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亦舒作品金环蚀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在读书的特候,不会想到找工作是那样的难。毕业的那个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样的洋行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礼貌的,至少应该回一封信,录取或不录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较上讲理的,收到信至少赠送卡片一张,表示回覆。

    这一个月用打字机用得最多是我。那张文凭,至少复印了几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寄出去。

    这种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这样子,是为了不想再摊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钱,这真是难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赚了钱,交一点给妈的时候,她又会多开心。所以当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在太不开心了。

    最后家里面的人为我担心起来,觉得我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

    那天我看报纸,有间图书馆在找人。

    我想,真混帐,我并不懂得这些玩艺儿,不然倒可以去试一试,我放下报纸,想了很久。

    反正寄了那么多信,我想,再写一封又怎么样。

    也许不久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写求职信专家,每天就是帮那些毕业的孩子们写信。

    或者早晓得找份工作那么难,我应该在读中学一年级的特候,便开始写应徵信。

    事实上这种讽刺的笑话,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至少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我觉得闷。

    我滔滔不绝的写了一封信,很文情并茂的。以往我写信很规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说我对于图书馆工作一窍不通,我会打字,一分钟四十五个(很普通),速记还在学,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应付太难的东西。

    于是乎我夹上两张文凭,寄出去了。

    后来我发觉实在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这些日子空闲下来,我已经产生了极度的自卑感,闷在家里,是很无聊的。

    我无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没有男朋友。

    在读书的时候,我只想到读书,没有想到男朋友。

    现在这么空闲,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难。

    从来没有人要替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觉得很奇怪。

    爸妈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我哥哥也不出声。

    唯一的办法是靠同学介绍,问题是我那些同学,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这多令人头痛。

    好久没见她们了,我想除了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样,每天在写信。

    在念书的时候,我很瘦。

    母亲说毕了业之后,在家里面休息一会儿,可能会胖的。经过一个月的猛吃猛睡,证明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还是很瘦。

    早晓得毕业有毕业的痛苦,那么不要毕业也罢。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讨厌。

    我用多余的时候,看武侠小说。

    我的幽默感开始大大退化,做人的乐趣越来越少。

    一个人在失业的时候,特别敏感。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一次妈叫我去开信箱,我便下楼去开,信箱里掉出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信封上写着我名字。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开来一看,可不是!正是给我的。

    那间图书馆叫我去给他们见见。见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叫我去见他们,下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高兴,忽然又凉了下来。

    他们大概叫了七千多个女孩子去见他们。

    这并不代表什么希望,我告诉自己,但是总比音讯全无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包括父母在内。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这么高——我怕他们的失望会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们同情。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说约了同学,出门去了。

    母亲并没如何追究,我毕竟是大人一个,不小啦。

    到了那间图书馆,我吃一惊。这就是吗?

    我站在图书馆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与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张椅子,一张长桌子。

    当然小管小.还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静,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空气调节得很清新。

    想起这间图书馆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间大公司的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应徵人在等着见当事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向那个坐在写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们寄给我的信。

    那老小姐托托眼镜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从她的眼光看来,她很满意我。

    老小姐总是这样。老希望年轻女孩子穿得跟她们一样,老老实实,使男孩子毫无兴趣。

    我颇有一点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却没穿。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似乎很健谈,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家图书馆,只收藏一种书:机械专科书,其实是这家公司附设的藏书室,供职员参考阅读的。

    而且他们招请的,也不是图书管理员。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马,他们不过要找一个女孩子打打杂,写写登记卡,点点书本的数目而已。

    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空闲得很。

    我听了这位老小姐的解释之后,很是激气。

    妈的,怪不得没人来应徵,这种工作,小孩子都会做,有什么意思,闷都闷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她问我想不想干。

    她说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我一个月来一直在找份工作,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又怀疑了。在这间不到两百尺的小房间里做事,对着那些一个字看不懂的机械书籍,有什么味道呢?

    于是我坦白的问月薪的数目。

    老小姐带点歉意的告诉我,才四百块钱。

    我几乎昏倒。这样的数目,少得几乎是滑稽的,这样的大公司,怎么会付出这么低的薪水来?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干那份工作,她解释薪水是会依次递加的,只要好好的干,一样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这老小姐。

    她并不是老小姐,也许她已经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过份整洁,就知道她还没结婚。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年头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先找点事情做再说,碰到好的工作,再转未迟。

    当然我没说出来,我也蛮聪明的,我答应了。

    老小姐说她姓陆,叫我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点钟,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块几毛钱。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的抱负不是这样的。

    我愁眉苦脸的走出那间图书馆,有种被卖猪仔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样的。

    我又不晓得她是陆小姐还是陆太太,上班时候如何称呼,真是难题。

    回到家里。我说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亲一呆,不相信,追问了很久。我都说了。

    我猜这是因为我脸上没有什么欢愉的原因。

    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当然不算成功。

    这一奇迹,不怎么令人兴奋,的确是事实。

    妈又问我月薪多少,我据实说了,四百。

    妈又呆了一下子,然后她说年轻女孩子,四百块钱当零用,也许该够了,而且那么一份很干净的工作。

    妈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记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当然他比我多读三年大学,不过也不应该差这许多。我心里很气愤这些老板们。

    在生一天,还是要与他们斗争下去的,这些老板。

    刚才我似乎应该与那个老小姐讨价还价。

    但是我又不懂这些。他们好像很难找到人,为什么?

    很少有顾主那么迁就雇员的,老小姐几乎恳求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别难应付的工作,会不会呢?

    我真怀疑那帮人有阴谋。也许我一坐下来工作,忽然之间就烦忙起来了。

    这不是没有例子的。

    有些同学,找到工作,起初讲好是打文件,后来甚至连经理的情书都要记录,每天加班,做得要死。

    不过做得不满意,我是随时随地可以走的。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情,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情,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情,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操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干。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强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干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光浪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肤很好。不晓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肤。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肤好的话,那还是很划算的。

    她再问我,“是什么人来过了?”

    “一个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晓得是哪个部门的,也有一个男人,很讨厌。”我说。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硬说刚才那个人讨厌,不过反正那个人不可爱就是了。

    “啊?”陆小姐笑起来,“谁啊?”

    反正大家都觉得离奇,我摊滩开登记簿让她看。

    她一看,“啊,他讨厌?不会吧?这人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叫蔡美德。”

    “的确很讨厌。”我声明,“而且签名像画符。”

    “名字像个女孩子。”陆小姐说:“他长得不错,谁都晓得老板的女儿在追求她。”

    “老板的女儿?”我变得那么多事,“是不是长头发,很美丽的?”

    “对了,就是她。”

    “哦。”我没了下文。

    怪不得那么好看,我看她本来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来是千金小姐呢。

    “不过——”我马上补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陆小姐说:“不,久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许是吧。”

    “准备下班吧。”陆小姐耸耸肩。

    我真想伸个懒腰表示无聊。

    这样便又一天过去了,简直令人不置信。

    这份工作,简直使我觉得容易苍老,怎么可以!

    我收拾东西下班。

    陆小姐与我搭电梯一道下楼。下了楼我们看到一辆漂亮的跑车飞驰而过,车上长发标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儿。

    我向陆小姐笑了一笑。

    老实说,我根本连老板的脸长脸短也没见过,不过既然陆小姐说是,大概不会错了。

    我照例挤公共汽车回家。

    对我来说,做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个人倒喜欢过得清贫一点。

    只是这份工作,我实在太不喜欢了,最好想办法换一份。

    我每天又开始看报纸。把登“招请”分类广告的那一版,翻来覆去的看。

    然后我领到我第一份薪水,两百块钱,公司里是半个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双手奉给妈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妈原份还给我,她笑得太开心了。是的,从小宝宝到现在,经过十多廿年,我总算被她养大成人,可以赚钱了,难怪她开心,我实在一点也不怪她。我没有把我对工作不满的事情告诉妈。第二天,我照旧去办公,陆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开报纸全神贯注的看起来。

    “看什么?”忽然有人问。

    我跳起来,脸上马上涨红了。

    在办公时间看求职广告,实在于理不合。

    我连忙将报纸放下来,看着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什么经理,追求老板女儿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并不代表要拍他马屁,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没想到我会不出声,于是只好又问:“看报纸?”

