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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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秋刚过,庄亲王府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那是申正时,府门前突然停下两顶明轿,守卫亲兵初时尚以为是哪位王公贝勒,没想到轿里人一出现,守卫顿时看傻了眼。

    “咦?-……哇,快去通知王爷!”

    小湖傍树荫下,金禄悠哉悠哉地坐躺在竹藤歌床(类似坐在地上的躺椅)上吟著小曲儿,左手边草地上插著一根钓鱼竿,右手边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糕点与香茗,惬意得不得了。

    至于几个在茵席上睡著的小鬼都被抱进阁里去睡了,只剩下弘普犹精神奕奕地说要跟阿玛比谁钓到的鱼多,虽然他连一条都还没有钓到。

    “禀爷,有贵客莅临,请爷前去迎接!”

    小曲儿停了。

    “贵客?就他一个?”

    “还有十七爷。”

    “哦!那叫人多搬两座欹床出来,啊!还有,再拿两个茶杯。”

    “耶?那爷您不……”

    小曲儿又开始了。

    竹藤欹床刚放好,贵客也恰好到了,眼见金禄那副惬意慵懒的模样,不禁有些怔忡。

    “哎呀呀呀,原来是四哥大驾光临……咳咳咳,”金禄装模作样的咳了两下。“恕臣弟我身子还不怎么康健,没能去高接远迎,四哥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怪责臣弟我吧?”

    再听他这样反常的愉快说话方式,雍正更是迟疑,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又见金禄蓦然绽放出一脸天真可爱的灿烂笑容,看得雍正猛一下傻了眼,还有允礼。

    “来来来,两位快请坐……啊,对了……弘普,快来……见过四伯和十七叔……嗯,乖……嘻嘻嘻,四哥,十七弟,你们瞧,臣弟我和弘普是不是一样可爱啊?”说著,四只同样又大又圆的眼睛一齐眨个不停。

    两张下巴同时掉到地上,刚从沁水阁出来的满儿差点失声爆笑出来,赶紧深吸口气忍住,再过去把下巴捡回给他们,又请他们坐下,免得他们吓晕倒了。

    “皇上,十七弟……请……咳咳……请坐。”

    雍正与允礼茫然地坐下,然后各自捧著一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茶,怔愣地看了半晌,再望向那张娃娃脸──粲笑依然。

    他们没有看错!

    雍正不觉脱口道:“十六弟,你的脑子也受伤了么?”

    忽地,自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爆笑声。

    “哎呀呀!四哥,您怎地这般说臣弟我呢?”金禄哀怨地抛过去一眼。“臣弟是内伤,关脑子啥事儿了?”

    “那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样儿说话?”金禄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哪样儿说话?咦,莫不成四哥要臣弟我唱曲儿?昆腔还是弋阳腔?”

    又是几声爆笑。

    “谁要你唱曲儿来著!”雍正哭笑不得。“朕是说你……你干嘛笑成这样?”

    “-?原来四哥要臣弟哭啊!早说嘛!唔……”说著,金禄抚著下巴开始沉吟起来了。“要唱曲儿,还要哭腔,那就……这么著,来段长生殿的【哭像】吧!清唱可以么?”

    爆笑声更烈,满儿躲在金禄后面流眼泪,允礼别过脸去咳个不停,就连雍正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朕何时要你唱曲儿了?你……你究竟是怎么了?朕去探十三弟的病,顺道也来瞧瞧你的情况,没想到你却养伤养得变了个样儿,还是你中邪了你?”

    金禄忽地垮下了脸儿。“怎地,四哥讨厌臣弟了么?好吧!那自今儿个起,臣弟我会留在府里闭门思过一步不出,想想到底是哪儿惹著四哥不痛快了。”语罢,他状极悲伤地吸了吸鼻子又拿衣袖按了按眼角,再“偷偷”捻块点心塞进小嘴里,愉快地咀嚼著。

    “谁要你闭门思……”雍正简直是啼笑皆非。“算了,算了,你爱傻笑爱唱曲儿都随你了,朕要问问你,你究竟好了没有?”

