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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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了紧手臂,用全部的生命去拥抱他,恨不能长在他身上,嵌进他骨血里去。

她不说话,路上仍有来往的行人,有脚步声、交谈声。他微微回头,右边的脸颊碰到她光洁的额头。他听见她轻浅的抽泣,几乎停下步子,“到底怎么了?你同我说说。”

他温柔随和极有耐心,她愈发难过,齉着鼻子说,“你别问,我总这样,想到什么,高兴会哭,不高兴也哭。你要问,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笑了笑,“好好的,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可流。”

她嗯了声,“眼泪流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有时我想,倘或人像蝴蝶一样,春暖花开里恣意的活。等春尽了不要留恋,爽爽快快殉着春光去,这样未尝不是好的。”

他沉默一下,皂靴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有短促清脆的声响。隔了好久才道,“人背负的东西太多,也不是只活短短的一春。要恣意,谈何容易!”

“所以我以后都高兴不成了。”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只得狠狠把眼睛抵在他肩头,让眼泪渗透他的襕衫,最好一直流进他心里去。她泣不成声,“舅舅,我好难过……”

他束手无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生物。他想起知闲,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好脾气的,从不骄矜,也从来不会纠缠不清。他活了二十七年,接触得最多年轻姑娘只有知闲。也许她太想好好表现,性格变得单一,让他以为女人除了宽容大度再没有别的了。如今来了布暖,她的确是孩子气的。欢喜了会笑,不称心了会闹别扭,还会无缘无故的哭,像足了没长大的孩子。他对她除了怜惜疼爱还有什么?时时刻刻惦记着,吃穿虽不用愁的,却怕她受了委屈无处申诉,这种感觉只怕到她出嫁也好不了了。

她为什么难过不愿同他说,女孩子总有些秘密要保留着,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她一味的哭,那哽哽的抽气声仿佛一记记重拳击在他脑门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到了叶家谁叫她不受用了,这么思忖着,他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若真是,明日送新郎官出了门他就借故向叶家大人告假,先带着她回长安去是正经。他以往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护短的人,他的外甥女,有什么差错自己管教犹可,受了外人的气是万万不成的。

“可是知闲的母亲还有姨娘给你难堪了?”他甚感不悦,“你别哭,要实在呆不下去,我过会子回了外祖母,明儿天亮让汀洲先送你回去。”

“不是为这个。”她慌忙止住了哭,唯恐他会嫌她纵性。耍耍小脾气他或许可以忍受,这样莫名其妙无休无止,他戎马出身,怕是受不了她的积糊劲儿。她擦擦眼泪,惴惴不安地问,“你生气了么?不愿意见到我,怕我丢你的人,所以要送我回去?”

他叹息,“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怕你在这里不自在,为你好。听听先头外祖母是怎么夸你的,说你会异色绣,都把知闲的母亲唬住了。我长脸子还来不及,哪里就丢人了!”

她吃吃笑起来,“你还说,姥姥抬举我,我窘得什么似的!”她想起来那时候他和叶家兄弟在廊庑下说话,离得那么远,他倒听见她们谈了些什么。

“一时哭一时笑,你还小么?”他无奈道。她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光/裸的小臂温热圈着他的颈子,只知道死死挂在他身上。大约觉得挺省力气,穿着米珠云履的脚荡来荡去,倒不似刚才那副柔肠寸断的模样了。

这样的姑娘真的是极惹人爱的,难怪蓝笙念念不忘。还有那个贺兰敏之,明明和蔚兮不对盘,顶着酷暑特地从长安赶来。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想是没有死心,还要整出点风浪来。

“你明儿自己要多留神,别离开外祖母。”他说,“我料着贺兰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尽法子纠缠你。我那里少不得应酬,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她知道他关心她,却还故意讥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里值得人家大老远从长安追到这里来,只怕他是来看知闲姐姐的!我听说周国公那日还偷着瞧她呢,你多小心你未过门的媳妇吧,别回头让人家骗了去。”

容与勾起一边唇角,“知闲没有那么好骗,叫我不放心的是你。”