    “是。”我说:“看报纸。”

    他没有话好说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虽然以前没有男朋友,但是要对付这种人,还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说:“我来还书。”

    “很好,”我说:“还要借什么吗?”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书。”我说。

    他摇摇头。

    瞧他样子,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一个人常常到这里来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且又常常趁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来,这份工作难做,是不是因为有这个人会常常来呢?

    而且这样的图书室,又没有窗。

    我敌意的看着他,这人虽然长得一表斯文,但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相信他。

    “借什么书?”我又问他,我实在想把他赶走。

    他对着我苦笑一下,“不借书不可以来?”

    “不可以。”我说:“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

    “你知道陆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吗?”他忽然问。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处女。”他说。

    我瞪着他。

    他说,“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走了。

    把我气得!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吗?是说我做人古板吗?还是怎么样?

    假如做这一份这样的工作,受这样下等的待遇,还得面对这种人的话,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欢他,我就有权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陆小姐,这人这样可恶,我必须要自己想个法子出来。

    我在肚子里哼了一声。要他好看。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反而气愤之余,就算这么想想,也是好的。

    这是间大公司,职员那么多,大半数是男人,谁也没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为什么不与我讲讲话?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除了陆小姐陪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而陆小姐又是个老小姐,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

    那天我回到家里,与哥哥说,我想换一份职业。

    哥哥觉得奇怪,因为我上了班才两个星期。

    我说那份工作实在要把我闷死了。

    哥哥说没有工作是不闷的,赚人家的钱,难道要去享福?他把我问得哑口无一吉。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享福,相反的,我愿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点。

    哥哥说他会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稍微安乐一点。

    反正当它是过渡时期,总比留在家中强。

    幸亏现在打工不是卖身,否则就惨了。

    我真佩服那个陆小姐,居然在那里做了那么久。

    也许她不同,她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总是比我早到的。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了。

    “怎么?”她问我,“不舒服?”

    “没有。”我坐下来。

    “你今天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还比我开心。

    陆小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没有她,这份工作显得更无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声。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你一定在恋爱了,那小子是谁?”她问。

    “小子?恋爱?没有的事。”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嗳,这里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没有一个是属意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闷闷的说。

    “没有的事,”她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低头拿出登记簿子。我用笔敲着桌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陆小姐忽然说。

    我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她识得过男孩子,我倒颇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晓得可动人否。

    “当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当苦,我最后决定抱独身主义。”

    陆小姐,并没有讲了太多的事。但是我还是替她感慨。

    “为什么呢?”我问:“你现在还可以结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还结婚?”陆小姐笑了起来。

    “啊,我母亲也四十七岁。”我告诉陆小姐。

    “可不是,女儿都有你那么大了。”她说。

    “你——难道不寂寞吗?”我问她。

    “寂寞有好多种,有时候有丈夫,儿女,也会寂寞的,我反而好一点。”陆小姐说。

    “怎么呢?”我说。

    “我看书,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不过我喜欢小孩子。”

    “当然,”陆小姐温和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你说我是在这里结识男朋友吗?”我傻里傻气的问。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头发的老板千金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又换了一套衣服,实在很美丽,长发修得又齐又整洁,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会得我呆呆的。

    陆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陆小姐笑。

    她的牙齿像小小的闪白贝壳。实在迷人。

    于是我想,怎么有些女孩子的运气就那么的好,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环境又好。

    她在书抬上坐了下来,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来了。

    陆小姐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点紧张,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似的,亏她想得出,挑了这个地方做幽会的地方。

    叫他们两个人幽会,实在有点过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众的场合。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车兜风,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总会里坐。

    但是这两位却喜欢妨碍别人的工作,跑到这里来见面,真是天晓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个男孩子。

    他们总共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但是那个男的老迟到,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迟到的男人。

    难道的确如陆小姐所说,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这件事。陆小姐看见我全神贯注,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老板千金坐在那里一直等,她鼓着腮,越来越气。我看得出,她的脸色都在变了。

    我发觉自己太幸灾乐祸,不论怎么样,他总不应该不来的,叫一个女孩子等,像什么话。

    我看看陆小姐,陆小姐也看看我。我们俩都保持缄默。

    陆小姐更在行,她摊开了一本书,作□c读状。

    我想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这种时候注意她的。

    于是我也拿出了一本书。房间里静得一点声一都没有。

    终于那个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大步的踏出房间,“碰”一声关上了门。

    我松下一口气。

    陆小姐合上了书本,看着我微笑。

    “这就是恋爱了。”她说:“怎么样?不太妙吧?”

    “她找错了对象。”我说:“他不该不来的。”

    陆小姐说:“也许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不大好,叫我们的经理吃不消,有没有可能?”

    我笑,“谁晓得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等男人。”

    “将来你也不会等?”陆小姐问。

    “不会。”我说。

    “啊?有志气。”她又笑。我暗暗有点心惊,她好像要把我训练成她的承继人似的。

    当然做老处女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少有人恋爱不失败就抱独身主义的,我不想这样。

    我抱着头在想,然后陆小姐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要一块儿去吗?”她问我,“隔壁的咖啡不错。”

    我摇摇头。我不想走来走去的,嫌麻烦。

    我看着陆小姐离开了,自己点点书本,看有没有少。

    我想这些书,要是换了别的种类,倒也好。机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叹一口气,这个地方怎么这样怪?

    坐了没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位经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姗姗来到,不是故意记错时间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张桌子,问我:“来过了?”

    “来过了。”我板着脸答。这人简直可恶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问我。“是不是?”

    这人说起话来,是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来空等一场,根本不算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说:“等了很久,然后生气的走了。”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有空。”他说。她不相信。”

    “是吗?”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而且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老在这里见我是不对的。”

    “哼!”我反问:“是她要见你的吗?”

    “当然。”

    “你不想见她?”我问:“那你干么一次又一次的来?我最讨厌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的男人。”

    我竟与他吵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脾气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义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还要过来跟我说话,我瞪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女儿,她一见到男朋友,马上撑上了腰,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不会相信那么漂亮的小姐,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

    我吓得呆住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我们可怜的经理先生一路退后,最后她大骂出来。

    她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没听懂,反正我晓得是蛮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会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当然经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干,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铁青着脸,也发作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来这里,而且我也警告过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觉得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吵架,把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平常在家里,爸与妈声音都不大的,哪有经过这种场面。

    我希望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这个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没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实说,这个时候,我又有点同情男方了。

    最后老板的千金大哭起来,她抽出书架上的书往地上摔,这下子我可跳起来了。

    “喂喂喂!”我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懂规矩不懂?这是图书馆,怎么可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发作了。

    我连忙抢先发言,“请你们离开里,这是我工作的范围,像什么话,我们简直不要工作!”

    “怎么?”她却问我,“我不可以在这里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一整间公司都是我父亲的!”

    我倒抽一口气,“老天,这地方是你父亲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亲叫我走,否则我总有权说话,是不是?”

    这女孩子是这么不讲理,现在倒变了我跟她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搅到这浑水里去的?

    结果她说:“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关上门走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可知钱的确不能使一个人高贵起来。

    我俯身拣起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暗叹倒霉。

    怎么会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还要低头来帮我,我把怒气竟完全发在他身上。

    “快给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经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干了!”

    他笑笑,还是在拾书。

    “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一个月四百块,做这种鬼工作,还要受你们这帮无聊人的气。老板的女儿,怎么样?杀人可以不赔命呀!”

    “就是,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见怪。”他还赔小心。

    我拉开门,“走!”

    他耸耸肩,“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对不起。”

    陆小姐刚好进来,“咦,怎么回事?”她问:“干么东西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了?”

