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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娜家里是有些钱的,听说流行旗袍,一做就四、五十件。然而这并没有剥夺她诉苦的权利,她那轻快的怨言有不少是智慧之珍珠,每次与她喝茶,我都尽量吸收,获益匪浅。
丽娜今日说:“这么虚荣的社会,只要有钱,就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侧着眼看她。“不要这么势利,好不好?”
“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丽娜扬着手。“我看得多了,别忘了我爹爹的嗜好是收集人。”
“人总有感情的。”我说:“譬如说我同你,我同你之间,有什么价值观念?外头从来不晓得我认识你,我又一向没有求过你。”
“湘云,你真是难得的。”
“所以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知道以你的身分做人是为难的,谁不想在你身上捞一点便宜,但总有例外。”
“湘云,”她按住我的手。“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会说赤裸裸的老实话,但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说谎,如果你遭遇到更大的引诱,你会不会高价出售你自己?”
我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我说:“怎么出售?谁要买我?阿拉伯哪个酋长老眼昏花?”我笑起来。
“对了,如果他要买你,你会怎么样?”
“丽娜,你在说什么?”
“回答我。”丽娜睁大了双眼。
我想一想。“我会叫杨志安同他说:‘这女人是我的老婆,眼看手匆动。’”
“嘿!你根本没想清楚。”丽娜失望的说。
我反问:“你以为我会借阿拉伯人私奔?”
“想想你会得到的享受!”
我假装贪心地大力吞一口涎沫。“私人的岛屿、喷射机、数百克拉钻石,与皇亲国戚做朋友……使我所有的敌人的眼睛掉出来!”
“不用说得这么远,湘云,难道你不希望目前的生活可以提升一步?”
“你也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丽娜,当然,有许多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发誓我愿意将灵魂卖给魔鬼,如果他可以使我不必上班而有收入。”
“看,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给你贵妇似的生活,每日早上十一点才起床,与丈夫吃过午饭,才去洗头逛街喝下午茶,晚上接了丈夫赴宴……你会愿意吗?”
“据说那样的生活,也是很闷的。”
“嘿!酸葡萄。”丽娜说:“我怎不见我两个嫂嫂闷死。”
“而且我已经结婚,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道德沦亡,什么样的难关都可以为金钱克服。”
“丽娜,你太偏激,”我说:“我知道我同志安有一定的默契,我们是可以白头偕老的,我们虽然吵吵闹闹,但这无损于大局。”
“是吗,信心十足?”
“唔。”
她凝视我很久。“可是你目前的生活是这样枯燥辛苦,与你小时候的憧憬完全不一样。”
“没法子,我们总得与现实妥协。”
“湘云,别忘了我们是中小学同学,我很了解你的性格。”她问:“你确实不再要‘更好的’?”
“所以我们是好朋友。来,别钻牛角尖了,我要赶回家去与丈夫同聚。”
“好,我送你。”
“哗,不用挤地铁,太理想了。”
她说:“凭你这样的人才,想过好一点的生活,也不是太难的。”
我笑问:“你愿意拉皮条?”
“去你的!”
到家,杨志安在看报纸。
放下公事包,我就开始做家务,志安在一旁熟练的相帮。我们太有默契了。
我忽然转头问:“志安,我们就这样劳碌一辈子?”
他说:“不会的,有一天我会发财。”
“怎么发呢?”我有点怀疑。
“买些酵素回来搁饭中吃下去。”他吻我额头。
“很渺茫的,”我笑。“没有科学根据。”
“你跟陈丽娜喝茶去了?”
“是的,你怎么知道?”
