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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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头痛之余,只嚷道:“随她去,随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妈妈道:“反正事情闹僵,她可以回来这一边。”
真没想到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照顾到她可以做母亲,仍然还是一个大包袱。
马大他们用钱像淌水般,汹涌得很,两三个老妈子,一个司机,大着肚子,她硬是要装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点婴儿房。
我渐渐怀疑马大的真面目,也许梅某才是帮凶,而马大是主谋。
我当然不敢叫马大仔细用钱,这是他们的事。
但到他俩要动身去欧洲的时候,我与母亲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着大肚子干吗舟车劳顿的?”
马大眉开眼笑的说:“我们乘飞机,与舟车无关。”
“你行个好,别让我们心惊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来,“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处。是令侠说闷,逼着我出发的,我不能不侍候着他,外边有人虎视眈眈。”
妈妈挥挥手,“让她去让她去。”
我把梅令侠找来审问:“你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同我嬉皮笑脸,“何来夫妻关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别耍花样!你们两个人千变万化,到底搅什么鬼?”
他收敛一点,“去趟欧洲,屋子该装修完毕,天下太平,走开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花法,装修完房子就轮到卖房子。”
“哈拿,真的,我们手头也不宽限,到欧洲……”
我跳起来,“不宽限?那层房子到你们手才多久?”
他笑说:“那种偏僻区小单位,又适逢屋价低潮,才卖五六十万,真是的,哈拿,够什么用?你妈妈手中起码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发呆,耳边嗡嗡响。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净?”
“马大又添了些首饰……你问她呀。”梅令侠说。
我冲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会把你领回去,咱们裘家养不起你那样的姑爷。”
他冷笑不语。
我拂袖而去。
他们两个人我都恨,见到马大恨马大多些,见到梅令侠又恨他多些。
他们俩还是动身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着信用卡的单子。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怎么样填这个无底洞。
妈妈说:“大概是为着好使梅令侠见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没有这样厉害?”我不服气,“人人都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来信。”妈妈故意叉开去说。
“说什么?”我心约略牵动。
“只是问咱们好。”
“咱们很好,不劳他相问。”
隔很久,妈妈说:“那日小秋家的几个年轻人,你看怎么样?”
“我没留意。”我笑。
“来,在家没事,咱们喝下午茶去。”妈妈建议,“我多找儿个人出来。”
“不必不必。”我使劲摇着双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间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独自一个人坐惯,倒也不觉什么,二十分钟后离开,发觉漏下一份杂志,再转头拿,发觉就在我坐过的位置上,坐着殷瑟瑟。
有这么巧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戒备起来,犹如准备决一死战的猫儿,背脊弓得如一座桥,双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着我。
她瘦了。虽然仍旧浓妆,但看起来更加憔悴,脸颊明显的松弛,身上仍穿着大袍大甲的时兴衣服,膊头垫得如美式足球员制服。我像她?开玩笑。
“好久不见。”我朝她点点头。
她没话说,也点点头。
我取过那本杂志便走,心中懊恼:何必省这三五块,买过一本不就得了?
走离蛋糕店,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偏偏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店内。
错不了。化了灰也认得他,这人是梅令侠,是他约好殷瑟瑟在这里等。
我顿时一惊,他回来不打紧,马大呢,马大此刻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强烈跳动起来,连忙到公众电话亭打电话回碧水路。
女佣人来接电话。
我急促的问:“少奶奶呢?”
“少爷与少奶奶在欧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诌什么,我一分钟前才见到你们少爷。”
佣人急急分辩说:“大小姐,少爷他们的确没回来过。”
我放下电话朝蛋糕店奔过去,推门入内,一看,那张座位已经空了。
我抓住伙计问:“这一张台子的客人呢?”
“刚刚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两人就相偕离去。”
还不是见了我就逃。为什么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无伤大雅,我不见得会多事得立刻向马大打小报告,何必马上离开?
