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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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周一片夜色,橘黄色的路灯光像来自梦境中的粉尘一样粘在我的脸上,我依旧在那辆高速行驶的车子上。
然后我意识到有人向我走过来了,我用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那人连忙用轻柔的手势阻止了我,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罗刚,有着磁性的声音。他跟我解释说,当时是我的狗跑到车边叫来了人,他学过一点医术,检查了我的脉搏后说无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会自然地醒来。就这样,我被抬回了车上的铺位。
我谢过了他。他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让我好好休息,他告辞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狗真通人性,这次多亏了它。
说到狗,我突然记起了在晕倒前所发生的事。一个激灵,我朝下铺看去。露风禅正闭着眼睛蜷缩着脑袋,似乎在睡觉。我盯了它一会儿,它毫无反应。我几乎要相信之前狗说话的事一点都没发生过。
我起来,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块烤米饼干,又想起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父亲的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的确有些像是父亲生前说上海话时的腔调,特别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时,喉音特别重。而且,作为典型的上海人,父亲的确不喜欢吃辣。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如果那声音真的是父亲,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附到了这条神秘的狗身上,——那么,难道你不觉得庆幸吗?”
我突然溢出了泪水。
露风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醒了,它向我靠过来,温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拭去泪水,然后把一块饼干递给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后哗哗哗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露,刚才真的是我的父亲在说话吗?”我像在轻轻地问它,又像在自言自语。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后试图用一双后爪直立将嘴凑近我的耳朵。我连忙抱住它,低了头向它靠近。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压得很低地跟我说:“魏,——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业时,你说想要快快长大,因为做了大人就没有这些烦人的家庭作业了。爸爸当时说:‘不是的,做大人也同样有烦人的功课。’你就问:‘爸爸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长大了,爸爸也能帮我应付那些那些烦人的大人的功课呢?’”
听到这里,我的全身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发热,出汗,颤抖,真的是父亲!我紧紧地抱住露风禅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亲的灵魂,感觉到自己满脸的湿。
“是的,我记得。”我听见自己小声地说。
“当时我就答应了你,说会一直陪伴着你。”父亲低声说。
我闭着眼,用力地点头。这时我仿佛重新变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九岁女孩,为没完没了的学校作业而烦恼着。而那个年轻依旧并似乎有无穷精力的父亲则夜夜坐在我的书桌边耐心地教我做功课。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虽然走了,但在另一个世界里,爸爸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关注。”父亲继续说。
我静静地偎依在狗的旁边,处于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的状态。梦境与现实,诗意与理性,前世与今生,如水银般流动的月光与磐石般坚硬而严峻的大地,这些都在此时此刻随着我与父亲灵魂的无比接近而扭结舞动在一起,如雾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时恍惚,记不起身在何处与何时。
“魏,你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寻哲,我会一直陪着你。”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他这一声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别温暖,记得他在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咳得很厉害,母亲每夜给他炖冰糖雪梨吃。他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给我吃几块甜甜的炖梨。父亲的咳嗽因为上课需要经常用粉笔而没有彻底好起来,我也就能时不时地从他那儿偷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疗作用的冰糖炖雪梨。
而且父亲那样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轻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热流包裹了我身体正中某个柔软的部分。
“这一路西行,你将会经历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时你将会在这段旅途上迅速地见证到人生的四条真谛: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后你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第五条也是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那就是‘原谅’。”父亲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着。
这一番突然的预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间让我想起唐僧取经的那一段充满艰辛与考验的西进之旅的故事。听上去,似乎我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仅仅是为了找寻男朋友,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我没有想到过的目的呢。
我一动不动地偎依在依附着父亲灵魂的狗的身边,因为刚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预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与此同时,莫名的希望与勇气悄悄地在我体内凝聚,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原来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亲突然跟我说话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旧的已去,新的在来,这段在一开始也许是冲动的旅程在此时已被突然揭去面纱而昭然显露了深意。
经过十七个小时的颠簸,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半左右,车到宜昌。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宜昌临长江的岸边,五月时分的街道边还有一些迟开的樱花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树上,远看如残碎的纸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气候。
我对这个城市还比不上对与哲经常去度假的威尼斯来得熟悉。只知道这个有四千多年文明历史的古城有一个三峡水利发电站。
提着行李茫然地与露风禅在车站外立了一会儿,还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了一个离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条叫东山大道的大马路,各种车辆忙忙碌碌来回穿梭,噪音、灰尘还有陌生的异乡感令我头昏脑涨。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领悟到上海的国际化与不同凡响。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纸牌。他把这牌子有礼貌地举到我面前适当距离的地方,冲我胆怯地一笑,露出与他清秀干净的脸不相称的颜色肮脏、排列不整齐的牙齿。
露风禅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男孩吓了一跳,我喝止了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狗,它安静下来,尾巴夹得紧紧的,低低地用喉音呜咽着。男孩眼里的羞涩与紧张使我凑上去,仔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写“五星酒店,七折优惠,专车送达!”
