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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了没有?”
骄慵万分,睡眼惺松的回应:“什度时候了?”
“小姐,下午三时了。”
“什么?才瞌上眼而已。”
“小姐,好梦不知醒。”
“吵醒我干什么?”骄嗔到极点。
“小姐,你忘记我是谁了。”
“讨厌,谁会忘记你的声音。”
“那好,起床,乖乖地,我等你。”
“今天不行,实在太累。”
“小姐,你昨晚斡什么来,做贼去了?”
“一位姐妹失恋,在我处哭诉到天亮。”
“别太好心。”
“没法子,我这个人就是那么天真可爱。”
男方忽然暴喝一声:“还不起床!”
女子委屈到十分,“喂喂喂,我也是人。”
“就因为你是人,需要生活费用,所以才劝你提醒精神,今日有人需要你,千万别摆架子搞小动作装模作样,待万人唾弃,乞食来不及。”
“话说得太难听了。”
“忠言逆耳。”
“好好好,我马上起来。”
“快写!五时半截稿,逾时不候,别怪我照顾不周全。”
“唉,写作生涯原是梦。”
一点也不错,他们两人的关系是编者作者。
为什么好像有点暧昧?
那样密切的合作,连当事人感情都有点糊涂,况且,两个都是年轻人,又未婚,嬉戏亦无妨。
“今日欠多少字?”
“小说八百,杂文七百。”
“要命,竟有千多字。”
“小姐,我劝你多次,小说最好一整篇写好了才交上来,一气呵成,前后连贯,前辈都肯那样做。”
“唉,”打一个呵欠伸一个懒腰,“那是因为前辈无其他事可斡,所以才拼命写。”
“隔墙有耳,我不再同你说下去了,我还需去追别人。”
“慢着,小林,小林”””电话已经挂断。
任自真这才无奈起床。
也真不像话,太阳快落山了才起身梳洗。
自由职业就是这个不好。
太自由了,反而需要更大的自律及意志力。
而写作这回事,捱到成名,已经累垮,倦得头都抬不起来,绞脑汁可能是天下至劳心劳力之事。
自真梳洗完毕立刻钻进书房,任由电话搭到录音机上。
“””自真,今晚作家协会有饭局,请拨冗参加……”
“自真,下个月图书展览盼你到现场签名售书,请我们联络。”
“任小姐?我们是奇珍电影公司,想购买阁下原着版权“寂寞夜空”。”
自真都不予受理,埋头苦写。
一小时后,电话又来催。
“小姐,稿子赶出来没有,你何时转性,太阳几时西天出,作家成名后有谁不必我们做小编辑的苦苦哀求?”
林景山在光明日报任职多年,也不算小编了,行内很有点名气。
他勇于维护作者利益,敢出面老板据理力争,有担,故受人尊敬,并非一名大校对。
年来他发掘不少新人,发觉有好的文字,优秀作品,立刻邀稿。
老总有点门户之见,抗拒心重,把小林的建议扫出了许多次。
理由:“文字太轻佻,且不通白话文,他们写的统是粤语。”
还有,“观点狭窄庸俗,没开始已经结束,我不看好。”
“这班人需要的不是副刊地盘,而是好好多读几年书。”
“一点气质也无,好算作家吗?”
小林一味赔笑。
就在这个情形下,任自真脱颖而出。
是他约她见面,她谈条件,大胆起用,使她成为光明日报上一支笔。
不过林景山从来不居功。
他常说:“咄,人家没有天份,狂捧有什么用。”
不要说是小小编者人微力薄,不少报馆及出版社大老板都捧不出作家,开头三两年的确哄动过一阵子,日后还不足泊声匿迹。
一定要读者支持。
编者做的,不过是推介工作,读者是否接受,看的是作者的功力,三者之间,关系微妙。
任自真最近走势大好,虽未能说是独当一面,可是已经出版了五本书,不算是无名小卒了。
而稿酬版税收入,也足够维持生活。
当下她沙沙沙伏在书卓上写。
时间久了,颈、腰,都觉酸痛,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苦处。
完稿后,她松一口气,电传到报馆交稿。
小林来电:“又是急就章,小姐,从容点写,也许会有进步。”
“这也是副刊特色。”
“没这种事。”
“不现炒现卖,有些报馆还真不喜欢呢。”
“我不赞成。”
“赶出来的稿,感情才真挚,你说是不是?”
