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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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坐在案后,头顶上间或传来断裂声,他心里烦闷,靠着围子蹙了蹙眉。贺兰伽曾看他面上不悦,打发人到阶下喊话,直叫房上人小心点儿。这一叫,不想瓦当碎得更厉害了。

他从花名册上抬起头,对随行的怀化将军刑皋道,“还差多少?”

刑皋道,“标下才刚问了清点的军门,人数已然过半。只是朝廷新近颁布募兵制,各地百姓怨声载道。短期靠自愿要募得五万,恐怕不甚容易。”

他听了,手指在案上笃笃点着。沉吟半晌道,“太平日子过得久了,谁愿意抛儿弃女背井离乡!咱们军令在身,如今三月期限将近,再拖延不得。这场雪不知下到多早晚,等天放晴是来不及了。你即刻下令上折冲府,点了都尉带队,挨村抓丁去。前两个月我给足了脸面,现下是到发威的时候了。”

他急躁的不单这件事,归心似箭,却又牵绊着走不脱,再好的脾气也磨光了。原先答应她半月回长安的,没想到河东的募兵这么费周折。诸事缠杂,他又不好撂下就走。下头眼睛多,他既呈了旨,好歹要带着入了正轨方好抽身。

可这一带便是两个月!

刑皋领命去了,贺兰伽曾上前拱手,“今早营里差人来回话,先前天晴着,操练按部就班是可以的。可打昨儿起雪大都停下了,那些新卒子家离得近,一个个想法子溜出营看老娘看媳妇去了。瞧那势头是压也压不住,因来请上将军示下,怎么料理才好?”

容与冷笑,他都没能回家去呢,这些兵卒倒反了天了!正是这些人踹不断嚼不烂,弄得这趟差事这么棘手。他原就存了怨恨,这下子更发作起来。对贺兰伽曾道,“打今儿起立个规矩,军令如山,可不是集市上买萝卜白菜。谁敢罔顾,一概棍棒伺候!若是一而再的犯,给我揪出几个来在营门上祭旗。我倒要看看,有谁不要命了,敢以身试法!”

贺兰道是,领了几个副将也出了衙门。一时厅房里冷清下来,他看着杯里袅袅升腾的白烟,仿佛自己的神思也在无形中消散了。

他手上虽忙,隔三差五也抽了时间出来写信回去。到现在,少做少,算来也有六七封了。可每每石沉大海,半点回音也没有。他越写心越冷,不知长安那头出了什么事。到底是她遇着麻烦回不了信,还是临阵又反悔,下决心和他划清界限了。他真是苦恼得要命,她说要出塞,他托熟人往西域打底子铺路去。购房置地,总要给她个安定的生活。两个月,人家买卖人运货都折返了,她却没了消息。

他郁郁着,回头对汀洲道,“把持节的中军叫来,我有话问。”

汀洲应了,忙出门拐过廊子传人。一会儿那信使就到了,叉手给座上人行礼,“卑下听上将军差遣。”

他启了启唇,“我问你,尺素是送到集贤坊的么?谁接的信?”

那信使道,“卑下按上将军交代的,送到集贤坊载止。前几趟交给管事的嬷嬷了,这趟因着府里筹备喜事闭门谢客,卑下只有把信交给门上的小子,请他转交娘子。”

他听了激灵灵一愣,“办什么喜事?谁家办喜事?”

那信使一脸茫然,“上将军不知道么?载止要和郡主府结亲了呀,老夫人家书里没有提及么?”

他只觉心都要抻破了,原说让她和蓝笙提解约的事,如今怎么反其道而行,谈起办喜事来了!莫非真的忘了之前的种种?怪道连信都不回,原来是备着成亲了,把他当个累赘,一脚踢开了么!

他抬手把人打发了,站起来,蹒跚着,连站都站不稳。他那么爱她,是爱错了人。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为了她,他可以做任何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没有临行前的一夜缠绵,他尚且还回避,还懂得克制。但走到那一步,他自认为他是有担当的,他毫不犹豫肩负起他们的未来。他上书请辞,他部署好他们出塞的每一步,正当他满怀希望的时候,她却要和蓝笙成亲!