她长长哦了一声,“我不及人家聪明,我是榆木脑袋么?”她话锋一转,咂着嘴说,“不过那个贺兰公子长得真是俊呢,又有大好的前程,若是个本分人,大约也是个良配。”

他愕然一窒,揣度着她是否有些动摇。世人总免不了被美色所惑,莫非她对贺兰不排斥么?这么一想,他如临大敌,“我不同你啰嗦,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固然不错,只是好坏要有认识。长得俊当饭吃么?他的名声你也听说过,别一时糊涂上了人家的当,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她不以为然,还有点赌气的味道,“那就嫁给他呀!横竖我是个望门寡,就算将来嫁人也高攀不上好的。与其配个平凡无奇的郎君,不如挑个长得好看些的,看着也养眼。”

“你说什么?”他真的被她点着了肝火,一直宠着她,倒叫她无法无天了!他一气儿把她从背上仍下来,铁青着脸道,“你再敢放肆,瞧我怎么收拾你!这话是个大姑娘该说的么?什么嫁他?你打算往后涂着锅灰出门?东都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成不成?你非要自揭短处,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她零零丁丁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颇显凄迷。步摇上的排穗簌簌打在鬓角,她用手去拂,却怎么都打发不开。

他在风灯下枯着眉头,眼里的阴鸷叫人骇然。她看着他,觉得心收缩起来,渐渐成了个坚硬的核。她自然是希望可以结结实实爱一场的,奈何啊,这辈子想是不能够了。

乳娘果然是睿智的,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她原来还怪她谨慎过了头,却没想到她一直在努力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大约是命里的劫,总归在老天爷的股掌之间。

她从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可怜,在他面前自觉丑陋不堪,一脚踏进了地狱里。

“那舅舅觉得蓝笙怎么样?”她努力的笑,笑到嘴角抽搐难以维持,“我记得你老早就问过我的,问我对蓝笙是什么看法。”

他别过脸去,把狼狈和愤恨一起隐匿起来。过了好久才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不成话。快走吧,外祖母一定等急了。”

他几乎是在逃避,评价蓝笙?评价他适不适合做他的外甥女婿?不需要!他人才再好,家境再殷实,都和布暖不般配。她值得更好的!

第五十八章 无绪

结亲办喜事确实耗时耗力,何况又是大手笔大铺排的,亲迎虽在晚上,早上四更起便已经处处喧嚣了。

布暖在人家家里是不好意思赖床的,只得跟着蔺氏早早起来。开门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铺天盖地的红,连花坛里的海棠枝头都挑起了柿子大的小灯笼。

“真喜兴儿!”她叹了叹,红色果然是令人振奋的颜色。叶家家私巨万,整匹的绡纱挂在廊子下,朦朦胧胧像飘荡起伏的浪。

蔺氏才抿了头出来,边扶髻上发簪边道,“叶府不是头回办喜事都这样大的排场,十月里你舅舅的婚事定要更仔细呢!回去园子里动动土,重修两道女墙,把醉襟湖和碧洗台连起来,总不能成了亲还分着住。你舅舅那臭脾气要改改,日后或住碧洗台,或搬到南园去。男人家住在水上,少不得要受寒气。”

布暖怏怏道是,设想这场婚礼是容与和知闲的,自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者提早回明了洛阳父母,央他们给翼州的容冶舅舅修书,让她转投那边去吧!这样一日近似一日的,只怕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心去面对那些。

西南角上支起了青庐,远远看着像游牧人搭建的帐篷,有大半间屋子大小。青布上密密麻麻绣着形态各异的小人,白白胖胖,穿着肚兜,头上扎着两个总角。这是为了讨好口彩,祈愿子孙满堂的。

蔺氏也是单边人,丧了夫的寡妇是不能接近青庐的,这是老祖宗传下了的规矩。新人的人生从脚下开始,如同个新生儿,脆弱的,受不得半点糟践。他们接触的一切都必须美好不能有残缺,圆满是最要紧的,精细到一个碗碟一只花瓶,甚至连花瓶里供的花都必须是成双的。蔺氏虽是长辈也不能例外,只能站在廊下眺望,边看边品头论足,“这新娘子女红不济,你瞧瞧上山的角,做得不够圆润,想是夹里没有归置好。”

布暖笑道,“物件太大,难免有遗漏的地方,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蔺氏固执道,“不是这么说的,青庐支着要叫所有宾客瞧,一眼上去妥妥贴贴的,两家脸上都光鲜。倘若七倒八歪,人家背后怎么议论?说新妇女红欠缺,四德就只剩三德了,这名声听得么?”

