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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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他略觉心安。

    一转身,看见香夫人站在他面前,连环吓一跳,随即涨红面孔。

    香夫人浑然不觉连环的尴尬相,只是说:“昨日真难为你了。”

    成年人真厉害,一点不动声色。

    她转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经进门,才转头问:“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

    连环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香夫人轻快地答:“没有事。”

    连环发觉他说谎说得与香夫人一般差。

    谎言,不是用来欺骗对方,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

    下午,连环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紫。

    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一脸的寂寥凄清。

    连环敲敲门,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应奇快,即时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连环,无限欢欣,“你!”

    连环觉得阿紫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

    连环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过去问阿紫:“你好吗?”

    阿紫忽然泪盈于睫,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她搭住连环的肩膀,开始饮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那么,她可是有第六感觉,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因而悲切?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

    连环发觉阿紫的热度已经减退,手心凉凉,他拿自己的手与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连环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但是他没有能力。

    在命运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

    连环低声说:“我得走了,家里等我。”

    阿紫懂事地轻轻点头。

    连环怕碰到人,他不喜讲话,更怕解释,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能维持缄默,他便尽量争取。

    他走得快,刚步下楼梯转角,电梯门打开,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来,相差不过几分钟。

    连环记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映得肤光如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双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欢喜,一会儿又悲切起来。

    连环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情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立刻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立刻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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