他回来了,马大在什么地方?我顿时心乱如麻,赶回家去同妈妈商量。
妈妈先是一震,随后说:“你看错人,怎么会是令侠?马大不会让他一个人回来的。”
我说:“我敢以人头打赌,我断然不会看错,那梅某穿着乳白的长-皮外套,有几个男人会做这种打扮?错不了。”
妈妈勉强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说少爷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有办法找到殷瑟瑟。”
妈妈劝阻我,“哈拿,一点根据都没有,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里面大有文章。关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认为是多管闲事。”我说。
“你们两姐妹,”妈妈顿足,“行为乖张偏激,真气死我。”
“不怕,我会见机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来,打电话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气,并没有怀疑什么,我就得到殷瑟瑟的电话地址。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
我拨通殷瑟瑟家的号码,电话没响多久,便有人来听。我知道殷瑟瑟有双很尖的耳朵,是以忍着不出声,果然,她喂了几声,见没下文,便放下话筒。
我说:“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侠?”妈妈瞪大双眼。
“正是。”
“捉奸在床,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不得不问。”
“你忍一忍吧,哈拿,马大她一回来便会同我们联络的。”
“我不能忍。”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赶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盗眼,一手按铃,果然,有人来开门,正是殷瑟瑟,她没想到是我,想关上门,已经亮了相露了脸,迟一步。
我说:“让我进来吧,”声音心平气和,“有什么话说明白岂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个爽快人,略一犹疑,便打开门。
公寓装修得新潮美观,既来之则安之,我缓缓坐下来。
我开门见山,“你刚才见过梅令侠?”
她说:“是的。”
我问:“他人在香港?”
“是,回来好几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与他一起到欧洲去的。”
“他们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来。”殷瑟瑟说,“后来的情形怎么样,我没问。”
“把她一个人留在欧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烟,“她可以打长途电话回来求救。”
“但至今我没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侠应该通知我们一声。”我责备他们。
“他受够了,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什么?”我站起来。
“他们之间已经交代清楚,”殷瑟瑟说,“以后各走各路,令侠与我决定在下个月结婚。”
“什么?”我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殷瑟瑟扬起一条眉毛,“我想马大回来之后。会对你有所解释,我不想多说。”
“你怎么可以跟梅某结婚?”我震惊过度,语无伦次,“另外一个女人怀着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个女人并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么。”
我绝望的叫出来,“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自她那里把梅某抢过去?”
“并没有,我并没抢,是令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侠,你出来。”
我看向半掩着的房门,怔住。
梅令侠自房内施施然的出来,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酒杯。
殷瑟瑟问他:“我有没有抢过你?”
梅令侠以唱双簧的口气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殷瑟瑟问我:“听到没有?”
我问:“马大在什么地方?”
他挣脱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钱花光了,把她扔在欧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挡住我,“我的妈妈,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钱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愿的拿出来,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时时刻刻提着,人家也不会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点?”
殷瑟瑟说:“马大那么大一个人,谁能把她扔来扔去?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令侠不必负责。”
我气得面颊都跳动起来,手脚发软,提不起气来。
梅令侠向我说:“哈拿,我下个月与瑟瑟结婚……”
我抄起身边的水杯,向他身上泼去,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小缎背心,一下子湿了一片,贴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枪,溅出鲜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枪。
我喝道:“马大住在什么酒店。说!”
殷瑟瑟骂:“你们两姐妹,怎么像泼妇似的?”
梅令侠并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说:“到巴黎希尔顿找吧,她还住不起亚历山大三世。”
我开了门走。
在电梯里我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发黑,自己被自己吓坏,只好靠着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荤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门,老英姐来开门。
我大声叫妈妈。
老英姐喝止我:“什么事,你别吓妈妈呀,她正躺着休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握紧拳头,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我找到巴黎的电话,便打过去。
妈妈披着羊毛衫出来,“你回来了?”
我此刻已经控制住情绪,只觉唇焦舌燥,转头同她说:“你管你休息,别理我。”
“叫你别去,碰了钉子,是不是?”