    “有人在这里打架。”

    “谁?是他吗?”陆小姐问。

    “是,他与他的女朋友,我倒给骂了一顿,太不值得了,陆小姐,明天起,你这份工作,另请高明吧。”

    陆小姐也说:“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头说去,一定主持公道。”

    “算了,”我说:“我也不稀罕。”

    “那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不干,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们侮辱我呢!好像一个是经理,一个是老板女儿,每分钟可以把公司里的职员宰了吃的样子。”我唉声叹气的说:“这样子的工作,太难做了吧?”

    陆小姐笑了,“朱珍,不会是你根本已经对这份工作厌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

    我连忙摇头,“唉,不会,怎么会呢,我不是每天很准时的来上班吗?我与你又相处得很愉快,这是不能假装的,陆小姐。”我说。

    “可是你心里埋怨这份工作,嫌它单调,所以你的脾气特别急躁,以致与他们吵了起来。”

    “不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恶——叫什么名字——?那个经理?”

    “蔡美德。”

    “啊哟,女人名字。”我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陆小姐说。

    “我讨厌他。”

    “蔡经理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陆小姐说:“老板的那个宝贝女儿这些年来可把他缠了。”

    我撑着头,“怎么会有这事情呢?她长得很好看,就只发起脾气来恐怖,也不会嫁不出去。”

    “听我话,明天乖乖的再来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烦,我担保没事好不好?”陆小姐姐说。

    “好吧。”我迟疑的说:“我考惮7b一下。”

    陆小姐笑了,“真还有点孩子脾气。”她说。

    “是你碰见刚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说。

    她说:“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陆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自己先下楼去了。

    今天我觉得份外无聊,出来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内,我真有点不明白,老板不过给了我十三块钱多一天,他这笔数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亲养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结果得到,不过是这些。

    我真是有点低落。我走在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是漫无目的的。然后我发觉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么好看呢?在下班的时候,像我这种女孩子,简直满马路都是。

    但是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身后,于是我转头,我这才看到一辆车子居然紧紧的跟在我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车上的人,真是那个讨厌的人。

    他停下了车子,打开了门。

    看的人实在不少,我只好上车,坐在他旁边。

    “蔡经理。”我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可一点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经有十分钟了,路人都以为我是登徒子。”

    我想说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与他作口舌之争呢?我想,反正也干不长了。

    而且我怀疑,他这样得罪了老板的女儿,恐怕也得饭碗不保,因为我发觉这世界,很讲究关系。

    “为今天的事道歉,”他说:“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意问:“老板的人骂职员,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讽刺?”他问:“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不要使我太难堪。”。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我已经把气出过了,再加上陆小姐好言相劝,似乎心情应该好转过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又说下去,“当然,我了解,刚出来做事,碰到这种情形是很难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不讲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说。

    “我反对这样称呼!”他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你问整个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里搅,我看她迟早要弄得我这份工作不保。”

    看,我倩对了。我看了他两眼,他显然是个不很聪明的家伙,否则老板的女儿,怎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较喜欢不聪明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蔡美德的不聪明,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耸耸肩,“我很怕她,只觉得她麻烦。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平时也许是指使下人惯了,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认得她那么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点改变也没有,我避也避不开她,你倒反而以为我依靠她的关系攀龙附凤。”

    “我没有那么想。”我连忙否认。

    “是吗?”他笑着反问。

    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简单了一点,不然陆小姐与他,怎么都晓得我在想些什么?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说:“我可没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决不会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却单单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

    “随便兜兜而已,你又没说你住在那儿。”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诉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问我,“有空吗?”

    “将近吃饭的时候了……”我低声说。

    “那么就去吃饭吧。”他又连忙说:“好不好?”

    “不,我家里等我吃饭的。”我说:“不可以。”

    “那么下次吧,下次你向家里请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问。他是在约会我吗?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他又问了一句。

    啊,原来他是为了歉意才请我吃饭的,我心中释然了。

    他如果会约会我那才稀奇吧?他怎么会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礼貌的道再见。

    既然有经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这口气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诉陆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当高兴。

    可是我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们担这种心事?

    这份工作真是像腊一样的没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离开,至少在我还没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离开,我可以对陆小姐讲明这一点。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钟之后,她才来到。

    见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乖孩子。”她说。

    看样子,她真是很关心我。做了这份工作,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收获也已经够大了。

    我有了一点安慰。

    “不气了?”她问我。

    “不气了,昨天蔡经理送我回家,向我说了很多好话,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对下属也好。”

    “什么?”陆小姐问:“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说。

    “蔡美德?”

    “是。”

    “奇怪,不会吧?”陆小姐有点以外,“他是很心高气傲的,怎么会低声下气呢?”她笑了。

    “明明是他错,得罪了人,当然应该低声下气。”我说。

    “当然,除非——”陆小姐住口。

    “怎么了?”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陆小姐。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来。

    “真说得难听,”我表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他干么要那么做呢?看上了你,你,,这四个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过来人,我的预测一定不会错。”

    我摆摆手,“别乱讲了,陆小姐,这样说法,”

    “不过你决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个伴。”

    “那个千金小姐,会不会来捣乱?”我担心的问。

    “不会的。”

    “如果会呢?”

    “我把她轰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问上了一句。

    “那么像上次一样,你自己把她轰出去。”

    “啊。”

    “不必理会她是什么小姐的,知道吗?”陆小姐说。

    她真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份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无聊,我还是不想干下去。

    过了下午,我就把头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应该。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实在觉得没意思,眼皮又份外重。

    陆小姐笑,“你怎么搅的?”

    我疲倦的笑,头还是抬不起来。她觉得很有趣。

    我不会真的睡着,但是我装睡。这样也可以消磨时光。

    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几乎想跟着去。

    但我终于坐了下来。真是难以忍受这工作。

    每天数着时针过去,完成一天的任务。

    真是没意思。

    然后门被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蔡美德。

    他脸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干么?”他问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发牢骚。我说:“我不喜欢这一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问:“这是我们公司最清闲的工作了,不少外头打字速记的女孩子都羡慕,说情愿薪水少一点,都不介意。”

    “有这种事?”我问:“我却做得闷死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想辞职呢。”我告诉他。

    “我真不了解。”他说:“怎么会这么想了。”

    “你不会明白,”我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我打字很好,一分钟五十多个,速记我也会一点,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孩子们都爱干这个干那个,上了年纪,就差一点了。”

    “你是指陆小姐吗?”

    “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他装个鬼脸,“你没发觉我很懒吗?”他问我。

    “有,常在办公时候,荡来荡去的。”我据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喝茶时间?”他问。

    “喝茶时间?”

    “当然,我们这里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时,你难道不知道这公司是谁创办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陆小姐一个人那么怪,我被关在屋子里,很本不晓得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可怜。”他同情的说。

    我摇头叹息。

    “你真的想转工作?”他忽然问我。

    “是呀。”他是经理,他可能有办法。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吧,今天下班,我们出去慢慢谈,好吗?”

    我马上警惕起来。

    为什么要下班谈?为什么不现在谈?出去吃饭跳舞,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须拒绝他。

    “现在谈不可以吗?”我问他,声音冷了下来。

    他以为可以用一份职业吊我,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是很精明的一个女孩子,我会知道他想些什么。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出去谈,也是好的,对不对?”

    “唔。”我应着。

    “这样的一件事,”他说:“我的女秘书想要一个女助手,你如果肯干的话,我大概可以将你调过去。”

    “调过去?”我又兴奋起来,“可以吗?”