    “当然还没好!”

    话刚说完,突然,玉桂提著篮子出现。

    “爷,奴婢需要一些水果。”

    “没问题儿。”金禄双手一扬,也不见他吸气作势,两旁果树上的水果便自动飞进他手里,直到玉桂的篮子满了。

    “谢谢爷,够了。”

    玉桂离开,轮到弘普大声喊过来了。

    “阿玛,弘普钓到一条鱼了!”

    金禄哼了哼,双手往湖面一收,又是两条肥嫩嫩的大鱼啪达啪达地飞进他手里,他随手往草地上一扔。

    “阿玛两条了!”

    “哇,阿玛赖皮!”

    “来咬阿玛呀!”

    转回头来,金禄对雍正咧嘴一笑,雍正则似笑非笑。

    “还没好,嗯?”

    金禄耸耸肩,“吃啊!四哥,十七弟,这糕点很香,水果很甜呢!”一边劝食,一边自顾自咬一口玫瑰糕大吃特吃。“要臣弟干啥,四哥?”

    一听他这么问,满儿立刻起身到弘普那边去,待她在弘普身旁坐下了,雍正才压低了声音对隔著茶几另一边的金禄说话。

    “朕已递了玉柱的职,夺了舅舅的太保衔、步军统领职,并命他去阿兰善山修城;至于老九,朕也削了他的爵位,但朕希望能一块儿办了他和老八;还有年羹尧,他现在已是闲散旗员,朕准备要阿拉锡到杭州去抄他的家,并押解他回京。”

    说到这儿,金禄便明白了,他略一思索,即侧过脸去扬声问:“娘子,想不想同为夫上杭州玩玩儿去?”

    满儿闻言面色一喜,正待说好,可转眼一瞧雍正,马上又合上了嘴,蹙眉沉思起来了。

    金禄见状不禁叹了口气。“四哥,再给臣弟一点时间好么?”

    雍正不解地望望满儿,再瞧向金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金禄也瞄了一下儿,再朝雍正勾勾手指头,雍正狐疑地靠向他,两颗头觑凑到了一块儿。

    “我家娘子打算著要离开臣弟我。”金禄小小声地说。

    “咦?为什么?”雍正更小声地问。

    “因为她不希望臣弟我再为她受伤了。”金禄叹道。“老实说,臣弟已经有点没辙了,虽然臣弟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她忘了那回子事儿,可她就是忘不了,臣弟敢打赌,只要让她有时间再多想一想,她肯定会趁著臣弟不在的时候溜之大吉!”

    “所以你才会变成这副德行?”雍正恍然道。

    金禄可爱地眨了眨眼。“怎地,臣弟这副德行不够可爱么?”

    雍正两眼往上一翻。“是是是,可爱,可爱,可爱到女人都恨不得杀了你!”

    “那是因为臣弟的可爱只属于我家娘子的呀!”金禄辩驳。“说到这,两次问题都出在十七弟那儿,四哥不想替十七弟添几个护卫么?”

    “说的也是,”雍正点点头。“那朕替允祥加薪俸时,顺便也替他加几个护卫吧!那你呢?你要么?”

    “要什么?”金禄懒懒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薪俸?护卫?”

    “朕本来就打算替你加薪俸了,既然十七弟要加护卫,也顺便替你加了吧!”

    “都不用,交换吧!”放下茶杯,顺手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又交换?好吧!那……”瞟一眼满儿。“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四哥有啥好建议么?”换水果吃吃。

    “把她关起来?”

    “四哥在逗我闷子么?”嗯,还是糕点香,再吃一块。

    “那……叫人看紧她?”

    “娘子很油儿的。”再喝一口茶。

    “索性朕下旨命她不准离开你吧!”

