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亦舒作品胭脂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每个人都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

    我有母亲,自然,同时我亦是别人的母亲。

    许久许久之前,我已领悟到生命的奇妙,为了这个原因,我尊重我母亲,至于我爱母亲,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母亲与别人的母亲有点不一样。

    她很年轻。

    通常来说,一个三十四岁的中年妇人的母亲,应该穿着灰色丝旗袍,梳个髻,一脸慈祥的皱纹,一开口便“孩子呀,娘是为你好……”闲时弄了粥饭面点,逼着女儿吃下去。

    我母亲却不是这样的,母亲只比我大十七岁。或者你会说,呵,一个五十一岁的女人也就是老女人了,但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母亲的缘故,但凡见过她的人,都不置信一个女人可以保养得那么好,风姿绰约,比起她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我的女儿,十七岁的陶陶,常常说:“我情愿外婆做我的母亲,她长得美,打扮时髦,而且思想开通。”

    母亲长得美,是因为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是一个美女,她得了她的遗传,轮到我,就没有那么幸运,我长得像我爹。而陶陶,她得天独厚,我母亲,她外婆的一切优点,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我是最不幸的夹心阶层,成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亲,但我本身,长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犭京)皮裤子的母亲,与正在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儿,我无所适从,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比母亲还老。

    亲友都说:“之俊同她母亲,看上去像是两姐妹。”

    他们又说:“陶陶同她母亲看上去也像两姐妹。”

    这时候母亲会说他们,“发神经,再说下去,外婆同外孙女都快变成两姐妹了!”连命运都是遗传性的。每隔十七年,我们家便有一个女儿出生,还有什么话好说。

    三个女人并不在一起住。

    母亲同老女佣一姐住老房子。一姐是她自一九五○年以六十元港币雇下的顺德籍女佣,相依为命。

    我自己在一层中级公寓。

    陶陶住学校宿舍,假日周末两边走。

    说到这里,应该有人发觉我们生活中好似欠缺了什么。

    男人。

    我的父亲呢?陶陶的外公在什么地方?

    父亲很早便与母亲分开,另娶了一位广东妇女,再养了两个儿子,与陶陶差不多年纪。

    他们之间的故事,犹如一列出了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的母亲很特别,不见得每个老女人都有一段情,但她有许多过去,铺张地说出来,也许就是一篇张爱玲式的小说。

    陆陆续续,在她的申诉与抱怨中,一点点积聚,我获得资料,了解她生命中的遗憾与不如意。

    都是为了男人。

    男人不与我们住,不代表我们不受男人的困惑。

    陶陶的父亲,也已与我分开很久很久。

    我们的家,此刻似个女儿国,无限的惆怅,多说无益。

    不过陶陶是我们生活中的光辉。

    从没有后悔把她生下来。

    从小她就是个可人儿,住在外婆家,由一姐把她带大。

    一姐本来要辞工,两只手摇得似拨浪鼓,说受够了我小时候的急脾气,这下子她也老了,不能起早落夜地带小娃娃。但是孩子一抱到她面前,她就软化了。

    陶陶出生时小得可怜,才二公斤左右,粉红色,整张脸褪着皮,额角头上的皱纹比小沙皮狗还多几层,微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又没有头发,丑得离奇。

    我哭个不停,我以为初生婴儿都像小安琪儿,滚胖的面孔,藕般一截截雪白的手臂,谁晓得经过莫大的痛苦后,生下一只似小老鼠的家伙。

    我根本不愿意去碰陶陶,很久也没有替她取名字。

    这个名字是叶伯伯取的。

    叶伯伯是谁?慢慢你会知道的。

    叶伯伯说:“‘陶’,快乐的样子,瓦器与瓷器的统称,造就人才,修养品格谓之陶冶,这是个好字,她又是女婴,叫陶陶罢。”

    陶陶就是这样成为陶陶。

    母亲升级做外婆,非常受震荡,她困惑地说:“别的女人轻易可以瞒岁数,我却不能,外孙都出世了,真是命苦。”

    命苦是真的,因为不能瞒岁数而呻命苦是假的。

    因为婴儿实在丑与可怜,大家都爱她。

    一晃眼便十七年。

    有很多事不想故意去记得它,怕悔恨太多,但陶陶一直给这个家带来快乐欢笑。

    最令人惊奇的,是陶陶越来越漂亮,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宝石。

    母亲喜欢说:“一看就知道她是上海人,皮子雪白。”