“每次见了那妖女回来,你总有类似的牢骚。”
“胡说,人家不是妖女。”
“不是才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志安不悦。“怎么,又向你炫耀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迟早她会教壤你。”他总觉得我是个纯洁的小人儿。
我忍不住笑。“来,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赶出门去,是个下雨天。
毛毛雨已经多日,我都没理会,伞重,天天带进带出非常麻烦,不起劲,天天赌雨不会变大。
今天输了。
自地铁站钻出来,雨像落面筋似,溅在地上雨花四射,要不是赶计程车,那风景是可观的。
我耸耸肩,冲出去拦车子。
一个大汉自横处杀出,大力撞开我,窜上唯一的空计程车。
我喃喃的咒骂:“中国就是这样强的。”
快变落汤鸡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平治滑停在我面前,司机推开了门。“湘云!上来。”
我先听到他叫我,心想今早交了老运,这会是谁呢?先上车再说。
我跳上车,司机递上手帕,“擦擦头发,”他热络的说:“这种雨天,最容易着凉伤风。”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发誓没有见过他。
“志安好吗,这家伙,还是不送你上班?”他笑问。
显然同我们是很熟的,只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照说我们没有什么朋友,这样出色的人物,应该不会忘记。
“他在九龙你在香港,也难怪,”他继续说:“这一阵淡季,他的生意受不受影响?”
“惨澹经营,”我说:“可以辞的人都辞掉了,剩一个秘书,景气再不起色,他就得扮女声接听电话了。”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安将我送到公司,告诉我:“我就在你后面那层大厦办公。”
“华美银行?”
“是的,”他取出名片给我。“我看你并没有记起来我是谁。”
我一脸尴尬。“对不起。”
“不要紧。”他向我扬扬手。
我看看名片:“何以祥,华美银行财务部副总经理”唔!还是想不起来,这人会是谁。
中午丽娜打电话来。“出来吃中饭。”
“我最怕赶来赶去。”
“又吃饭盒子!”
我悠然答:“有什么不好?何必端架子?在文华吃个三明治好滋味吗?还不照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中饭吃得再名贵也禁不住老板的吆吆喝喝,最好不要做,像你大小姐,多帅。”
“你什么都一套歪理,自得其乐。”
“唉呀,你想我该怎么样,哭呀?”我笑。
她忽然蛮不讲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快乐?天天坐牢似的上班,累得贼死,回家还要服侍杨志安。”
“喂,我老板找我,不说了。”我挂上电话。
丽娜的话令我三思,真的,有什么好高兴,难为我日日起早落夜,兴致勃勃。嘿,这就是我过人之处,我耸耸肩,这就是我的性格。
下午她又打来。
“什么事?”
“外头有什么新闻?”她问。
“喏,甲小姐同乙小姐终于吵翻了,众人为了使她们的友谊永固,找丙小姐出来做中间人鲁仲连,甲小姐仍然生气,丙小姐又替自己不值,乙小姐未见声张。”
“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圈子里除了谁同谁吵架,一点鲜的都没有。这群人太没出息,谁都不会去拿个诺贝尔奖同来石破天惊一下。”
她补一句:“或是谁去嫁个酋长。”
我笑问:“经济不景气会不会间接减少离婚?大家都抱着得过且过之心……”
“你办了移民没有?”丽娜忽然想起来。
“花旗国公民,你消息太不灵通,各超级大国不接受申请移民已超过十二个月了。”
“美国好像没有。”
“以咱们两夫妻目前的收入状况,恐怕连申请旅游护照都没资格,你开什么玩笑。”
“可是这也并没有影响你的心情,你仍然很快乐。”
“连我自己都奇怪。”我说。
“再见。”
“丽娜,你最近有点怪怪的。”
“我知道,生活太无聊。”
“运用那万能的金钱,来消遣解闷呀。”
她不发一语,挂上电话。
我发了一阵子呆。
晚上同志安说:“我有种感觉,我同陈丽娜多年的感情与友谊,怕要告一段落。”是第六感。
“真的?这真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可惜的事,”我白他一眼。“你少幸灾乐祸。”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别再运用成语了,人家这么说我同你,你有什么感想?”
“我同你?我同你怎么一样?我同你是结发夫妻!”
我不去回答他。
过一会儿听他问:“你同陈女士怎么了?”