    “别傻冒儿了,四哥,这种事能下旨的么?”继续拚上那盘糕点。

    “你敢说朕傻冒儿?”

    “为啥不敢,现下您是四哥呀!”另一块糕点。

    “……好吧!四哥就四哥,那……”眼看金禄吃的津津有味,雍正终于也忍不住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大口。“叫她进宫去陪密太妃?”

    “那能陪多久?”又一块糕点。

    “唔!这糕还真的很香,谁做的?”雍正赞叹,还是不忘低声说话。

    “我家娘子。”再一块糕点。

    “全都是?”又拈了一块糕点,这回他也学对面那个人一口一块了。

    “没错,而且都是素食喔!我家娘子说我爱挑嘴儿,所以她做得特别清淡,免得腻我胃儿。”一块。

    “真不错,淡淡的甜,浓浓的香,又松又软,入口即化,怎么吃都不腻嘴,嗯嗯,真的很不错!”一块。

    “那当然。”一块。

    “干脆朕派个人来跟十六弟妹学做这些个糕点,这样她至少有一阵子离不开了吧?”一块。

    “请问四哥这是为了臣弟我,还是为了四哥您自个儿贪嘴?”一块。

    一旁的允礼眼见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叽哩咕噜了老半天,讲到最后竟然你一块我一块地开始拚命吃起糕点来了,不禁好奇地爬过来,想问问他们究竟在讨论哪一桩国家大事,怎么会讨论到变成饿死鬼了呢?

    “呃,敢问皇上和十六哥究竟在谈什么呢?”

    金禄与雍正相对一眼,而后异口同声的说──

    “糕点。”

    “嘎?!”

    允禄又开始早出晚归或三天两头不回府了。

    不过,允禄依然是金禄,这种事从未曾有过,满儿不由得疑惑不已。

    可是没时间让她想太多,皇上居然派人来跟她学做糕点,密太妃没事就宣媳妇儿带孙子女进宫陪她聊聊天,甚至连允礼的福晋都说是跟允礼吵嘴,竟然也跑到她这儿来住下了。

    她简直比金禄还要忙,忙得让她没空闲考虑其他事。

    直到九月秋末──

    “娘子,整理包袱,咱们要上杭州去啦!”

    满儿双眉一挑。“咱们?咱们是谁?”

    金禄嘻嘻一笑。“娘子你跟为夫我呀!”

    “去干嘛?”

    “押解年羹尧回京。”

    “我才不要!”满儿断然拒绝了。“要只是查事儿还不打紧,可这种事是有危险的,我可不要跟去成为累赘,又害你……”

    金禄唉了一声。“娘子,你想太多了,这趟根本没啥危险,是皇上担心太多了,才让为夫去盯著嘛!”

    满儿还是摇头。“不要!”

    眼珠子转了转,金禄突然垮下了脸,“娘子,”他哭兮兮地瞅著满儿。“你不喜欢为夫了么?”

    脑袋一撇,“别来这套,我不吃!”满儿坚决地道。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好吧!那就别吃。”话落,金禄一指点出。

    待满儿醒转过来时,她早就被“绑架”到往杭州途中的驿站里了,而她之所以会醒来,还是因为某人正埋头在她身上“为非作歹”。

    “唔……你……你该死……”

    金禄忽地抬起头来,深沉地凝视她许久。

    “娘子。”

    “干嘛?”

    “倘若你再离开为夫我……”

    满儿心头一跳。“怎样?”其实这件事她仍然很犹豫,实在舍不下他,却又不想再见到他为她徘徊在鬼门关了,如此两难,她实在难以下抉择。

    “为夫不会再去找娘子你,因为我知道这回一定找不著你了。”

    满儿松了口气,却也很不舒服。“哦!”

    金禄叉俯下脑袋,“所以,为夫我要让娘子你自己回来找我……”他在她耳傍呢喃。“倘若为夫死了,娘子你一定会回来祭奠我,为我守孝,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对不?”

    他又在说令人心酸感动的好听话了!

