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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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之忱接过段奉孝递上的烟,没回应。
段奉孝说:“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你我二人,穿开裆裤的交情,这么大的事儿,该给我透露一二吧?难道要我从外人那里听消息吗?不像话嘛。”
“都传成了什么样子?”程之忱点着烟,问。
“你反倒来套我的话。”段奉孝,“那二小姐为了你,硬是不肯再回美国去,可是真的。那次我们老三回来说,二小姐天仙一样的人物,追求她的人能从上海排到华府去…”
“当谁不知道我华夏人口众多?”
“去你的!她回国没多久,我总没机会见着。只从报上见过一次,有些模糊,站在长官身后,倒有个影子,看着很是清秀。不过报上的模样吗,不敢说…真有那么美丽?”段奉孝笑着问。
程之忱眼前浮了一个印子。没搭理段奉孝。
段奉孝倒也不深究,只是意味深长的说:“索家这朵欧风美雨里浸润过的玫瑰花,可没那么容易到手。即便是披荆斩棘的成了…兄弟多嘴劝你一句,凭你,何苦来受那个拘束?长官膝下无子,选女婿当然要着眼长远。只是别看现在场面上一统江山,东北在观望,西北、西南不定,他身后,恐怕又是一团乱局。”
程之忱指尖划着下巴,没吭声。
段奉孝笑了笑,“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负。只是如今内忧外患,国人一盘散沙,想要有所作为,谈何容易!”
程之忱转转头,看着车窗外,枯黄的地里,空荡荡的。
“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么?这可不像你。你是没有十拿九稳,绝不让风声跑出去半分。”段奉孝说着说着,摇摇头。心里倒是明白过来,此事未必能按照之忱的意愿来。他于是换了话头,道:“你当哥哥的不着急成亲,十妹妹是最小的,倒要出嫁了。”
程之忱眉尖一蹙。
“陶骧同十妹妹婚事应该已经议定。”段奉孝看之忱,和缓着说,料想之忱对他家里的事也未必知道的很清楚。“就是前阵子的事。陶老帅低调进京,就办了几件事,其中就有这件。你知道吧?”
程之忱看着前方远远的出现了城郭的轮廓,沉沉的说了句:“具体的,待我到家细细的问吧。”
“听说伯父很欣赏陶骧。”段奉孝说。
程之忱没有表态。
陶骧,陶骧…这是个近两年来,频繁出现在侍从室机要电报里的名字。如今他落地不到一个钟头,耳朵边竟也全是。
他也收到过之慎的信,信上说的可是想让他帮忙劝一下父亲。十妹另有意中人,并不愿意履行婚约,嫁与陶骧。他是打算回来之后,再详细了解的。虽然他也清楚,按说父亲定了的事,转圜余地是很小的。能让他置喙的余地更是小。
程之忱沉默着。
父亲执意履行婚约,不知除了遵守约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考虑…但是从他这方面考虑,倒并不十分赞成这桩婚事。
段奉孝已经把车子开进了城里。他猛摁着喇叭。汽车、骡马、自行车、行人纷纷避让。
程之忱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段公子的车子上路,简直如同螃蟹游街,横行霸道。”
“你怎么好听那些混账的传说?他们还传说我撞死人要碾三碾,再丢下名帖让人只管衙门里去告我呢!”段奉孝没好气的说,“那他妈的是我?那不是陆家的兔崽子?”
程之忱一笑,道:“陆家。”
“我迟早废了陆家那混账东西。听说那小子前儿个又喝醉了,在醉红轩要小醉红的湿铺,不成竟然让人围了醉红轩!早年八旗纨绔闹八大胡同也没有说让家丁围堵吧?欺负一个风尘女子,真他妈的不要脸。”段奉孝忍不住骂道。
程之忱也耳闻过陆家公子的跋扈。他淡淡的说:“你跟他制气呢。”
“我也就是在热孝中,这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日后他千万别掉我手上。”段奉孝狠声的说。转而一笑,道:“还别说,早前呢,整日价就那些个地方、那些个人,我寻思总有撞上的时候吧?嘿,那小子见了我就绕道走。还真他妈从来没给我由头收拾他,邪性。”
程之忱倒笑了,“你不怕思华多想?”