“对,这歪论同交不出稿是不欲滥写一般荒谬。”
“收到稿,就别再烦我,我还有生活上琐事需要处理。”
“自真,令晚吃饭如何?”
叫她自真,不唤小姐,真有点心惊肉跳。
“七点半我来接你。”
“约在一个地方等好了。”
“我有话说。”
“喂,公事还是私事?”警惕起来。
“我们之间没有私事。”即时否认。
“那么,我上报馆来找你。”
“人多且杂,不方便说话。”
“那好,我家就我家。”
挂上电话,自真到银行去,是,女作家也是人,也需存款提款,接着,还得去买家庭用品。
自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派,她认为接触生活,自经验中学习,对人世观察入微,才能写出成功作品。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非是要对生活有更深切的了解。
当然,这一界限十分微妙,如不知适可而止,太过投入钻营,又会变得恶俗万分,有失斯文,故自真叮嘱自己要积极生活,澹薄名利。
很需要一定的技巧。
崭露头角的她并不敢骄傲,那是太太太危险的事。
自真见过一些前辈,也曾拥有过十五分钟的知名度,太过挟名自重,骄横十分,却后劲不继,现在等着开销,什么都得做,天天在小报尾巴上写。
当日自真甫出道,路旁相逢,几乎没给这些人一掌打开。
回到公寓,替新的连载小说打一个大纲。
林景山早到。
自真给他斟茶,“小林,有话请说。”
“想做一个专访捧你场。”
自真一听,立刻抗议,“慢看,我不屑做专访,我接受访问,是给报馆面子,那并非我工作范围,还有,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你们也不会浪费篇幅,可是这样?”
“嘴太刁了。”
“几时?”
“后天如何?”
“有空。”
林景山略有踌躇,“今日,大作家周芸年到报馆来。”
“呵,她胖了还是瘦了?”
“她一直保养得很好。”
“有无踩我们晚辈?”
“人家早已上岸,都不大出来了,怎么会践踏别人,是你多心吧。”
“你们看见她似老鼠看见猫一样。”
“没这种事。”
“你为何笑咪咪?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听人讲,任自真是林景山的女朋友。”
自真跳起来,“没有的事!人言可畏!”
小林委屈到极点,〔喂喂喂,何用颈筋暴绽?我不是那么差吧。”
“可是没这回事就得辟谣。”
“上次传你同老总徐仰海,又不见你如此刺激。”
“因为徐老总德高望重,一听就知不可能,是假象。”
“我呢?”
自真叹口气坐下来。
“小林,你知道我,最怕夫唱妇随。”
林景山不服气。
又云,同行如敌国。”
“我又不打算降格做作者,我是编者。”
“两者之间关系已经够密切,天天纠缠,惨过结婚。”
“你这个口头禅最差,口口声声惨过结婚,讨厌极了。”
“总而言之,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会同圈内人搞男女私情。”
“口角似女明星。”
自真叹口气,“有什么前途?自由职业收入飘忽不定,够租还是够吃,一个人干此行已心满意足,夫妻俩一起混饭吃?不必这样苦命吧。”
小林柏着桌子斥贾:“小小井底蛙口出狂言,人家讯报伉俪夫唱妇随,资产数亿,还有,亿周刊梁大编辑自岗位退下,带走六百万退休金,盟报雷老总年薪五百万,你胆敢看轻我们。”
自真并不胆怯,冷笑一声,“那是行内状元,你是状元吗?”
林景山笑了,“你又是花魁女?”
“我前途未可限量。”
“箩底橙只只都作此宣言。”
“林景山,你上门来就是为着侮辱我?”
“是你先带头轰炸。”
“你不让女子?”
“你那么厉害,还需人承让?”
“所以,编者与作者无可能进一步发展。“太会得针锋相对了。”
“一起去看电影吧。”
“没空,我要到作家协会晚膳。”
林景山挥挥手,“有什么了不起。”
自真立刻说:“这是什么态度?见人挑担不吃力,肤浅、幼稚,人人无甚了不起,你最成功、聪明、能干,可是这样?”