“说话不再投机。”
“我一直奇怪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直问我为啥那么高兴,咦,我总不能把我的痛苦印成招贴四周围张扬呀。”
“于是你被得罪了,小女人。”
“你不帮我?”我睁大眼睛。”
“为这样的小事同二十年老朋友闹翻?男人才不会这样。”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陈丽娜?”
志安拍拍我肩膀。”但老朋友是老朋友。”
我觉得志安很高贵很正直,有一句说一句是他的特色,君子爱人以德,他不是纵容老婆至不可收拾然后转头弃之的男人。
我睡得很安乐,我的满足感不是装出来的。
第二天,我甫出地铁站,那辆黑色的车子便驶近。
我上车,看着司机,问他:“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抑或从来没有见过?”已经有拒人之意。
“见过的,”何以祥从容不迫地说:“在陈丽娜的生日派对中,你与志安同来,坐我们对面,说了半天的话。湘云,你好斗胆,这么健忘,又这么凶巴巴!”
我涨红面孔。是有这么一次,丽娜二十九岁生日,把我们请去吃饭跳舞,当晚有许多新的朋友,香槟象水那样地喝,每个人情绪都很高涨。
我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他感喟。“时间过得多么快,那时你刚刚结婚。”
“对不起,刚才我太过分。”
“不要紧。如果我长得象个吊膀子的,也不能怪谁。”他苦恼地皱皱鼻子。
我笑。”这两日都这么巧?”
“不是巧,来接女朋友,她失约,索性改接朋友,我在这里已经苦侯半小时。”
“谁那么没心肝?”我很替他不值。
“一个迟早要后悔的女人。”他说。
我点点头。“我相信,现在好的男孩子不容易找。”
“湘云,我觉得志安真好福气。”
“你与我相识尚浅,未明所以,”我笑。“事实不是这样的。”
“到了,湘云,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
“我只有一个钟头。”
“谁不是?”他笑。
他把我带到马会去,很近很静,替我叫一个海鲜沙拉,非常好吃,我胃口奇佳。
年事渐高,中午吃了热的东西,老是想睡觉,是以老吃蹩脚三明治,十分枯燥,今天中午算是发现新大陆。
“你吃那么多,不怕胖?”何以祥问我。
“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笑。“劳动量大,没有多余的卡路里。”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伸一个懒腰。“以祥,几时你到我们家来,我做菜给你吃。”
“真的?你公事那么忙,回家还要煮饭?”
“这是我的嗜好,爱吃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上海人?我想念上海菜。乌贼烤肉、咸菜炒肉丝笋丝、百叶结鸡汤、清炒鸡毛菜,唉,极普通的家常菜,馆子都做得太油腻。”
我讶异。“我也是上海人,这些菜是我拿手,志安是广东仔,他老嫌放油多,不大爱吃。”
“呀?”以祥跳起来,眼看要批评志安没有品味,终于忍住。
我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你周末来如何?”
“好,这星期六下了班就来,我负责买菜。”
“好的。”我又放下心。“我与志安会好好招待你。”
以祥这么神气聪明爽朗,多一个他这样的朋友,求之不得。如果他不嫌弃,真可以常常来我们家。
那日下班到家,志安有重要的消息等着我宣布。
我拍手说:“咱们中六合彩头奖了。”
“没有那么幸运啦,我要到内地去接洽一宗生意,后天启程。”
“嘎,那么仓卒?”
“才去一个星期而已,成功的话,今年的花费不用担心,再看明年有没有机会发财。”他趾高气扬的搓着双手。
志安一向是乐观者中之佼佼者。
“好,”我与他接一个响吻。“祝你马到成功。”
“我会跟你通电话。”他说。
“暧,周末我约了人来吃饭,要不要推掉他?”
“不用,你自已招呼他得了,否则一个人闷着没节目,怪无聊的。”
“几时这么体贴起来?”
