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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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的喊着:“云楼,是你吗?”
涵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虹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幺可能好!怎幺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的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高兴的呼叫着:“你怎幺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的望着他:“你怎幺了?你浑身都是水,你……”
“为什幺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的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
“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着他,带着股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就……就……就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的解释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睡觉!你为什幺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睛闭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那好苍白好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那纤细的手指和她的面颊同样的苍白。她的身子颤栗着,在遏止的哭泣中颤栗,抖动得像秋风中枝头的黄叶。云楼愣住了,涵妮的眼泪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的怒气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干什幺?
他自问着,你要杀了她了!你责备她!只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来!你这个无情的,愚蠢的笨蛋!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颤动着的、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喊着说:“涵妮!涵妮!不要!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来让你着急,又说话让你伤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别哭了,你罚我吧!”
涵妮啜泣得更加厉害,云楼用手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望着那张被泪所浸湿了的脸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绞了起来。
“涵妮,”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你要原谅我,我责备你,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怕你受凉,又怕你睡眠不够,你知道吗?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吗?”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原谅我,喂?别哭了,喂?你要怎幺罚我,就怎幺罚我,好吧?”
涵妮仰望着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的放着光采。
“我……我没有怪你,”她低低的说,声音柔弱而无力。
“我只是觉得,我好笨,好傻,什幺都不会做,又常惹你生气,我一定……一定……”她抽噎着。“是很无用的,是惹你讨厌的,所以……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喉中梗塞着一个大硬块,气喘不过来,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楼慌忙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把气缓过了。听了她的言语,看到她的娇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一时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幺滋味。扶她坐在沙发上,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说:“你决不能这样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两只手,他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呵,涵妮,你必须好好的活着!呵!
涵妮,你必须!他说不出口来,他颤抖着,而且流泪了。
“哦,云楼,你怎样了?”涵妮惊慌的说,忘了自己的难过了。“你流泪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泪的呢!云楼!是我惹你伤心吗?是我惹你生气吗?你不要和我计较呵,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云楼一把揽过她来,用嘴唇疯狂的盖在她唇上,他吻着她,吮着她,带着压抑着的痛楚的热情。哦,是的,他想着,你是个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让人疼的小傻瓜,让人爱的小傻瓜,让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头来,云楼审视着她的脸,她的那张小脸焕发着多幺美丽的光采呵!
“你从晚上到现在还没有睡过吗?”他怜惜的问。
“我……我睡过,但是……但是……但是睡不着,”她结舌的说,一面小心的、偷偷的从睫毛下面窥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气。“我……我一直胡思乱想,”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直视着他,说:“你家里反对我,是不是?”
云楼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说:“谁说的?”
“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好象……好象说你爸爸反对我,是吗?”
云楼心中又一阵翻搅,眉头就再度紧锁了起来,是的,前两天父亲来过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五大张信纸,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让你到台湾来是念书的,不是来闹恋爱的!尤其和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美萱下学期高中就毕业了,她配你再合适也没有,为什幺你偏偏要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假若你不马上放弃她,下学期你就不要去台湾了……父亲,他几乎可以看到父亲那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听到他那严肃的责备,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让父亲了解自己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吗?云楼,是吗?”涵妮追问着,关怀而担忧的眸子直射着他的脸。
他醒悟了过来,勉强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说:“没有,涵妮,你一定听错了,爸爸只是怕我为恋爱而耽误了功课,并不是反对你……”他仓卒的编着谎言。“他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恋爱,认为我恋爱得太早了,他根本没见过你,怎幺会反对你呢?你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弄……”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鼻子里突然一阵痒,转开头去,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到湿衣服贴着身体,寒意直侵到骨髓里去。这喷嚏把涵妮也惊动了,跳起身来,她嚷着说:“你受凉了!你的湿衣服一直没换下来!”从上到下的看着他,她又大大的震动了。“你受了伤!你在流血!”“别嚷!”云楼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妈妈。我没有什幺,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压低了声音喊:“你总是喜欢骑快车!以后不可以骑车去学校了,报上每天都有车祸的新闻,我天天在家里担心!”
“你就是心事担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来!”云楼说。“算了,你别管那个伤口!”
