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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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周刊》的子记者黄兆珍坐在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不,她要访问的人并没有迟到,是她选择早到。
她要把握每一个机会观察对方,她要坐着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走路,看他怎样找人,看他会不会招呼她。
所以要早到,在茶座霸一个有阳光的有利座位。
才上午十一时半,还算早,人群还未聚集。
当记者提出这个时间,对方一口答应,记者在电话中诧异地问:“起得来吗?”
对方笑笑:“我们白天也常常活动,我们不怕光。”
记者的好奇心去到极限,从来没有像今次那样盼望见到被访者。
桌子上一杯柠檬茶已喝了一半,不知怎地,她有点口渴。
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略为不安,东张西望。
守时乃帝皇的美德,这个人懂不懂?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走近,俯身说:“早,我可以坐下来吗?”
记者抬起头来,呆住。
那是一个年轻人,高大、英俊,头发濡湿,像是刚游完泳,穿白衬衫、深蓝色牛仔裤,浑身散放着健康魅力,正朝着她微笑。
记者连忙说:“我在等人。”
那年轻人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记者看着他那双会笑的眼睛,“不,”她结巴,“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宇宙周刊》的黄兆珍小姐是不是?”
黄兆珍打翻了面前的柠檬茶。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一个那么漂亮斯文的年轻人!
黄兆珍张大嘴巴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
年轻人先吩咐侍应清理桌子,他说:“喝一杯薄荷茶如何,这里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轻、淡、松。”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记者微微笑。
黄兆珍迷惑了,经验老到的她,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年轻人穿着薄薄的白麻纱衬衫,用心的话可以隐约看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上身是一个漂亮的V型,记者连忙别转头去。
年轻人说:“导演说,你想访问我们其中一人,他派我来见你。”
黄兆珍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导演?你们叫他导演?”
年轻人笑笑,“为什么不,人生如戏。”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欠欠身,“导演说,没有名字,不拍照片,他命我赴约完全因为同《宇宙周刊》的总管熟稔,他们曾是兄弟。”
“代号也没有?”
“叫我中国人好了。”
“不要开玩笑!”
“我有一个同事叫龙,你觉得奇怪吗?”
记者有点亢奋,太有趣了,事事出乎意表,她原先以为来人会是一个极猥琐可怕的中年男人,为了这一个访问几乎同编辑部反面辞职:“太龌龊了,为什么老去掀开腐尸找蛇虫鼠蚁?如此阴暗肮脏的题材我不会做,为什么叫我去访问社会的渣滓?”
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单看外表,像一杯爱尔兰咖啡上的奶油。
黄兆珍开口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职业。”
年轻人简单扼要地说:“我娱乐女士们,我使她们快乐。”
“某一年龄的女士,抑或任何年纪?”
年轻人笑笑,“同贵刊一样,希望任何阶层任何年纪的客人都光顾我们。”
“这是否一个卑贱的行业?”
年轻人侧着头想一想,“见仁见智。”
“不,”黄兆珍说,“社会自有公论,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大学教授、建筑师、小提琴家这些职业不高贵。”
“那些人里头也有坏人。”
“这当然。”
“社会重女轻男,美貌少女求出身,找到富有男伴,大家艳羡,并且称赞女方有办法,同样的事发生在男子身上,即变成万分卑下。”
“因为社会对男性有某些期待。”
年轻人不再争论。
“你收取的费用是否昂贵?”
年轻人礼貌地答:“每一个行业里最好的人才薪酬都不低。”
记者好奇地问:“你是最好的吗?”
年轻人咧嘴而笑。
记者唰一下涨红了脸。
她觉得这个访问无法继续。
这次她可能交不了差。
对方实在太漂亮,她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禁不住有点贪婪。
他是一件商品哩,出一个价,随时可以把他买下来享用,呵当然不是一生,甚至不是一年一月,也许只是一小时半个钟头。
黄兆珍问:“怎么样可以见到你?”
年轻人笑笑,取出一张卡片,“打这个电话,同导演说,你要见中国人。”
黄兆珍点点头。
年轻人这时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请说。”
他的声音很轻,“你不是真正相信,世上没有我们这群人,天地会洁净许多吧?”
记者无法作答。
“我出卖的一种服务,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且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黄兆珍仍觉不妥,“可是,一个人应该以劳力来换取他的生活。”
年轻人又扬起一道眉毛。
记者尴尬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年轻人反而要安慰她:“不,你的问题还算公道。”
她收好笔记簿,“我忽然觉得累。”
“或者应先回去休息。”
记者站起来,年轻人立刻替她拉开椅子。
记者十分惋惜,“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出身,五官如此清秀,举止十分有礼,你真不能转行?”