    “不成问题,我明天上去讲一声好了。”他微笑的说。

    “方便吗?”我问:“如果不太方便的话,那么——”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陆小姐不肯让你离开。”

    “啊,那不会。”

    他耸耸肩,“那我明天来通知你好了。”他说。

    我像意外的拣到一块金子,我希望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很想转一份工作。

    “对了,”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坏人,因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的瞪回他。

    “也许在你出来做事之前,你妈跟你说过,社会上坏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实都是色狼,而色狼们又极其难防备,因为他们额上不凿字,但是我的确不是坏人,所以下次我请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有点生气我对他那么顾忌,这使我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时间到了,明天再见你吧。”他走了。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他,因为他表现得不错。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个经理的身份,干么老来与一个小女职员搭腔?这是说不通的事倩,值得怀疑。

    这样想来,他又变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会约会我。现在他叫我出去几次,我都不肯答应,倒也滑稽。

    也许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男孩子。他经验太丰富,做事太圆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当然他也没说要追求我,我不能听陆小姐的一句话就自作多情。一个人自作多情,是很惨很痛苦的一件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诉她听。

    陆小姐呆了半晌,几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过去?”她问:“这怎么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么会晓得陆小姐不肯放人?

    我连忙解释:“陆小姐,我在这里,是毫无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愿意干这份工作?”陆小姐问。

    “说实话,是的,陆小姐,这份工作太闷。”

    “但是外头的工作,人事复杂,你不一定应付得来呢,这里到底简单一点。”她劝我。

    不过我很固执,“我想我可以学习,陆小姐。”

    她无可奈何的说:“当然,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希望你详加考虑。”

    “是的,陆小姐,我会的。”我由衷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待我实在很好,谁说老处女的脾气都又坏又怪?她可不这样。

    然后我们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经理来,我就下决定,告诉他打算如何,没有什么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转换工作,一有机会,反而有点退缩,每天坐在一间小房里,把志气坐完了。

    我决定转一份工作。尽管陆小姐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那么做了,她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我到了办公的地方,见到陆小姐,把我的意思说了给她晓得。

    她说:“我是无所谓的,假如蔡经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过你得小心工作。”

    “我会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经验不足,外头女秘书很多,人事复杂,你要小心应付。”

    我心里想,这里的人也不见得容易应付,就是那个女孩子常常来闹,也叫人够头痛了。

    我说:“知道。”

    “好,事情就这样好了。”她说。

    我对于她这么大方,的确很感激,而且心里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过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样子的人走进来,说蔡经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有点不自然,我从来没有试过给人叫来喝去的,这还是第一次,然后我想到,公事公办,是应该的。

    出来谋生,经过这些,是必要的。

    当然不会有念书的时候那么逍遥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办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门进去,他请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么样?”他问:“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好得很,你下个月就到我们这里来办公吧。”

    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我问:“那么其他方面的东西呢?要不要——”

    “我会替你办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先介绍你认识高小姐,她会教你关于工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对讲机:“高小姐,请进来。”

    今天他说话,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有一个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手下来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陆小姐待我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高小姐也像她。

    我还没有想完,高小姐已经进来了,我吸进一口气。

    她长得真美,像一个时装模特儿一样,高而苗条,身上的衣服时髦高尚,发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妆有点浓,但是看上去相当舒服,她年纪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岁,脸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见到蔡美德,马上妩媚的笑了起来。

    “什么事,经理?”她问。

    蔡美德介绍我与她认识,她很骄傲的扬了扬眉毛,我马上想起陆小姐说过的话。

    她是太难应付的一个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简直没得比。这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看着她修长的长腿走出经理室,马上寂寞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是有这么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没有女朋友,竟会把老板的女儿都得罪了。

    照那个高小姐的笑容看来,她对经理显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里,很觉得有点闷,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有否错误。

    蔡美德说:“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经对我说过不少话,甚至表示过他没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可是今天他却这样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站起来,说了声再见。

    我像逃一样的回到我的房间里去,顿时觉得一阵温暖。

    我语陆小姐:“陆小姐,我真想留下来。”

    “怎么了?”她诧异的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边正如你说的那样,很冷漠的。”我说。

    “那当然,大机构同事多,不可能个个亲亲热热。”

    “可是我不是做经理的秘书,而做秘书的秘书。”

    她叹一口气,“孩子,事情总得慢慢来,别心急。”

    我忽然发觉陆小姐都对我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当然,起初是我闹着要转一份工作的,现在跑过去,看情势不对,又想留下来。

    我怎么可以这样三心两意?没的叫陆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骑虎难下,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说:“我想慢慢可以习惯的,什么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里暗暗叫苦,嘴里却这么说。

    陆小姐似乎满意了,“当然,当然。”

    下个月,我数数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忽然之间也就可爱起来了。

    我回家开始从新练我的速记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点。

    母亲很高兴,她觉得公司相当重视我,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她是不理会的,但是我也不想她理会。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签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很缺乏斗志,动不动便想走回家,打这种算盘,有什么志气可言?

    我有点惭愧。

    十天很快过去了,陆小姐对我依依不舍。

    我则懊悔自己多此一举,现在又得开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办公室。

    那个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给我看我的写字台,然后搬了一大叠东西给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错,她叫我做什么,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没有见过蔡经理。

    我只见到高小姐在他房里走进走出,笑着讲着。

    她好像很空闲,没有事好做。而我却一天到晚打字,一张一张的文件,像永远做不完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我总是见不到经理。

    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见到他,现在反而见不到了。我想低级职员要见上司,是很难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么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应该满足。

    不过以前我可以与陆小姐聊天,现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与我连对白都没有一句的。

    不过这样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坏人了,他没有利用职权来接近我。现在我觉得怀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么多机会接近美丽的女人,何必来对着我。

    我担心我的薪水。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虽然没有意思,但是一双手总是不用空下来了,而且每当完成一份文件,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我开始很随遇而安,很开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时候会抽空去看陆小姐,她并没有用新助手,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到第二个礼拜的时候,高小姐叫我进去见经理。

    我推门进去,蔡美德坐在大办公桌后面。

    我看着他,不出声的坐下。

    “工作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太忙?”

    “没有,”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

    “高小姐说你很乖,不讲话,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兴。”

    他摆着一副经理的样子,使我觉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当然现在我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觉得我有点怪怪的。

    我等他说完话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问:“今天下班有空吗?”他问得与先几次一模一样。

    我听了心中就有气了。他算是什么呢?一会儿摆他的经理架子,便是好几个星期,连话都不与我说半句,可是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空,想约我出去。

    他以为这样子就行得通,他就错了。

    我说:“没有空。”

    他一愕,好像听错了,“怎么?”他反问:“没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点气,“那算了。”

    看着他那种意外的表情,我心里一阵舒畅,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做我自己的工作,用劳力换报酬,我为什么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饭?

    我说:“蔡经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说:“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门出去,心里真是痛快之至。

    我为这件事开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现在把我的职位弄清楚了,什么助手不助手的,我不过是一个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图书室里更糟,而单单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样的打字员,已经有四个人。整个写字间,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机。

    我在想,老天,这间公司需要打出来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请了那么多人来打字,还真不简单。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级,也不过是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天天穿得像模特儿,对着经理笑。

    我想我不太了解。

    我的运气不太好,短短的几个月,工作转了两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许我不该在写字楼里找工作做。这样的工作,都不怎么适合我。

    或者教书是不错,如果要考师范,还来得及呢。

    半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发觉我多拿了五十块钱,假如半个月是五十块的话,那么一个月是一百元了。

    不错嘛,我告诉自己,居然加薪水,难怪蔡美德会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块钱!嘿,他以为可以买到我了,他有没发神经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现在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个钟头的字,我发觉我手酸,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这么苦的话,我还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头痛的看着它们。

    这样就是报复吗?我想,如果是的话,我还可以有最后一度散手:我可以辞职。

    我愤怒得很,他们显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这怎么可以?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他三个打字员,显然很空闲,她们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我却做得像条牛。

    不与经理去吃饭,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样我的工作超了钟点,她们五点半走,我六点一刻还在办公室里。

    然后蔡美德推门出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人的样子,看到我,有点诧异。

    “高小姐呢?”他问我。

    “我怎么晓得?”我没好气的反问。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这一叠东西,多厚!”

    “怎么,都是你做的?”他问。

    “是!”

    “其他的人呢?请假?”

    “没有,他们都快活去了。”我气鼓豉的说。

    “这怎么可以?”他板下了脸,“明天我一定要说他们。”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义,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这样做了多久?”