“怕你跟阿拉伯酋长跑掉。”
那日睡到清晨五点,忽然热醒,思潮起伏,日间公司里与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全部纷杳而至,涌进脑袋。一霎时握紧拳头,觉得做人实在苦闷无味。
我深深叹口气,幸亏不常失眠,否则真是减寿。随即又想到丽娜不知睡得好不好,金钱只能买到床而买不到睡眠,不过躺在席梦思上失眠总比躺在路边失眠好,她睡不着时想什么?那么无底深渊似的寂寞……我很同情她,我羡慕她一柜子的衣服以及其他的特权,但做人要是做全套的,整个包装来算,做陈丽娜也并不划得来。
也许我祀人忧天,也许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面孔浮肿。
志安没发觉。老夫老妻,他不注意这些。
我想避开以祥的车子,故意早到十分钟,但是他已经在等我。
他说:“今天是特意等你,我已甩掉那个小姐。”他看我一眼。“你老穿得那么素……咦,今天精神好差,怎么搞的?”他倒是看出来了。
“天气热。”我说。
“闹情绪?”
“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早就没有清绪了。”我笑。
“你控制得真好,丽娜有你一半成就,已经不得了。”
“她不同,这是她带来的福气,是应该的,”我认真的说:“她何须唯唯诺诺,笑脸迎人,弯腰哈背。她又不吃开口饭,又不用求人。出来做事的人,自然是和颜悦色的好,俗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有没见过一些吃着大众传播饭的人?一边求人一边得罪人,真可怜。”我停一停。“口气像不像老太婆?”
“你也不必求人呀。”以祥说。
我想一想,略感满意。诚然,我与志安自成一国,有我们小天地,自给自足,他帮我,我助他,外头有什么横风横而不必去理它,这就是结婚的好处了。
谁有钱谁威风谁倒霉谁沦落都成为与我们无关的身外事,所以为这个家再辛苦点还是值得
人生道路并不好走,实在需要一个伴侣。
我心有一丝温柔的牵动。
“中午要不要出来吃饭?”
“今天要到中环开会。”
“那么允许我接你下班。”
“以祥,”我犹豫。“这不大好吧,长贫难顾。”
“只是一程,我又不是送你到家,顺路。”
我想一想,这也倒是真的。
我同他说,“周末志安不在香港,他要出门,我们改在外头吃饭如何?”
“什么?又要逼我到外头去吃?我不干,你说好要显手艺的,非下厨不可,如果不方便,你到我家来好了,我有老情人,我们不会单独相处--你就是忌讳这个,是不是?”
我只好笑着说好。
他真是个聪明人,什么都觉察得到。
“这样吧,一并把丽娜也约出来,你同她说明来龙去脉。”
他皱眉。“这么多人!”
“什么?才三个人而已。”
“我看看她有没有空,你也应该知道,她晚上的约会,排得密密麻麻。”
我送志安到飞机场回来就收到以祥的电话。
“丽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见。”
“明早你开志安的车上班?”他很关心的问。
“不。”我说:“我不开车。”
“为什么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点,隧道来回已是十元,还有停车场每小时五元计,干么?”
“你也太贤良了!湘云,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经嫌地铁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杨志安不知几世修到,也许真是他天生的福气,不由人羡慕。”
“我的缺点也很多,不足为外人道。每个人都有缺点优点,以整个包装示众,像一种化妆赠品,有些颜色适用,有些简直可怕,可是总括来讲有可取之处,就没有关系,可以放心采用。我们明天见吧。”我不是没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车子驶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则贵,到达他家门,我张大了嘴。
一整座红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筑,高贵而纯朴。我哗的一声。“人间仙境!”