“这家酒店叫什么?”我问他。
“龙腾。”他的声音细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
“七折打下来,大约是多少钱呢?”我问。
“五百块。”他的声音这时已低得像蚊子了,脑袋也垂着。
我从前听说过像宜昌这样长江边上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偶尔发生一些欺诈外地游客(visitor)的不规范行为,现在眼前这个长相干净腼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处。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怎么会让一个明显没有职业化受训过的年轻人到长途客车站来拉客呢?而且我还从没见过五星酒店来这样的公共场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吗?”我问这个男孩,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耐心地与一个陌生人费口舌。也许是他眼中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既满怀希望又有绝望,还有紧张与恳求之意。他那样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
“……是的。”他说,声音坚定了一些,“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又补充一句:“房间真的又大又干净。”
“在什么路上呢?离这儿多远?”疲倦与困意像无形的虫子一样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经在一旁坐下了,脑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远!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显地振奋起来,“走过去也只要三十分钟。”
此时拖着行李带着狗走路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结果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车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儿了。然后车子在一条小马路上猛地一转弯,我还没反应过来,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车窗看到酒店门面的第一眼,我就断定这决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发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准备开车门的男孩的鼻子大声地责问:“怎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五星,——看你老实的样子,想不到是骗子!”
男孩子涨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并不辩解,左手神经质地捏着右手无声地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像马戏团驯兽师式样的陈旧制服的侍应生过来,替我们拉开车门。他生硬地说了句“欢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如同机器人。
我怒火中烧,啪一下又关上了车门,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问一声,此地有没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机似乎有点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犹豫了一下后他说:“有倒是有,稍微有些远。”
“远不要紧,走吧!”我干脆地对司机说。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吓一跳,才记起身边坐了个人。“你可以下去了。”我尽量礼貌地对那孩子说,他眼中的泪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声来,“这个酒店真的很干净,他们还可以再给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车看看里面的房间再走不迟啊,——请您帮帮我!”他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个小孩。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让司机结算上一次路程的费用。
我最终在这家三星级的酒店住了下来,像那孩子说的,房间不小,也还算干净,除了热水不够热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岁,当地的三峡大学医学院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他的家境十分贫困,父亲从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原是一家国营五金厂的职工,六年前就下岗,每月拿四百多块的退休保证金,同时又替人家做小时家政工补贴家用。但就在几周前她得了脑中风而躺在家里,母子俩一直以来节俭勤劳相依为命的生活几乎处于崩溃状态。
他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找机会打工,现在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刚刚找到,说好拉一个客人给他三十块钱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个客人。
这些都是在我请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了解到的。
而他一开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还想去长途车站拉客人。直到我说:“不要再拿这张五星级酒店的招牌去拉人来了,何况我想了解一下你,或许我能帮你些什么?”
我们两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层的餐馆吃宜昌本地菜。点了软炸鱼饼、香酥莲米鸭、瓢儿豆腐,凉拌鱼腥草,味道咸鲜,偏辣,与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专心地吃从上海带来的狗粮,对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无兴趣。虽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给李方点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样,各怀各的心事罢。
喝着啤酒听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软,如大风吹过的海般跌伏起荡。我们总是在赶路的时候过于匆匆,过于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而对其他人其他风景视而不见,我们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汇聚了天下所有欢乐与悲伤的中心。而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认识并了解了另一个正面临生活戏剧性变化的考验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说话,一起吃喝。——生活其实是可以这样地亲密与开放。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样吧,”我放缓了语速,“你这样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难赚钱,一方面又会耽误你的学业。”我看看他,他已比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头还是习惯性地低着,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小碗,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听着。
“现在开始的四年里,我会每年寄学费与生活费给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能够自立为止。”我继续说,故意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不想让他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果然他浑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样亮,夹杂着一些兴奋还有一些——可以说是惊吓。
很快地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摸摸鼻子,低下头嗫嚅着:“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我会帮助你的。”我坚定地说,一旦作了决定我就会去做。哲很喜欢我的这一点特质,——行动的人比永远只说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这样说过。
在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间隙里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我再一次记起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为了找寻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静下来了,陷在自己隐秘的心绪里,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后他动作轻缓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挡嘴打了个哈欠,故意掩盖适才长久的静默带来的尴尬气氛。
“李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并不是在说笑话。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明天就给你第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你可以在一早赶到这酒店来吗?”