    “没多久,今天特别多,平时也有这里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与你去讲。”我白他一眼。

    “现在你进来一下好吗?”他问我。

    “干么?”

    “有一封信,我请你帮帮忙过来替我录一录,行不行?”

    “干么找我?”

    “女秘书都走了,只剩下你,你会速记的,会不会?”

    “不会。”

    “来来,不要览扭了。”他笑道。

    “好吧,写错了,不准骂我,这原不是我工作的范围。”

    “当然。”他拉我进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读,我就记下来。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错的记了下来,然后我打好了信与信封,交在他手里。

    他看了一遍,签了个字,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说:“为什么说会做错?”

    “我没做很久了,怕不惯。”我说。

    “你好像不很开心,是不是?”他问我。

    我坦白的说:“是的。”

    “为什么?与男朋友吵架?”他问。

    “不,”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工作不开心。老实说,我小时候对职业的期望很高,没想到是这么的无聊,所以每天都觉得闷,可是耽在家里,更闷。”

    “为什么别人没觉得闷?这里有好多女职员。”他告诉我,“她们都做得很有味道。”

    “嘿!她们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闲谈一下,什么都忘了。”我冲口而出。

    但是说完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批评她们?我不是跟她们同样等级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里笑出来的,怪我有浅?好讲闲话?

    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希望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

    “我还是去教书的好。”我说。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预备这样的过一生?做几个月写字间工作,发觉困难,马上换一份,又跑去教书!教了一阵,说不定又不惯,再换一份?换到几时去?你说说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几百份?你不先考虑好,是不行的。”

    他教训我?我又气了。

    “年纪轻,你听听我的话,不会错。”他告诉我。“你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我有问题吗?”我问。

    “你心神不定。”他说。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并没有吧?最多不过几岁而已!怎么就这样子老气横秋呢?

    “你不服气,是不是?”他笑了,“你对我有敌意,不肯与我出去喝茶,为什么?”

    “我不高兴。”

    “唉,你看你,孩子一样。”蔡美德说。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头。其实他这个人很容易相处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气他开头那几个星期,不与我说话,摆经理架子。

    他又说:“你晓得吗?”他问:“我老怕你误会我有坏心肠,对女孩子不得不保持距离,其实即使是经理与属下,也没有像仇人一样,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吓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威风?我误会了他。

    我皱上了眉头。

    “你又不相信了。”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瞒不过人。”

    “我现在是想什么?”我故意问。

    “你现在?一定想:也许我可以答应这坏蛋经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说。

    我跳起来,“什么?”

    “是不是?”他看着我问。

    我笑笑,“是,算你猜对了。”

    他很开心,“那我们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坏心吧?这么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错,我与他出去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蔡美德说:“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经理。”我说。

    他摇摇头。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东西,他也出来了。

    我们下电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经理,那又有多好。

    他终于约到了我,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了一点小点,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家里的事,我发觉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要靠老板的女儿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论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受欢迎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轻,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纪上一定还是老样子,绝对进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这八年读了六年大学,工作了两年,以致经验丰富,升到了经理。

    我们谈了相当多,与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种感觉,毕竟是不错的,与约女同学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经告诉过蔡美德,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男孩子约会过我,他是第一个。

    我们喝完了茶,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摇摇头。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头问我。

    “要。”我说:“怎么?”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开车送你。”他说:“我们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欢他这一点,上次我说要回家,他也马上送我回去,一点都不勉强我,今天也是。

    我讨厌那种死缠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戏,看完戏非吃晚饭不可,然后再去散步、宵夜,搅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记性也很好,他完全记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用再问了。

    到了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刚巧哥哥也下班回来在停车,一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小鬼!”他说。

    我晓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诉爸妈,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从此以后,他说他不想送我上班了,应该由男朋友为我服务。

    我把他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连连否认。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妈还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妈,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觉得真不自然。

    哥哥这个人,讨厌嘛也真讨厌。就算看见一个男孩子送我回来,也不必大惊小怪到那个样子。

    我又不会去做尼姑,迟早都会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搅,反而有点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盘问我,但是我想她迟早要那么做的,没有母亲会忍得住。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车子里,我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一味偷笑。

    这个人讨厌,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宁可一世没有男朋友,也不选他。

    到了我的写字楼,他让我下车。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里,发觉交下的文件的确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经教训她们了。

    她们一班人也真是的,无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给人家说不可。

    我自问也没有得罪他们,干么就来这么一套,叫我受气?这个世界,由此可知,有很多事是讲不通的,只好不讲。

    那天一早,其他三个女职员就是看我不过眼,翘着嘴,很想跟我作对的样子,我也只好随她们去。

    到了下午,我并没有见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时候,忽然一个女人声势凶凶的走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板的小姐。

    我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烦了。认识那样的一个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样子,怎么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没有走到蔡美德的房里去,相反的,她向我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说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还在?”她低声着问:“你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

    我看看身后,身后又没有人,她不会是认错人,那明明是对我而发的。

    “一会儿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的说。

    然后她一转身,到蔡美德的房里去了。

    她那几句话的声音讲得很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其他三个职员早就乐了,在那里掩嘴偷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她那样当众侮辱我算什么?

    我可是来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经骚扰过我,今天又这样子无端端的骂我一顿,再好脾气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没有地缝可钻,忽然想起陆小姐,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那间小图书馆去。

    我推开门,陆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我有种隔世的感觉,我一声不响的坐在她对面。

    她看到我,是太诧异的,马上站起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脸色坏透了。”

    “没什么。”我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那是太难为情的,我在这边做得是这么好,忽然之间又不做了,换到蔡美德那边去,找来这许多烦恼。现在能对陆小姐说什么呢?

    我只好不响,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真是惨透了。

    陆小姐不断的问我:“嗳,你怎么了?”

    “唉,”我叹口气,“我真该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这里来,我大概要给她吃耳光了。”我说。

    “咦,‘她’是谁?”

    “老板的女儿。”

    “怎么会?”

    “谁晓得?她一进写字楼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诉苦:“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太骄纵了,事实上人人都怕她,自从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后——哈,你不是跟蔡经理约过几次吗?一定是她吃醋了。”陆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见鬼!”我红着脸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同时约两个女朋友?”陆小姐说:“所以出了乱子,闹得全写字楼都晓得,多糟。”

    “不会吧,”我哼一声,“假如蔡美德约了她,她何必还要赶到公司来出洋相?一定是蔡没有见她好久了。”

    “啊!这样说来,你是占了上风了?”陆小姐问。

    “别这么说好不好?”

    “咦,你别起反感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兴,这年头,女孩子总得认识个男朋友。”

    “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样。”我说。

    “别傻了。”

    “而且我明天还是辞职了。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做打字,我相信工作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干么这样懦弱呢?”

    “很难讲,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说:“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个冲动的孩子。”陆小姐摇摇头。

    “世界太不公平,冲动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家是千金小姐,身份两样。”

    陆小姐啼笑皆非,“你怎么迁怒于我了?”

    “自然。”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绢在擦汗,见到了我就嚷:“唉,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了吗?”我问。

    蔡美德叹口气,“我把她轰走的。”

    “哼。”我说:“蔡经理,现在我口头上向你辞职,如果不通过的话,我再书面通知你好了。”

    他急,“绝对不通过。”

    “不通过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嗳嗳,怎么可以?”他问。

    我厉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干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事?一会儿工作多过人几倍,一会儿又有女人跑来指着我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苦丧着脸,“这都是我不好。”

    “你是经理又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可以杀人放火?”

    我对陆小姐说:“陆小姐,我会来看你的!谢谢你照顾,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间,那些女秘书都静默下来了。我独自收拾东西,拿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说:“我请一个下午假。”

    高小姐还没有回答,我便转身走了。

    我是懊恼的。就这样失业了。

    回去怎么与妈妈说呢?