    满儿心想,根本不在意他所说的话,甚至隔天她就忘了。

    金禄的话,十有九成是不能信的!

    虽然来过杭州几回,好玩的也都玩遍了,但总有些地方是没去过的──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我要到五云山去,听说那儿的竹林好美好美!”

    正待出门去协助阿拉锡的金禄忽地停下脚步,徐徐回过头来。

    “等为夫忙完了再陪娘子去不成么?”

    白眼一翻,“你在说笑吗?”满儿嗤之以鼻地道。“你一来就忙著锁禁年羹尧,现在又忙著抄年羹尧的家,抄完了家又得赶著押解年羹尧回京,你哪有时间陪我去哪儿逛呀?”

    金禄凝住她沉思片刻。

    “五云山不是很远,骑马的话……至迟晚膳前娘子应该可以回来了吧?”

    满儿想了一下。“嗯!差不多。”

    金禄绽开灿烂的笑容。“好,为夫等娘子回来一块儿用晚膳。”

    五云山的竹林确实是美,满山遍野的绿竹好似碧海翻波,刚竹挺拔嫩竹秀逸,苍翠欲滴婆娑摇曳,还有流溪潺潺,水声淙淙,这片纯然的素净,仿佛一幅静谧安逸的画,令人流连而忘返。

    在斜阳的暮色中,竹影斜横更添一份绮丽,教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去,也就是因为如此,当满儿要摸黑下山时,东摸摸西摸摸不晓得摸到哪里去了,只好在山间人家借住一宿,顺便尝尝现采的竹笋滋味,虽然不是春笋,却也差不了多少。

    她完全没有为金禄担上一点点心,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盯著,反正他自己也忙得很,就算他真要跟她赌气一、两餐不吃也不会死,对吧?

    破晓前,满儿便踏著路上的露珠登上了五云山顶,目睹一轮红日在云海翻腾中破絮而出,万道霞光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间洒下片片金光,为沉寂一夜的竹林带来耀眼的生机。

    满足地叹了口气,满儿这才转身走上归途。

    清晨的雾气尚未褪去,如云似烟,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里萦绕,她愉快地轻哼著小曲儿在竹林间绕来绕去,这样一路绕到山下,又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昨日借放马匹的民家。

    考虑了一下,又跑到烟霞洞、佛手岩和蝴蝶谷去瞧瞧,再上龙井喝个茶用个午膳,接著绕到飞来峰灵隐寺,这样一路走走逛逛地回到杭州城里时,都已过申时好一会儿了。

    没想到回到客栈里,却发现已被退了房,再到年家,年家尚未被抄完家,可除了守卫官兵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狐疑地想了老半天之后,她决定直接到杭州将军府那儿看看。

    想年羹尧被连眨十八级在杭州这儿看守北门,最幸灾乐祸的大概就是他的死对头现任杭州将军陆虎臣,要拘禁想当然耳也是拘禁在陆虎臣那儿。

    然而,在她往杭州将军府途中,又听得路人说余杭的闲林镇与富阳的场口镇那儿有叛逆出现,所以城里的官兵分两头跑到那两镇抓叛逆去了。

    她觉得好像太巧合了一点,巧合得令人心里犯疙瘩。

    果然,她一来到地头就觉得很不对劲,堂堂杭州将军府前居然没有半个守卫亲兵,这太离谱了吧?

    再往里去,还是没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里闯时,忽听得西面那头似平行说话声传来,不假思索地,她立刻往那头跑去,很快的,她已经可以听清楚那些本是模糊不清的对话了。

    “……听玉姑娘说庄亲王本事有多厉害,要我们无论如何得小心一点,可今日一见,不过尔尔,真令人失望已极!”

    “对啊!我看王爷大人就别再逞能了,回去抱著老婆小妾舒舒服服过日子,还可以快乐上好些年呢!”