我说:“阿英,扶妈妈进去休息。”
电话拨通,我的法文不灵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于五日前离开酒店,而梅太太亦于三日前离开。我大声追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可知道?”
那边一味说客人没有留话。
挂上电话,我活脱脱似只无头苍蝇,只会得在屋子里打转,妈妈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聪明,已经听出苗头来,她过来说:“不怕,马大使惯小性子,这早晚怕已经动身回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殷马大或是裘马大这个人。一直闹到黄昏,还是影踪全无。我喃喃地只念着一句:“我不会放过梅令侠,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妈妈愁眉百结中笑出来,“杀尽天下负心人?你有那个魄力,也怕你杀得刀钝。”
我又说:“马大马大,行行好,你怀着孩子,走到什么地方去?快快回来,我与妈妈总是爱你的。”
妈妈说:“别急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天真得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我抬起头,“这件事可以结束,但不是以这种方式,马大是最脆弱的一个人,她受不起这种打击。”
妈妈说:“等马大回来,我会把梅某叫出来对质。”
马大没有回来。
我们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担惊,只要门外有一点响,便扑出去开门,但马大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我都同妈妈说:“妈妈,我可有白头发?人家伍子胥一夜白头。”
妈妈把梅令侠找来追问,他也急,搅不清马大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
妈妈问:“你走的时候她怎么说?”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骂:“她叫你跳楼你跳不跳?”
妈妈白我一眼,又同他说:“她有没有说要一个人留在欧洲再逛逛?”
“我怎么知道她爱不爱逛?”梅令侠还嘴硬。
妈妈沉下脸,“我女儿不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我会通知警方,出动国际刑警去找她回来,这么大一个人,你以为我会让她失踪?况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都六七个月了。”
我忍不住又骂,“你舍得她,也该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么损失,你于心何忍。”
他低下头,软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来,“孩子是她要怀的。”
“你们别用旧礼教的大帽子来压我,我问心无愧,我不怕。”梅令侠说。
我睁大双眼,我服了他,他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罪,这笔错帐究竟要算在什么人的头上?难道是我跟妈妈?
妈妈挥挥手,“叫他走吧,他实在不知道。”
“妈妈,”我走前一步,“他说他下个月要同殷瑟瑟结婚。”
妈妈疲倦的抬起头来,“我阻止不了他们,他说得对,确然不是他的错——”
连梅令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马大没能看清楚一个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是马大的错。”妈妈用手托住头,不再言语。
梅令侠移动双腿,刚想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亚斯匹灵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扑上去,“胡哇”一声,紧紧的啮住他的大腿。
我吓得呆住,是梅令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声把我惊醒,我扑过去扶起他,只见他左腿血流如注,亚斯匹灵得手后还不离开,狂性大发,露着兽齿,双眼紧紧瞪牢梅令侠。
“快报警,”妈妈叫,“叫救护车,伤口非同小可。”
我抛下梅令侠去打开门,“亚斯匹灵,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过,飞扑下楼,去了。
救护车到达时,梅令伙已经昏厥过去。
我硬着心肠由护理人员把他接去医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妈妈维持沉默,我却觉得亚斯匹灵真是只义犬。
英姐来洗去地上血渍,淡淡问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这种贱种,怎么死得了。”
妈妈说:“过几天再没马大消息,我们去报警。”
马大一直没有消息。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跟永亨联络一下,叫他帮帮忙。”
我深深叹息一声,只好打电报到橡胶园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赶到的,我见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当着他哭起来。
妈妈迎上来,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责备我们,“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张报纸搁在我们面前。
报上端端正正刊登着梅令侠殷瑟瑟的结婚启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广众之前掴了一巴掌似的,面红耳赤,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弹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急急掩上脸。
永亨又问:“报警没有?”
我点点头。
他放下公事包,“我现在去看梅令侠。”
“我也去。”我呜咽说。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来。”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门去。
母亲接着我,“他一来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镇定、冷静,都影响我们的情绪,使我们安心。我与母亲多日来第一次宁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语,“昨天电报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爷真是没话说。”
我说:“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没有这样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时就回转,英姐递毛巾给他抹脸,他也不客气,坐下举案大嚼。
妈妈问:“怎么样?”