他怀疑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那么小的人,那么多的心眼子!难道她是怨他没有立时带她离开么?她不知道辞官是多难的事,莫说他一个正值盛年的将领,就是普通六品上官员,到了卸甲归田的年纪,没有二圣敕令,要想全须全尾离开京畿也不是易事。她不能体谅他么?不能再给他点时间么?

他从没这么绝望过,未来渺渺茫茫,他看不见也够不着。他高估了她对他的爱,是啊,本来就不堪的感情,枯守下去也许毫无出路。她是个聪明人,说撤出来就能撤个干干净净。

他跌跌撞撞走在雪里,鹅毛大的雪片子没头没脑的扑过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游走。他听见身后汀洲的呼喊,有一瞬的清明,停下脚步回过身,看见汀洲慌里慌张撑着伞追上来,“公子爷要往哪里去?这样大的雪,外头连路和沟渠都分不清了……”

他伸手接过伞,“我一个人走走,你不用跟着。”

汀洲垂手站着,看他趔趄的往前走。不敢不遵令,但终究不放心,便遥遥尾随他。看他沿着城墙挪步,走一段停一会儿,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人唏嘘。汀洲惨淡的注视漫天风雪里的背影,横竖他和大小姐的事自己也了解一二。这段情实在既荒唐又无奈。如今大小姐要嫁人了,是不是能够划下句点了?他说不上来,也许能,也许不能。

再看六公子,他背靠墙砖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沿原路折回来,脚步比去时快了很多。汀洲躲避不及,只有傻愣愣杵在那里。心里惧怕他发火,也作好了挨骂的准备。不想他从他身侧擦过,连顿都没打,只道,“备马,我要回长安去。”

汀洲傻了眼,“现在么?眼下风雪连天,连道儿都分不清,还是等雪停了再上路不迟。”也不知他听没听见,行色匆匆早已经去远了。他无法,只得笼着袖子往府衙后头的饲马间赶。

那厢蔺氏听闻郡主差人传来的消息,一头庆幸,一头却又难过。庆幸的是布暖终于答应出嫁了,总算能断了容与的念想;难过的是肚子里带着她的孙子,要去续人家的香火,姓人家的姓。

知闲刚刚来闹了一通,哭天抹泪的咒骂布暖和孩子,叫她板着脸喝退了。她真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她,要不是瞧着有这门老亲,早八百年就打发了她。这么不识时务的丫头少见,明知道局势堪忧,不忙着笼络人心便罢了,竟还跑到渥丹园来夹缠。倒像布暖怀孩子是经她首肯,要动摇她将军夫人的位置似的。

她歪在胡榻上只顾叹气,手里的佛珠骨碌碌的拨,“这两个月愁死我了,眼见着瘦了一圈。人家儿子功成名就擎等享福,我倒好,愈发的担惊受怕。”

尚嬷嬷听她抱怨,在边上劝解,“谁家父母不替子女操心?人总有走窄的时候,你的福气算好的。问问全长安去,哪个不眼热你?如今遇着坎儿,就和菩萨涅槃一样,是修行必经的。看开点儿,好歹挺过年下。等大小姐出了阁,知闲小姐也不闹腾了,明年开春不就太平了!”

“太平了?”她缓缓摇头,“多大的事啊,哪里那么容易,只怕我更加牵肠挂肚!儿子这头稳当了,还得揪心那孩子。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像是一个豁了口的水囊,说到这里就有万分的牵连簌簌流淌出来。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似乎不无懊恼,又夹带了些恐惧的味道。尚嬷嬷嗓音低沉,“我听说独孤氏如今在云中重又壮大起来,毕竟是元贞皇后娘家人,纵然获了罪,再回中原为官也不是不可能。”

蔺氏猛听她提起这个姓氏,不觉胸口憋闷起来。惶惶然道,“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尚嬷嬷把手抄在襟下,侧过身道,“我侄儿在云中捐了个八品署丞,前几日回京省亲无意中说起的。我听在耳朵里,心里直发紧,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蔺氏顿在那里,半晌咬牙道,“我原以为独孤家成了绝户,怎么又死灰复燃了!你可打探清楚,是独孤郎这一支么?还是宗族里的旁系?”