    “本王只得一位福晋。”

    听得那冰冷的熟悉语声,不知为何,满儿下意识就感到很不安,总觉得那声调里有点不太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好好好,那你就去抱著你那宝贝福晋快活吧!只要你把年大将军交出来,我们立刻走人,成吧?”

    “愚蠢,你们真以为得到年羹尧,就可以得到他以前那些将士们的兵力么?”

    “年大将军的将士们只听将军令,不从皇帝诏,这事天下人皆知,不是以不以为,而是事实!”

    “哼!所以本王说你们愚蠢,天下将军何止年羹尧一个,他那些将士们早就听命于其他将军了。”

    “任你舌粲莲花,我们只相信事实,你还是乖乖的把他交给我们,免得枉送一条命!”

    听到这儿,满儿恰好通过一道平房穿廊,眼前赫然是一片偌大的练武场,四周围著几排平房,其中有一栋石岩砌成的平房窗口俱有栏杆竖立,而且比其他平房宽阔许多,此刻屋前亦持刀守著一个神情凝重,看似将军模样的人,还有二十几个亲兵,很显然的那便是杭州将军府内关禁犯人的牢房所在。

    允禄则独自一人伫立在牢房前方三尺处,身上淌著不少鲜血淋漓的伤口,而包围著他的却只有男女老少僧俗各异的八个人。

    满儿一见,心便有如刀割般地痛到骨子里了,仿佛那血是滴在她心口上!

    他怎么会受伤?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即使再多的敌人,再厉害凶狠的对手,只要他使出那套毁天灭地剑法来,谁也奈何不了他呀!

    他为什么不使出来?为什么要让自己伤成那样?为什么……

    蓦地,她脑际闪掠过一段话,那段在驿站里金禄所说,她却压根儿不当一回事的话。

    不会吧?

    她不过晚一天回来而已,难不成他就认为她离开他了,然后便决定要实现他自己所说的话?!

    世上真有如此愚蠢的笨蛋吗?

    “你真不肯让我们带走年大将军?”

    “除非本王死!”

    “好,那你这条清狗就先死吧!”

    声落,八条人影仿佛八条虎似的扑向孤立在牢房前的人。

    盯著允禄那张冷漠的脸,那双大眼睛里盈满一切无所谓的淡然,满儿不禁心儿一紧,脱口狂呼出她的心痛。

    “允禄!”

    闻声,允禄身形一震,脸蓦转,一瞧果真是她,冷漠的淡然瞬即消失于无形,乌亮的瞳眸中猝然闪现出一片狂喜的光彩。

    “娘子!”他又惊又喜地大喊。

    只这么一声,眼看著那八人的兵器都已碰触到允禄的衣衫了,不过眨个眼,所有的兵器突然全都失去了攻击目标,锵锵锵锵数声乱响,夹杂著一连串怒吼咒骂,那八人好不容易才狼狈地避开错伤自己人的窘况,气得差点没昏倒一地。

    “娘子!”金禄一掠身过来便双手一揽紧紧地抱住她,也不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地现在才回来嘛!”

    “人家迷路了,只好在山里借住一宿呀!”

    “这样啊……”金禄腼腆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离开我不回来了。”

    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满儿下狠了心说:“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金禄两眼一亮。“真的?”

    满儿狠狠地点了一下脑袋。“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好极了!”金禄喜出望外地放出爽朗的大笑声,同时旋身将她带到陆虎臣身边,“陆虎臣,帮我看好我家娘子,她若是少根寒毛,我要你的脑袋!”转个头又对她绽出满面绚烂的笑容。“娘子,等我一下,为夫马上就好!”

    再回身,他已然抽出随身携带的软剑,“各位,我不想让我家娘子等太久,所以……”他笑吟吟地比出一根手指头。“一招就解决,如何?”

    那八人颇为讶异他的蓦然转变,正自大惑不解,可是一听他说的话太也侮辱人了,所以个个不假思索,气愤填膺地大吼。

    “好,一招定生死!”

