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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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生出了非要让她认错的执拗,继续说下去:“再看看你自己,这才十九岁,今天是幸亏没什么事,要是真撞到,又该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什么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长的感受?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越来越难管……”
韩菁继续垂着眼抿着唇,全部左耳进右耳出。
莫北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韩菁刚刚从审问室中出来。远远见到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随即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重重扭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从教务主任的电话中得知她早恋时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像是盛载了许多的话,也是这样的眼神,倔强又任性,还带着一点让人不忍心责罚的委屈。
莫北低叹一声,上前。
韩菁双手撑在椅子上,双脚悬空,无聊地看着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里面同民警交涉。
其实她并非不知晓自己的错误和责任,但只因为她的监护人是莫北,许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轻松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后,不用做什么就能免去诸多的麻烦。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烂摊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车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的也是这两个字。
想到他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手把手教她学开车,侧脸清俊,眉眼沉静,嘴角勾起的温柔她闭着眼都可以描摹下来。
——她因为物理奥赛得了全国一等奖,直接获得高考保送名额。确定被成功录取后,韩菁就彻底挥别了明华高中,在家清闲了多半月,接下来就缠着莫北要他教开车。
刚刚买了不久的新车作教学车,莫北这等精英老板当教练,她一个月来的学车阵容堪称豪华。
她本来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韩冰这些天没有住在别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韩菁从书店抱了一摞书回来,别墅花园前没人,她隔着老远就听到二楼有隐隐的争吵声。
其实大概也不算是争吵,因为她辨别了片刻后,只听到韩冰一个人在歇斯底里。
用歇斯底里来形容她的声音真的不算过分。即使韩菁没有看到,从声音也可以分辨出这个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疯了。
客厅里也没有人。韩菁一路轻手轻脚上楼,韩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中间甚至还夹杂着陶瓷玻璃等的破碎声,以及女人的哽咽声:“前年订婚后我说结婚,你说你需要给韩菁缓冲时间;去年我说结婚,你说韩菁今年高考,不想给她刺激。如今我说结婚,你又告诉我要再等等。韩菁韩菁,你心里眼里全是韩菁,半分没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已经吊死在你这棵树上,所以你才能这样欺负我?”
莫北仿佛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温和开口:“我们的事与韩菁没有关系。韩冰,我们早就讲清楚过,我一直都对你没有什么感情。更无所谓谁吃准了谁的问题。我们之间无论结婚不结婚,都仅仅是两家的联姻关系。”
韩冰一哽,很快又说:“好。就算我们是联姻关系。那我们结婚也是迟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诉我,你究竟在等什么?等韩菁接受你要结婚,以后你们注定要越分越远的事实吗?她难道不早就该认清楚了吗?她现在都十九岁了,成年人需要独立思考独立生活,你还想把她溺爱到哪种程度?习惯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从她身上移开眼,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么?我来这座别墅两年,可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插不进去你们的生活。就算是联姻,可你也知道,我从十九岁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到现在我二十九岁,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欢你,你还想要怎样?你到底是还想要怎样?”
等到韩冰的哽咽声渐渐低下去,莫北才开了口,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柔语气,让人辨别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们今年结婚。”韩冰彻底收去哽咽声,声音很坚决,“最迟在年底之前,我们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没有回话。韩菁的心脏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气已经凝滞,只等他来打破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莫北终于回话,低低地却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好。”
韩菁想到这里,眼睛又开始被泪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实上从听完莫北和韩冰的谈话跑下楼跑出客厅开车冲出别墅,截止到现在,她的泪珠已经掉了无数回。甚至都来不及鼻头泛酸喉咙哽咽,眼睛里的泪水就已经肆无忌惮地冲了下来。
她回想下午撞车之前的场面。因为泪水盈满眼眶,让她一时没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车子不知何时已偏离方向,对面的车子远远冲过来,她没闪没避,就眼睁睁地看着两车轰隆撞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没想,表情很平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然后她看着人群迅速聚集过来,仍然茫然得回不过神。
不过尔尔。
生命,情感,金钱。嫉妒,宠爱,美丽。当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过如此。
曾经相信始终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那样强大和纵容,足够支撑她肆意任性胡来。
他的容貌多年不见变化,他的丰姿依旧清贵优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纹路她都已经清楚记住。
莫北。
这是她至今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实的发展就应当这样,但还是逼着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盗铃一般,但它还是终究发生了,预料之中的事。如今他们要结婚,她难道还要重蹈订婚的覆辙么?