“吵得我头痛。”
“小林,我们也别自相残杀了,你今晚到底为了什么事来?”
他也说不上来。
一日不与自真说话,一日不舒服。
自真叹口气。
小林间:“你与那会计师进行得怎么样?”
“十划没有一撇。”
“不是说理想生活是在他写字楼占一个小房间做办公室,分头工作,然后一起午膳吗?”
自真苦涩地说:“我太天真了。”
“怎么了?”
“人家喜欢的是小明星。”
“无聊。”
“做生意的男子百份百无聊。”
“那是吹了?”
“仍是朋友,许多事需请教会计师。”
“该出门啦,我送你去。”
“免,给人家见到了不好。”
“怕什么?”
“已经有人说你帮我帮得太露痕迹。”
“我不怕。”
“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罪名。”
“唏,东家不做做西家。”
“切勿恃才傲物,常心转两转,转到地底去。”
“看,互相勉励,不是很好吗?”
“编者与作者彼此体贴才最重要。”
他们离开报馆,分道扬镳。
小林不是不好,收入也不低,她与他又谈得来,可是,他们那些才子,太过风流潇,真是赚一百花二十,不善经营,到头来两手空空。
一点保障都没有。
并非理想对象。
公务员至少有一层宿舍作生活津贴,一个编辑有什么带回家?
明知如此,就不必一头栽下去了。
晚会中各人议论纷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闲话说之不尽,吹牛本事一流,差些没把大兴安岭自东北吹到广州。
好几次自真被诙谐的言论引得笑出眼泪。
干这一行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唯一乐趣便是志同道合的一班人在一起发表宏论。
吃甜品之际难免东家长西家短。
“张为训拿的奖你说如何?”
“任何奖项不包食宿,同志仍需努力。”
“不,奖金二十万。”
“林凤芝一本书的版权不止廿万。”
凤芝立刻瞪眼,“瞎说,你左手给我还是右手给我,有这种事?”
“这个奖应该先给邵宗先。”
“你又不是评判。”
“对了,王东升与吴为生有何资格做评判?”
自真解围,“我们谈谈别的题材。”
有人转过头来酸溜溜说:“自真你最近红透半边天。”
“是呀,”有人附和:“本月销书可有十万册?”
“你看自真衣着光鲜。”
“都是名牌可是,为写作人扬眉吐气,年薪直逼千万。”
自真赔着笑,忽然觉得有点累。
接着一言不发,直至散席。
有人建议去喝咖啡,她推说疲倦,回家去。
本来友好结伴吃饭是一种享乐,可是人事渐渐复杂,今晚,矛头就指向她。
自真有点闷,拨电话到小林家。
他那边正在播放轻音乐,乐韵悠扬,自真笑道:“那么好兴致?”
小林有点尴尬,“自真,有事吗?”
“想聊聊天,你有空吗?”
谁知林景山答:“我有朋友在这里。”
自真立刻意味到那是异性朋友,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改天再谈。”
做贼似的挂断线。
她静静坐看好一会兄,发呆,然后,寂寞地卸,到书房赶稿。
有人不嫌小林穷,有人欣赏他的才华,看,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自真有点黯然。
一边写一边看钟,那晚,林崇山没有覆电。
第二天一早,电话来了。
“交稿交稿。”
“见鬼,早上十点正,交什么稿。”
小林讪笑,“找我什么事?”
自真问:“客人刚走?”
“十二小时之前已经离去。”
“不关我事。”
“我是有问必答,为何找我?”
“小林。我们这一行是非可特多?”
“比起其他行业,单纯得多,不过近年半途出家者众,把其他行业的机心与斗争带了过来,故此复杂起来。”
“有人讽嘲我,该作何种反应?”
“装作听不见。”
“面对面呢?”
“一味傻笑,不置可否。”
“哗,那脸皮岂非似猪皮?”自真骇笑。
“否则,就不必出去混。”
“佩服佩服。”
“你现在窜出来了,听些闲言闲语,也是应该的,将一切打进成本之内,当日一种开销。”
“为什么要那么委屈?”