年轻人涵养工夫十分好,但笑不语。
他目送记者离去。
然后,他耸耸肩,重新坐下来,叫午餐吃。
茶座里的人开始多,人们的目光从来不会放过英俊的男女,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礼,他似习以为常。
有人前来打招呼。
“坐,我就吃完了,你可用这张桌子。”
对方也是个年轻人,“记者问你什么?”
“她不懂得发问。”
“肯定是外行。”
“所有问题牵涉到道德上来。”
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我或许会回公司去兜个圈子。”
他乘升降机到地库停车场,驶出一部铁灰色德国跑车,奔驰而去。
公司像一爿小规模出入口行,有三四名女职员坐在电脑前操作,家具简单而名贵,光线柔和舒适。
女职员见到年轻人,抬起头来打招呼:“孝文你好,导演找你。”
经理室门打开,一名穿红色套装艳妆少妇婀娜地走出来,“孝文你来得正好。”
“导演有何吩咐?”
“来看看这位客人的要求。”
年轻人有点无奈,“又有些什么不合理条款?”
导演伸出五指去拨一拨年轻人黑得发亮的头发,“石孝文,在政府里做官,很多时候亦需舔上头的皮鞋呢。”
年轻人苦笑,“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一个懂得接吻的男伴。”
年轻人点点头。
“会跳舞。
“我还行。”
“温柔。”
“可以尽量做。”
“去吧。”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要嫌客人,我不会叫你吃亏。”
“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富有、寂寞,四十余岁接近五十,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国发展事业。”
“她丈夫在何处?”
“在他女友香闺。”
“把真姓名告诉她,这可能会是个长期顾客。”
年轻人转过头来,“我有真姓名吗?”
“别语带讥讽,对,那访问进行得如何?”
“十分虚伪。”
“意料中事。”
女同事咪咪走近,“这个地址,晚上九时正,她叫艾莲,”忽然轻轻加一句,“现在的老太太多时髦,都有英文名字。”
导演听了即时板起面孔,“不得批评客人!”
咪咪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责备,一愣,本欲答辩,人到底还算聪明,觉得势头不对,低下头,不敢出声。
“做生意至大忌讳是对客人无礼,打工则不可对老板评头品足,你可以不做,但是不得无礼。”
咪咪低声答:“是。”
“快去做事。”
转过头来,对年轻人和颜悦色,替他拉一拉衬衫领子,“孝文,记住穿西装打领带,还有,这位女士也许须特别耐心。”
“我省得。”
导演把一只信封给他。
年轻人将它轻轻纳入袋中。
他知道那是一张数目不少的支票,努力工作,收取酬劳,天公地道。
九时正,他照地址,驾车到一间郊外酒店式别墅。
别墅可按月租赁,环境清幽,他按门牌号码按铃,却久久无人应门。
年轻人倒是不怕吃闭门羹,他们规矩是酬劳先付,他想一想,走到楼下公用的泳池畔,四处找一找,没有他心目中的人。
他又到附设的餐厅去,问过领班,无单身女客。
酒吧也兜了圈子,统统不见。
年轻人没有失望,信步走到小型阅报室,那里摆着各式报章杂志供住客阅读。
年轻人在门口张望一下,便看到他当晚的客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晚服,戴珍珠首饰,浑身发散着优雅的气息。
这一代的中年女性保养极佳,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
离远看,只觉得她一管高挺的鼻子。
原来躲在这里。
年轻人不动声色,静观其举止。
只见她在看一份英文报纸,留神一点,发觉整张报纸正在簌簌地颤抖。
年轻人为之恻然,何用这样紧张,可见平时已地抑到什么地步。
他忍不住,轻轻走到她身边,“艾莲?”声线温和。
那中年太太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惶,如一只动物碰到猎犬一般。
年轻人连忙安慰:“是我,孝文。”
那位太太呆呆看着他。
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记得吗,我们今晚有约。”
艾莲嘴唇哆嗦。
“你怕我?”年轻人笑,“我似洪水猛兽?”