“亚斯匹灵咬得他好惨,缝了十余针,”永亨说,“据说伤口看见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这样。
“狗呢?”他问。
“逃走了。”我说道。
永亨板着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纵容它咬梅令侠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信你问妈妈。”
“动物与它的主人有某一个程度的心灵沟通,你可以下意识地控制亚斯匹灵行凶。”他看着我。
我没好气,“是,我是个懂得运用脑电波操纵动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样说过吗?”
我哼一声。
“你把亚斯匹灵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有点得意,“它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啊,”永亨点点头,“犯了罪,出外避风头去了?”
“我并没有把它收藏起来。”
永亨抬起头来,“这么多天,它没有回来过?”
我略略不安,“怎么?它有什么不妥吗?”
“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它并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觉奇怪?照理它是走不远的,它食量相当大。”
我低头,“它会回来的。”
“它回不回来倒是其次,马大才叫人担心。”
“适才梅令侠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永亨叹口气,“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马大,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婚礼。”
我痛心的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一个是我的义妹,另一个可算我表兄,你说我要不要去?我们三个人,自小在一间屋子里长大。”
我说:“在情,你不该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说。
我讽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头来,“你们都怪梅令侠。”
我诅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永亨问:“你恨他什么呢?”
“恨他不务正业,油腔滑调,欺财骗色,不仁不义,反脸无情。”
“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又没有哄骗过什么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马大心甘情愿跟他的。”
我不响。
“马大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她是个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只美丽的昆虫,令灯火本身为之黯然失色。”永亨说。
我明知这是事实,却不甘心让梅令侠得了道理去。
我固执的说:“我恨他。”
“因为你不舍得恨马大?”永亨微笑。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瞪着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总会得露脸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说。
妈妈说:“住这里。我已经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间,就这么一句话,谁也别跟我推辞。”说完她走进书房。
我讪讪的,“妈妈真厉害哩。”
永亨看着我,“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他说得再对也没有。妈妈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蔼、决断,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与马大都没有承继到,自然,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亲生妈妈,我们像粉艳红那般偏激、冲动、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福气像妈妈。”
永亨叹口气,“又怪社会了,你后天可以修炼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剑做游方道士?”我笑问。
“不过我喜欢你那乐观的心态。”他说。
听他提到喜欢两字,我的面孔胀红。
“热带风情的生活如何?”我岔开话题。
“晚上的空气尤其濡湿,”他形容着,“丛林中的夜如野兽派宗师的世界,各式的绿遮掩着月色,烟蒙蒙的一弯若隐若无的蛋黄月,夜不是静寂的,虫鸣蛙鸣叫得人不能入寐,连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强。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交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与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处,哈拿,你事事喜欢查根问底,主持正义,我却不这么想,”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已经把我遗弃,即使找到他们,于事何补?”
他语气内有太多的沧桑,我听得颇为辛酸,没有心情同他辩驳。
“也许他们已经过了身呢。”
永亨说:“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辈子存着那么大的一个疑团,你不难过?”
“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难过的事,”他恢复微笑,“已经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诉我关于你童年的故事。”
“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说:“我们谈将来是正经。”
噢,将来。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将来。
我说:“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么都不会,只好在家带孩子。”
永亨也兴奋,“我们要五个子女……”
说到孩子,我们俩可以一直谈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觉,朦朦胧胧,我听到提琴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耳朵,“亚斯匹灵,快来治我的头痛。”我叫。
但是那琴声偷偷进入我的房间,逼近我的身体,我机伶伶打一个冷颤,“马大,马大——”
是马大,她回来了。
“马大,你在哪里?你回来了?”我一头冷汗的坐起来。
其余两间房间的电灯亮起。
永亨穿着睡衣过来,也不说什么,便握着我的手。
我说:“琴声,我听见琴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过来说。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间我腹部一阵痛,我嚷出来,“哎呀,痛。”
永亨扶着我,“怎么了?哪里痛?”