尚嬷嬷在她惊惧的目光里点头,“是独孤信这一支,当年独孤怀恩谋反获罪,独孤家都撤出中原回到云中去了。到底是望族,养息几十年,还愁醒不过神来么!如今怎么办呢,万一……”

“哪里有什么万一!”蔺氏喝道,“管住了嘴,谁能拿你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往事泄洪似的把她淹没了。她闭上眼沉沉叹息,宅门里的生活看着光鲜,实则有多不易,不在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女人要争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一切。她也是没办法,硝烟四起的妻妾大战里,谁能笑到最后,完全取决于肚子争不争气。她是赢家,她在硝烟里屹立不倒,顺顺利利执掌沈家二十年。现在对手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却出现了新的灾难。

她不由瑟缩,不敢去想,也不应该去想。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布暖身上来,“孩子怎么办?”

尚嬷嬷垂着眼道,“六公子的前程要紧,横竖将来知闲小姐也会生,要个孩子还不容易么!再说大小姐独个儿在载止过,蓝公子常来常往,焉知这孩子一定是六公子的?既到了这一步,狠狠心也就过去了。好歹这家业根基是首要,为个孩子捅出大娄子来,不上算。”

蔺氏抿起嘴,可不,留住这万年基业,处处需要牺牲。一个未出娘胎的毛孩子,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如许恨

布暖生来怕冷,屋里拢了火盆子犹不足,席上垫了厚厚的坐褥,腿上搭了毡子,才仿佛暖和了些。乳娘说大约是个女孩儿,闺女气血比小子弱。早年在她们村子里,怀了男孩的女人们数九寒冬里穿着单衣照样外头跑。如今看她这模样,十成怀的是丫头。

关于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倒不以为然。留下了这点血脉也够了,男女都一样。乳娘说但愿是个小子,她考虑得比自己周全。既然决定嫁了,能生个儿子总归是好的,起码地位稳固没人能动摇。秀上了年纪,有时候很固执,布暖也不和她计较,因为对她很放心,她无儿无女,万事都是实打实的为她好。

其实秀的心肠很软,她先前叫她把孩子打了,后来见她实在不愿意,便也不强求了。隔了两天路过她门前,看见她在屋子里翻黄历排日子。后来到外头铺子里扯了尺头回来,做尿布、做小被褥、纳鞋缝衣,一心一意盼着孩子落地。

她有了孩子,身边人伤怀过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玉炉趴在矮几上查典籍,“叫什么名字好呢……”

香侬蹲在炉子旁拿蒲扇扇火,边嗤笑道,“你忙什么!名字自然有姑爷取,倒要你操这份闲心!”

“那不一样,最好咱们自己取。等将来封侯拜相了,我好告诉他,‘哥儿,想当初你的乳名还是我给取的呢!’”玉炉咂嘴道,“啧,多有脸面!”

众人笑起来,“瞧你这么爱取名字,还是赶紧配女婿吧!”

玉炉是个不害臊的,布暖进宫几个月里,真和汀洲聊到一块儿去了。似乎有了点意思,逢人也不避讳,只道,“汀洲那死人,出去这些日子,也是音讯全无。”

这话触到了布暖的痛处,手上顿住了,一块布拿在手上,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

香侬狠狠瞪了玉炉一眼,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己也察觉了,吐了吐舌头偷眼觑秀。秀倒是老神在在的,“人要往前看,过去的事都忘了吧!同在长安,以后没有不照面的,这么忌讳也不是办法。大气点儿,咱们坦荡荡的,又不是我们这头对不起他!”

大道理说起来容易,一根刺深深扎在心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握不住剪子,嗑托一声放到桌面上。

屋里人都抬起眼来看她,香侬和玉炉有些着慌,秀索性放下活计靠过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要吐么?”

她缓缓摇头,转而伏在秀的膝头,“乳娘,我不想成亲了……”

秀愣了愣,渭然长叹,“傻孩子,不成亲怎么办,你总要替自己找找后路。我知道你为难……”她在那头缎子一样的长发上轻轻的捋,“这世上难两全的事太多,咱们都是老天爷的玩意儿,他叫你舒坦就舒坦,叫你一辈子烧心就一辈子烧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智者审时度势。别说他千里开外没有音讯,就是人在长安,你们这样的处境,又能怎么样呢?你倒甘愿像个妾似的养在外宅里?人家正头夫人也怀着身子呢,怎么料理?”