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经解下了那条染着血和泥的手帕,注视着那个伤口,她的脸色变白了,低呼着说:“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没有什幺,”云楼说:“你该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点硼酸水来给你消消毒,”涵妮说,“我房里有一瓶,上次牙齿发炎买来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赶快回房去换掉湿衣服。”
“涵妮!”云楼忍耐的说:“你该睡觉了。”
“我给你包好伤口,我就睡,好吗?”她祈求的说:“否则,我会睡不着,那不是和不睡一样吗?”
云楼望着那张恳求似的小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幺,快去拿吧!”
涵妮向楼上跑去,一面回头对他说:“你回房去换衣服,我拿到你房里来弄!”
云楼回到房里,刚刚换掉了潮湿的衣服,涵妮已经捧着硼酸水和纱布药棉进来了。云楼坐在椅子里,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细心的,很细心的给他消着毒,不时抬起眼睛来,担心的看他一眼,问:“我弄痛了你吗?”
“没有,你是最好的护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着。包扎好了伤口,她叹了口气。
“你明天应该去看医生。”她说。
“不用了,经过了你的手包扎,我不再需要医生了。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涵妮仰头看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把头伏在他的膝上,她说:“我要学习帮你做事,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云楼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现在最该帮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觉,你知道吗?”
云楼温柔的说。
“是的,我知道。”涵妮动也不动。
“怎幺还不去?”
“别急急的赶我走,好人。”涵妮热烈的说:“期待了一整天,就为了这几分钟呀!”
云楼还能说什幺呢?这小女孩的万斛柔情,已经把他缠得紧紧的了。他们就这样依偎的坐着,一任夜深,一任夜沉。
直到房门口一阵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在敞开的门口,雅筠正满面惊愕的站着。
“涵妮!”她惊喊。
涵妮站起身来,带着些儿羞涩。
“他受伤了,我帮他包扎。”她低声的说。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说:“你应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每夜看着你。快去吧!”
涵妮对云楼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转过身子,她走出房间,在雅筠的注视之下,回房间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面面相对了,一层敌意很快的在他们之间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锐的,严肃的,责备的。
“你必须搬走,云楼。”她简捷了当的说。
云楼迎视着她的目光,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他觉得头痛欲裂,而浑身发冷。
“如果你要我这幺做。”他说。
“是的,为了涵妮。”
“为了涵妮?”云楼笑了笑,头痛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幺!”收住了笑,他锐利的看着雅筠。“如果你要杀她,这是最好的一把刀!”
“云楼!”雅筠喊:“你这是什幺意思?”
“我可以走,”他简单的说:“但是,伯母,你对涵妮了解得太少了!”
雅筠呆住了,瞪视着云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她击倒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失措,好半天,她才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云楼:“但愿你是真了解涵妮的!”她说。“但愿你带给她的是幸运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记住,你是刽子手!”
说完,掉转了头,她走了。
云楼关上了房门,雅筠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闭紧了眼睛,觉得脑子中像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咬紧了牙,他喃喃的说:“涵妮,你不会有任何不幸,你不会!永不会!永不会!永不会!”
天气渐渐冷了。
接连几个寒流,带来了隆冬的凛冽。杨家每间屋子里几乎都生了火,仍然觉得冷飕飕的。这样冷的日子,弹钢琴不见得是享受,手指冻得僵僵的,琴键冷而硬,敲上去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发里的云楼一眼,他既然显出那幺一副满足而享受的样子来,她就不愿停止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弹了下去。云楼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画板,画板上钉着画纸,正在那儿给涵妮画一张铅笔的素描。钢琴旁边,炉火熊熊的燃烧着,洁儿伏在火炉旁,伸长了爪子在打盹。室内静谧而安详,除了钢琴的叮咚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杂在钢琴声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可是,洁儿已经竖起了耳朵,敏感的倾听着。云楼本能的皱了一下眉,这幺冷的天,谁来了?杨氏夫妇都没有出门,这显然是来客了。下意识的他对于来客不怎幺欢迎,室内这份温馨和安详将被打破了。
秀兰从花园里绕过去开了大门,他们听到了人声,接着,客厅的门被冲开了,一个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嘴里高声的嚷着:“嗨!你们都在家!”
云楼抬起头来,涵妮也从钢琴上转过了身子。来的人是翠薇,穿着件鹤黄色的、厚嘟嘟的套头毛衣,一条橘红色的长裤,披着件黑丝绒的短披风,头上还戴了顶白色的小绒帽子,显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风,有股说不出来的、焕发的热力,竟使满屋子一亮。云楼望着她,由衷的赞美了一声:“好漂亮!从哪儿来?”
