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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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言其实整晚没睡,半夜里出房间,悄悄坐在客厅看电视,怕傅剑玲醒来会罗嗦,还特意静了音,电视上放的是足球比赛重播,黑驱的房间里就看到电视光频频在他脸上跳动。而杜小言只是无心睡觉而已,一想到自己住在傅剑玲家里,他就生气。杜小言年纪还小,并不能确切地明白自己,这种不情不愿的躁动中还有许多别的怨气,比如天生的家庭贫困,天生的不好读书,眼高手低,都成了他将晦霾弥漫脑海的原因。他奇怪他那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早早去世的姐姐,还奇怪傅剑玲怎肯接着棒子来继续当他的姐姐。
杜小言憎恨父母给他灌输的东西,憎恨父母把姐姐的不幸归咎于傅剑玲的幸免,杜小言还憎恨父母借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向她提出众多要求,而他至为憎恨的是这些要求本身即不为家中,也不为他们二老自己,都只为杜小言这不相干的孩子。
杜小言把这种屈辱的感觉藏在心里,每当要来找傅剑玲的时候,他就别扭地带上早已记不清的亲生姐姐的遗像。傅剑玲家中有一段玻璃隔断的开放式书房,整面墙全是书,杜小言第一次来住的时候从书架上拿走了一本书——威廉戈尔丁的《黑暗昭昭》。他后来才发现那本书是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只不过名字吸引他。丢失那么厚的一本书,让书柜上空出明显的缝隙,杜小言当时鬼使神差,把自己的课外读本塞了2本进去。这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他还没能把书还回去,似乎傅剑玲也没有发现。
杜小言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孩子,是一个布偶,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小小的格格不入的儿子。他不喜欢做的事,总有人逼他做。
杜小言在沙发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傅剑玲一把拉开客厅的大窗帘,阳光落在他脸上,他发现自己没有睡好,跳起来便朝傅剑玲积气大叫:“你干嘛呀,突然这样,我要是瞎眼了咋办?”傅剑玲已经洗漱完毕,茶桌上放着早餐,却没好气地说:“赶紧起来吃点东西,下楼跑跑步,活动一下筋骨,下午我请个假带你去学校。”
杜小言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傅剑玲已经拿起包包要出门,杜小言才冷不丁提醒一句:“记得带钱。”傅剑玲说:“我知道。下午两点你到我们公司楼下等我。”然后就走了。
下午两点,杜小言就乖乖到北湖去找傅剑玲,一个人在写字楼的大厅等,没一会见傅剑玲提着包包下来了,旁边还有个眼熟的姐姐薛涩琪。
杜小言认得她,在姐姐的相册里,总是她们这几个人。从杜小言的角度去看她们这些成年女性,他会认为薛涩琪是最美的,有一种孤高的味道,绝不能轻易得罪。虽然杜小言不认得奢侈品的牌子,但他就是知道她穿的用的都是很贵的东西,而她心安理得。
薛涩琪伸出手本想摸一摸杜小言的头,表示亲昵,突然间却觉得杜小言已经长大了,是个陌生人,伸出来的手不禁又缩了回去,只笑呵呵地说:“你转学校的事,我也出了一分力,可不是你剑玲姐姐一个人的功劳。”说完就不理会了,杜小言本想答她几句话,以示自己的胆量,可她已经转过脸去,跟傅剑玲说话:“晚上洪明亮约苏总吃饭聊天,苏总托我们过去。”
傅剑玲说:“怎么?他不去?”
薛涩琪两手一摊,坦言相告:“他要跟韦宗泽见面。”
傅剑玲好笑:“难不成叫我们去给洪明亮陪玩?他倒两边讨好。”
薛涩琪纵也有些不满,但还是勉强愿意的,“那不然怎么着?让徐莹这娘们去?”
“难道不能让他自己玩吗?兴许他还自在!”傅剑玲皱眉说:“何况现在小言在我这里住,晚饭怎办?”