    一招后──

    “陆虎臣,剩下的交给你了……啊!娘子,累你久等了,咱们走吧!”

    “走?走到哪儿去?瞧瞧你这一身伤,你还想到哪儿去?”

    “呃……咳咳,这个是……咳咳,不小、心……”

    “干嘛,你还有内伤?”

    “-?不是,不是,为夫哪有内伤,为夫是……是……咳咳,啊!不对,我没有咳,没有咳……”

    望著那对夫妻渐行渐远去,陆虎臣有点茫然。

    刚刚究竟是什么状况?

    “恭迎王爷回府!”

    “嗯!待会儿本王要进宫一趟,若是皇上派人来问,你便这么回。”

    塔布甫始一愣,再见垂头丧气地跟在允禄身后进府里来的福晋,已是了然于胸,他不禁窃笑不已。

    “恭迎福晋回府。”

    “呜呜,塔布,我错了!”

    塔布只能回以同情的目光。

    “阿玛,阿玛,帮弘普摘水果!”

    “……阿玛会找个师傅来教你念书。”

    “呃?”

    “阿玛,陪梅儿玩娃娃!”

    “阿玛不玩布娃娃,你额娘在后头,叫她陪你玩儿。”

    “嗄?”

    呆望著阿玛冷漠的脸、冷漠的回答,兄妹俩都傻住了,一见额娘,忙问:“额娘,额娘,阿玛不生病了么?”

    “呜呜,对不起,孩子们,额娘错了!”

    呜呜,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实在不应该那么早说出那句话的!

    她应该再等个三年、五年……不,五年、十年之后再说出那句话……不,不,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再……

    雍正三年十二月,年羹尧赐死,其子年富立斩,余子充军。

    雍正四年一月,雍正集廷臣宣诏罪状皇八弟允-与皇九弟允-;二月,削夺允-王爵,革除宗室籍,交宗人府圈禁于高墙之内;五月,皇十四弟允-及其子白起被禁锢于景山寿皇殿侧;六月,允-革除宗室籍,禁锢于保定;八月,允-卒于保定;九月,允-卒于禁所……

    “允禄~~~~”满儿好像叫小狗小猫似的扯著喉咙一路从西跨院叫向后殿。“允禄、允禄、允禄,允禄……”

    “啊!福晋,奴婢瞧见王爷正要出府去呢!”

    “-?他不是才刚回来吗?”

    “拿个东西又要出去了。”

    一听,满儿立刻快马加鞭飞奔向前殿,幸好在殿前大院半途截到了人,一把硬扯住某人的马褂。

    “给我等一下!”

    允禄回过头来,依然稚嫩如昔的容颜──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还有冷漠不变的表情,以及冷漠的“问候”,“做什么?”

    “做什么?”满儿不可思议地重复道:“老爷,你知道你有多久没有回府里头睡了吗?”

    允禄慢条斯理地把头转正看向前方。“不知道。”

    “不知道?”满儿咬牙切齿地猛吹气。“那我告诉你,四个月了,你整整四个多月没有回府里睡了,老爷!”

    “我很忙。”

    “忙你个头!”狠狠地踢他一脚,满儿还是死抓住他不放。“我是你老婆,难不成要跟你说句话还得写信给你?”

    “你要说什么?”

    “哎呀!你居然敢问我要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五月那时候皇上晋封十五哥为贝勒爷了?”

    “那又如何?”

    “所以他们一家子要搬出宫来啦!”

    “……”

    满儿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是说,皇上不是想要咱们梅儿吗?哪,可以把梅儿给他啦!”

    允禄略一沉默,再次回过头来,眼神有些诧异。

    “你愿意把梅儿给皇上了?”

    “对啊!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给住永和宫里的娘娘抚养她。”

    “为什么?”

    “笨蛋,因为那儿最近宁寿宫嘛!这样密太妃娘娘若是寂寞的话,就可以随时去看看孙女儿了不是吗?”