他变得慌张起来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湿了桌布,他连忙拿餐巾纸去擦,手哆嗦着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抬起眼看看我,双眼在一瞬间迸发出如雨的泪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拼命摇头,声音模糊,“这下午我还那样地坑害你,欺骗你,我不诚实,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轻柔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下来。
“你明天早点来吧,我现在身边没那么多现金,明天去ATM机取款。然后你留下你的汇款地址与联系方式,以后我会再联系你的。——我也累了,我们明天见吧。好吗?”
他终于点点头,眼泪依然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迅速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与手机号,塞到他的手里。
晚上我躺在酒店还算舒适的床上时却又睡不着了。也许是头颈上的防咬圈令它不适,狗在床边地毯上不时地翻来覆去,偶尔地发出细微的磨牙声与鼾声,露风禅这会儿的疲倦提醒我它的确是条上了年纪的狗了。
我屏声息气地听了一会儿,心中暗自期待着父亲的声音能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临,像发黄的梦境一样温暖我,像雾中的明灯一样指点我。
但大约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狗没有动静,除了有几次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也许是梦到了以前街头流浪生活中不愉快的一个片断或是梦到了那个抛弃它的主人?
夜色在四周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般轻轻晃动,我躺在失眠的孤岛上被种种思绪浸透了全身。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我起身给酒店总台打电话,询问从宜昌去川西有没有长途车。
接电话的女孩耐心地查了一遍长途车时刻表,回答说没有直达车,但可以往那个方向从宜昌花几个小时坐到重庆,然后在重庆应该就有车去我的目的地——川西的丹巴县。在宜昌的发车时间是傍晚。
最后她建议我明天一早再打电话到总台,酒店有替客人订车票的业务。
我谢了她,又问了她酒店附近最近的ATM机在何处,以及酒店的早饭何时开始后,挂了电话。
狗醒了,在昏暗的灯光里对着房间四周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确定一切都安好后站起来,摇摇尾巴向我走过来。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叫了声它的名字,“你还好吗?”我轻声问它,“爸爸呢,你知道我爸爸这会儿在哪儿飘荡吗?”
狗无语。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喝了点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因缺觉睡而略微浮肿着。我抚弄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拿起旁边的电话机坐到抽水马桶上,拨出我熟悉的一个手机号码,一串敲击键盘的嘀嘀答答的声音过后,我听到的还是那个惹人厌的电脑女声:对不起,你拨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走回房间睡觉。
这一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宁静的梦。梦见周围的世界被水淹没,街道、楼房与汽车陷入水底,马路边的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柔软飘动,一切都是烟蓝色的,像某些电影里的那种诗意而忧郁的背景色调,我单独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惑,但没有应该有的那种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意与孤独,还有悲伤。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潜水艇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正当我停下脚步抬头张望时,从潜水艇的麦克风里响亮地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慌,我来救你了!”