可又有什么用呢?是他亲口答应结婚的。
她再阻挠,结果也不会是她所设想的那个样子。
她马上就要成年,马上就要离开去大学,还有什么凭借腻在他身边呢?
所以,就算撞车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她倒是很情愿死在莫北之前,更情愿死在他俩结婚之前。
韩菁仰起头,重重呼出一口气,拼命想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韩菁最终还是跑去了盥洗室。泪水悬空落下,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慢慢蔓延,渐渐就积成了一滩小水洼。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女人推门进来,看到韩菁在咬着唇无声地抽噎,神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很快恢复平常,然后拍拍她的肩膀:“是韩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面已经等你很久了。”
韩菁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捧自动水龙头里冰凉的自来水。
她洗脸洗得很细致,但还是没能洗去红眼眶。整张脸蛋一看便知是被泪水浸泡过,眼睛已经泛肿。
韩菁处理不成功,瞅着镜子里的那双核桃眼,渐渐恼怒,跺了跺脚,仍然气恼,便索性将前两天刚购的手袋连同手袋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都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开盥洗室的门,刚走了没几步都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怀抱温暖熟悉,衣服是米色系。
莫北没防备,被她莽撞的力气撞得后退半步,停下时便捧住她的脸,习惯性去捏她的鼻尖:“怎么这样久。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
韩菁用手臂挣开他,不肯抬脸,扭过头就往外走,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里有她有史以来最讨厌的人。她觉得恶心,更觉得难受。
她的脚步迈得奇异地快,莫北几步之内竟然没赶上她,在她身后问:“怎么?”
韩菁没回答。她都已经哭得乏力,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的表现反常,莫北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挣开,然后越走越快。到后来韩菁都小跑起来,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然后迅速拦住一辆计程车,接着头也不回地钻了出去。
莫北记住计程车的车牌号,看着计程车的转向灯亮了又灭,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车子,认命地追了上去。
韩菁跑得匆忙,都忘记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已经随着手袋一起送给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时又傻了眼。
再侧头看看后视镜,莫北的车子在她的视线之内,正不远不近地跟着。
韩菁咬着唇望了望远处的霓虹灯,泪水又差点莫名滴下来。
她终究还是需要他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依赖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终究还是认了命。
车子直奔郊外,在一处酒店门前下了车,径直走到也跟着停下的莫北车前,格外笔挺地站着,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无波动地看着一边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车小弟,声音呈一条直线发出来:“我的钱包扔掉了。”
莫北推开车门走出来,揽了揽她的肩膀,见她还是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垂着眼看她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越过她再次给她收拾烂摊子。
莫北顺着韩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来。韩菁一直默默不语,进了房间就跑去阳台看窗外风景。莫北在她身后瞧了瞧,终究没有说话,转身去洗澡。
等他系紧浴袍走出来,韩菁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半点没变。双手抱膝,下巴也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奶白色的衣服随风轻盈舞起来,头发也吹得飘扬,两片肩胛骨凸起,灯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优美脖颈,能让人想到白天鹅。
漂亮又倔强的背影。这两年韩菁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倔强。
莫北在她身旁跟着坐下来。没有问为什么会撞车,没有问为什么要把手袋扔掉,没有问为什么会哭得眼睛红肿,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次韩菁顿了一下,没有躲避。
他牵起一丝笑意:“想不想去泡个澡?这个酒店的温泉还不错。”
韩菁闷声不答话。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学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却别有一种慵懒气质,软了声线轻轻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呢?”