布暖嘬嘴望过去,青庐迎着初升的太阳,蓬顶染上了淡淡的红。原先是不怎么留意那个山头,被老夫人一说,倒觉得那点残缺分外明显了,一下子夸大了十倍百倍。

不知道叶蔚兮的母亲怎么想,反正这个媳妇要落在老夫人手里,八成是得不着好的。

蔺氏转过头来看她,打趣道,“我的儿,你别怕,就凭你的好手艺,将来必定把婆母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

祖孙两个正闲话,容与从游廊那头过来了,给蔺氏请了安道,“后厨摆了早饭,阿娘过去用些个吧!”又看看布暖,淡淡笑道,“难为你,连着两天起得那样早,等回了长安好好歇一歇。”

她垂首一蹲,也不去看他,胸口有壅塞的忧伤。昨晚想了大半夜,决定以后要同他保持距离了。他是干干净净的人,自己现在成了魍魉一样恐怖的剪影,不能用她烦杂不洁的思绪污染他。

容与倒有些不称心,其实大清早,除了见礼无话可说很寻常。可他却觉得她是有意疏远他,眼神闪躲,举止僵硬毫无风致可言。他想问问她这是为什么,碍着老夫人在,他不好有不当的举止,当真是熬得肝也疼。

老夫人前头走,他原想着她若落后些,他还可以悄悄拉她的画帛,私下里问个究竟。无奈她和老夫人亦步亦趋,倒叫他完全没有空子可钻。他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自己思量了下,这个长辈做得很窝囊,是不是太过在乎,超出了常理?他也不知道。子侄不少,在身边的却不多。没有比较,大概是把全部的关注都给了她。就像兄弟姊妹多的和独养女儿的区别,父母总要分出个伯仲来,谁更讨喜些,谁得的疼爱就多些。索性没有选择,一切就都理所当然了。

蔺氏很久没有和儿子同桌用早饭了,宰相将军五更三点进庙堂上早朝,虽常有休沐,容与肩上责任重大,整个京畿的戍守都靠他,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是常事。这回托了蔚兮的福,倒在别人家里享了把天伦之乐。

知闲也来了,穿着大团织金牡丹襕裙,扭着腴丽的腰身来给蔺氏纳福。叫声姨母,盈盈拜下去,颊上的面靥是两个朱红的圆,衬着雪白的铅粉,分外的明媚喜感。

布暖笑着给她行晚辈礼,她虚扶一把,上下打量了小声道,“还没梳妆么?赶紧叫人扮上吧!这样场合人多,打扮得漂漂亮亮方好呢!”

最好是一下子让人瞧上了,人家立时托人说媒,她就恁么给打发出去了。布暖满脑子充斥的都是这想法,因为嫉妒得发狂,所以对她存着敌意。其实真的是自己的不是,人家名正言顺,自己凭什么计较?自夸和自鄙都不合适,她像个进入不了角色的入侵者,可悲而可笑。

饭厅是个穿堂亭子,东西各开着月洞窗,因此往东看得见即将升起的朝阳,往西瞧,要落不落的位置还挂着毛毛的白月亮。布暖出了一会儿神,伺候的婢女舀了削薄的米汤搁在她面前。青花瓷的碗盏里盛着乳黄的液体,微微漾动,有种像家又不是家的饱闷感。

外面已经人声如浪,细听听不是有客来,是家里奴仆张罗宴客桌椅的喧哗。胡榻上的人喁喁说话,正谈论昨天听自在送来的古筝。

知闲显然对那琴心仪至极,和容与抱怨道,“我那把琴前儿校音,一个弦柱松了。请人换了柱儿,谁知音竟不对了。你上年订琴,多订一把倒好了。”