我仿佛立刻被这个熟悉的声音催眠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充满了宁静与一种深沉的喜悦,我确信尽管船里的人还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已安全了。而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时刻。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六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电话请酒店的总台替我订两张傍晚六点四十分从宜昌到重庆的汽车票,然后在一张报纸上洒上些狗粮又在一只杯子里倒了些水喂露风禅。
它自上路后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得不多。我又检查了一遍它身上有皮炎的地方,好像炎症已控制住了,替它涂上新药膏,喂了它一颗治胃炎的药。
自从昨夜它的嘴里鬼魅地发出我去世十多年父亲的声音,我对狗的感情变得更加亲密无间了,它的病痛尤如是我自己的病痛,而它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再回想到不久前这条狗是怎样地由哲从街上领进我们公寓里又曾被作为求婚礼物送给我,我不由越发地感到世间大小各种事件之间那蛛网般错综缠绕的联系。没有一件事或一个人是独立存在着的,你必定要与其他你或许想不到的人与事发生或强或弱的关系。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征兆背后都有其深意,而任何一样东西进入你的世界都有它独特的神秘性与理由。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我又试着用手机联系哲,还是关机。于是忍不住写了一条短信给他,他总有偶尔用手机的时候吧,——我暗暗祈祷着。在短信里,我告诉他我在赶往他老家的路上,现在在宜昌,晚上到重庆,若他恰巧在这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请他跟我联系。
我甚至有种想往他父母家打电话的冲动,一路上这个号码都被小心地放在钱包的夹层里与我跟哲的合影照为邻。但不知是什么阻止了我,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吧。另外他父母那一口当地方言在我耳里如同爱斯基摩人语言难懂,——尽管我也从来没听过爱斯基摩语是什么样的。
回想一年前受哲的邀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与他同去丹巴山区他父母的家时,我真的像到了火星或其他的什么奇怪地方,吃的穿的住的讲的,我一概不习惯。最要命的还是高原反应,当地的海拔很高,已属高原征候。
我到的第一天就头痛得吃不下东西,第二天虽然有所好转,但我在哲的父母家依旧度日如年。那个厕所真是恐怖到极点,简直是倒退到原始社会,不敢想象我那英俊得体、受过高端教育的男朋友从小是用着这样的厕所长大的,我在那两天几乎不吃不喝是为了不想上那个厕所。
哲几乎寸步不离我左右,做翻译、导游、车夫,更主要的还是公关,随时润滑我与他父母的关系。我记得就在第二天,他父母就把那个叫益西卓玛的姑娘叫到了家里来。他们一直希望哲能够娶她,即使他们已明明知道哲跟我在一起已几年了。
这位叫益西卓玛的姑娘从小与哲一起上学、玩耍,一起长大,一直都是哲在当地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后哲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得以走出大山离开这块偏僻而贫瘠的土地,而她则继续留在村子里,据说在当地的小学里做教师。
益西卓玛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被长久地日晒风吹的脸上那种野性的活泼的神情却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虽然我早已不记得她的五官长得什么样了。
总之是个可爱的姑娘,我猜任何一个被城市的冷漠与复杂折磨得疲倦不堪的男人,都会轻易地喜欢上她的。
到了第三天,我终于要求离开哲父母的家。哲夹在我与他父母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先送我到丹巴县城找一间最好的宾馆住下,然后他返回父母家又多住了两天。
离开哲父母家的那一刻,哲的母亲送给我一条藏式围巾,是她自己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的,平时她也会拿着这些手工制品去县城里卖。我当时礼貌地收下了,但回到上海后就放进了贮物箱的箱底从来就没动过它。我知道哲已注意到了我跟他家庭之间的别扭,但他从来没有挑破过,我也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既然我们谁也不去说它,那么一切也就是光滑而正常的。
只是跟我一起从川西回到上海后不久,哲就花钱托人给他父母的家来了个彻底的整修,基本上就是把原来的房子推倒,在原地上重新起了一座三层的坚固而舒适的楼房。听说里面的浴室特别讲究,地上铺了大理石,浴缸与马桶还是从德国进口的。房子造好的当天,吸引了当地很多人甚至是县政府的某些官员来参观(哲与当地政府有着良好的关系),还有不少记者来拍照,——在上海出了名的哲一直是当地的骄傲。
之后,哲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提了提这事。我也只简单地评价了两个字:很好。我们依旧各自忙碌,很快也就忘了这两千公里以外的山区里的这档子事。
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想起哲的父母时我并没有感觉到从前惯有的那种生疏感,相反,我有说不出的亲近。也许,哲的不告而别,还有我带着一条狗千里迢迢地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追赶他,这些在无形中已拉近了我与哲的父母的心理距离。我不再是那个娇气的上海公主。在这样执拗地要唤回爱人的心的同时,我又怎能对生养了他的那一对山区老人继续感到生疏或冷漠呢?
带着露风禅出了酒店,按总台工作人员的指点,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ATM机,顺利地用两张不同银行的取款卡拿到了一叠厚厚的现金,数了数后小心地放入手袋,然后紧紧地攥着袋口,与狗跑回酒店。
刚进大堂,一眼就看到了昨天认识的那个男孩李方。他穿得干干净净,脸上还是那种害羞与紧张的表情。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早上好李方,你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先一起吃个早饭?”