客厅是白色的,宽敞无比,放着酸枝色的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品,落地长窗透进充足的光线,可以看到海景。
我们挽着菜进厨房,老佣人迎出来接过。
“这么美的房子,你一个人住?”我问:“比丽娜的家还要漂亮!你父亲是谁?”我很讶异。
“一定是我父亲的?”他无奈的问。
“看,就算你出娘胎就开始赚大钱,你也赚不到这层房子。”我笑。
心中无限羡慕。我最爱宽大的居所,装修得极其简单责用,像这里一样,这种屋子像家,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觉得烦,随他们满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带我参观每间房间,我不住的赞叹,等到参观完毕,佣人已经把食物全都准备好。
我做个现成的大厨,一下锅就做好三碟简单的上海小菜,复杂的留待下午再做。
这一顿钣吃得晚,三点钟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别多,我有点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气通爽,我在一张白色的沙发上靠着,听细碎的音乐,如登仙境一样。
此地无案牍之劳形,没有什么是要担心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度过,倒也真够理想。
地方这么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间工作室……可是凭我们的力量,要得到一间这样的屋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运的以祥,他一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还有点闷闷不乐呢,谁说人不是最奇怪的动物。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
“湘云,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屋子。”
“谢谢你。”
“快快结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让我们替你高兴一下。”
他说:“找不到对象。”
“真的,要配得上这间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变种作怪,替我出主意装手势,要改变我这里的装修。”他微笑。
“一定有贤慧的女孩子。”
“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对方能给我多少,是否愿意供养我,日后我生活有多威风……很少有人象你,湘云,这么美,这么天真,而这么真挚。”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来。“我以为你在说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还这么乐观!”他懊恼地说:“你与现代价值观念脱节,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势力虚荣的社会。”
“可是我看见这间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动容。”他把我赞美过度。
“只有你配做这里的女主人。”他忽然说。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没有听错吧?
他在说什么?这个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替自己解围。“怎么,你打算以低价将这幢房子卖出?恐怕我们连保养费都付不起。”
“湘云,这太幽默了。”
我说:“我是个已婚妇人。”
“爱志安?”
“自然。”
“我看你们也并不是轰轰烈烈的。”
我笑出来。“诚然,我从来没有为难他,也从来未曾制造过为他自杀的机会,这样的爱不够标准吗?”
“不够,爱情是紫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音乐、舞蹈、焰火──”
“钻石、游艇、名气……”我接下去。“我们两个人的思想有点距离。”
“但是你比谁都有资格享受爱情。”他英俊的面孔趋向前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别再讨论这个令人尴尬的题目,不然的话,我就要提早告辞了。”
他凝视我,深深叹一口气。
“或许有机会,你应当接近志安,他有许多优点,我跟他学会很多。像自得其乐,像充满信心,像好学不倦。他是个好伴侣。”
“拿我比他呢?”以祥问。
“你也有许多优点,你有了不起的家世,你也很好学,你英俊、聪明、小心,懂得人的心理、会享受,哗,如果我是个廿三岁的姑娘,追得腿跟发酸也要把你追到手。”
“现在呢?”他问。
“又来了。”
“回答我呀。”
我看看他。“现在我的丈夫是杨志安,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没有更好的了?”
“你想想,以祥,这世界上,会有免费的、不劳而获的东西?爱情也需要耕耘,否则何以为继?”
他吁出一口气。“你太理智。”
“志安这么好,我还到外边犯险?我当然理智。”
“说来说去,我还是比不上志安。”他颓然。
“算了吧,志安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何必要斗赢他?”
“为了你呀。”
“越来越好笑了。”我正色说。
“并不是笑话,本来倒是为求一笑,但经过接触,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
“什么为求一笑?”这裹面有故事。
“你与你那可笑的价值观念!”
我等他说下去。
“有些女人死命说对钱没兴趣,到头来发现最虚荣的原来是她,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放弃人格,飞身而上。”
我问:“你何必费时间去证明人家是否口对心?那是个人自由。”
“可是丽娜想知道你是否口不对心。”
我只花十秒钟便想通整件事,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湘云──”
她派何以祥来证明我是否能够抗拒诱惑,看一个“更好的”男人出现后,我是否会仍然坚持志安是我理想的配偶。
我一刹那非常愤怒。
陈丽娜实在大无聊了,她生活闷得几近流泪,所以才会找一个真挚的二十年老朋友来开这种玩笑。
这是一种疯狂、歇斯底里、不负责任、破坏性、心理变态行为。
我为她难过。
二十年的友谊就因为有人一时发起神经而告消失。
我的气忽然平了。
损失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需要我更多。从此以后,谁听她吹牛、胡诌、示威?谁在午夜接她的电话,谁在她寂寞的时倏陪伴她,谁规劝她,给她忠告?