    允禄深深凝视她半晌后,又一次将脑袋摆正。

    “我必须先问问住永和宫的是哪些位娘娘。”

    “为什么?”

    “宫中规矩,包括嫔以上的妃嫔始有资格抚养皇子女。”

    “这样啊……好吧!反正找那种住宁寿宫近一点的妃嫔就是了。”

    “我知道。”

    “哦!还有,弘普要我问你,你能不能教他武功?”

    “现下犹嫌太早,不过我会找时间先教他吐纳打坐。”

    “好,那就行了。”满儿满意地放开手,待允禄走前两步后,她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对了,对了,十五哥的贝勒府修建好了,他放帖子要我们去参加他的迁居喜宴,在……”

    允禄继续往前走。

    “没空。”

    “那五哥的生……”

    “没空。”

    “七哥的……”

    “没空。”

    “二十二……”

    “没空。”

    “皇……”

    “没空。”

    “……”

    就在允禄临出大门前一步,满儿突然飞奔过来凌空一跃,像只猴子似的扒在允禄背上。

    “你敢说没空!你敢说没空!”她愤怒地大叫。“你敢再说没空试试看,我这辈子就黏在你背上不下来了!”

    允禄静默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回转身,背著满儿慢吞吞地走回头路,经过前殿、后殿,最后进入寝楼,沿途不知引起多少闷笑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小鬼头……

    雍正五年十月,国舅隆科多以大不韪、欺罔、紊乱朝政等罪四十一款,被禁锢于畅春园外,至此,雍正与政敌及功臣间的斗争终告落幕。

    雍正七年五月,宁远大将军岳钟琪疏言有湖南人张熙投递逆书,讯由其师曾静所使,命提曾静、张熙至京,九卿会讯,曾静供因读已故吕留良所著书,至是,明诏斥责吕留良,并在浙江大兴狱案……

    同年八月底,内城庄亲王府前来了一对老少,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搀扶著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年轻人似乎常上庄亲王府来,守门亲兵一见著他便咧嘴亲热地打招呼。

    “小七儿,怎地这么久没来?”

    “店里头忙嘛!”年轻人──小七儿爽朗的笑道。“福晋在么?”

    “探十三爷的病去了。”

    “这样……”小七儿蹙眉。“那你们王爷呢?”

    “上养心殿去见皇上了。”

    “嗄?那……大阿哥总在吧?”

    “三天前密太妃娘娘就派人来将格格和三位阿哥接到宁寿宫里去,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耶?全都不在?这……”小七儿瞄一眼老人家。“福总管不会也不在吧?”

    “在,当然在。”

    “太好了!”小七儿松了一大口气。“那让我们进去吧!我们要见福总管。”

    亲兵只瞥了老人家一眼,便点头说:“好。”

    片刻后,小七儿把老人家交给福总管后就离去了。

    “福总管,这位老人家说是福晋的亲戚,就交给您了,我店里头还忙著,得先走了。”

    福总管很讶异,从没听说过福晋有亲戚,怎么突然蹦出来一个老人家了?

    “这位老人家,请问您是福晋的?”

    老人家苦笑。“只是普通亲戚。”

    福总管人老实,可也很会看脸色,否则哪伺候得了现在的主子,一见老人家的苦笑,马上了悟人家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于是便很客气的将老人家招待到偏厅里去等候。

    “老人家,您请喝杯茶吃个点心,我们福晋应该就快回来了。”

    果然,一杯茶尚未喝完,老人家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开朗愉快的女人声音。

    “有没有人回来?”

    “回福晋的话,没有,格格阿哥们都还在宫里,王爷也上养心殿去见皇上了。”

    “太好了,我又可以溜到外城去玩儿了!”

    “呃,禀福晋,您有客人呢!”

    “客人?是哪位爷儿或福晋?”

    “回福晋的话,都不是,是小七儿特地送来的一位老人家,说是福晋您的亲戚。”

    “老人家?我的亲戚?怪了,怎会有……我去瞧瞧!”

