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就走了,他们和校长请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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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紧,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你们有谁知道刘强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点的孩子答了一句:“齐老师知道,齐老师今天值班,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看到她了。”

在办公室找到学生口中的齐老师,我和她一起冒雨赶向刘强的家。齐老师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生了病都习惯弄点花花草草煮汤吃,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就去山里采药,都是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刘强家里,雨太大才没及时回来。”

我勉强嗯了一声,想开口却不能说出别的话,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紧紧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走。齐老师在后面嘱咐我:“颜老师你慢点,小心路滑。”在她的嘱咐声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卧倒的枯树缠住,才没有滚下山坡,手机却从口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隐没在坡下的草丛中。

齐老师惊魂未定地将我拉上来,再次保证:“颜朗不会有事的,多半就在刘强的家里等着你,颜老师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刘强家门口,天已擦黑,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正屋的门窗透出一点如豆火光,有人正从屋里出来,我脱口而出:“林乔。”

他走近几步,目光似在辨认,但半路上我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让他很难辨出我是谁。

我又喊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他愣了愣,终于根据声音认出我是颜宋,右手抬起:“你脸上身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十来秒,被雨水打湿,泛着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边擦脸边客套:“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势将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别开视线:“我过来给这家人看病,他们家只有母子俩,母亲卧病在床,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来,她担心,我就出来帮她找找,正要去你们学校。”

我心底一沉,两条腿像被白蚁蛀空的朽柱子,风一吹,就能应声而断。屋里传来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林乔望着我,神色模糊不清,屋里的女声微弱道:“是强强回来了吗?”

我提高音量:“屋里的是刘强妈妈吧?我们是刘强的老师,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晚上都住学校里,免得家长们担心,我挨个儿来通知你们一声。”

刘强的母亲在屋里道谢。

一旁的齐老师低声道:“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下文。看她的样子是要安慰我两句,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黑的夜,这样冻人的天气。我想起从前老家有个熟人开夜车出了车祸,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结果活活冻死在野地里。手冷脚也冷,心里空得厉害,身上的擦伤也在一瞬间疼痛鲜明起来。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

走出篱笆门,除非刘强的母亲在房子四周装满窃听器,否则绝无可能听到我们对话。我问齐老师:“你知不知道孩子们平时都去哪里采药?”尾随着我们一路出来的林乔皱眉:“采药?”齐老师向他解释:“颜老师的儿子和刘强下午就去山里采药了,人一直没回学校,我们就来刘强家里看看,以为他跟着刘强回家了…”话没说完,又转头对我道,“你别担心啊颜老师,千万别担心,现在是冬天,蛇啊虫子啊都冬眠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又有经验,虽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着走着摔下山,今天晚上没什么光亮,他们多半迷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还是平平安安的…”

我心中其实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此种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仅不能缓解心中恐惧还使人越想越恐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齐老师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林乔不客气地打断:“麻烦您在前面带一下路,虽然没什么危险,但两个孩子在山里也难免害怕。”

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电筒握在最前面的齐老师手中,悠长而昏黄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蕨类植物。暴雨渐渐停息,只在空中飞舞可有可无的雨丝,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我想,颜朗正被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处,等着我前去营救,那是我的儿子,和我相依为命八年的儿子。

路上差点儿又被绊倒两次,林乔扶住我,但这种前进方式太过不便,最终改成手握着手。我挣扎了两下,被他镇压,他皱眉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你摔倒。”我们边走边呼唤颜朗的名字,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他这么多次,声音回荡在大山之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

嗓子都快喊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估计他们都以为我要哭出来,齐老师一直给我打气:“没关系,这一片找不着没关系,我还知道一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林乔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手绢拿出来给我使用,但我已过了最害怕的阶段,已经相当淡定,反而安慰他们:“不急,慢慢来。”因为我已打定主意,假如颜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他一个人一定会害怕。外婆在养老院过得很好,天天和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们下棋打太极,不用我担心;妈妈再过五年出狱,她在牢里学会了做塑料花,并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赛中次次第一,出来可以开一个卖塑料花的花店聊以为生,也不用我担心;秦漠…秦漠什么都不缺,以后他会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担心。

我已经做好了找不到颜朗的心理准备,脑海中充斥了种种可怕后果,连追随他自杀时遗书该怎么写都构思得差不多。

怀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我们一路辗转到第二个山坡。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是,还没放开嗓子号颜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刘强找到。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藏身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匹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强小朋友。

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强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揉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激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强,幸运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强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衣脱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刘强穿上,但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入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

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操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强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

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强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强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水平和越野车的性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色,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色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强挂好急诊。刘强得去打个CT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只开了两瓶液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液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衣服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腾太久,扎针时他就进入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熟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水,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身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身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机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个GPRS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短信,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乱,柔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手机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手机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国际长途,不好用你的手机,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姿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睡觉,冬天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乱。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内容。这些内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

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身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

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毛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乱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但治愈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吸,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中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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