“魏姐,”他微红着脸,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一包用干净纸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什么?”我吃惊地接过这包东西,用鼻子闻闻,好像是吃的。
“桂花荸荠丸。”他说,“昨天晚上我自己匆匆做的,做得不太好,您尝尝要是不喜欢,不吃也没关系。”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连忙又补充道,“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很出名的。这会儿正当季呢。”
我一手拿着这包桂花荸荠丸,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他,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走到旁边那家我们昨天吃过晚饭的餐馆里。这会儿正是供应早餐的时候。
我的房费里只包含了一人早餐费,让服务生将李方的餐费记到我的账单里,我们安心地坐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包李方亲手做的小吃,放了一个在嘴里,鲜甜的味道,竟然是非常不错。问他怎么学的,他说从小母亲一直做这个给他吃,他在旁边看多了就学会了。
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为自己能有机会帮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而感到庆幸。
我将刚取出的那一叠现金放到他面前。他涨红了脸,眼睛又湿了。他低着头不去碰那些钱,我拍拍他紧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取过他的黑色双肩包,将钱放了进去。
早饭后,李方请我去他的家里坐坐喝杯茶,因为他母亲想见我。我答应了。
按李方的建议,我们慢慢地走过去。这一天正是周末,他不用去学校,而我也只等着傍晚时分坐车去重庆了。
我们走的路线刚好经过中山路美食街,旁边有不少当地的特产美味,露风禅表现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搐动着鼻子。特别是在经过一家名号叫“三游神仙鸡店”时,它停下不走了,任我怎么唤也不动。只好买了一小盒带骨的鸡肉,坐在街边看它吃。它胃口大开、狂嚼猛吞的样子让我愉快。突然想起父亲就喜欢吃鸡,尤其是像鸡翅、鸡颈这样骨头多的部位是他的最爱,而精华部位——鸡腿往往是一只我吃另一只妈妈吃。
我摸摸狗的脑袋,露出这次旅程上的第一次微笑。
李方问我能不能也摸一下狗狗,我点点头。他温柔地抚着狗的后背,问我那塑料颈套是干什么用的。我解释了露风禅的皮肤有炎症。“你一定是特别善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说,眼神里透着对我的好奇。
我不吱声,拿着狗吃空的盒子扔进垃圾箱,“我只是个跟你一样的人,——走吧!”我抬头看看布满云朵的暮春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李方说这几天这条街来了一个江湖杂耍班子,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点点头。
费劲地带着狗挤到人群前面,眼前是热闹而有些凌乱的景象。两个赤裸上身露出发达肌肉的小伙子在表演拍砖,先是用一只手掌拍,再用砖头往脑袋上拍,几块红砖都在顷刻间被拍得粉碎,围观的人群只发出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同时在他们边上表演的是三个年轻的姑娘。看她们的外貌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个式样有些陈旧的粉色衣服,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杂技,把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用脚顶碗,用嘴咬塑料花。人群对她们抱以热烈的掌声,纷纷地把零钱投进她们前面的一只纸盒里。
在靠近我们这一边,一个老头在耍两只小猴子,猴子们穿着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跟斗同时互相之间做一些难度很高的逗趣的动作,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在边上观看。
突然之间,一只猴子向我的狗扑过来。我慌起来,连忙把露风禅往我的身后方向推去。猴子向我一龇牙,发出疯狂的吱吱吱的声音。
人群立刻哄然大笑,这时那耍猴的老头拿着一顶破草帽向我走过来,示意我放一些钱在帽子里,我拒绝了。然后他居然扑到我身后企图要抓我的狗,嘴里还一边大叫着:“大伙儿有没有想吃狗肉的?!”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哈哈大笑。显然我的狗已成他的杂耍表演的一部分。
我震惊得浑身发抖,居然会有这样的人!我想怒斥他再往他那张不知羞耻的老脸上扇一个巴掌,但我太震惊了以至于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拼命地拉着狗往人群后面退。李方帮我推开那些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人,我们终于安全地退了出来,来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
“对不起。”李方低着头说。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想快快地忘掉刚才那可怖而古怪的一幕。可怜的狗也受到了惊吓,尾巴还紧紧地夹在后面。
居然有人想吃我的狗?!我们在街上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后,我还在继续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然后,突然地大笑出声。狗看了看我,李方也诧异地看着我,我止住了笑,心想也许见到了哲还可以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他听呢。
我耸耸肩,决定这事就过去了,旅途才刚开始,我们必须坚强。
李方与他母亲住的地方如我想象的那样非常小。母子俩就只有一间房间,吃睡包括李方看书学习都在这里,再就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卫生间与一个简单的厨房。猜想李方就是在那连一个人转身都难的窄小厨房里做出了给我吃的桂花荸荠丸。
屋里十分干净整洁,也许是因为我要来而特地收拾过。母亲躺在床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看到我,身体抖动起来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滑下。
可怜的女人浑身瘦得只剩下骨头,因突发的脑中风右眼己失明,而身体左侧则完全不能动,只有右侧还能有所动作。她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地连说几个“谢谢您!”