    她痛恨广东人,因为父亲另娶了广东女人。

    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了。现在作兴痛恨台湾女人。

    所以母亲外表最时髦,内心仍然是古旧过时的,像一间装修得非常合时的老房子,她此刻住的房子。

    房子还是外公的钱买的。她自父亲那里,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什么也没得到。

    她老是说:“咱们家的女人,没有本事。”

    我总寄希望于将来:“看陶陶的了。”

    这一日是周末,母亲与女儿都在我家。

    我极度不开心,因为陶陶的男朋友不合我意。

    他是个十八九岁的西洋人,不知混着什么血统,许是葡萄牙,许是英国,眼睛黄黄的,阴沉得不得了,身板高大,颇会得玩,最讨厌的还数他的职业,竟是个男性模特儿。

    陶陶与他走了一段日子,最近打算与他到菲律宾旅行。

    我极力反对。

    陶陶举起双手笑,“我投降,凡是母亲都要反对这种事,你也不能例外?妈妈,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我同乔其奥在一起,我仍然爱你。”

    “我不喜欢那男子。”我说。

    “你不必喜欢他,我喜欢就行了。”

    我很不开心,默默坐下。

    陶陶的外婆幸灾乐祸,“你现在知道烦恼了吧,之俊,那时我劝你,也费过一大把劲,结果如何?”

    “母亲,”我说,“在我教导陶陶的时候,你别插嘴好不好?”

    母亲耸耸肩,“好,好,天下只有你有女儿。”她转身回厨房去看那锅汤。

    陶陶过来蹲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那张如苹果一般芬芳可爱的面孔,她梳着流行的长发,前刘海剪得短短,有几丝斜斜搭在她眼前,眼角尽是笑意。

    “陶陶,”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还是忍心把大帽子压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胡说。”陶陶笑,“你还年轻,你还在上学,你有事业,你有朋友,你应该再物色对象结婚,什么你只有我?你还有许多许多。”

    我如泄气的皮球,如今的年轻人真是精明。

    “那么当做件好事,陶陶,不要跟那个人走。”

    “为什么?”她问,“只为你不喜欢他?”

    母亲的声音来了,“之俊,你过来。”

    “什么事?”我走进厨房。

    母亲推上门,“你这个人,你非得把陶陶逼到他怀里去不可?”

    “这话怎么说?”

    “他们正情投意合,你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翻了脸她走投无路还不是只得跟了那乔其奥跑,你真糊涂!”

    “那怎么办?”

    “当然只好随得她去,听其自然。”

    “不行,”我说,“她是我女儿。”

    “不行也得行,你何尝不是我的女儿,你想想去,你若依了我的老路走,她就会蹈你覆辙。”母亲说。

    我闭上双目。

    陶陶敲门,“外婆,我可以进来吗?”

    母亲换上笑脸,“我想照外国人规矩,陶陶,别叫我外婆太难听,叫英文名字算了。”

    陶陶推门进来,“好了好了,妈妈,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件事不高兴,我不去就是了。”

    母亲白我一眼,不出声。

    陶陶有点兴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说。”

    母亲叮嘱她,“记得回来吃饭。”

    陶陶一阵风似地出门。

    我喃喃说:“青春就是青春,六块半一件的男装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么漂亮。”

    “你小时候也一样呀。”母亲捧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连我小时候亦何尝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丰公园入场要门券,在出口碰到的男人,为了多看我一眼,还不是重新买票入场跟着多跑一转。”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脸上贴金吧,这故事我听过多次了。”

    母亲冷笑一声,“嘿!我哄你干什么?”

    我喝口咖啡,“以壮声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时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睛,“我怕她行差踏错。”

    “得了,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视为一种经历,你理她呢!你是她母亲,反正你得永远支持她。”

    我问:“在我小时候,为什么你没有此刻这么明理?”

    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当时我是你的母亲。”

    我哈哈大笑起来。

    “随她去吧,稍过一阵,陶陶便会发觉乔其奥的不足。”

    “乔其奥,活脱脱是男妓的名字。”

    “之俊,你别过火好不好?”母亲劝说。

    我长长叹口气。

    母亲改变话题:“最近生意如何?”

