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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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天一向公平,没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试那阵子乃意没睡好,又担心成绩不好,皮肤百病丛生,对着镜子,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区维真。

    她把小区请来教功课,只有在这样生死关头,小区有权有威,可以肆意发言。

    “这一科已来不及逐页温习,我给你五个题目,你背熟了碰碰运气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于温习。”

    小区瞪她一眼,冷冷说:“人家怎么同,人家冰雪聪明,过目不忘。”

    乃意低头无语,真的,谁像她,不但其笨如驴,倔强如牛,且懒惰如猪。

    过一会儿她又咕哝:“石少南成绩也不见得妙到哪里去。”

    小区又说:“人家头脑虽然简单,至少四肢发达,打好网球,也可以拿外国名校的奖学金。”

    因为句句属实,乃意更加伤心。

    晚上听见母亲同父亲说:“当真各人修来各人福,眼看没希望,上天却遣差区维真来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题目才走,都不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书桌上吗?”任先生问。

    “不是写功课。”

    “写什么,情信?”有点担心。

    “写小说。”

    任先生大笑,“什么,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来了。”

    “人家女儿总与母亲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进退,乃意却似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才畅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别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数难以了解。”

    乃意不去睬他们,仍然努力修改旧稿,勤写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两件大事发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亏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开小小精致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贺的是“考试成绩优异”。

    乃意讶异莫名,立刻与凌岱宇冰释误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岱宇一听,惯例冷笑一声,“可是紫色毋忘我衬满天星,用一张淡黄色薄纱包装得一派诚意款款模样?”

    乃意愕然,“你怎么知道?”

    岱宇在那一头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总共只那么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个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会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过一个礼拜,轮到毋忘我夹白玫瑰,告诉你吧,城里时髦女早已给他一个绰号,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声。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万别露声色,幸亏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学生动脑筋,欺侮小女孩,岂有此理。”

    乃意见岱宇反应激烈,十分诧异,“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么资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问:“你也收过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满智女士也不会那么仇视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过毋忘我的人。”

    岱宇叹口气,“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气,当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实在遥不可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叹息。

    “哗,一网打尽。”

    岱宇没好气,“你说话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过做小报报尾巴作者。”

    乃意丝毫不介意,“你听你这口气多势利。”

    “到底有无报馆接纳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径,“甄家有无从事文化事业?”

    乃意到底不舍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语,花无罪,送花的人猥琐也不表示花有错。

    她让它们留在瓶子里,花成了干花,她又把它们压在日记本子内。

    日记本子里全是小说大纲,什么样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会白领女子遇上某国王子,妙龄女郎遭天外来客飞行器重创后身怀异能,独身女子如何挣扎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个读者,对这些大纲十分齿冷,“可怕,无稽,谁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会找到知音。”

    “写些男孩约会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当然少不了这些天经地义的小说元素。”

    就在那天,报馆通知任乃意,已采纳了少女日记,下个月开始刊登,并且希望她继续努力。

    乃意松一口气,总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与一个人分享这件大事,拿起电话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发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这喜讯告诉朋友不可,她终于拨给区维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这样同那小子说。

    “啊,”小区很高兴,“本校收你读第六班了。”

    “小区,校园以外,还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乐土。”

    “见仁见智耳。”

    “你要说的是什么?”

    已经扫了兴,“没有事。”

    “乃意我劝你回学校见一见校长,你成绩不算太差,是个边缘个案,求求情,预订学位比较安全。”

    这么早就得钻营投机。

    “我陪你去。”

    那个下午炎热无比,乃意站在校长室外一棵树影底下遮阴,小区采一块紫荆叶给她,“祝你聪明。”

    乃意抗议,“我已经聪明。”

    小区摸着鼻子笑了。

    他脸上疱疱已痊愈一半,但人仍然没有长高。

    校役传任乃意。

    一见校长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机会有希望。

    校长很难拒绝原校生,她看着这班孩子由儿童发育成为少年,他们的个性、背景、成绩,她全了解,尤其是任乃意,圆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热涨得通红,一额汗,白衬衣贴身上,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求人才好,校长心肠软,挥挥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乃意感动到极点,真正的好人,不用来人开口,能做到的,已经承担,或许区维真讲得对,除了校园,别处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红红自校长室出来,看到小区焦急地迎上来,她还没开口,他已经说:“凌岱宇在那边,似有急事,她听任伯母说你在学校,便找了来。”

    乃意一看,见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荆树下,头靠着树干,正在抽烟。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岱宇双目红肿。

    乃意蹲下问:“谁欺侮你?”

    岱宇不语,隔一会说:“你为我出气?”

