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亦舒作品满院落花帘不卷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如果觉得满院落花帘不卷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亦舒小说全集喜宝朝花夕拾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玫瑰的故事故园风满楼爱情只是古老传说仲夏日之梦乒乓德芬郡奶油洁如新画皮寻找家明假如苏西堕落花好月圆你的素心地尽头众里寻他爱情慢慢杀死你谎容大君吻所有女孩烈火美丽的她玻璃珠的叹息不要爱上她有过去的女人拍案惊奇珍珠蓝这个颜色满院落花帘不卷哀绿绮思玉梨魂小火焰雨花请勿收回譬如朝露星之碎片南星客阿玉和阿瓦说故事的人那条路染成金黄时叹息忘记他蓝鸟记杜鹃花日子流光琉璃世界恼人天气传奇试练精灵钟情家明与玫瑰可人儿求真记我心今夜星光灿烂她成功了我没有紧些,再紧些回南天等待伊人白衣女郎他人的梦月亮背面过客今夜不五月与十二月不要放弃春天阿细之恋金环蚀老房子年轻的心镜子红鞋儿恋后花裙子金粉世界表演小朋友封面仕女图三小无猜旧欢如梦安琪儿写照蓝色都市一个女人两张床花事了散发女神偶遇寂寞夜我答应你寻找失猫卖火柴的女孩请你请你原谅我蝴蝶吻猫儿眼慰寂寥密码偷窥晚儿憔悴三年变迁古老誓约我确是假装故事错先生红杏追求曾经深爱过归家娘锦袍离婚女人两者之间临记少年的我三个愿望听我细说转机卖肉男男女女如果你是安琪飞车女郎来生一个夏天幸运饼乾再生恨煞十天医情孪生漫长迂回的路特首小姐你早葡萄成熟的时候雪肌银女同门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电光幻影蓉岛之春邻居太太的情人风信子胭脂曼陀罗爱可以下载吗野孩子寻芳记预言天秤座事故两个女人我爱,我不爱阿修罗痴情司红尘假梦真泪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会圆舞直至海枯石烂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连环七姐妹美丽新世界一把青云她比烟花寂寞一千零一妙方要多美丽就多美丽没有月亮的晚上弄潮儿绮惑绮色佳人淡如菊石榴图天若有情香雪海小玩意心扉的信她的二三事幽灵吉卜赛明年给你送花来异乡人忽而今夏真男人不哭泣如何说再见变形记小宇宙印度墨如今都是错这样的爱拖一天就是错一天这双手虽然小承欢记花解语镜花缘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心之全蚀不羁的风不易居吃南瓜的人艳阳天我情愿跳舞莫失莫忘寂寞的心俱乐部美娇袅邻室的音乐生活之旅西岸阳光充沛伤城记(心慌的周末)如果墙会说话黑羊绝对是个梦小紫荆小人儿一点旧一点新一段云天上所有的星只有眼睛最真蔷薇泡沫叹息桥璧人独身女人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灯火阑珊处噓──悄悄的一线光寂寞鸽子,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返回列表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