薛涩琪嗟了一声,“我看小言巴不得你不管他呢,给钱他自己出去吃就是了。”薛涩琪说这话看也没看杜小言一眼,“更何况,洪明亮就快要回北京了,我们总要尽地主之宜。难道你要我一个人去应酬。”
傅剑玲想想,还是答应下来。
下午带着杜小言去转学校,坐车到晴川阁,书林中学的门房伯伯正在扫地,因为傅剑玲常会到学校来转悠,门房都认识她了,还以为她又来看老师。傅剑玲这才有点不好意思,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一天揣着一把现金,带着孩子来走后门,先是求自己的老师,又托薛涩琪家的关系帮忙,硬是把没有本地户口学习一塌糊涂的杜小言给塞了进来。
从升学水平来说,书林中学并不是很突出的学校,但是它历史悠久,而且很重视体育人才的培养。杜小言从小到大就只有体育出众,尤其是踢球这茬。在乡下的学校,资历深些的老师都建议他们家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念书,读不好书不要紧,做个运动员也不错。意思说出来简单,可杜家也不看看得要多少钱的花销,只管东拼西凑上一点,连人一块儿塞到傅剑玲手上就是。
傅剑玲前前后后花了十几天才办妥,想也知道去了一些存款,可杜小言来了,还是一句姐姐也不叫她的。
她真不懂现在的孩子在想什么?不像她们以往,总怕自己不懂事了,以为羞耻。
傅剑玲不怎么听得进去校长跟她说的话,总之就是要看看,观察一下,可以先办下借读,连带这样那样一大堆的警告。等校长讲完,领着杜小言在学校溜达一圈,几近黄昏,傅剑玲已经有些疲于应付孤僻的杜小言,还真就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自己在外面吃饭。然后又犹犹豫豫给了他家中的钥匙。
杜小言拿着钥匙一刻,却追上来还给她,赌气地说:“你又不是真放心我,干嘛把钥匙给我?我不要!”但是五十块钱还死死攥着,杜小言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傅剑玲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却又狠不下心,喊着杜小言说:“晚上你到物业叔叔那里坐下,看看电视,我很快就回来。”话毕没见他理会,她又补了一句:“我给你带点心。”
却只看到杜小言瘦小的背影,一味向前走着,没事儿偏把脚边一颗石子狠狠踢飞去。
后来薛涩琪见到傅剑玲,发现她一脸不快,还以为是不愿意陪洪明亮,忍不住问上了,才知道她挂心着杜小言。傅剑玲悔之晚矣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把钥匙单独给他。”薛涩琪哈哈笑出来:“那有什么关系,你怕他乡下小坏蛋,偷你钱烧你家。”
傅剑玲没接话,薛涩琪又道:“你又不是欠他杜家的,为他们做了这么多,这点小事还怕什么?委屈一下杜小言那孩子,兴许对他是件好事。”
薛涩琪领着傅剑玲一起跟洪明亮见面,洪明亮百无聊赖,问他去唱歌他不去,去酒吧坐坐,也没兴趣,去打保龄球那更是没劲。三个人坐在餐厅里冷场了整整半个小时,光吃饭去了,思绪各异。
洪明亮大概情绪不佳,甚至提出不用她们陪伴,自己一个人四处走走就不错了。薛涩琪却不愿意回家后被苏兆阳笑话她招待不好朋友,又想到苏兆阳正在跟韦宗泽见面,突然就灵光一闪,趁傅剑玲去厕所,偷来她的手机,发信息给韦开娴,请她来玩。
“给你介绍个生面孔。”事后薛涩琪贼贼地对洪明亮说:“是一个年纪比我大,比你小的美人。”
洪明亮依然没有兴致,“老实说,最近我前妻结婚了,我心情不太好。”说完还打个呵欠,薛涩琪忍不住笑道:“你没找着好对象,就嫉妒你前妻比你先结婚。”洪明亮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嫉妒,结婚有什么好嫉妒?我就是觉得没意思,说穿了不就是一张床上躺俩人儿吗,干嘛非得结婚!”薛涩琪想了想:“我说你们男人都奇了怪了,不结婚?不要结婚你要女人干吗?光□?”洪明亮点头:“那你就说对了。”
薛涩琪恨恨地嗟了一声,正好傅剑玲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走到桌前,洪明亮一直看着她,忍不住就说:“我这些日子看了你老久,总觉得你的心神不是凝聚的。”
傅剑玲啊了一声:“洪老板什么意思?”洪明亮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住她:“小玲的心神是散的,到处都有,依我看,小琪这儿有,别的什么人那儿也有,就是你自个这儿的,一个字。少!还少的可怜!”
傅剑玲知道洪明亮闲来没事,爱好其一就是看人看相,看的方向是五花八门的,还不囿于一面。涩琪说,洪明亮初识苏兆阳不久,得出来的结论是精力过剩。傅剑玲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还不禁觉得神准。
又没一刻,傅剑玲接到韦开娴的电话,竟是十分高兴地告诉她,她就在附近,很想过来找她。傅剑玲一阵莫名其妙,看到薛涩琪吐舌头认错,才知是她搞的鬼。
“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开娴姐卷进来。”傅剑玲生气地说,“你老喜欢做这种事。”可不待薛涩琪告饶几句,倒是洪明亮开口道:“小玲真当我是洪水猛兽,美人勿近?只不过多交个朋友,怎么就生气了呢?”