我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陌生的一家子如此的感恩。刚刚给李方的八千块,对于我来说就是随便买件名牌衣服的钱,但却能够让一个贫困学生应付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同样的钱花在后者身上,远显得更有意义。
狗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则坐在李方母亲床边。李方端上一杯装在透明玻璃杯子里的茶,看茶叶的样子不同寻常,片形似掌,青翠飘香。李方自豪地介绍说:这叫仙人掌茶,宜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就开始产这种茶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破费了。”我说。
“舅舅在茶场工作,他前几天来看妈妈时带了一些来。”李方说,“等下您走时,带点走吧。”
我连忙摆摆手,“谢谢,不用了,我今晚还得赶路,带太多东西不方便。”心里明白这母子俩已把家里最宝贝的东西都尽数拿出来款待我了。
这时李方母亲又急促地发出声音,还能动的右手来抓我的手,“妈妈说,不知您这么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我们是本地人,还知道些个东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译。
“没关系,票子都买好了!”我对李方的母亲说,特意提高了声调,心里暗暗惊诧于一个刚刚瘫痪的没读过什么书又一无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还有如此周全的待客礼数与清醒的意志。你帮了她,她道谢,并以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来款待你,你若有什么难处,她也准备尽全力来帮一把。这样一个穷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要远比那些有钱有健康的人来得强大。
李方的母亲又说了些话,李方在翻译前先低低跟我说:“魏姐,我妈今天话特别多,——她看到您太高兴了!”他母亲的意思是离我上车还有时间,让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长江和三峡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让李方带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场参观一下。然后让李方帮我拿行李送我到长途汽车站。
我婉拒了母子俩的好意,推说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觉。然后我把我的姓名与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留给了他们,李方也给了我他的汇款地址及联系方式。我把那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里,然后跟母子俩告别。
他们再一次流出了眼泪,我跟他们紧紧拥抱,说着鼓励安慰的话,又嘱咐李方将我刚给的钱尽快存到银行里,然后带着狗离开了李家。
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过了雨。现在雨停了,几缕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湿度与莫名其妙的香气。我拿着张酒店前台送的地图,在街上放松而随意地走着。
这座古城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正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进,新出现的那部分城市景观与旧的部分参差交错在一起,有些芜杂无序,像一杯打乱的鸡尾酒。但也正是在这种杂乱无序中,蕴藏着不可预测的巨大活力、雄心与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闹闹的游客,操着不同的方言,成群结队地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不时地拿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一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阵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里翻找。我往往需要两分钟才能找到手机,这次更糟,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找不到。露风禅在一旁又跳又晃脑地,好像在笑我激动成这样子。
终于找到手机,一看未接号码,是我的服饰店经理李阿姨打过来的。想了想,还是打回去。李阿姨听到我的声音显然很兴奋,“wei小姐,你还好吗?”她首先问候我。
“我还好。”我说,在旅途上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是种温暖,算起来,她与我母亲差不多年纪。
然后李阿姨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店里的设计师同时也是我的朋友——阿sa刚刚在东京的比赛中得了亚洲最佳青年设计师第一名。我们店里销售的所有她的设计是不是该相应地提升一下价格?
这个意外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像她一样雀跃,尽管在心里我为好友多年的梦想成为现实而感到骄傲。“阿姨你看着办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店里的事这些天由你全权处理吗?”我说。对在店里兢兢业业地做了几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后她又问我大约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噢,对了,阿sa听说你不在店里就问你在哪里,我们实话跟她讲了你在往西边去,现在她人还在东京,但可能随时会跟您电话联系的。”
“知道了阿姨,谢谢你。”我跟她道别,挂了电话,继续慢慢地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边陌生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似乎是只为了一个目的:把我深爱着的男朋友——哲找回来,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而刚才与李阿姨的通话将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饰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将自己从沉思默想中拔出来,用两只手擦擦脸,试图振奋起来,然后转头召唤了身后的狗一声,大步朝不远处的酒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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