既然她不重视这个朋友,我干么要觉得不快?我有工作,她没有。我有丈夫,她没有。我有家庭,她没有。
诚然,她有钱,愿她与她的金钱快乐,哈利路亚。
我气真的平了。
“来,”我说:“何以祥,送我回家,这条路上没有公车。”
“湘云,你真了不起。”他很佩服的说,他看出我心理变化。
我说:“走吧。”
“湘云,丽娜一向爱开玩笑。”
我不置评,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不恰当,诋毁丽娜,我也变成小人,放过她,更是虚伪的圆滑,最好什么都不说。
“而且你已经过试炼,你不折不扣是个忠心的好女人,你怕什么?”
我仍然不出声。何必分辩?我人格如何,轮不到陈丽娜与何以祥来置评。
“丽娜这个人很爽直,”他一路开车一路说:“心中不藏什么。”
我最恨所谓爽直的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自己的屎事肯不肯说出来?在人前胡作非为的人,全仗着“我够爽直”这四个字,他发起疯来扼死阁下,还算是美德呢,因为他想什么做什么,不藏奸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心平气和地同何以祥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湘云,太晚了,”他说。“我要追求你。”
我警告说:“我丈夫会打断你的腿。”
“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世界上只有陈丽娜既天真又愚蠢,我会同他公平竞争。”
“省一省功夫吧。”
他瞪着我。
“跟丽娜说,我并不是一个那么忠心的女人,想深一层,也许只因为这个‘更好的’还不够好,假如真的好到世界上无双的地步,也许我会考虑变节。”
“我有什么不好?”他大为震惊。“我还不够好?”
我摇摇头。“真说出来就没味道了,再见。”
他很失措,大概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不够好。
回到家,关上门,我放下手袋,伸个懒腰。
当然还不够好,年轻女孩子一见到他也许就种情了。那不过是因为她们还年轻的缘故。
他有什么好?同我一般做一份工,开家里的车子,住家里的房子,他老子只要钩钩手指尾,他就扑过去听命,这种富家子头脑最清醒,凡事看父亲的主意行事,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他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偶然也会出现一个怪胎,一定要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正式结婚也捡不到便宜,在冷宫住几年,还不是苦得知难而退。
看太多了。
如为这样的人才就动了心,太幼稚可笑。
丽娜最幼稚可笑。连生她的气都不是,我叹息。二十年朋友。但朋友是长期论功过的,真不知应不应同她翻脸。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是志安。
“我刚到旅馆。”他说:“怎么?没出去吃饭?”
“已经回来了。”我说。
“好吗?”他故意夸张。
我看看手表。“别神经,才分别五小时而已。”
“如隔三秋。”
“我也是,志安。”
“明天再通电话。”
“再见。”我说。
他也说再见。
我舒服的放下电话,搁起双腿。
电话又猛地响起来。
又是志安?我连忙再听,他忘了什么?
“湘云?”是丽娜的声音。
“是。”我与平时无异的回答她。
“以祥在我这里。”
“啊。”我没接下去。
“他骂我一整个晚上了,要我向你道歉。”
“是吗?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并不介意。”
“真的,湘云,我开了你一个玩笑。”
“你不过是受人利用而已。”我说。
凡人都觉得被人利用,这句话四季通用,比称赞她是个美女还管用。
“那么你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我实在是不应该──”她说。
无味的假话滔滔不绝的自我嘴巴里流出来。“什么不应该,你对我好还来不及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大家像姐妹一样,快别说这种话,我要睡觉了,改天再谈。”我不想多费劲。
“湘云,我约你,你还会出来吗?”