    我记得哥哥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上午去办公,下午就给人赶出来了,果然如此。

    我搭车回到了家。妈替我开门,很是惊异。

    “怎么了你?”她问。

    “唉,失业了。”我说。

    她笑,“怎么会?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就是你,把我宠成这样无能力,做了两个月,就给人家开除出来了。”

    妈一直笑,她一点都不担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总得嫁人,嫁了人还不是得坐在家里。”

    我双眼朝天。是的,母亲也太不关心我的工作了,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子在家裹过去了吗?

    “再说,这两个月你也够辛苦的,每天回来,我看你都是腰酸背疼的,休息一阵子也好。”

    她是个好母亲,毫无疑问,但是太为我着想了。我记得当初她为哥哥的工作,多么关心,现在对女儿是两样的。“女孩子总得嫁人”,哼。

    我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母亲问:“你哥哥说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摇头,看,她又提这种事了。

    “不是。”我说:“他造谣。”

    “可是他明明看见的呀。”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来罢,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可能在短时期嫁出去,我必须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气说完。

    母亲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随便你罢。”她说。

    我在家耽了三天。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任何一个辞职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打字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种损失。

    我每天出街买一叠报纸,把聘请页所登的广告圈了起来,老天,又从头开始了,怎么受得了。

    我捧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运气也太不好,我告诉自己,别的同学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亲去了买菜,我坐在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精打采的去开门。

    “唉呀,陆小姐!”我惊喜。

    “你这孩子!”她笑。

    “陆小姐,请进来,真不好意思,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来看看你。”

    “也不先来个电话,”我说:“假如我出去了怎么办?”

    陆小姐笑,“我有种预感,你会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给她,“陆小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见你还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问,很开门见山的。

    “是。”我说。

    陆小姐打开了手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薪水,我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了信封,“谢谢你。”

    “这几天一直闲在家里?”她问我。

    “当然,不然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小蔡说真是冤枉,他又不敢来看你。”陆小姐忽然说。

    我怀疑的问:“他说要看我吗?”

    “当然,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结果他也辞职了。”

    “哦?”我的兴致来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过他对我说,实在不胜其烦,也只好避之则吉。”

    我听了有点可怜他,掉了工作,真是……后来一想,觉得他是经理级的人马,要找工作,当然比小职员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没有呢?”

    “走了,迟你一天离开的,临走把你的薪水都结好了。”陆小姐告诉我。

    “你那里呢?”我问:“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我又请了一个女孩子来帮我,她也很好。”

    我惭愧的说:“我想谁都要比我好,对不对?”

    “没有啦,小蔡现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说在那边没有女秘书,要是你不介意,可以打电话给他。”

    “真的?”我呆呆的问。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照顾到我。

    “小蔡是个不错的孩子。”陆小姐笑着说。

    但是我不愿意靠他的关系得到工作,那样显得我自己太无能了,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不愿意做。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孩子。他的电话,我写在信封上,你考虑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决定。

    陆小姐说:“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陆小姐,怎么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请你喝茶。”

    “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我连忙拿起钱包,“是,我们家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吃茶店,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强我不过,只好与我去了。

    我与她又谈了近一个钟头的琐碎事情,她很称赞蔡美德,说他年少有为,好像做宣传似的,我真不了解,蔡美德有什么好。

    当然,他托陆小姐替我拿来了薪水,这表示他做人是相当负责的,他自己也辞职不干,这证明他有决断力,他又照顾到我,显得他心肠不错。

    不过这个人缺点还是很多的,我告诉陆小姐。

    与陆小姐分手,回到家里,已经是六点多了,他们全回来了,妈与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与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骂。

    “女孩子家出言怎么可以这样粗俗?”他笑我。

    “与你无关。”

    “可不是,前门进去,”他取笑我,“后门可给人家赶出来了!”哥哥装个鬼脸。

    妈连忙说:“别取笑妹妹!”

    我涨红了脸,“胡说,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说。“哼!也许一个星期内就可以上班了。”我实在气不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说不能工作,连找个把男朋友也难。”

    我跳起床,“你再说下去!你感!”

    哥哥大乐,“看,是不是?又跳起来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紧并是温柔,不够温柔,谁要?”

    “谁也没有逼你要!”我尖叫。

    “别气妹妹了!”妈再三出来劝阻。我一赌气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想,也许哥哥说得是对的。我脾气实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个老板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的确是可怕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闹,总见过,实在不怎么雅观,我这个动不动就拂袖而去的习惯,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这样气我,我非得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给他看不可。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蔡美德呢?

    靠人介绍一份工作并不算羞耻,将来表现出工作能力来,光荣还是自己的。

    我决定下来。明天上午就打个电话给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错的,而我对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点都没有礼貌,像个土人一样。

    我奇怪他为什么待我好,我实在是一个太怪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小姐,还有公司里许多其他的女职员。

    当然我不承认自己丑,但是也绝对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见便会使人惊为天人的女孩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也许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觉得我丢了一份工作,必须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许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天良发现的时候,也许蔡美德的天良发现了,我的老脾气总是不改,我老怀疑蔡美德对我有不良企图,再三譬解,心里还是疑神疑鬼,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话筒之先,考虑又考虑,还是觉得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我拨了号码。那边是一位小姐接听,我想这是他写字楼的电话,果然没错。

    “找蔡美德先生。”我说。

    “哦,蔡经理,请你等一等。”她说。

    蔡经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一直做经理,现在又找到了这样好的职位,短短九天,真亏他有本事,

    他的声音来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经的问。

    我报了名字。

    “哦,你!”他声调马上活泼起来,“怎样?你好吧?见到陆小姐了?”他问得很是关心。

    “是的。”我说。“她昨天来过,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写字楼来一次?大新大厦十楼。”

    “我——”我还想多说几句话。

    “别犹疑了,这一次你不是打字员了,你可以担任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怎么样,来吧?”

    我没猜到他会这么干脆,叫我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这样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样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我只好说是。

    “一小时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挂上了电话。

    咽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诉自己。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即使有点不大愿意,也将就一点吧。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便出门了,我叫了一部街车。

    到了大新大厦,才三刻钟左右。

    我上了楼,那是一个很整洁的写字楼,人没有那么多,但是环境反而好了。太大公司,要做事情,实在不容易。

    我问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指给我看。

    我敲敲门,进去。

    蔡美德见到我,笑着站起来,“请坐。”

    他这样热烈欢迎我使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坐在他对面,有点不大好意思。

    “很久没见了。”他说。

    “是的。”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这里来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那一天你替我录了一封信,我觉得你工作能力不错,只是任性一点。”

    我笑笑,他称赞我,我当然乐意听。

    “可是我怎么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问自己。

    “你那个女朋友呢?”我提起来。

    “当然完了,我把她骂了一顿。”他说。

    “你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没有多久,半年左右,我发觉两个人的性格太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她,可是她总不原谅我,老是故意捣蛋。”

    “她大概还很爱你。”我说。

    “会吗?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说:“我们别谈这些了,你几时来上班?”

    “一定要录取我吗?”我问:“也许我工作能力不够,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没有自信心,傻里傻气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说。

    我说:“是,经理。”我那种口气,装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问:“经理,此地不会有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吧?”

    “怎么可能呢?”他反问:“我只用了你一个女秘书。这里是一个比较小的机构,不可能像那边,养得起那么多人吃饭。”

    我叹气,“那边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证她不会冲进来骂我?”

    “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这个可能。”蔡美德问:“要不要我签一张保单,证明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帮忙我的,否则不可能把我叫回来,又给我一份工作做,我实实在在很感激他,我答应了下来。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灵活的眼睛常常会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明天来还是后天来?”他再三催我。

    “哦,”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不要享有特权,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工作人员就可以了。”

    “当然,你以为我会宠坏你?”他问:“不会的,你跟着我,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权,反而惹来许多闲气。”

    我怀疑的问:“那天的事,不会是高小姐——?”

    “对了,就是她,她跑去搅鬼的。”蔡美德承认。

    “她打电话通知你女朋友?因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头上,你看不过眼,代我出头,她就气了报复?”