    “不妨讲来听听,小区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个臭皮匠,说不定凑成一个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扬手叫小区过来,小区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奥妙原委,只不过他对别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远待当事人先发言。

    乃意说:“我们去吃红豆刨冰,坐下从详计议。”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区目光制止。

    岱宇终于开口,说的却是:“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听,几乎把口中刨冰喷出来,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纪的人物,遇事不思对策,专门吟诗,有个鬼用。

    小区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头,“李满智要带着保育及倚梅到温哥华去。”

    大家沉默,这分明是替这两个人制造机会。

    乃意马上说:“叫甄保育不要走。”

    区维真这时插嘴,“不行,名义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见他很清楚这件事。

    啊,李满智真厉害。

    “那么,岱宇,你也跟着去。”

    岱宇幽幽说:“人家摆明嫌我碍事,我缠着人家有什么意思。”

    小区还没有开口,乃意已经竖起拇指说:“有志气。”

    小区急道:“岱宇不是这个意思。”

    乃意求饶,“岱宇,不要打哑谜好不好,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想要什么,要直截了当讲出来,免我们费猜疑。”

    小区也说:“岱宇,牺牲不起,设法补救,牺牲得起,无谓难过。”

    “看你,”乃意说,“明明不能抛在脑后,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泪来,“乃意,我只得你一个朋友,偏偏你老骂我。”

    乃意顿足,“不是你朋友,骂你作甚,由得你沉沦。”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亏小区不是英伟小生,否则只怕人误会两女为他争风。

    小区连忙打圆场,“岱宇的意思是,有人应该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顺一起赴温哥华。”

    轮到乃意冷笑,“天下有这种称心如意的妙事?”她点起香烟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余未之见也。小姐,凡事要努力争取,失败再试,世事无现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失望。”

    岱宇见小区颌首同意,可见乃意说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来。

    乃意问小区,“人家林倚梅又用什么名义跟到欧洲去,我们参考参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机构的会计人员。”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区说:“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游,途中他们一定冷落她,也没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么角色,”乃意忍不住问,“他没有主张,任人摆布,爱恶不分?这样的人要来干什么,简直不及格。”

    座中已无人发言。

    乃意气馁,“散会。”

    这时小区忽然问:“岱宇,你的经济是否独立?”

    岱宇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理这些事,一向交给韦玉华律师托管。”

    乃意看小区一眼,“我与岱宇散散步。”

    她有话同好友说。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两兄弟,并非杰出人物。”

    岱宇冰雪聪明,当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应当坚强有为,思路分明,愿意爱护照顾支持伴侣,你说是不是?”

    岱宇低着头。

    “岱宇,我了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长大,南洋环境单纯,你难免失于天真,我觉得此际你应放开怀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没有反应,乃意知道说了等于白说。

    乃意与小区只得送她上车。

    小区看着远去的车子摇摇头,“甄家这三个人,活脱脱似一个故事的翻版。”

    “什么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应该多看一点书。”小区白她一眼。

    咄,不说拉倒,又作年轻导师状。

    第二天,他们三人约齐了直赴韦玉华律师楼。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动。

    接见他们的却是一个叫韦文志的年轻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声彩,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树临风,态度谦和,又具专业知识,这一号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么。

    只听得韦文志笑说:“家父已经半退休,本行事务大半已交我办理,不知三位有何贵干。”

    真没想到小区说话亦这么技巧,他严肃地代表岱宇发言:“凌小姐想了解她的财政条款。”

    韦文志立刻传秘书交资料上来。

    半晌文件递上,韦文志查看之后,对岱宇说:“阁下在二十一岁前随时可以动用的现金达到——”他把数目字讲出来。

    不但乃意愣住,连小区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无动于衷。

    乃意说:“岱宇,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是富女。”

    岱宇却苦涩地回答:“金钱并非万能。”

    韦文志律师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经很多。”

    乃意马上不忌讳地说:“让我们陪你到温哥华去一趟,三对三,不一定输。”

    岱宇抬起眼,脸上似渐渐恢复神采。

    小区却说:“这不大好吧,人家会怎么说。”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费对岱宇来说,好比九牛一毛,就让她请我们走这一趟好了,我这就去订飞机票及酒店,小区,烦你去打听他们坐哪一班飞机。”

    小区满头汗反对,“你别怂恿岱宇在我们身上花钱。”

    凌岱宇这时勇敢主动地开口:“这是我的主意,与乃意无关,暑假闲得慌,又没有其他事可做,我愿意请你们作伴去观光旅行。”

    乃意扬扬眉毛,“听到没有,别又说我教唆岱宇。”

    韦文志律师一直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半晌问:“没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来道谢。

    韦律师一离开会客室,乃意便说:“岱宇,这个韦文志,才是有潜质的伴侣。”

    区维真大不以为然,板着脸说:“乃意,今天你已经说够话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这样有钱,为什么不自置公寓搬出来住?”