“我是什么人,她还不知道?”
程之忱点头。笑了。
“思华知道我今儿来接你,还特地嘱咐我,要我好好把你送回家。过两日,请你来家里吃饭。思华说她亲自下厨…”奉孝说的很慢,声音也低下去。
之忱默默的听着,说:“好。”
奉孝的妻子何思华,是很端庄贤惠的妻子。
之忱想,思华亲自下厨,不知道还会不会特地做她最拿手的葱烧海参…名贵倒称不上名贵,就是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段奉孝的车子沿着大道一直往前开。
之忱心渐渐的沉了,只顾望着熟悉的街景——已经进入程家的地界。再往前,就是孝廉街,会有一道又一道的孝廉牌坊、贞节牌坊…展示着这个家族强大而又稳固的根基和历史。街巷两边也尽是槐树,都高大而粗壮,有的歪倒了还继续生长,生命力顽强。和三年前离家的时候,这里似乎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沉默着迎接他…
“每次来我都有点儿胆战心惊。”段奉孝说,看眼程之忱,问:“近乡情怯了?”
之忱道:“有点儿。”
“你且怯两日吧。我还真不能带你醉红轩去接风…”
“你也知道?免了!”
“免?难道咱北平城的十丈红尘,还输给上海滩十里洋场、南京城秦淮月夜不成?绝没有那个道理。”段奉孝开着玩笑,“别装蒜了。早前咱们念书的时候,也没少醉生梦死。我不能陪你去,你正好儿自个儿逍遥去嘛。”
“混蛋。”程之忱皱眉。
“哥哥呀,现如今兄弟我就是上了架的鸭子,没谱儿也得装出个谱儿来。往后,也只好在你这里混蛋混蛋了。”随着这一声叹息,段奉孝就真的收了他嬉皮笑脸的样子。
之忱倒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说。
只是开车经过程家老宅,往庆园来。
不久后,车子停在了程府大门前。大门内当值的家仆认清车牌,忙出来,待看到下车来的是自家的三少爷,又急忙上前请安。
繁琐而又恭敬的,一拨儿又一拨儿,程之忱早已是习惯了令行即止的简洁,初归,一时尚不能习惯大宅门内的众多规矩。
段奉孝见状,便说有事先走,改日再来给伯母请安。
之忱知道他如今事忙,也不留他。
等他走了,之忱抬头看着黑漆大门、宏伟的门楼、蓝底金边的牌匾…显然父亲接手后应是重新修缮过,特意朴素些,可这府邸曾经的王家气派,仍可见一端。
他的行李已经被家仆忙不迭的拎进去了,耳边只听得一叠声儿的通报声“三少爷回来了…三少爷回来了…”
他慢慢的拾阶而上。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十一)
大管家程大福早已迎出来。
之忱得知父亲并不在家,便要程大福带他先去母亲那里。
程大福问他:“三少爷,坐轿吧?”
他微笑,说:“福叔,我在自个儿家里,这两步都不走么?”