“和气生财,同这个吵完同那个吵,还有什么时间做功课?管他们呢。”
,感觉上不公平。”
“可是,感觉上不公平。”
“任何人看任何人的观感都不可能百份百准确,小姐,有人看你,不管青睐抑或白眼,都应庆幸,不知几许人瞄都无人瞄。”
“多惶。”
“江湖艺呢,小姐。”
“有人不承认是卖艺。”
“呵,那人,那人当然不足卖艺,那人一贯卖肉。”
自真浩叹,“多谢指教。”
“不客气。”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明知故问,通行都知道我暗恋你。”
“喂喂喂,此话不可乱说。”
林景山静默了一会儿,“因孺子可教也。”
“谢谢。”
“交稿交稿。”
自真忽然轻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林怔住,他缓缓反问:“你真开了窍?”
“是,我决定交三个月存稿。”
小林气结,啪一声挂断电话。
谁不想生活好一点。
廿多岁吃苦无所谓,即使牛仔裤白衬衫也撑得住,不知多好看,可是再过几年,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届时希望有人驾结实点的德国房车来接送,还站在地下铁路月台上,是何等寒伧,略具名气,更觉讽刺。
总希望穿得登样些,首饰不必多,多戴俗气,可是一只精致些的白金手表就得三十。
写作也需要一个优美环境,抬起头,书房窗户看得见海,才方便灵感前来扣门。
小林对她有意思管何用。
他志气可嘉,同是看样子到老不过掌三版副刊,成日忙得团团转,做到深夜。
太内行,太有了解,扼杀了罗漫斯。
伴侣搭档演出多么尴尬,自真见过那种过了气的演员组成夫妻档走埠巡迥演出,真可怜,女的在台上浓艳抹在着暴露施尽浑身解数,男的在一旁吆喝助庆宛如皮条客。
有时连他们的小孩也上台高歌一曲……
世上没有更凄惨的情况。
万万不可发生在任自真她身上。
夫妻千万不可在一起卖艺。
可是外头的人,自真同他们又不投契。
长辈同自真介绍过一位医生,坐在一齐吃过顿饭。
医生问自真:“喜欢何种嗜好?”
自真笞:“看书。”
“什么书?”
“在看游记。”
“好像有本书,叫鲁迅游记。”
“不,那叫老残游记。”
你看,怎么做朋友呢?是个文盲。
课本之外,名正言顺啥子都不必懂,连三国志、水浒传也不用看。
自真累得打呵欠。
小林有小林好处,不过再拖延下去不作表示,此君也很快会成为他人的乘龙快婿。
她拨电话过去:“小林||”“什么事?”
自真终于说不出口,打退堂鼓:“吝啬二字怎么写?”
“似你这般吝啬的人应该知道。”
自真忽然泪盈于睫,“就只得你一个人对我好。”
“神经病,我对每个写作人都似保母。”
“可是||”“自己去查字典。”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林,我读英文学校,我从来没学会过查中文字典。”
“似你这般不学好的蠢材会红起来,天无眼。”
“小林,你结婚后,我可否如往日般打电话给你?”
“你说呢?”声音充满揶榆。
当然没可能,小林太太会把整座电话抛到街上去。
“作家也会老,老了又无节蓄怎么办?”
“被人讥为老稿匠罗。”
“多残忍。”
连小林也沉默了。
“所以,我想趁年经勤力创作,把事业当作归宿,暂时不谈其他。”
小林叹口气,“那么,把你最好的作品给我的副刊。”
“一定。”
“这可是盟约。”
“你放心,我讲得出就做得到。”
小林苦涩地说:“那也好,得不到你的人,可是得到你的思维。”
自真忽然饮泣。
“你若食言,我同你拚命。”
电话轻轻挂上。
总算交待清楚了。
自真却惆怅得不得了。
将来,即使名成利就,也总会恍然若失吧。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
今日,她可得收拾闲情,出版社约好她到书展签名售书。
她打开衣柜,不能穿得太鲜,可是也不能太素,得化个淡,需精神奕奕,面对读者。
要走的路长又长。
起码有一百本书那么远,而且,写到第三十本的时候,恐怕要转变风格,否则读者会对任自真这名字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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