    “任乃意!”区维真喝止她。

    乃意看着小区,“我说错什么?”

    区维真愣住。

    真的,乃意说错什么呢,凌岱宇在外婆家过得并不写意,她完全没有必要寄人篱下,去看别人的眉头眼额,搬开住是一个上佳办法。

    岱宇不出声。

    “我知道,”乃意点点头,“你要近着一个人。”

    区维真亦不语,会客室里只得任乃意的声音:“岱宇,作为这么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你要当心,你那两个表兄不是省油的灯。”

    岱宇握紧好友的手。

    稍后岱宇先走,小区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闲事。”

    “是,”乃意承认,“我看到了,便无法佯装大方,我关心她,怕她吃亏,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们还坚持做君子,不管闲事?我情愿做小人。”

    “你当心两边不讨好,”小区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着小区,“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点我?可见你也真诚为我好。”

    小区一听这话,先是涨红面孔,随后脖子也通红,他在心中同自己说:不要太笨,这是难能可贵好机会,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么,就当他区维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马上当机立断,“我自己付得起旅费。”

    “你真婆妈,岱宇不会在乎的。”

    小区笑笑,“我们的不拘小节,在人家眼中,也许会变成烂塌塌。”

    乃意没好气,人家的眼睛又没陪她哭泣欢笑,一双双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视之处。

    小区问:“任伯母会让你远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当然,可是她也得到无限自由,没有人逼着她做规矩,也没有谁认为她会成才,她可以随意发挥。

    随便编一个借口,便可顺利过关。

    下个月,阿姨会陪乃忠一起回来省亲,父母正为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厦去。

    美与慧很烦恼地皱着眉头。

    乃意问心无愧,坦然无惧,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觉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过这道光的沐浴,特别心平气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终于开口抱怨,“你太过分了。”

    “喂,叫我帮助她,原是你俩的主意。”

    “我们没有叫你翻天覆地,改变历史。”美抗议。

    “你们懂不懂管理科学,事情交给我便是交给我,处处钳制,如何办事?”

    慧不恼反笑,“乃意,你太胆大妄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来住。”

    乃意大奇,“许多许多独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抢着说:“离开甄宅,她还是凌岱宇吗?”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声,“乃意,我们怕她会有身份危机。”

    乃意莫名其妙,“独居也并非不是淑女。”

    美说:“乃意,任务仍是你的任务,切勿操之过急。”

    乃意答:“你们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当然那么说。”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种先天优越、得天独厚的女孩,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听得慧长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随乃意去吧。”

    过一会儿,美也说:“事情不可能比现在更坏。”

    慧又说:“经过那么些年,用过那么多人,都失败了,或许乃意会成功,乃意没有压力。”

    “乃意与她年龄相仿,知道她要什么。”

    声音渐渐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来。

    十万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见到他,乃意忽尔想起他的绰号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声来。

    甄佐森最欣赏任乃意纯真甜美的笑容,别冤枉他,这次他一点猥琐的意思都没有,中年俗气男子,也有权欣赏阳光空气式清新,不能说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务在身,定下神来,才说:“乃意,老太太托我来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轻,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来做包打听。”

    一言中的,甄佐森尴尬得很。

    乃意看着他微笑:“她想知道什么?”

    甄佐森觉得可以畅所欲言,对这种气氛十分陶醉,因说:“我们怕你把岱宇带坏。”

    乃意仍然笑眯眯,“坏了,便不听你们摆布。”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并不是好相处的人。”

    岱宇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最易受人利用,这个乃意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来她吃的用的统属甄家,你别以为我们占了她什么便宜。”

    乃意笑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们甄家何尝不是,就算李满智及林倚梅这一对表姐妹,也堪称千金小姐,我们这一伙人,谁也不会利用谁。”

    乃意“啊”的一声,“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过一会儿他轻轻说:“我知道你想帮凌岱宇。”

    乃意不出声。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连老太太都赞成保育同倚梅这一对。”

    乃意永不服输的脾气又一次使将出来,“你们喜欢谁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轮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处境。”

    “请多多指教。”

    “甄保育没有独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过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难兄难弟,她没猜错。

    甄佐森声音低下去,像是感怀身世,夫子自道:“屋子还是老祖母产业,车子用公司名义登记,零用向基金律师支取,吃的是大锅饭,他一生没有作出过任何抉择,一切已经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轨,后果堪虞。”

    “老祖母不见得寿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遗嘱上条款更能绑死人。”

    “他可以离家出走。”乃意赌气。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齿笑:“走到哪里去,你家会不会收容这样一个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运。

    “岱宇会照顾他。”乃意声线转弱。

    甄佐森再次轰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过求妻子。”

    乃意噤声,没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来没有无条件的爱,这样钟爱他们两兄弟,还是要他们兄弟俩听话做傀儡。

    甄佐森点着一支烟吸起来,样子有点落魄,反而减去平日那分不受欢迎的轻佻。

    他不是坏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坏人还真需要一点本事。

    她已比较同情甄佐森,语气温和些,“劳烦你同李满智女士讲一声,我们决定陪着岱宇旅行散心。”

    “不会有结果的。”

    “不试过又怎么晓得?”