薛涩琪便使坏地说:“可不是,来的人是韦家的千金,洪老板就算没有结交过,应该也是听过的吧。她再嫁就是第三次了。”这下洪明亮真来了兴致:“这位可是有名的人,竟然给我碰上。”薛涩琪好笑:“那敢情好,说不准你们能成推心置腹的知己呢!”
傅剑玲自然还生气,总不能当面破坏,只好等韦开娴过来,也是她太多心,兴许她和洪明亮怎么都不会看对眼呢。
薛涩琪见机,却向洪明亮说:最好你能帮我仔细看看,开娴姐姐,看看她的相,看看她的气。我可真想知道,像那么样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她的心神会在哪儿放着。
洪明亮笑而不答,真有点期待邂逅的味道,其间瞧着傅剑玲的神情,却瞧到巨大的盾,正在她面前筑起。她显而易见地厌恶并且排斥着这个花花世界。
傅剑玲第一次见到韦开娴,是在韦宗泽租的屋子里,就像一个仙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待在一间简陋潮湿的房间里,而这房间因为她的到来显得更加凌乱不堪。如果房子也是有自尊心的,那它一定会讨厌韦开娴。
傅剑玲有一瞬间以为是韦宗泽喝醉了打哪带着女人到这儿来的,因为她穿得很性感,不是狂放明了的,而是那种好似不自觉才被你看到曼妙的那种性感——尽管她早就知道韦宗泽有这么个姐姐。
韦开娴也知道弟弟有这么个女朋友,于是很热情地拥抱傅剑玲,向她自我介绍。走近了,傅剑玲才发现她的眼角有泪痕,她不方便问,就一直盯着她瞧。韦开娴幽然叹出一口气,仿佛含香蛇信那么诡异,“我真羡慕你,你跟我弟弟!”却没有接下去了。
后来傅剑玲问韦宗泽姐姐那天是哭什么?韦宗泽说,她爱上了一个老师,可是两人吹了。傅剑玲诧异得很:“她不是结婚了吗?怎么又……”韦宗泽说:“她就是这样的,你别管她,过几天就有新欢了。”傅剑玲接道:“这样也叫爱?”韦宗泽觉得好笑:“她就是这样的。”
其实那天,傅剑玲还在心底嘲笑韦开娴,嘲笑她的轻薄和她遍地开花、东走西顾的“爱”。却不知道——再轻率再稀薄的爱,在它还存在的时候,就是暴风雨。
打从她一进步,韦开娴就被很多痞客的目光包围着,挖掘着。那些人恨不能马上扑上去跟她尽情嬉戏。就连薛涩琪看到了,都悄悄说一句:“幸好苏兆阳不在。”
傅剑玲感到很头疼。
而韦开娴见到傅剑玲,马上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仿佛是她经常会做的动作,对任何一个她感兴趣的人都能做得出来。
傅剑玲只好笑笑,向他介绍朋友:“这个是涩琪,你上次见过了。这是我们的一位朋友,洪明亮洪老板。”
“你好!”韦开娴匆匆瞧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旋即和她们坐在一起。
洪明亮那厢也无寻常那般殷勤,只是点头示好。这副光景让傅剑玲略松一口气,暗里捏了捏薛涩琪的腰,警告她别再生事,薛涩琪快速还她一个鬼脸。
几杯酒过后,薛涩琪寻机去台上一展歌喉,洪明亮大约胃口来了,挺上去跟她对唱,唱的还是他那年代的歌《明明白白我的心》。两人唱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洪明亮那高高的正儿八经美音腔弄得薛涩琪好不自在,脸红得像酩酊大醉,傅剑玲好笑不过,捂起嘴来。
韦开娴瞧着倒不大好笑,“这个洪老板唱得不错呀。”她说,又拍她两下,“小玲也去唱吧。”傅剑玲摇头:“我不唱。”韦开娴却突然就拿话题问起来:“小玲还跟宗泽好吗?”傅剑玲见薛涩琪洪明亮已经唱完要下台了,便轻巧地反问回去:“姐姐觉得可能吗?”韦开娴缄默下来。待薛涩琪回来了,洪明亮却还在台上,薛涩琪一脸头疼地说:“老洪来兴致了,要唱一首一剪梅。”“噗!”傅剑玲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傅剑玲和薛涩琪多少不太理解洪明亮那个年纪的事,甚或觉得不唱歌还不明显,一唱歌方知洪明亮是老了。只有韦开娴,介于她们之间,又因为修养的原因,倒十分欣赏洪明亮。其实她哪里知道,洪明亮那精于猎艳的心理,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又或者,她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渴望,陌生的激情和艰险,能够抚慰她平淡苍白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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