一阵阵绞痛传出来,我咬紧牙关,但忍不住呻吟,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剧烈的痛觉,宛如有一团火在腹中炙烧,逼得我张大眼睛喘息。
妈妈急说:“我去叫医生,会不会是急性肠炎?”她飞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发黑,知觉模糊,但心中却一片明证,我叫:“马大,马大。”是马大,不是我,我没有事,是马大出了事。
我蜷缩在永亨怀中,他拍我的背脊,“医生立刻来,立刻来。”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话劈头便问:“马大呢?”
妈妈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吓死人,无端端肚子痛得打滚。”
我抢着说:“妈妈,这是心灵感应。”
妈妈犹疑:“说得这么玄。”
“不是玄,科学上有根据的,双生儿确有心灵感应。”我气急败坏的说下去,“肚子,腹部……马大怀着孩子,不好不好,妈妈,孩子完了,马大呢?”我哭起来,“马大怎么还不回来?”
永亨抱着我的头,“嘘嘘,乱吃什么,”他点醒我,“吓坏老人家。”
我顿时清醒起来,把眼泪吞下肚子。
妈妈踱步沉吟:“你们两个小时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么感应一一”
永亨笑说:“妈妈,你别听哈拿胡说,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闹肚子,此刻吃了药没事又来装神弄鬼。”一边朝我瞪眼。
妈妈说:“我信基督,我不怕。”她叹口气走出房去。
永亨低声问我:“你怎么了,刺激妈妈。”
“马大要回来了。”我怔怔的说。
“你怎么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说,“就在这几天内。”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侧起头,“她很伤心。”
“那是可以预料的,”永亨说,“梅令侠终于跟殷瑟瑟结婚,马大受的打击一定很大,不过感情上的创伤是很容易恢复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没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说。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顺着我,“你够精神吗?”
碧水路殷宅装修了一半,没有人付帐,所以工程停下来,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颓垣败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装修公司负责,叫他们完工,我来付这笔帐。”
“是,小姐——”他立正敬礼。
“永亨,你越来越坏了。”
我与永亨缓缓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试想一男一女兴致勃勃的搬进来,屋子还没装修好,他们已经拆开。
我犹疑的问:“令侠回去瑟瑟身边,是因为她的钱?”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们两个人一直很谈得来。”
“你总是不肯说人一句坏话。”我抱怨。
“我帮着你骂他诋毁他,你还会看得起我吗?”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对牢水池。
“本来殷若琴要我住这一间房间。”我很感慨。
“你到现在还不肯叫他一声父亲。”永亨无奈。
我凝视水池,青苔似乎更绿更腻更脏。
慢着!那浮着一大块灰色是什么?我的心一紧。
我转身,推开永亨奔下楼去。
“哈拿,你别走得那么快,哈拿,你小心一点……”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么?你看见什么?”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恐惧的抬起头来,“永亨,水池里!”
他拉起我,也顾不得我手脚擦破油皮,便与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开青苔与落叶,我先看到一滩瘀红的血浆,随着是一具灰色涨大的尸身,我惊怖至不能做声。
“亚斯匹灵!”我尖叫着退后几步,“亚斯匹灵!”
我睁大眼直视,亚斯匹灵的头部被轰去一半,血肉模糊,原来它死在这里。
怎么会?它并没有来过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双眼要喷出火来,“梅令侠!”我自牙齿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
“哈拿,我去叫杂工把它捞起来。”永亨很镇静,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
我挣脱永亨的手,“一眼还一眼,一牙报一牙,是梅令侠,他杀死我的亚斯匹灵。”
永亨大喝一声,“是又怎么样?你要杀死梅令侠为它报仇?最近你怎么了?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烧,令你做出许多反常的举止来。”
“他没有人性,永亨,他没有人性。”我混身发抖。
永亨喃喃说:“幸亏死在这里的是狗,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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