    然后,老人家就听得一个旗人妇女踩寸子的声音迅速接近过来,他颤巍巍地起身,把视线移向偏厅门口,恰好迎上出现在那儿的旗装女人吃惊的目光。

    老人家更是苦笑。“满儿。”

    “外……外公!怎……”满儿结结巴巴地叫道。“怎会是您?”

    老人家──柳元祥有点难堪地垂下脸,满儿惊觉,马上快步过来搀扶他坐下。

    “外公,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您会来找我,真的好意外啊!”

    “我……”柳元祥仍低著头。“有事想请你帮忙。”

    满儿蹙眉,旋即在另一旁坐下。“外公先说说看。”

    柳元祥咳了咳,满儿忙把茶杯递给他,他喝了两口后才沙哑地开口了。

    “曾静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满儿不假思索地说。“为了那事儿,皇上火大得很呢!所以才会搞得浙江那边……啊!是家里头哪位牵扯上这事儿了么?”

    “我们是无辜的!”柳元祥突然激动地抬起老脸。“只是你大表哥一个朋友寄放在家里一个箱子,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那里头都是吕留良所写的书,后来你大表哥的朋友被抓了,还供出他所私藏的书都在柳家,结果衙们里二话不说就派人来将柳家上下抓的一个不留,如果不是当时我正好回富阳县去为你外婆扫墓,我……我也逃不掉!”

    “哇,这事儿倒满严重的,”满儿两道黛眉锁得更紧了,“没有我家老爷子出马,恐怕我也没辙,可是他……”忽地双目一凝。“外公,柳家真是冤枉的?”

    “我发誓!”柳元祥更激动了。“满儿,你也知道柳家的人没一个爱看书,怎会特地去私藏吕留良的书呢?”

    “说的也是,那……”满儿沉吟了会儿,蓦地往厅外扬声大喊,“婉蓉!”

    婉蓉立刻出现。“福晋有何吩咐?”

    “去叫福总管、塔布和乌尔泰来一下。”

    “奴婢遵命。”

    然而,婉蓉才刚出得厅去,一大堆萝卜头就先哇啦哇啦的一路嚷嚷进来了。

    “额娘,额娘,我们回来啦!”

    “额娘,额娘,宫里头好好玩儿喔!”

    大大小小四个萝卜头一下子全涌进偏厅里来,又叫又跳的好不吵人。

    “你们统统给我闭嘴!”满儿一声怒喝,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不见。“站好!”四个萝卜头马上乖乖排成一列。“叫祖爷爷!”

    “祖爷爷!”四个萝卜头齐声大喊。

    满儿这才对柳元祥笑道:“外公,这些都是我的孩子们,最大的九岁,两个六岁,最小的三岁,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被皇上抱去宫里养不在这儿。”

    柳元祥仔细看去,惊异地发现四张脸不但五官都很相似,而且看上去都差不多年纪大小,唯有从个子高低上才分得出来年龄不一样。

    “他们……很可爱。”

    满儿噗哧笑了,“跟他们的阿玛一样嘛!”说著又拍拍自己微隆的小腹。“希望这个能多像我一点。”

    说到这儿,不但福总管、塔布与乌尔泰都来了,连佟桂、玉桂也跟著来了,再加上玉蓉、婉蓉,偏厅里简直快挤满了人。

    “啊!你们几个……”转个眼,又瞄向自己的孩子们,满儿忽地扬起一朵顽皮的笑容。“还有你们四个,我有点事想找你们研究研究。”

    “什么事,福晋?”

    “什么事,额娘?”

    “那个……嘿嘿,是……”

    在这同时,紫禁城内养心殿中,允禄依然冷著一张娃娃脸与雍正及允礼讨论八旗事务,浑然不知他的老婆、孩子、护卫、总管与下人们,正兴致勃勃地合伙凑在一块儿叽哩咕噜地讨论如何设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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