程大福笑着说:“怕少爷您一路颠簸辛苦了。”
之忱摆手。
从正门往后走进母亲院中去,当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他与程大福边走边说,倒也快。
“三少爷请。”程大福请之忱先走。
之忱进了母亲院中,就见从上房先跑出来的是小丫头青黛,见了他欢天喜地的,好大的声儿清清亮亮的喊着“三少爷回来啦”,惹得他忍不住微笑。他离家的时候,母亲原先的贴身丫头金盏刚嫁人、换了这个青黛,常因为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挨管事妈妈的骂而偷偷哭呢,这会儿瞧着,竟也被调教的千精细、百伶俐。可见时日有功。
他再看这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到底是秋天了。
之忱是进了一个全新的家,虽无物是人非之感,总归事事处处都有点陌生。
“忱儿!”杜氏也已经出了房门,看到在院中的儿子,忍不住高声。
之忱抬头,只见母亲站在正房门口,身边簇拥着一干人,他来不及细看都有谁,急忙快步上前去。
“母亲。”他走上台阶,来到杜氏面前,也没有再说别的,端端正正的,先给母亲鞠躬。
杜氏双手抓住之忱的手臂,腕子上的碧玉佛珠滑下来,贴在之忱臂上,手和珠子都温暖润泽,让之忱顿时心底柔软下来。
“母亲…”他微笑,“母亲进去坐,儿子给母亲磕头吧。”
“磕头做什么,又不是过年,没红包给你。”杜氏见了之忱,心里早乐的成了眨眼间开了一片花儿似的,眼里也泛着泪光,却不忘说笑。
“母亲,您就上坐吧。三弟一离家便是三年五载的,不该给您磕头么?”之畋在一边笑着。
“大姐这一向可好?”之忱问候之畋。数年不见,大姐的相貌体态越来越像母亲了,令他观之可亲。
之畋笑着说好。
之忱果然搀扶杜氏进去,请她上座后,也不等下人将蒲团取来,就跪下来给杜氏磕了头。
杜氏高兴的眼中落泪,执了之忱的手,只是感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福叔说,父亲一早便出门了?”之忱落了座,就问。
杜氏见问,先是叹了口气,才说:“正是呢。清早起来便带着老九去银行了,说是什么…唉,等见了你父亲,有什么,你去问他吧。你们父子的事,我管不了,也懒得捋顺。”
之忱听着母亲这话,便问:“父亲又要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了么?”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凡事他也不肯和我说,大约总以为和我说,我也不懂。这回据老九来讲,你父亲是要安排几个有经验的长辈带一带他。老九说着就愁眉苦脸的。他那个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性格,让他做点儿细致的事可以,真要他正正经经的每日去上工,恐怕有一阵子难过呢。”杜氏说着,又是叹气,又忍不住笑。
“九弟聪慧,用不几年,也就能独当一面了。”之忱道。
之畋在一旁说:“话是这么说,老三,老九这可是‘代你受罪’,你得好好儿的对待老九。不然,有你好受的。”
之忱听了大姐的话,竟郑重点头。
杜氏和之畋见他认真,都笑了。
杜氏道:“也不知道你这回探家,到底能在家住多少日子。我早就和你父亲商议了,这次,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定要把你的婚事定下来的。”
之畋见之忱就要开口说话,忙拦在前面道:“你先听母亲把话说完——再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了。你可是程家长子。我们不管你在外面怎么风光,回到家中,你还是得记得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忍心,父亲和母亲这个年纪了,早该含饴弄孙,如今还要为你的婚事操心。你还别瞪眼睛,有本事,你这就给父亲和母亲带回个媳妇儿来,像上回那样,他们,还有我们,保准都欢欢喜喜的接纳新媳妇。”
之忱听大姐说了这么多,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停了一会儿,倒是问:“十妹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怎么样了?”
他接着,便跟母亲提到刚刚在机场遇到了陶骧。
杜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呢…陶家的老七,你既是见过了,觉得怎样?”
之忱沉吟。
“小十这么一来,陶家老七好不好的,倒还在其次。”之畋低声说。屋子里就他们母子三人,都不是外人,之畋也就有话直说了。
杜氏瞪了之畋一眼,说:“这话怎么讲?”
“母亲,要是陶家老七听说了这事儿,要求退婚,咱们不也就可以顺水推舟了嘛?管他是什么好人歹人呢?听您对陶家老七的描摹,要您打心眼儿里说不赞成这门婚事,有些个难;要您狠下心来逼小十嫁过去,更有些个难——您这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之畋说着,看着杜氏,笑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忱低声问。
“正是三岁没娘,说起来话长——你刚到家,先歇歇。容我慢慢儿和你说。”杜氏说。
他们母子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老爷回府了。
之忱听到,站了起来,出去见父亲。
此时程世运乘的车刚刚进了院中。
程之慎跟在父亲身旁一天了,已头晕目眩。他刚掏出手帕来擦汗,就看到父亲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分明就是深沉的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只好稍稍偏了头。但照旧擦汗、还擦的一丝不苟。心里知道这一整天,自己是把父亲气了个狠的。可是本来么,去银行学习也好、上班也罢,包括拜师,也不过是多了几个人里外的将他看的死死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约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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