她哽得说不出话来,拿袖子遮挡住脸,心里滚水煎熬一样。蓝笙再好,她不爱他。想起以后的几十年要和另一个人同床异梦,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秀扶她歪在隐囊上,“别窝着,仔细窝伤了孩子。你听我的话,眼下怕处不来,等成了亲就好了。且不说我们那会儿,就说现在,多少姑娘进了洞房才看见女婿长什么模样。就是个麻子、瘸子,不也得死心塌地的过日子么!蓝将军这样的齐全人物,比舅爷差到哪里去?你别这么死心眼儿,叫我看了揪心。如今大定下了,再过六七日洛阳夫人老爷也要过来的。你这么个模样,他们瞧在眼里怎么样呢?”

秀絮絮说了半天,这些话茧子都听出来了,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她合上眼睛倒气,屋里都静默下来,只听见药吊子里咕咚咕咚的水声。众人料她乏累了,个个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雪连下了四五天,今早终于停了。天上恍惚出了太阳,只是光线不强,隔着厚厚的云层,像个发白的盘子。

姜嬷嬷领着侍婢在园子里翻晒皂角,把晤得发了霉的挑出来。金井边上两个嬷嬷打水泡糯米,备着年下碾粉蒸糕做元宵用。秀没走远,反插着袖子站在滴水下,一时想起沈家老夫人答应的陪嫁,到这会子还没着落。只说有,一条棉花被算有,千斛珠万两金也算有。这么遮遮掩掩最叫人难受,干脆列了礼单出来,多了便罢,少了好自己往里头贴补,别到最后叫婆家人笑话。

正计较,那头蓝笙急匆匆过二门进来。秀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蓝笙道,“嬷嬷劝劝暖儿,叫她跟我搬到郡主府去。”

秀愕然,“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挪地方?”

他蹙眉道,“我今日才得了口信,容与撂下手上差事回来了。大约是听说了我和布暖大婚的消息,少不得阻婚抢亲。”

秀啊的一声乱了方寸,“这是怎么话说的!就差这几日了!”

蓝笙满脸颓丧,“可不是么!原想着婚事着紧办了一了百了,半个月里筹备得这样已经算快的了,谁知道他突然回来了。”

秀抖抖索索如临大敌,“那怎么好?也没有新娘子没拜堂就住到婆家去的道理,出阁不还是得回沈府么?”

事到如今,哪里还在意那些虚的!他只知要隔开他们,不叫他们碰头。他想自己也许是走火入魔了,谎扯得越大越担心被识破。思来想去,把布暖带走,容与总不敢擅闯郡主府邸。好歹熬过了大婚,那么一切就万无一失了。

“这会儿不计较这些,知闲还不是常住在将军府么!我母亲那头早盼着暖儿过府,大不了花轿抬着长安城转一圈再回来,这又不是死规矩,不碍的。”言罢急急推她,“嬷嬷快去,夜长梦多。”

秀昏头昏脑的赶紧往后院跑,边跑边琢磨拿什么借口来哄骗。临了嘭的推开她卧房的门,趁着她不明所以的当口直喊,“了不得!舅爷那里知道你有了身子,打发人来给你灌药了!快着,咱们赶紧的逃命去!快起来!”

布暖简直懵了,喃喃着,“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祖宗!”秀边收拾细软边回头道,“这当口还信不信呢!非得药端来了才知道厉害么!”

她浑身打起了摆子,俨然像落进了冰窟窿里。香侬给她穿衣裳披大氅,她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一味嗫嚅着,“他怎么那么狠心呢……这是他的孩子呀……”

秀急得跺脚,“正因着他是孩子的父亲,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可以打掉!你再愣神,仔细人进门了!”

她抱着褥子发抖,“往哪里逃?哪里有我容身之所呀!”

“蓝将军来接你了。”秀一把拽了她手上的被褥道,“患难才见真情,你开开眼吧,看谁才是真的心疼你!”言罢不由分说和香侬一人一边搀出去,蓝笙的车早在大门上候着了。也来不及交代载止里其他人,横竖他们都是沈府派来的,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喊了玉炉和布谷纵上车,扬鞭就走。

闹到这地步,俨然就像在逃难。她突然觉得活着是受罪,昏沉沉靠在秀怀里,只剩半口气吊着。

阳城郡主那里见儿子抱着个人进来,着实是吓了一跳。惊惶问怎么了,蓝笙不过轻描淡写,“大约动了胎气,住在载止不方便,索性回来的好。”

郡主欢喜起来,“我原就说吧,还不听我的!”招呼下头仆妇道,“还愣着?传医官来给少夫人诊脉!”