那位太太有双斜飞的美目,皮肤白皙,容颜只稍微有点松弛。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已决定取消约会。”
年轻人答:“没问题,我收到讯息。”
“对不起。”她低下头。
“不必道歉。”
艾莲吁出一口气。
“不过,我那么远程赶过来,你总可以让我喝杯酒才走吧。”
“啊,那当然。”
“那边好似有间酒吧。”
艾莲挤出一个笑,“我陪你。”
年轻人佯装很意外,“谢谢你。”
艾莲站起来,体态十分轻盈。
她的双手已停止颤抖。
年轻人朝她笑笑。
她低下头。
他找一张台子坐下,“想喝什么?”
“我只会喝香滨。”
年轻人立刻叫人取酒来。
他侍候女性当然已习以为常,手势自然体贴而舒服,艾莲沉默,这英俊的年轻人相貌纯真,不说,不点破、真像一个大弟弟。
她迟疑了。
丈夫去寻欢的时候,必定大摇大摆做出一副大豪客等鸳鸯燕燕围上来争宠吧,她却如此鬼祟,真正女不如男!
艾莲想到此处,忽然抬了抬头,眼中闪出泪光。
不,不是为着报复。
她没有那么笨,她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想享受一下人生。
都说男欢女爱是天下至大欢愉,她想探秘,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温柔的身体语言,已使她开心。
过去十多年,丈夫对她说话,永远一副不耐烦,正眼也不看她,无言的侮辱,故意冷落,使她心灰意冷。
年轻人替她斟酒。
她一干而尽。
今夜,悲哀似被香槟冲淡。
年轻人像会读她的心事。
他轻轻问:“你可想跳舞?”
她冲口而出:“想!”
“好,我们到二楼夜总会去。”
艾莲忙点头。
侍应递来帐单,年轻人连忙付过,并给了丰富的小费。
文莲说:“为什么不给我帐单?”
年轻人笑而不语。
他拉着她的手与她走上楼梯。
她略略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年轻人的手温暖强壮,并且用力恰到好处。
上一次有人握她的手,还是孩子小时候,儿子十四岁时她去拉他的手,他忙不迭缩回,并且责怪地说:“妈妈——”
她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总会人挤,大把客人轮候,年轻人走到领班前,不知塞了什么给他。
领班笑逐颜开,“孝文,什么风把你吹来?”
“跳三支舞便走,不需要桌子。”
“快进来。”
年轻人拉着女伴进场,刚好在奏四步曲子,他把她带到胸前,“让我们跳舞。”
一位棕色皮肤的女歌手在色士风伴奏下轻轻唱怨曲:“呵我原以为是潮濡的春天,不过实际却是我伤心的眼泪……”
艾莲在年轻人耳边讶异地说:“都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年轻人笑答:“当然,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人留恋歌台舞榭。”
“今天真开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紧,艾莲。”
她轻轻叹口气。
舞池人挤,舞伴统统只得人贴人。
艾莲忽然放松,把脸靠近他肩膀,她额角冒着细小汗珠,觉得年轻人的身体像磁石,而她,她似铁粉。
三支舞只得十五分钟。
“改天再来。”年轻人轻轻税。
艾莲低声央求:“再跳一个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答应过领班。”
“你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
年轻人想一想,“不,但会尽量。”
她只得跟他离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说:“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端正的男孩子,在这个行业干什么?”
年轻人面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样端庄的淑女。”
艾莲笑,“你很会说话。”
“看,猎户座在南方的天空闪烁,古诗说的斗转参横欲三更,参指参宿,有七颗星,属猎户痤。”
艾莲静静地看向天空。
年轻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门口。
艾莲说:“今晚我很高兴。”
他笑笑,“对了,我就在一五0号房。”
她意外,他也在这里住?
“如不介意,过来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轻轻离去。
年轻人一早订了一五0号房间。
他虚掩着门,只留一条缝子,脱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开无线电。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推开。
他开亮一盏小小的台灯,转过身子来。
他看到艾莲怯怯地站在门边。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艾莲轻轻过来坐下。
两人都没有交待什么。
年轻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烟不嗜酒也不吸毒,我会采取安全措施。”
艾莲凝视他,“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会喜欢你。”
年轻人愕然,“当然你必须喜欢我,否则的话,太可怕了。”
艾莲轻轻提出要求:“请先吻我。”
年轻人笑:“那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艾莲颓然,“我有多年未曾亲吻。”
年轻人有点恻然。
艾莲泪盈于睫,“我只是家中一件家具。”
年轻人说:“嘘,不必多言。”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莲仍然喃喃地说:“而我的皮肤也已经松弛。”
年轻人温和地说:“我们走着瞧。”
年轻人永远叫人舒服,他们的声音特别纯洁,闲气特别可靠,艾莲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会向年轻女伴致歉,对不起,我的头已秃,还有,我腰间围着个救生圈。
其实不是酒,那三两杯香滨酒难不倒她,是她终于决定松弛下来好好享受。
她发觉自己还在抱怨:“……家里没有人与我说话,一间空屋……”语气像一个小老太太。
年轻人捧起她的脸,非常非常温柔:“闭嘴。”
她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车子里,他已经接到导演的电话。
“到公司来一趟。”
“待我刮了胡须换套衣裳如何?”