    “猜得一点也不错。”蔡美德叹口气。

    “不能令人置信,她们太讨厌了。”我说,“难怪陆小姐说外头人事复杂。”

    “大公司都是那样子的。”他说。

    “小公司就不会了吧?这里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这一份工作,我已经让人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说我没有人要。”

    蔡美德笑问;“没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没人追求?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脸红了,“那里,哥哥是说没人要我工作。”

    “啊,对不起,”他微笑,“我误会了。”

    “我在这里已经噜嗦了很久,我该回去了。”我忽然想起来,他是经理,必然很忙,我坐在这里唠叨,多么讨厌。

    但是他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愿意再噜嗦一会儿,我们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摇摇头。

    “干么?”我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本来想送你的。””不必了,”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老这么客气,怎么行呢,虽然只有一个女秘书,也应付不了呀。”

    他站起来,“你明天正式来吧。”

    “好的谢谢你,蔡先生。”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唉,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我路经蛋糕店,买了一大盒回去给母亲吃,妈实在是很关心我的。

    一进家门我就说:“我又找到工作了。”

    妈惊奇,“怎么会,这么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干什么?”

    “做秘书啊.老本行,这一回,绝对不会给人家轻易炒□

    '7b鱼。”我向她保证。

    母亲接过了蛋糕,好气又好笑,“如何见得?”

    “经理是我朋友。”我冲口而出。

    我马上后悔,已经迟了,妈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个啊字,真是讲得抑扬顿挫。

    “妈,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说。

    “不要以女明星对记者的口吻说话!”妈也气了。

    “真的不是呀,妈,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工作,故此介绍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来的那一个?”

    “唉……是……”

    “干么会那么巧?”妈严词逼供。

    “妈呀!”

    “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要瞒住母亲?”她问。

    “没有呀,真的没有。妈。你晓得我,我什么都跟你讲的,干么要瞒你呢?你又是很开通的,对不对?”

    妈叹口气。“太开通了,我只担心你与你哥哥没有异性朋友。”

    “妈,你放心,哥哥一定不会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处女,只是时机未到。”

    “小鬼,是真的?”

    “当然真。”我几乎要举手发誓,“妈,我怎么敢骗你?”

    “不骗就好,只是人家这样对你,恐怕有点意思吧?”

    我用心的对她说:“妈,你吃蛋糕吧,不要担心我。”

    “好好。”她答应着。

    没到一会儿,哥哥也下班了,我对他大吹法螺,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绝对不会出错,离职之后,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实说,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妈说,他会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考虑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觉得不会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很清楚这些。

    但是蔡美德没有,我们的确只像朋友与朋友,这就证明绝无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诉自己,要努力而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点成绩出来,让蔡美德知道,他没有用错我。

    我很开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我选了一套比较新的衣裳穿好了,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气死了。”

    “嘿嘿,不敢当。”我说。

    “那个男孩子呢?有没有再送你回来?”他问。

    “没有,你不要再造谣了。”

    “谁造谣?我没有看错。”他问:“那个人还顶面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干么要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也不妨吧?干么那么小器?”哥哥问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会儿又要学给妈听。””我也不过好玩而已,你就生气了!”

    我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爸,他正在看报纸,没有注意我们,我想说给哥哥听也许无所谓。

    于是我说:“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念念有词,“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绝对认得他!”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是我的同学!”

    “小声点!”我说。

    “他的确是我的同学。”哥哥兴奋的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喜欢打羽毛球,啊,原来是他。”

    “你乱讲!”我说。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认得?你去与他说,他一定记得我,改天我们也可以见见面了。”

    “真的是你同学?”我还在怀疑。

    “当然是。”他说:“你去问他,你该下车了,到啦。”

    我跳下车,向爸扬扬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会那么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学吗?

    到了办公厅,他让我看我的写字台。

    “谢谢你,”我说:“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边,没人敢欺侮你。”他说。

    我说:“蔡经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给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笔,看着他,我真想问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学,但是又忍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没有。”我说。

    “那很好,”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记录了,然后便替他备好信纸信封。

    这里的确是小公司,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告诉自己,过几个星期碰见同学,我终可以说: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个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满意,我松了一口气。

    我发觉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简单,不会有人讲闲话,这就已经够了,故此当他要请我吃中饭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我们俩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饭。

    我实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问:“你喜欢打羽毛球吗?”

    “第一、我不喜欢蔡先生这个称呼,我情愿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确喜欢打羽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点是对了。

    “你在哪儿念的中学?”

    “唉,怎么忽然之间问这个?在中基中学。”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学?”我问。

    “你哥哥?叫什么?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确是那个绰号,他念中学的时候,的确还相当的胖。

    “这样看来,不会错了,我哥哥说认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对了,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真有点想念他。”他说:“我们几时见个面呢?”

    “随便你好了,他下了班总是在家里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羡慕的问:“我还没有呢。”

    “不要乱讲了,你女朋友顶多,怎说没有?”我责备他,“人家都说追求你的女孩子多。”

    “凡是女朋友,当然是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对不对?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是女朋友。”

    “哈,你这样就赖得一干二净了!”我说。

    “这样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他,好吗?”他问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吗?”我问。

    “不用了,给他一个惊奇,大家开心一下。”他说。“我真高兴,再也没想到又会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会有什么毛病,如果他是特别坏的一个,哥哥一定告诉我的,半丝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说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还多!他以前没想到我会做事做得那么称职。

    虽然我怀疑他故意夸奖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听到这话。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妈一隍7d门,见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马上自我介绍,又说是我的同事,又是哥哥的同学。他讲得天花乱坠,妈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请坐。”

    他又说:“伯母千万别这么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听着有一点“肉麻!怎么可以一样叫法?

    这时候哥哥也下班回来了,见到他,惊了一惊,马上叫出来,“小蔡!”

    他们两人几乎拥抱在一块儿。

    “我就说你有点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来的,是你吧?”

    “是呀,怎么我没看见你?”他说。

    “你怎么会看见我呢,都做经理了!”哥哥说。

    “喂,老朋友,别乱讲话好不好?”他说

    “今天你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哥哥说。

    “不行,伯母没有准备,太打扰了。”他说。

    “一定要留下来,除非你看轻我。”哥哥说。

    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后我哥哥说:“我妹妹年纪轻,你多多照顾她啊。”

    “那当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间,我们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气,索性留下来吃晚饭,爸也回来了。

    我有种感觉,每个人都把蔡美德当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连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认,我不太明白。

    我们这一个晚上的确过得很开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有说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与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对他没有了戒心,而且我们合作愉快,这是最要紧的。

    我甚至让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挤巴士,实在轻松得多。

    他说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后也常常来我们家与哥哥讲话说笑,好像很开心。

    我们家也欢迎,渐渐更熟了。当发薪水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出我八百块一个月。

    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这样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告诉妈,妈说是蔡美德故意照顾我的。

    我又气了,这明明是我劳力所得。

    但是无论如何,蔡美德与我渐渐熟了起来。

    他请我看电影,我也去过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还有没有与以前的女朋友来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当然他回家干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他在办公的时候很正经、很严肃。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

    假期的时候,哥哥约了女朋友,他约我,我们四个人也可以玩一天。我开始有了比较愉快的生活,不比念书时候那么闷、那么单调了。

    蔡美德对我一直很礼貌、很客奇,但是我发觉他有改变,就是越来越迁就我。

    他以前说什么也有点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现在没有。现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当我是朋友一样。

    有一次妈说:“美德,”她现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儿没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个吧。”

    我刚要说我妈多除,蔡美德马上说:“伯母,就我这个样子还够资格吗?”

    母亲先是一呆,然后眉明眼笑的说:“美德,你开玩笑吗,我们阿珍怎么配得上呢?”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货物,母亲在努力把我推销出去。

    我反感起来,“妈,”我说“说些别的,可以吗?”

    但是母亲不以为然,“美德,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响了。

    哥哥说:“我妹妹都好,就是凶一点。”

    他们一帮人,就好像会联合欺侮我。

    我颇为生气。

    不过这一件事以后,蔡美德就正式被家里认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喜欢我,我渐渐也接受了他的喜欢,我们俩有空的峡候常常出去。

    我也问他:“老板的千金,没来找你嗯?”