    甄佐森凝视任乃意,“年轻真好,原始精力无穷,使你们勇于挑战。”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吗?”

    甄佐森摇摇头,“是活生生的力气,记住我这句话,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黄金秋季,五谷成熟,万物丰收,辛劳的春耕已过,夏日炎暑远离,这时候,要什么有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经验加智慧,无往而不利,理当是生命的全盛时期,不应有恨,何事唏嘘?

    她不介意做一个胸有成竹的中年人,总胜过苦苦挣扎做前途茫茫手足无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样,也许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们这一边来,“也许你们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乃意心一动,“怎么,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贤妻李满智似防贼似防我,她才不肯丢下我一个人在本市逍遥。”

    乃意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诉我,甄先生,你为何惧内?”

    甄佐森一怔,苦笑连连,仿佛想开口倾诉,却又再苦笑起来,如此这般,几次三番,作不得声,终于哑口无言。

    十多年夫妻,无数纠葛,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还不算,事实上他根本离不了她,每次亏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数目填回去,他应当感激她,不知恁地,却越来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块钱,势必取回他价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后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诸般恫吓,声声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让老太太在遗嘱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于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荡然无存,不妨变本加厉,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为难,也就报了仇。

    怎么同这小女孩说?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说出来,徒蒙她耻笑。

    只听得这女孩又问:“你们当初是怎么结的婚,你们可曾深爱过?”

    甄佐森并没有生气,他“呀”地一声,“不要再问下去,太残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许误解了这名二世祖,至少他还有一个可取之处:乃意不觉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气扬。

    他同甄保育一样,本质尚属不错。

    “甄先生,我们在温哥华见。”

    去取飞机票的时候,乃意碰见一个人。

    那个人,本来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学那么多,任乃意不论外貌资质,在他眼中都属中等,他喜欢高大硕健白皮肤鬈长发风情万种的性感女郎,任乃意虽然活泼俏皮,却不符合他的条件,萍水相逢,他想侧膊而过。

    双眼无意中一瞥,却看到她手中拿的是头等飞机票。

    他一怔,对她刮目相看,稍一迟疑,被乃意认了出来,“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边坐下来。

    乃意问:“你不在本校升学?考完试就没见过你。”

    石少南扬一扬眉毛,踌躇满志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乃意一听,顿觉逆耳,如此狂妄嚣张,为着却是该等小事,多么划不来,于是把适才偶遇的欢喜收敛大半。

    石少南写一个地址给乃意,“有空打电话给我。”完全拜头等机票所赐。

    乃意点点头。

    石少南架上墨镜潇洒地离去。

    乃意拿着两张头等票与一张经济位票离去。

    区维真坚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后边好了,抵达那边,她们住大酒店,他已订妥青年会。

    凌岱宇十分欣赏小区,她看着乃意说:“维真这人有宗旨有志气,极是难得。”

    乃意老实不客气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有什么道理拉拢区维真,难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区维真?

    当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该,吃自己的饭,倒替人家赶獐子。”

    乃意一听,乐了,“竟有这种典故,何处学来?”

    当时她们坐在甄宅的花园里,才嬉笑,迎面走来林倚梅。

    岱宇转侧面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则是客,二则对倚梅没有偏见,便招呼一声。

    倚梅一贯和气地笑问:“岱宇,上次送你的衬衫可喜欢?”

    岱宇答:“我从来不穿塑胶钮扣的衣裳。”

    倚梅点点头,“啊,对,你说过,我忘了。”

    岱宇说:“我去取来还你。”

    待她走开,乃意奇问:“钮扣不都是一样吗?”

    倚梅笑,“有些是贝壳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有什么必要?真要跟好友说一说。

    当下倚梅说:“岱宇运气好,有你这样的益友。”

    乃意愿意多多了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岱宇不久前一连丧失好几位至亲,精神上很吃了一点苦,故性情内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只是故作大方,也已经难能可贵,不用同别人比,凌岱宇已经做不到。

    倚梅又笑:“这次旅行一定热闹。”

    乃意点点头。

    岱宇还没有下来,李满智出来找表妹,一见乃意,脸色一沉,乃意并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这次到甄宅作客,实属大意。

    果然,只听得李满智咕哝:“这园子里蚂蚁瓢虫越来越多。”正式开仗。

    反而林倚梅笑着打圆场,“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装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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