    “当然非常清淡,如今破产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赚过一点。那一阵子真的忙得连吃饭工夫都匀不出来。”

    “都是叶伯伯的功劳。”

    “难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写字楼交给你装修。”

    我用手撑着头,“还找了建筑师来替我撑腰……他一直说他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

    母亲点着一枝烟,吸一口,不出声。

    我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说:“其实我差点成为他的女儿,世事最奇妙,当时如果你跟叶伯伯先一年来香港,就好了。”

    母亲喷出一股香烟,“是你外婆呀,同我说‘你前脚出去跟叶成秋,我后脚跳楼’,叫我嫁杨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还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对陶陶,不必太过限制。”

    “但那个乔其奥,叫我拿性命财产来担保,我都说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样子。”我愤慨地说。

    “你外婆当年也这么数落叶成秋。”母亲说,“跟你说的时势不一样了。你瞧瞧近年来走红的喜剧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为你自己着想呢?找个对象,还来得及。”

    “这个说法已不合时宜。”

    “你总得有人照顾。”

    “你应该比我更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似叶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顾男人一辈子,他肯被女人照顾而又心怀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边靠女人一边还要心有不甘,非常难养。

    我说:“我帮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亲生日,”母亲说,“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说:“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关系就复杂。”

    “你父亲顶喜欢陶陶。他对我不好,对你仍然是不错的。”母亲说。

    这是真的。当年他已经很拮据,但仍然拿钱出来资助我开店。我犹豫。

    “他喜欢吃鲜的东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买一点去。还有,酒呢,要好一点的威士忌,白兰地他讲是广东人吃的,讨了广东老婆,仍不能随乡入俗,算什么好汉!”

    母亲的口气,一半怨,一半恨,仍带着太多的感情,在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这辈子只打算记得两个人的生日:自己的,与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来,母亲不知沉缅在什么回忆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烟,皮肤还可以好一点。”

    “好得过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电视上头戴水手帽子充后生的中生要登样得多。”

    父亲是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下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陶陶最讨厌这三样菜。

    陶陶亦讨厌她两个舅舅。

    是,舅舅是父亲跟后妻生的两个男孩,年纪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亲说:“那广东女人也不好过,当初以为拣到什么宝货,谁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佣人也辞掉,广东女人只得兼任老妈子,服侍他岂是容易?又没有工作,坐食山崩,”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我应该说,山早已崩了。”

    我转头说:“到现在就不该有狭窄的乡土观念了,这根本是广东人的地方。”

    母亲恼怒,“你老帮着他,你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我赔笑。母亲仍然爱使小性子,自小宠坏了,一直拒绝沾染红尘。

    说也奇怪,母亲也历劫过抗战,也见过金元券贬值,也逃过难,总还是娇滴滴,历史是历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无奈,中年情怀毕露,化为灰烬,一切看开了。

    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

    或许陶陶会暗笑:“看开,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

    我微笑。

    母亲说:“笑好了,笑我这个老太婆嘛!”

    “你有叶伯伯帮你,”我说,“这还不够?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亲不响。

    我说:“陶陶今年中学毕业,本市两间大学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则太贵,二则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看怎么办?”

    “总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国,不知疯得怎么样。”

    “要赌一记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开门进来,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

    这男孩子并不丑,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

    我顿时沉下面孔,她带他上来干什么?

    反而是母亲,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连忙介绍,“这是我外婆,你没见过,外婆,这是乔其奥卡斯杜。”

    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演绎在面孔上,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只是斜斜瞟着他。

    “妈妈,你是见过乔其奥的。”

    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不过今日见了面,还是大吃一惊。”

    母亲只得接受奉承。

    乔其奥又对我说:“不,陶陶的母亲更年轻,许多这样年纪的女性还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赏乔其奥这张油嘴。

    他伸出晒得金棕的手臂,便与我们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亲说呀!”

    他驾轻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与陶陶到菲律宾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说:“是不是?我同你说过。”

    我赶紧把陶陶拉在我身边,看牢我的敌人,怕他扑过来。

    “伯母。”

    “你可以叫我杨小姐,”我说,“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尴尬地解释,“我们这次去是应广告公司聘请,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费用的。她现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书房装成化妆室,插满粉红色鸵鸟毛。

    嗳,这行饭有时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烦躁的时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鸵鸟。

    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仍是朋友。

    我出外买了礼物,代陶陶选一打名贵手帕给她外公。

    五点多她到我写字楼来接我,我正在与相熟的木匠议论物价飞涨的大问题,此刻入墙衣柜再也不能更贵等等,陶陶带着阳光空气进来,连木匠这样年纪身份的人都为之目眩。

    我笑说:“这是我女儿。”

    “杨小姐,你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嘴都合不拢。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为外婆,母亲就成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连忙说:“我们改天再谈吧。”

    木匠站起来,“那么这几只松木板的货样我先留在这里。”

    他告辞。

    陶陶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

    “杨陶,你给我静一静。”我笑。

    “你看看我这份合同。”她十万分火急。

    我打开来一看是亚伦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这是间有规模的公司,不会胡来。

    我用十分钟把合同细细看过,并无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劳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长身份签下名字。