“一小时后。”
“不让我眠一眠?”
“你那种年纪,三日睡两次足够。”
年轻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头更衣。
挂外套时发觉西装袋鼓鼓地,伸手去揭,发觉是厚厚一叠金色的现钞。
越丰厚的小费越表示客人满意他提供的服务。
他抖擞精神回到公司。
导演正在讲电话,见到他,立刻长话短说,满脸笑容招呼。
“孝文,怎么样?”
年轻人微微笑,一言不发。
导演赞许说:“有时我佩服你那张嘴,密不透风,所以她们都由衷喜欢你。”
年轻人仍不出声,只是欠欠身子。
“还有,孝文,”导演语气带着感喟,“你仿佛是我们这帮人之中唯一不等钱用的人。”
年轻人笑。
“艾莲保养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轻人不予置评。
导演忍不住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年轻人仍然缄默。
导演悻悻然,“不说就不说,这位前淑女同我讲,她想与你订一张合同,使你单独为她服务,薪优,有假期以及奖金。”
年轻人开口了:“不可能,我是自由身。”
“我也那么同她说,可是,孝文,每个人总有一个价钱。”
“自由无价。”
“这个数字,为期两年,你做不做?”
年轻人一看那数目字,一愣,“她出手豪爽。”
导演笑笑,“我几乎以为那就是爱。”
“这宁愿享受自由,”年轻人想想说,“她是个好客人,我会优先给她时间。”
这时自办公室里间转出另一个妙龄女子,笑笑说:“孝文,少矜持,有花堪折好直须折了。”
年轻人笑着招呼,“博士,你回来了。”
那叫博士的女郎打扮相貌犹如导演一个印子印出来似。
她手中拿着一本照相簿,“过来看看,孝文,这两位新同事卖相如何。”
年轻人探头过去。
照片中是一白种高加索及一黑色皮肤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一如演员或模特儿,穿着最时髦阿曼尼西装。
博士问:“如何?”
年轻人避重就轻地答:“这个牌子的衣服已变为制服。”
导演笑,“你知道孝文对行家一向不予任何意见。”
年轻人苦笑,“顾问要收取顾问费用。”
博士颔首,“这是智慧。”
人叫她博士,当然是因为她明敏过人,由她称赞年轻人聪明,十分见功。
导演说:“拍档,这两名生力军何时前来报到?”
“下个星期。”
导演有指挥能力,博士聪明伶俐,二个合作搞一门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先走一步。”
博士同年轻人说:“孝文,你郑重考虑考虑。”
年轻人笑着离去。
他先在住所附设的泳池游泳三十分钟,然后回到家,吃一个简单的三文治,他躺在沙发上睡午觉。
家里电话甚少响起。
除却工作外,他没有其它生活,所以他的服务特别专注,客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永远精神奕奕。
电话终于响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取过听筒。
“中国人,我是小郭,听着了。”
“是。”
“艾莲,原名李碧如,银行家谢汝敦的妻子,今年四十七岁。”
年轻人噫一声。
“她生父是地产巨子李耀熊。”
年轻人又呵一声。
叫见惯世面的他发出这种感叹字眼不是容易的事。
“她育有一子一女,于伟言,二十四岁,女伟行,二十一岁,二人均已大学毕业,却仍留北美进修。”
年轻人应一声。
“李耀熊遗下极丰富财产给女儿,在社会上她是一名淑女,学养与修养极佳,不幸嫁予一名性格粗鄙但极有生意才华的男人,相信精神一定痛苦。”
“谢谢你,小郭。”
“不客气。”
“祝你客似云来。”
“你也是,中国人。”
对方挂断电话。
年轻人躺在沙发上,双目凝视天花板,宽大的家内一片白,在阳光照耀下十分舒适。
中国人这个绰号还是博士给他的。
当年他在欧洲小国家旅行,公司要找他,他老在泳池旁,博士索性对接线生说:“叫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听电话。”这句话传开了,便有人叫他中国人。
现在这绰号更有用,因为快有高加索人与非洲人来报到。
博士麾下自然也有世界其它地区不同国籍的伙计。
他出门去理发。
发型师苦笑:“男式发型由短至长,再自长至短,你倒是好,以不变应万变。”
年轻人笑笑。
“你有那样稠密浓厚的黑发,像海草一样,还有,脑尖有一个波浪。”
年轻人答:“遗传自家母。”
“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士。”
“谢谢你。”