“荣星保龄球馆!”翠薇笑着说,把手里一个信封丢到云楼面前来。“我帮你带了一封信来!”
“你?”云楼诧异的问:“怎幺会!”
“哈,刚刚进门的时候在信箱里拿到的,”翠薇笑着说:“难道有人会把给你的信寄给我吗?”走到钢琴旁边,她带着满脸的笑,审视着涵妮说:“嗨!你好象胖了些呢!爱情的力量不小呵!”
涵妮带着点儿羞涩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领子上的一个别针,安安静静的说:“你好美呵!翠薇。”
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颊说:“你才美呢!”掉过头来,她大声喊:“姨妈!你在家吗?”
“她在睡午觉!”云楼笑着说:“瞧!你一进门,就好象来了千军万马似的!”
“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扰了你们,是不,要不要赶我走?”
云楼拆着信,一张少女的照片突然从信封中落了出来,翠薇眼尖,一把抢了过去,高高的擎在手上说:“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这个男人不老实,你得管严一点!”
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张照片一眼,不敢表示关怀。云楼却淡淡的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信封,脸上的欢乐气息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了。翠薇把照片还给他,一面问:“是谁?你妹妹吗?”
“不是。”云楼简短的说,把照片收了起来,一眼都没看。
站起身来,他向楼上走去,脸上罩了一层凝重的浓霜。涵妮狐疑的看着他,他的神色使她惊惶而不安。
“你去哪儿?”她问。
“我马上就来!”云楼说,一直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把那封信丢进抽屉,他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云霓!他想着,一张美萱的照片就能让我爱上她吗?即使她本人也未见得能使我入迷呀!父亲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后呢?被扣留?还是被责备?为什幺他要去爱一个根本不能结婚的女孩子?为什幺?父亲说如果你寒假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到台湾来把你捉回去!云霓,云霓,难道你不能帮我说说话吗?难道你也不能了解我这份感情吗?
一声门响,他回过头来,涵妮正站在门口。
“什幺事?谁来的信?”她惊悸的问。
“没什幺,”他慌忙说,站起身来。“是云霓写来的,问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去吗?”涵妮的面色更加惊慌了,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没等云楼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说:“你不要回去,好吗?”她攀住他的衣袖,恳求的望着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会死掉!”
“胡说!”云楼喊,本能的浑身掠过了一阵震颤。然后,他揽住了她的肩头,安慰的说:“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两三天我就赶回来!”
“两三天!”涵妮喊:“那也够长久了!”
“傻东西!”云楼说。“我们下去陪陪翠薇吧,别让她笑话我们。”
楼下,翠薇正拿着云楼给涵妮画的那张速写,津津有味的看着。放下画像,她对踱下楼梯的云楼说:“这是第几幅涵妮画像?”
“不知道第几幅?第一百多幅,或是两百多幅。”云楼笑着说。
“你的题材只有这一种吗?”翠薇满脸的调皮相,对他作了个鬼脸:“什幺时候也帮我画张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没有一秒钟能够手脚不动的。”
翠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眉飞色舞的说:“你对我的观察倒很正确,叫我坐上几小时不动,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难得见到的正经相,说:“说真的,我今天来,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云楼诧异的说。
“是的。”
“什幺事?”
“后天是耶诞节,我在家里开一个舞会,要你帮我去布置会场,你这个艺术家,布置出来的一定比较特别,行不行?”
云楼犹豫了一下,问:“布置房间的东西你都买了吗?”
“你看需要什幺,我陪你去买。”翠薇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温柔的、请求的对涵妮说:“我要借一借你的爱人,可以吗?”
涵妮羞涩的嫣然一笑,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云楼再一次惊异的发现,这两个女孩的差异竟如此之大!一个的腼腆沉静,和另一个的鲜明活泼,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翠薇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已经帮你请准假了。”
“你是说,现在就要去买吗?”云楼问。
“当然啦,时间已经很迫切了,是不是?”
云楼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涵妮微笑的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轻言细语的说:“你们去买吧,别顾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
“只一会儿。”翠薇说。
“没关系的,”涵妮笑得好温柔,好恬静。“多穿点衣服,云楼。”
翠薇调侃的对涵妮笑了笑,什幺话都没说,涵妮却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像是需要解释什幺,她娇怯怯的说:“你不知道他,从不会照顾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来,结果发了好几天烧。”
“好了,”云楼笑着。“你又何尝会照顾自己呢!”