话里无限落寞,无限惆怅,有朴讷有温厚,唯独没有撒娇吵闹。布暖眨着大眼睛看容与,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你是知道的,听音铸琴,怀孩子似的,九个月出一把。就是上年订了两把,这回交货的也只有一把。”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布暖倒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是一体的,原本舅舅的就是她的,如今琴易了主,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自己有点雀占鸠巢的意思。

她忙道,“知闲姐姐喜欢,回头我让人搬到你房里去。横竖我也不常弹,放着白糟蹋了,还是让给你物尽其用。”

知闲摆手,“不必了,你舅舅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留着吧,我得闲再让我三哥去求一把来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往歪了想,她似乎品出了点施舍的味道,霎时就不太愉快了。

容与搁下筷子道,“这琴不是我赠她的,认真算,应当是听音先生给她的见面礼。一个子儿没花掉,能算是我的么?”

知闲听了讶异不已,“听自在的琴价值千金,听音要起价来向来是一文钱不让的,那样固执的人,居然白送么?”

容与道,“的确是固执的,固执的分文不取。这么的依着自己的性子活才是叫人羡慕的,买卖是买卖,赚钱有的是时候。他说知音难求,人家只谈人情,不谈买卖。”

蔺氏抚掌笑,“瞧瞧,咱们暖儿这趟喜酒吃得好,才来就结交了天下第一的琴师!这是个好彩头,今儿定有不一样的迹遇!”

胡榻上摆着四方矮几,布暖坐在他下手。他偏头看她,她仍旧眉眼低垂,仿佛从未开口说过话。他愈发郁闷,桌下耍小动作不是君子所为,可天晓得他现在多想偷着去拉拉她的手,哪怕是吸引一下她的目光也好。他如坐针毡,终于按捺不住,瞥见她碗里粥汤没见少,便夹了个枣泥糕到她碟里。

她终于抬起眼,一双流光潋滟的眸,能穿透他的灵魂,望进他心里去。他怕自己失态,敛神道,“怎么不吃?午饭可晚,怕要到未时二刻。先垫些个,回头肚子饿了怎么办?”

知闲接口道,“这人真是!办喜事,什么样的小食没有?”对布暖和煦笑道,“我阿娘给新嫂子进门备的寸金糖都在柜里供着,我尝过,可好吃呢,回头我上里屋拿去。还有果子、花生、枣儿,有的是,倒怕饿着?”

她勉强笑,“过会儿人多了,我一个人像个耗子,要惹人家说嘴。”

知闲说,“没什么,我料着都是族里的姑娘,聚在一处九成是无足轻重的插诨。你不爱听就辞出去,或回房里也使得。”

容与这里没把贺兰敏之的事同老夫人交代,唯恐人家不是冲叶府来的,倒白操心一场。蓝笙过不久就要来的,他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他。有他在,万一自己疏忽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他附和道,“知闲说的是,你喜静就回屋里呆着。抛头露面的事儿干不来别勉强,省得活受罪。”

蔺氏听了道,“这么的,午时前还是在外头多见见客。午时后头也没人来了,你要去躲清静也成。”

老夫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种场合是个好契机,多的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豪商巨贾的郎君。年轻姑娘露个小脸,不需要太久,相上相不上也就那么一晃眼的时间。万一成了,就是受用一辈子的好福气。

布暖诺诺称是,知闲执着的对她不上粉不点口脂表示不解,容与望她几眼,态度模棱两可。她被闹得没法子可想,只得答应回去重新打扮。

第五十九章 芳姿

一时饭罢,叶家老大的媳妇喜孜孜进来给蔺氏纳福,笑道,“大家(唐朝称婆婆为大家)打发我进来同姨母讨示下,要借六郎一用呢!”

蔺氏哦了一声,回身看伟岸的儿子,料着八成是亲迎上的事。容与虽身在要职,到了娘家人这里谁也不认真拿他从二品的官衔说事。大不了一声“上将军”,也包含着善意的调侃的意味。

叶家少夫人帕子掩口道,“咱们三郎的傧相里还短个人,大家的意思是,外头请的人看见新郎官挨打只顾笑,怕不知道周济。还是有个贴心人拦着些,也免得他亲迎回来鼻青脸肿不好看相。表兄弟出手相劝,是最名正言顺的。六郎又是北门大都督,亲家公子在北门供职的,总要忌惮三分不是。”

蔺氏听了笑道,“我是没什么,问六郎自己愿不愿意去吧!”