韩菁把脑袋转九十度,后脑勺冲着他,依旧闷声不答话。
莫北轻声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韩菁一动不动。
莫北握住她的一绺头发,在她耳朵边再次重复,嗓音格外轻柔:“还不跟我说话?那我真睡觉去了。”
他等了半分钟,韩菁还是硬着性子一声不吭。
莫北淡淡弯起唇角,刚刚站起来,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头,韩菁正仰脸无声瞧着他,嘴巴扁成一条直线,眼睛里有泪花,是拼命压抑哭泣的模样。
她眨一眨睫毛,眼泪就成两串掉了下来。
泪水一旦冲出眼眶,就难以控制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温声安抚:“我家菁菁的眼泪是珍珠,不能总是哭。”
韩菁毫不领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缠绕得越来越紧,边抽噎边瓮声瓮气地顶撞:“那也是廉价珍珠。你一点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点点拂去泪水,没想到却招惹得更多。他敛了笑容低叹一声:“我哪里不在意?明天去买个瓶子去好不好?专门盛珍珠用的。”
“一点儿都不好!”韩菁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睁不开,“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哭!你就知道表面功夫!知不知道治标不治本啊!”
“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莫北一手撑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晚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了。”韩菁把泪水全都涂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后推开他撑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韩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面待了三天,第四天两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别墅。
从开始到现在,莫北一直没有告诉她他要结婚的事。他不说,韩菁也不想主动问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极点,连续好几天都没能缓过来。不愿说话,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练车玩滑冰,甚至还主动避免同韩冰的正面冲突。她和韩冰的角色有渐渐颠倒的趋势,韩菁息事宁人,韩冰却变得越来越步步紧逼。
可是韩菁太过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变得不正常了。江南过来的时候她正安静无声地捏着遥控拨电视,电视画面停留在她最讨厌的相亲节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动不动,明显是对着电视节目发呆。
江南清咳了一声,她也没发觉。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摇了摇,才把她的魂勾了回来。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韩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窝回了沙发里,缩成小小一团,唇红齿白,弯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旁边的小小含羞草,声带几天来第一次打开,带着喑哑:“你是要找小叔叔么?他去公司了。”
“没啊。我这回专门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嘛。”
“来找你玩儿啊。我听莫北说你这两天都闷闷不乐的,谁问也不说,就想着我来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觉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边坐下来,把她纠成一小团的发尾慢慢柔顺,笑得清爽,“我听说你这两天都不说话,我这才来你就开口了,这就是一大进步。”
韩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真自恋”,然后扭过脸继续去蹂躏含羞草。
江南笑出来,推推她:“菁菁,宝贝儿,我这两天要去欧洲一趟,半个月以后回来。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韩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为心情低落,连带声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没去过,干嘛要跟你一起去。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是去问问我的小嫂嫂吗?”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着她,轻声说:“你没生气吧?”
韩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气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但脑海中突然作出了一个假设,让她提前封了口,并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瞧着江南。
韩菁长久跟在莫北身边,连眼神都被传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鸡皮疙瘩乱起,她终于开了口,声线甚至比刚才还要喑哑几分:“你是不是在使调虎离山计?”