“当然出来,”我讶异的说:“为什么不出来?”挂上电话。
生气?生气就表示重视这个人,干么要生气?很久以前就觉得与丽娜有隔膜,现在不过证实了这一点。
我上床休息。星期日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照样的出门到地铁站,看到何以祥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湘云。”
我同他打个招呼,继续往地铁站走去。
他自车中跳出来,“湘云!”
我一刻不停的开步走。
他说:“上车来。”
我说:“地铁会比你快。别跟着我了,别浪费时间,外头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都肯为管接管送付出很大的代价,别在我身边兜来兜去。”
我钻入地底。现在怪没有地洞钻的人,真的可以得其所哉了。
我顺利到办公室,他打电话来,我不听。
应付这种事件我是老兵,哪个女人二十多岁时没有拒绝过一打半打的不贰之臣。
据经验所得,这些人一过了头半个月,还不是去腻别人了,谁也没有为谁殉情自杀,或是伤风鼻塞。也难怪丽娜要大声疾呼,说现代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下班他的车子在门口等,我假装看没见,扬手叫计程车。到了地铁站,蓦然发觉他站在我身边。
他跟我一起进车厢。咦,这人把车子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出声。
到了家他问我:“不请我上楼?”
“很倦了,改天志安回来,他同意的话,请你上来吃饭。”我温和的说。
他摊摊手。“我跟下去也是白跟?”
“白跟。”
“送花也没有用?”
“完全不管用,对这类手法,我完全免疫,以祥,我身经百战,再大的阵仗都见过,你早休息吧。”
“我们是朋友?”
“绝对不是仇人。”
他拍拍双手。“那么再见。”
我朝他摆摆手。
志安那天向我报告,工作进行顺利,他可以比预期时间早二日回家,我欢呼。
他笑。“看样子没有酋长看上你。”
“真的,没有。”我说。
何以祥经过一天就放弃了。他那种人要一天见效的,追求一个上午,下午就恋爱,晚上卿卿我我,到清早烟消云散。再去追求另一段故事。
速食面即溶咖啡的时代,什么都要快,什么都要物有所值。何以祥今天已经亏了本,当然不能再蚀下去。
我叹口气,想到我十多岁的时候,男孩子仍是浪漫的,花一束束的送,一点要求也没有,甚至没有问是否收到,默默的心怀。还有送书、送时间、送关怀的入。
不比现在,现炒现卖,花都送到公司去,多一双眼睛行注目礼就更划得来。女人现在都不流行坐在家中了。
我无端的怀起旧来。
今日的少女生不逢辰,不知她们损失了多少,难怪丽娜……我仍然怀念丽娜。
我拨电话给她。“喂,出来喝茶,明天下班等你。”
她狂喜,几乎哭了。
友谊万岁。老朋友给香蕉皮踩一下,也就算了,况且谁损失了什么?眼睛鼻子依旧在。
见到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你一世不睬我了。”
“舍不得,”终于说了老实话。“真不明白老夫老妻怎么说离婚就离婚。那么多恩怨,一时怎么理得清,我真是舍不得与你断绝邦交,咱们的感情再多瘢痕,也胜过泛泛之交那种无懈可击的客套。”
“湘云。”
我们互相拍击对方的背部。
我说:“你介绍的那个更好的人,真的非常丢脸。”
“你的要求太高。”她说。
“不是,我这个人做事四平八稳,安全度很高。好那一、二倍,三、四倍,都是不够的,要好一百倍那才管用。”
“哪里有那样的人!”
“有。”
“谁?”
“令尊大人。”
“去你的!”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接志安回来。”
我与丽娜在茶室门口道别。
志安匆匆忙忙的自飞机场奔出来,四处探头张望,这家火,一点也不潇洒,真服了他。
“湘云!”
我趋上前去。
“哗,如隔三秋。”他又是那句话。
我笑了,更好的?甚么叫做更好的?
没有谁是更好的,连我自己都不是别人心目中更好的,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少作梦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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