翠薇挑着眉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她故意的咳了一声,嘲谑的说:“告别式完了没有?”
“好!走吧!我要赶回来吃晚饭!早去早回!”云楼说,走向了门口。
涵妮目送他们并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风,显得更加的容光焕发,英挺活泼。云楼的个子高,翠薇也不矮,两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来的相衬。涵妮望着翠薇那吹过冷风,又被火一烘,烤得红扑扑的面颊,和那健康的,纤□E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们一起出了门,涵妮才愣愣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天都一动也不动。
洁儿跳上了沙发,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揽住了洁儿,这才觉得一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冲进了她的鼻子,她俯下头去,把脸依偎在洁儿毛茸茸的背脊上,低声的说:“他们是多幺漂亮的一对呵!”
闭上眼睛,她觉得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扩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强烈的希望自己是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对于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一直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是怎幺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却不知道是什幺病症,也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到底到什幺地步。以前,她对这一切都不太关怀,她生性好静而不好动,无欲也无求。所以,她也很能安于自己那份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从云楼走进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再能漠视那病痛了,显然的,这病已经威胁到她的爱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来,我一定要健康起来!”
她喃喃的自语着,拿起云楼给她画的那张像,她蹙着眉凝视着,对画像摇了摇头,忧愁的说:“你好瘦呵!你一点也不好看,没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
赌气似的掷掉了画像,她把头依靠在沙发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动。
当雅筠午睡醒来,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涵妮这样呆呆的坐着。雅筠惊异的叫:“涵妮!怎幺你一个人在这儿?云楼呢?”
“他──”涵妮受惊的抬起头来。“他出去了。翠薇来找他帮忙布置耶诞舞会。”
“哦,是吗?”雅筠纳闷的皱了一下眉。“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噢,这屋里真冷,怎幺,火都要灭了,你也忘了加炭。”
拿了火钳,雅筠加上两块炭,回过头来,她审视着涵妮,忽然惊异的说:“怎幺了?涵妮,你哭过了!”
“没有,妈妈,”涵妮掩饰着:“是烟熏的,刚刚有一块烟炭。”
“胡说!火都快灭了,那儿来的烟炭!”雅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仔细的审视她。“到底是怎幺回事?告诉我!云楼欺侮了你吗?”
“没有,没有,妈妈。”涵妮拚命的摇着头,摇得那幺猛烈,好象要藉机摇掉许许多多的困扰。
“那幺,你为什幺哭?”
“我没哭,我不知道。”涵妮烦乱的说,紧颦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又呼之欲出了。
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温柔的揽住了涵妮,抚弄着她那柔软的长发,说:“告诉我,涵妮,你很爱很爱云楼吗?”
涵妮用一对凄楚的眸子望着她。
“你明知道的,妈妈。”她低声说。
“有多爱?”
“妈妈!”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诉的,无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从来没有一种度量衡可以衡量爱情的。但是,妈妈,没有他,我会死掉。”
雅筠痉挛了一下。
“唉!”她长叹了一声。“傻孩子!”
“妈妈!”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热烈而急促的说:“你不可以再瞒我了,你要告诉我,我害的是什幺病?妈妈!”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惊,涵妮的神色里有种强烈的固执,她的眼睛是热切的,燃烧着的,她的手心发烫而颤抖。
“涵妮!”雅筠回避着。“你怎幺了?”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涵妮哀求着,用手紧紧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头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着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说着:“你必须告诉我,妈妈,我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吗?妈妈?”
雅筠惊慌失措了,若干年来,涵妮听天由命,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病情诘问过。可是,现在,她有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有种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坚决。雅筠只觉得心乱如麻。
“涵妮,”她困难的说:“你并没有什幺严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语音艰涩。“只是有些儿先天不足,当初,你出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内脏的发育不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别调养……”她语无伦次。“你懂了吗?”
涵妮紧紧的盯着她。
“我不懂,妈妈。你只答复我一句话,我的病有危险性吗?”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视着涵妮,她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我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说。“你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脑筋,你会很快就和一个健康人一样了。”
“妈,”涵妮凝视她。“你在骗我,我知道的,你在骗我!”
说完,她掉转头,走上楼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后,她追上了楼。她发现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涵妮的手,她焦虑而痛苦的喊:“涵妮。”
“妈,”涵妮睁开眼睛来,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为我发愁,告诉我真相比让我蒙在鼓里好得多。我不会怎样难过的,生死有命,是不?”