江南一顿,立刻笑起来:“开玩笑呢,我这等善良纯洁阳光美男子怎么会玩阴的。我就是听说你闷闷不乐,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想学车的话,也可以让我来教你呀。”
他说的越啰嗦,韩菁就越肯定他在欲盖弥彰。她咬着唇又偏过头,顿了半晌,然后把含羞草的叶子一片片地拔下来。
拔光了叶子又去掐枝茎。明明那动作缓慢无声又淑女无比,却看得江南有点儿心惊胆战。
等盆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根,韩菁才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敛着眉眼低声说:“好啊,我跟你去。”
韩菁这还是头一次离开莫北这样久。江南声称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办完,剩下十天他将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伺候着韩菁散心,于是返程机票定在二十天以后。
走的时候韩菁两手空空。她的机票和补办的证件全都搁在江南的钱包里,身上只带了一包纸巾和一只手机。
直到走的当天她还是一声不吭。莫北说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绝也不迎合的态度,除了一直拒绝开口。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吃饭和喝水的时候才会张开。
江南来接她去机场,车子停在庭院里,莫北叫住一去不回头的韩菁,走过去蹲下,修长的手指捻上她散开的鞋带。
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服,半蹲着给她系鞋带。韩菁抿着唇,她只能看到他布满乌黑浓密头发的后脑勺,以及笔直得一丝不苟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绅士,每个动作都被他做得优雅如云,清贵如玉。
他站起来,微微歪着头瞧她。韩菁把所有想要说的话都死死锁在眼底,一丝一毫也不让它们泄露出来。
久到空气仿佛都停止,莫北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唤:“菁菁,我的宝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发顶,再松开怀抱的时候已经换成了那副惯常的温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欧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韩菁静静地答:“我是不会想你的。”
“这样啊。”莫北还是嘴角含笑,温柔如水,“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念着你的。”
韩菁说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国后,真的就没有主动给莫北打过一次电话。虽然他每天两通电话她都会接,并且再不说反驳和任性的话,但她也没有再向他撒过娇或者主动提起话题。
情况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样明显的性情大变,又找不到缘由,让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韩菁正一个人玩俄罗斯方块,玩到一万多分最底下方块还是寥寥无几,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块像箭一样极速飞下来,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记录,她正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江南突然从身后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韩菁“啊”了一声,手机应声飞出,游戏自然毁掉。分辨来人后顿时恼怒,抓过一个香蕉扔过去,眼睛里开始冒火:“你讨厌不讨厌啊!都被你搅乱了!”
江南接过去,顺手拨开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对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韩菁顿时安静下来,盯着他语气变阴沉:“你想套什么话?”
“嗯,我想说,你这两天有问题。”
韩菁不动声色:“我能有什么问题?”
“你最近变得……”江南仔细组织着措辞,“变得很懂事,过分的懂事。我们的菁菁还是更嚣张一点儿比较像话。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娇才可爱呀。”
“江南哥哥,你这是变态的审美标准。”
江南笑笑,也不反驳,凑过去:“你就告诉我吧。我带你来散心,总要让你散够心才对啊。你最近是不是郁闷了?谁招惹你了?我帮你去揍他。”
韩菁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闪了闪,甩出一句话:“我告诉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个还没有想好,回头再说。”
江南一口答应:“没问题。你哪回想得到什么东西,我没有给你拿到过?但你也不能拿谎话诓我。”
至于韩菁要提的条件,若他真的办不到,还可以直接甩给莫北去办。
韩菁嘴角翘了翘,漫不经心开口:“其实没有什么。我都快二十岁了,想要懂事一点。就是这样。”
懂事一点,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点,就可以试试看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会变成什么样。这些话韩菁自不会说。
江南被诓,嘴角的笑容有点儿僵,动了动才恢复正常:“为什么想要自立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你准备好再接受条件了么?”
“……”江南咬牙,“你说。”
韩菁起身去洗手,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可我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够了。第二个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虽说是散心,但韩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里,并且依旧寡言少语。江南如何都说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个人长久在酒店,于是只好买了一大摞英文书回酒店,俩人天天头碰头研究外国文学。
某日韩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个陌生英国号码,接起来聊了没几句,然后江南就从韩菁的脸上读到了这近二十天来她的头一回笑容。
再然后她瞥他一眼,推开椅子抛弃他接电话去了。
再回来就是二十分钟后,脸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弯,形状很漂亮,像月牙。
韩菁就和他说了两句话:“没想到沈炎正在英国留学。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时候晚饭你一个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韩菁回酒店后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从沙发上推起来。
江南揉揉眼睛,意识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卧室,说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来太晚,下午帮你打包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我疏忽的。”
韩菁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双手安置在膝盖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态:“我明天暂时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着点头,韩菁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提要求的时候,他有求必应成了习惯,待点完头才清醒,顿时睁大眼:“什么叫你暂时不回了?!”