一行人进了蓝笙的园子里,穿过斧钺钩叉刀枪剑林,方入正屋。把人安顿在胡床上,郡主看了气色不满道,“怎么几天没见愈发清瘦了!”不好责怪她乳娘,单挨在床头笑道,“好孩子,到了我的身边就熨贴了。不消几日,管叫你滋润起来。”

布暖想起身行礼,又叫她压下了,只好勾着脖子道,“给殿下添麻烦了,我心里有愧。”

阳城郡主大剌剌道,“这叫什么话,哪里有嫌自己孩子麻烦的!你只管坐胎,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吩咐底下人罢了。”

正说着,传唤的医官也到了,跪在踏板上给她切脉。半晌道,“脉象有些虚,但并无大碍。殿下放心,卑下这就去给少夫人煎药。”

郡主点头打发了他,复对门前侍立的仆妇道,“着人把院子里那些劳什子收了,戾气忒重,没的克撞了我孙子。”

布暖这半日给倒腾得精疲力尽,胸口又压着乳娘说的那件事,惊恨交加之余,别过脸再不说话。阳城郡主见状也不生疑,嘱咐人好生看顾她,自己乐颠颠跑到后厨里命人炖大补汤去了。

蓝笙站在边上,说不出的心头纷乱。这一鼓作气是把人抢来了,然后呢?他捏了捏拳,横竖这样了,容与要反目也由得他。眼下布暖既到了他府上,断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爱情总归是自私的,他知道自己越行越远。原本想做她后盾不求回报的,如今却不是了。他也想占有,在旋涡里苦苦挣扎。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堪?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他沈容与若不怕身败名裂,只管来挣。逼急了他,闹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五章 愁未醒

临走时还是繁花似锦的府第,可当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时,面对的却是两扇无情的大门。

门环上了锁,日影落在半边直棂上,朱红的漆褪了色,显出一种可怖的沧桑来。两个月而已,怎么像离开了两年、二十年,已然物似人非的感觉。他用力在门扉上拍了几下,竟期待有人听见,从里面迎出来招呼他。可是等了很久,心燃烧起来,一截截变成了灰。北风里一扬手,像烟似的消散了。

他站得久了,四肢都冻结起来。她不在么?是压根没回载止,还是搬离了这里?他尤不死心,腾身越过坊墙,要进园子里看个究竟。

一进和二进之间的过道上落满了蔷薇的枯叶,底下那架鱼缸还在,只是不见了锦鲤,缸壁上爬着层水藻,像是许久没人打理了。再往里是内园,有假山,有楼阁,有石榴树。她的卧房在东次间,他沿着回廊过去,心里只是忐忑,若是她在多好!他在脑子里勾勒出她窗下刺绣的样子,身姿迤逦,十指纤长……可是没有,人去楼空。梳妆台上的两株梅也枯了,门外的气流卷进来,花瓣簌簌飘远了。落在坐榻上,落在竹篾的笸箩里。

妆花缎子铺了满桌,榻围子上吊了几双寸余长的虎头鞋。他定睛看了,心上突突跳起来。挪过去检点那些针线活,手上一抖,险些拿捏不住——居然有那么多的小衣小裤!是替谁做的?莫非布暖怀了孩子?是他的孩子?他惊得无以复加,那她人去了哪里?既然有了身孕,为什么不回他的信?为什么要和蓝笙成亲?

她要出阁,总会回将军府去的。他慌忙出了载止,扬鞭一路飞奔回春晖坊。下了马也不等人来接应,把马鞭扔给门前守卫的甲士,径自进了园子里。

可他跑遍了梅坞和烟波楼,她都不在。他急得简直要疯了,她到哪里去了?他忖度着,把她嫁出去是母亲筹划的,她一定知道内情!到了这地步,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不顾人伦爱上自己的外甥女,那又怎么样!竹枝馆那一夜八成尽人皆知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有罪有罚他来承担,只要把布暖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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