“但是,”雅筠急促的说:“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况不恶化,你就总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胡思乱想……”
“妈,”涵妮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雅筠住了口,望着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在房门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儿,抽着香烟。
“她怎幺了?”他问:“又发病了吗?”
“不是,”雅筠满面忧愁,那忧愁似乎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云楼,从他一来,就什幺都不对了。”
“别怪云楼,”杨子明深沉的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假如当初我们没有把涵妮……”
“别说那个!”雅筠打断了他,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好上帝!我要崩溃了!”她叫着。
杨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严肃而郑重。
“你不会崩溃,你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杨子明,杨子明也同样深深的望着她,于是,她投进他怀里,嚷着说:“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我永远站在你旁边,雅筠。这句话我说了二十几年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的患难和风波。未来的呢?还有患难和风波吗?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涵妮似乎变了。
这天早上,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朗的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采,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
“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幺?”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纸,警觉的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的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不过……”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失信!……”
云楼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还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吗?”
“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幺,”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的望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的说。把目光投向云楼:“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的说,皱拢了眉头,默默的走向窗子旁边。
涵妮很快的换好衣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来的飘逸和轻灵。
她的脸上焕发着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
“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
“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
“好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的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到哪儿去?”
“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好的,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的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呵!这确实是一只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
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的照耀着,公路平坦的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绕着一椽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儿的眺望着,不住口的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呵,一切都那幺美!”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有那幺一天……她猛的打了个冷颤。
他立即敏感的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幺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的说:“云楼,我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的用面颊在她的头发上轻轻的摩擦了一下。
“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
她继续依偎着他,那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双手稳定的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的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彷佛云楼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
就这样依偎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不,不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来困扰我们!
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气,欢呼着说:“海!”
“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
“可怜可怜的涵妮!”云楼低声的说。
“这是什幺地方?”
“白沙湾。”
“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的呼吸着海风,眺望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不自禁的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的喊着:“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着:“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的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的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的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说着:“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的喊着:“涵妮!我多爱你呵!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幺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的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幺了?”他再问:“为什幺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幺了吗?”
“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的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
“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吗!”
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的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
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的,她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
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视着太阳,说:“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象在呼喊着:云楼──云楼──云楼──”“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
“哦?”云楼诧异的看着涵妮。“你怎幺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的。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的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的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
“回答我。”她固执的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幺?”他问。
“我在想──”她深思的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沫。”
“怎样呢?”
“那些小泡沫,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
云楼迷惑的凝视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幺?
为什幺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幺深沉,那幺庄严,那幺郑重,那幺不寻常?“怎样呢?”他再问。
“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沫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的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幺,”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对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股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跺脚,她说:“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说什幺都不行!”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呵,”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看那潭水里!”
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迭了,她开始轻轻的唱了起来:“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的,激动的,奔放的,她嚷着说:“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着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时威胁着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经用的,是如飞般的奔窜着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
孟振寰从香港寄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
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妮,他写着:“……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着,我才有生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和涵妮双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幺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幺来路不明之类,又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对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
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着头,他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亲,你何苦?他想着,痛苦的在枕上摇着他的头。杨家怎幺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回去?怎幺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
清晨,他带着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绪是零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着他,直觉到发生了什幺事情,雅筠也微蹙着眉,研究的看着他。他默默无言的吃着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的问:“你有什幺心事吗?云楼?”
“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幺都没有。”
“那你为什幺愁眉苦脸?”涵妮追问。
“真的没什幺,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着。
“怎幺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的问。
云楼摇了摇头,无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的弹着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着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的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着说:“你怎幺了吗?为什幺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
“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的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幺,真的没什幺!”
“没什幺,没什幺,”涵妮嚷着:“你就会说没什幺!我知道一定‘有什幺’,你瞒着我!”
“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的解释着。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幺事!”涵妮固执的紧盯着云楼。
“涵妮,”云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着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
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的说:“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头看着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
“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
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的睁着,定定的凝视着他。云楼恐慌而尖锐的喊:“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望着他,虚弱的呼出一口气来,无力的说:“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迭连声的说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
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的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她怎样了?你又对她怎样了?”
“妈妈,”涵妮虚弱的说:“我没有什幺,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
知道涵妮并未昏倒,雅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着云楼,她的目光含着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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