    陶陶拥抱我。

    我说:“不要选暴露泳衣。”

    “妈妈,我赚了钱要送礼物给你。”她说。

    陶陶都赚钱了,而且还靠美色,我大大地讶异,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是乔其奥介绍的。”陶陶说。

    我说:“你不提他还好,陶陶,外头有人传说,他专门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没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辩。

    “看人要客观点。”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气结。

    “妈妈,”她顾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么。”她取出一支钢笔,“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书时用的。”

    “你怎么把外婆的纪念品都掏出来,还给我。”我大吃一惊,“这是叶成秋送她的。”

    “叶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欢,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他没好气。

    “爹。”我很了解,温和地叫他一声。

    他说:“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

    “陶陶也来了。”

    “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杨陶杨桃,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当然,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

    我会心微笑。

    “过来呀,让外公看看你呀。”父亲说。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抓一本杂志看。

    父亲叹口气,“越来越漂亮,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留饭让座,我亦有礼物送给她。

    她说:“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连忙说:“他们能有多大!你看陶陶,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穿着旗袍,料子还新,式样却是旧的,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说:“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我还反对,没想到两年不够,连本带利还了来,真能干,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也不知该往哪里筹。”

    日子久了,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着,但到底有点感情。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发作起来,直叫:“大学?有本事考奖学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六年了,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要学,为什么不学之俊?”

    我很尴尬,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我真担当不起,只得不出声。

    后母立刻站起来,“我去弄面。”

    我过去按住父亲。

    他同我诉苦:“就会要钱,回来就是问我要钱。”

    我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如果觉得胭脂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亦舒小说全集喜宝朝花夕拾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玫瑰的故事故园风满楼爱情只是古老传说仲夏日之梦乒乓德芬郡奶油洁如新画皮寻找家明假如苏西堕落花好月圆你的素心地尽头众里寻他爱情慢慢杀死你谎容大君吻所有女孩烈火美丽的她玻璃珠的叹息不要爱上她有过去的女人拍案惊奇珍珠蓝这个颜色满院落花帘不卷哀绿绮思玉梨魂小火焰雨花请勿收回譬如朝露星之碎片南星客阿玉和阿瓦说故事的人那条路染成金黄时叹息忘记他蓝鸟记杜鹃花日子流光琉璃世界恼人天气传奇试练精灵钟情家明与玫瑰可人儿求真记我心今夜星光灿烂她成功了我没有紧些,再紧些回南天等待伊人白衣女郎他人的梦月亮背面过客今夜不五月与十二月不要放弃春天阿细之恋金环蚀老房子年轻的心镜子红鞋儿恋后花裙子金粉世界表演小朋友封面仕女图三小无猜旧欢如梦安琪儿写照蓝色都市一个女人两张床花事了散发女神偶遇寂寞夜我答应你寻找失猫卖火柴的女孩请你请你原谅我蝴蝶吻猫儿眼慰寂寥密码偷窥晚儿憔悴三年变迁古老誓约我确是假装故事错先生红杏追求曾经深爱过归家娘锦袍离婚女人两者之间临记少年的我三个愿望听我细说转机卖肉男男女女如果你是安琪飞车女郎来生一个夏天幸运饼乾再生恨煞十天医情孪生漫长迂回的路特首小姐你早葡萄成熟的时候雪肌银女同门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电光幻影蓉岛之春邻居太太的情人风信子胭脂曼陀罗爱可以下载吗野孩子寻芳记预言天秤座事故两个女人我爱,我不爱阿修罗痴情司红尘假梦真泪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会圆舞直至海枯石烂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连环七姐妹美丽新世界一把青云她比烟花寂寞一千零一妙方要多美丽就多美丽没有月亮的晚上弄潮儿绮惑绮色佳人淡如菊石榴图天若有情香雪海小玩意心扉的信她的二三事幽灵吉卜赛明年给你送花来异乡人忽而今夏真男人不哭泣如何说再见变形记小宇宙印度墨如今都是错这样的爱拖一天就是错一天这双手虽然小承欢记花解语镜花缘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心之全蚀不羁的风不易居吃南瓜的人艳阳天我情愿跳舞莫失莫忘寂寞的心俱乐部美娇袅邻室的音乐生活之旅西岸阳光充沛伤城记(心慌的周末)如果墙会说话黑羊绝对是个梦小紫荆小人儿一点旧一点新一段云天上所有的星只有眼睛最真蔷薇泡沫叹息桥璧人独身女人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灯火阑珊处噓──悄悄的一线光寂寞鸽子,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返回列表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