    他当然说没有,我也确实相信是没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缠住他,他是没有办法的,我不该多心地想这些事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帮我的忙了,教会了我不少技巧,我经过几个月,发觉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

    可是我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一个女秘书对经历那样恭敬,我对他是很不客气的。

    我认为不必要的恭敬是讨厌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吗?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了。

    有一天我们做完了事情,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是吗?”我笑问:“那为什么喜欢我?”

    “唉,实在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奇怪吧。”

    “我有什么奇怪?”我问。

    “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瞪着他。

    “你可爱你纯洁,而且我的心说:这是一个好的女孩子,不要错过她。”他笑。

    “有这种事?太美丽的言词,看上去都像谎言。”我告诉他,“不要花言巧语。”

    “你一直以为我是坏蛋,为什么?是不是在陆小姐那里做得久了,也想做老处女?”

    “不要没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陆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造她的谣?”

    “那当然,我说笑而已。”

    “看你本质多坏!”我瞅着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你是很纯情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算得了优点?这叫做口无遮拦。”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几下。

    “我们认识,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吗?”他问。

    “有了。”我说:“半年,我毕业已经六个月了吗?总算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得起学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看着我。

    我约莫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毕竟与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怎么好意思听那一类的话。

    于是我说:“咦,下班的时间到了。”

    我开始唏哩哗啦的收拾东西,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有点失望,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滑头,而他呢?反而觉得我纯洁,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说心里该说的话。我有点后悔下午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他在明天还可以说,后天也可以说。

    机会与时间多着呢。想到这里,我心里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进写字楼,就发觉美德的房里有谈话声。我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来得这么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马上进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坐在旁边的空格子上一会儿。

    没到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美德与一个女人出去,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整个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

    而且美德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他笑容满脸的送她走。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幸亏她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这么早便来,大概就是不想碰见我吧?

    蔡美德这样子欺骗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们尽管那么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夹在当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这一分钟才发觉我是.这样的痛苦,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想我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你来了?”他居然笑着问,一点也不紧张,“干么不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真样样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太容易骗得过吧?我始终弄不明白他要骗我的动机。

    “你刚才见到她了,是不是?”他问。

    我与他一道进入经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见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说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诉你。我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还在笑。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他们两人已经和好了?一定的。

    我这才发觉我的心里一直在下意识的担心这件事会发生,现在果然发生了。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一点,今天早上,我本来是不想来上班的。”

    “什么?”他站起来,“不舒服,那得快快看医生才是,你干么上班?”

    他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虚伪。

    “我回去了,请假。”我说。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来扶我。

    我拨开他的手,“我又没摔倒,不过略见不舒服而已,”我说:“自己会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还要见两个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开门就走出去,刚巧一部电梯停在门口,我就踏进去了,蔡美德并没有追出来,我是希望他会追出来叫住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叫一部车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对蔡美德的感情有这么深,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他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种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过电话来,但是我没有去听。

    妈说:“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么样?我还是不听。

    妈开始觉得苗头不对。

    “怎么了你?你与美德怎么了?干么今天不去上班,又不听他的电话?”

    我不响。看,自己的母亲不去帮女儿,反而帮着外头人说话,多么恐怖。

    “女儿呀,”妈说:“做人不可以这样子,公事公办,你与美德闹意见,也不可以不去上班呀,对不对?”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妈来提醒我!我心里想。

    我鼓着腮帮子一整天。

    妈说:“你不要这样子,像美德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好的,你可别为了小事情跟他闹得头崩额裂,大家都没好处。”

    小事情?哼!

    没想到我第一个男朋友便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真叫人太为难了。那天蔡美德一共来了三个电话。

    我想,大概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许更好。那我就不必无端端的为一个陌生人痛心了。

    我坐在房里闷闷的,过了一会儿,爸回来了,我听见妈向他诉说我的不是,然后是哥哥回来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然后我听到蔡美德的声音了。是他?他还有胆子来?

    他说:“不知道怎么就开罪她了。”

    然后哥哥说:“美德,这个女孩子太难搅,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女朋友吧!”

    美德又说:“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我进去一会儿。”美德说。

    “我劝你不必理她。”哥哥说。

    他笑了。“要是别的女孩子,还用你劝,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么好呢?”哥哥问。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门。我不去睬他。

    他推门进来,我背着他坐。

    “真的生气了?”他问。

    “是!”

    “何必这样子呢?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没有了。”我说:“我辞职。”

    “老天,又辞职?”他问我,“你别气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辞职干么?”

    “今天她来,是请我喝喜酒的!她要结婚了,明白吗?”

    “什么?”

    “结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国去,永远都不回来啦,”

    “是真的?”我又问,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觉得太委屈了他,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好啦!”他说:“你显得那么妒忌,证明我在你心中还算有一点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说。

    “什么?你开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凶,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老天,叫人怎么吃得消,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了,也是一份工作,颇理想的终身职业,不是吗?”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我……

  如果觉得金环蚀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亦舒小说全集喜宝朝花夕拾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玫瑰的故事故园风满楼爱情只是古老传说仲夏日之梦乒乓德芬郡奶油洁如新画皮寻找家明假如苏西堕落花好月圆你的素心地尽头众里寻他爱情慢慢杀死你谎容大君吻所有女孩烈火美丽的她玻璃珠的叹息不要爱上她有过去的女人拍案惊奇珍珠蓝这个颜色满院落花帘不卷哀绿绮思玉梨魂小火焰雨花请勿收回譬如朝露星之碎片南星客阿玉和阿瓦说故事的人那条路染成金黄时叹息忘记他蓝鸟记杜鹃花日子流光琉璃世界恼人天气传奇试练精灵钟情家明与玫瑰可人儿求真记我心今夜星光灿烂她成功了我没有紧些,再紧些回南天等待伊人白衣女郎他人的梦月亮背面过客今夜不五月与十二月不要放弃春天阿细之恋金环蚀老房子年轻的心镜子红鞋儿恋后花裙子金粉世界表演小朋友封面仕女图三小无猜旧欢如梦安琪儿写照蓝色都市一个女人两张床花事了散发女神偶遇寂寞夜我答应你寻找失猫卖火柴的女孩请你请你原谅我蝴蝶吻猫儿眼慰寂寥密码偷窥晚儿憔悴三年变迁古老誓约我确是假装故事错先生红杏追求曾经深爱过归家娘锦袍离婚女人两者之间临记少年的我三个愿望听我细说转机卖肉男男女女如果你是安琪飞车女郎来生一个夏天幸运饼乾再生恨煞十天医情孪生漫长迂回的路特首小姐你早葡萄成熟的时候雪肌银女同门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电光幻影蓉岛之春邻居太太的情人风信子胭脂曼陀罗爱可以下载吗野孩子寻芳记预言天秤座事故两个女人我爱,我不爱阿修罗痴情司红尘假梦真泪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会圆舞直至海枯石烂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连环七姐妹美丽新世界一把青云她比烟花寂寞一千零一妙方要多美丽就多美丽没有月亮的晚上弄潮儿绮惑绮色佳人淡如菊石榴图天若有情香雪海小玩意心扉的信她的二三事幽灵吉卜赛明年给你送花来异乡人忽而今夏真男人不哭泣如何说再见变形记小宇宙印度墨如今都是错这样的爱拖一天就是错一天这双手虽然小承欢记花解语镜花缘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心之全蚀不羁的风不易居吃南瓜的人艳阳天我情愿跳舞莫失莫忘寂寞的心俱乐部美娇袅邻室的音乐生活之旅西岸阳光充沛伤城记(心慌的周末)如果墙会说话黑羊绝对是个梦小紫荆小人儿一点旧一点新一段云天上所有的星只有眼睛最真蔷薇泡沫叹息桥璧人独身女人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灯火阑珊处噓──悄悄的一线光寂寞鸽子,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