容与三心两意的样子,打心底里的不爱掺合。又碍着亲戚情分不好一口拒绝,拿眼扫视布暖,她只顾摆弄手上臂钏,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他不由泄气,算了算亲迎要到入夜,去的时候也不长,便点头应道,“请嫂子回姨母一声,届时我一定给蔚兮保驾去。”

少夫人道好,又笑着打趣,“我打量六郎还害臊呢!你和知闲好事也近了,过了六礼怎么还不改口?一口一个姨母像什么话!”倚着蔺氏手臂一通摇晃,“姨母说是不是?您好好说说他两个,又不是外人,扭扭捏捏的好没意思!”

蔺氏很是大度,拍着少夫人的手道,“我是由着他们的,他们爱怎么叫不打紧,日后只要有人管我叫祖母就够了。”

众人都附议,知闲羞红了脸,嗔了声嫂子,臊得扭过身子不好意思见人。私下里觑容与,他倒尚从容,永远矜持的脸上笼着稀薄的笑,捉摸不定,让人无法触及。

叶少夫人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布暖身上,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手道,“昨儿出去玩得可好?我听说遇着了雨,和舅舅擦黑才回来的?”

少夫人有双美丽深沉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灼灼的光,这样的人通常比较活泼热心,但也可能极具攻击性。布暖才到叶府时和她有过照面,没说上话她就张罗事物去了,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样。她来搭讪,自己得斟酌着回话。欠身唤声大舅母,方道,“回来的路上下雨,和舅舅在酒肆里躲了一阵子。”说着一笑,“雷响得很,吓坏了。”

叶少夫人听她说话轻声轻气的,心里也挺待见,对蔺氏道,“外甥女可人疼的,听说还没许人家?等三郎事儿办完了我再和姨母说,我娘家有个侄儿年纪和外甥女一般大,家世人品都没得挑。过会子他阿爹来随礼,我给姨母引荐。”

蔺氏道,“那敢情好。孩子有了岁数总要婚嫁,千舍不得万舍不得,也不好留一辈子。耽误了时候不是疼她,反成了害她。”

“姨母说的是,别的不论,先通个气。姨母瞧着好再知会姨姐姐那头,总要姐夫家答应了方好。”

她们聊她的婚事聊得无限愉快,仿佛八字有了一撇。布暖虽不耐烦也无计可施,所幸知闲吵嚷着叫香侬给她重新打扮,她寻个由头便辞了出来。

外面的空气比里面好,至少不压抑,能叫她喘得轻松自在。她回头看看,舅舅站在螺钿柜前,绛衫乌发,映着背后深邃的木纹,平和的样子叫她想起了年画上的无量法师。

她低头叹息,她不该有这样的执念,小时候父亲常说,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她这点子不堪的心思,到天到地都摆不上台面,只能活在阴暗里见不得光。喜欢自己的舅舅,多么有违伦常的事!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只是要克制谈何容易,她可以花上比刺绣多十倍的定力不去看他,可是不能做到不去想。脑子不由心控制,哪天她真的心如止水,无外乎遁入空门或是人之将死了。

香侬上前来问,“站在日头底下做什么?快些回房去,瞧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宾客就来了,老夫人少不得要寻你。你磨磨蹭蹭大姑娘上轿似的,没的惹她不高兴。”

她听了怏怏跟着往房里去,边走边道,“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来,真就成了来找女婿的,臊死人。”

“不是这么说的,叶家不一样,是老夫人娘家人。况且还有六公子和知闲小姐那一层。你不瞧别的,总要瞧着六公子的好处,对不对?”香侬扶她到梳妆台前坐下,看一眼依着窗吃葡萄干的玉炉斥道,“这蹄子怪没眼色的,还不舀了水来给小姐净脸!就知道吃,回头办不好差使苦头也有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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