发型师对年轻人似极有好感。
年轻人心想:你不知我的职业,否则,按照俗例,总难免对我嗤之以鼻。
他比别人缄默,并且已经决定,下次要换一个理发师。
傍晚,他去赴约。
人客是位日裔游客,她把真名字告诉他:“我叫山口姬斯蒂。”
说起来,祖孙三代已在美国生活良久,父亲在二次大战还进过集中营。
她是一位开朗的女士,说个不停,一直天真地笑,希望年轻人带她去寻幽探秘。
导演总把比较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谢汝敦太太艾莲。
她与几位朋友一起踏进茶座。
年轻人依照本行规矩,目光若无其事冷淡地扫过她,回到应有的范围内。
可是对方却不能这样镇静,她整个人震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终转得煞白,等到坐下来,一抬头才发觉年轻人已经离去,现在是两个外籍太太坐在那里。
恐怕只是幻觉,她怆惶地低头。
年轻人把客人带以他熟悉的猎奇店参观。
这个大都会不比其它城市更肮脏更罪恶,别的地方所有,它也全有,毫不逊色。
人客忽然问了一个很有深意的问题:“什么使你最愤怒?”
“妇孺受苦。”
山口女士感喟:“真的,我最终与丈夫离婚,就是不想子女看到父母天天吵闹而觉痛苦。”
年轻人小心聆听。
她说下去:“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不过,他很快找到别人,而我深觉寂寞。”
年轻人连忙岔开去:“此刻有我陪着你。”
女士苦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握住她的手。
“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她的手指肿胖,指节粗大,像是劳工手,不过戴着极大的钻石戒指。
女客多数为着寂寞而出来走,很少真正怀着别的目的。
从前游客最多,一转头永不见面,最好不过,现在,不知怎地,本地客人一日比一日多,尴尬场面恐怕会日益增加。
山口女士爱笑,“有空到三藩市来找我,我开着一爿面包店,生意极好,你不会有兴趣学做新月面包吧,我可以教你……”
上一次有个客人在温哥华郊区开农场养鸡,也殷勤地留下真姓名地址,她是名寡妇,无子女,故无任何禁忌,也请他去作客。
自酒店出来,已是深夜。
回到公寓,导演找他。
他微笑问:“还没睡?”
“少讽刺。”
“你总是怀疑我心怀不轨。”
“孝文,艾莲找你。”
“后天我好像有时间。”
“孝文,你今年几岁?”
年轻人莞尔,“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
“真不愧是聪明人。”
“我自有打算。”
“孝文,艾莲出的价钱已高至天文数字。”
“你抽几个佣?”
“她七个,你七个,老规矩。”
“十五个巴仙?你好发财。”
“孝文,我早已发财,不消你善祝善祷。”
“奇怪,”年轻人笑,“做你这种行业,晚上会否失眠?”
“我睡得似婴儿,请问你呢?”
“我睡得似一条木。”
“可见我俩是天生捞偏门的人才。”
年轻人说:“不,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
“若是钱的问题——”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疯了,”导演温柔的说,“你宁愿天天陪不同的客人?每晚走到不同的场合,不知人客面长面短,立刻要拥抱接吻,你认为那是自由?”
“人都是天生演员。”
“我劝她把合同缩至一年可好?”
“三个月。”
“起码一年,人家投资需要回报。”
“六个月。”
“我去说一说。”
“祝你好睡。”
导演仍然十分温柔,“彼此彼此。”
年轻人讪笑。
导演会劝他从良?不不不不不不,她是为着自己那笔近千万的佣金。
即使如此,也是很应该的。
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一股寂寥之意己心底升起,不消一刻,便笼罩全身。
日久会生情,他也是人,他不想在任何一个人客身上种下感情。
招呼长客已经够烦,须记得她咖啡里加几许奶及几颗糖,她唠叨过的话最好都放在心里,她有几个孩子,腹上疤痕从何而来,初恋在何时发生……
与同一个客人相处一年?不可思议。
优雅的人容与粗鄙的人客统统都是人客,收费划一,童叟无欺,年轻人一向不予计较。
他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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