“我还没有待够。我不想回国。”
“菁菁……”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条件么?就是这个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违背我的意愿。就这样。”
江南试图反悔刚才他的批准:“那也得给我个理由吧?”
韩菁细长的脖颈扭出一截倔强的意味:“没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那你打算呆多久?”
韩菁在江南严肃的眼神下依旧一副傲然且不愿多谈的态度:“看心情。”
其实韩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遗留在那里的习惯和生活。可又隐隐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着一口气。莫北要结婚,让她走,她便顺从地跟着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这样轻易回去,她难道还要接着顺从地回去吗?
凭什么?为什么?
她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游玩,她没有否定。两人以英国伦敦为圆心,以沈炎为导游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游队长,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个遍。
按道理来讲,这些天韩菁应该比之前开心许多,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又想起了一句话,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很不争气地想起莫北,想给他打电话,想抱住他的脖子哀声抱怨,甜声撒娇,想他温柔的笑容,想关于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电话于她而言渐渐变成了饮鸩止渴。她没勇气问,也没勇气答,懦弱胆小得就像她最不齿的韩冰一般。
她曾经嘲讽过韩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经没什么两样。
从目中无人到倔强任性再到屈服认命,人一夕之间的成长,从来都不是优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劳。
韩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连环催促,韩菁于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国。
前来接机的是沈家司机和莫北。两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莫北,转过头把她的行李还给她,点点头:“明天见。”
两月不见,莫北风姿依旧。他一向随意又温和,一身休闲服,拎着车钥匙,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站在大厅里,周围来来往往人群,只有他在第一时间入了韩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过去,一眼望见她,唇角微微勾起,远远冲她张开怀抱,韩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脚步慢吞吞挪了几步,又顿住,又挪了几步,看到他依旧在含笑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小跑几步扑身上去。
行李被弃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紧,很熟悉。莫北的亲吻密密落在她的发顶和额头,最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随后她被捧住脸,莫北仔仔细细扫描她每一寸表情变化,他的表情还是藏得密不透风,韩菁看不出端倪;最后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结论:“瘦了不少。今晚开始给你好好补身体。”
韩菁的笑容敛了几分,垂着眼睛没有吭声。
除去老头子的大寿,韩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热闹的盛事。莫北总是喜欢把她的生日宴操办得比过春节还要豪华奢侈,且随心所欲花样繁多。虽然今年他操办的时候她不在国内,电话中她的回答都是语焉不详的无可无不可,但莫北依旧将生日宴办得漂亮又让她满意。
生日宴十分铺张,符合韩菁一切审美标准,梦幻,浪漫,又不失一定范围里的叛逆;韩菁的小礼服是深蓝色精致公主款连衣裙,颜色和风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系列;而韩菁心中所有希望来参加的人都到了现场,所有不希望见到的人则一个都没来。
这个世上,大概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最了解她的人都会只是莫北。
而韩冰不是她欢迎的人,所以她也没有出现。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是所有灯光的中心。
她理应快乐。所有人对她都是笑脸相迎,柔声祝福,她也理应把所有的阴影都暂时抛却。
宴会以韩菁亲手弹奏的一首钢琴曲拉开序幕。
韩菁戴着钻石的小巧头冠,径直走到莫北面前,仰起脸,然后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着他一直走到钢琴边。
两人一起在钢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韩菁在右。自他开始教导她弹琴开始后一直以来的姿势,一双人,两只手,无数音符。
韩菁轻声说:“《欢乐颂》。”
《欢乐颂》,莫北手把手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
这曲子轻快,欢乐。虽然不大符合她现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终。
(三)
钢琴声想起的时候,宴会大厅很安静。韩菁和莫北并排坐,挨得不远不近,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又分明十分协调。
这种亲密从很早的时候就已养成习惯,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无可比拟。韩菁很小的时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怀里喂饭,她挑食得令人发指,也任性得让人头疼,只有在莫北的怀抱里才会稍稍乖巧和安静。他的勺子凑到她的嘴边,她就会主动张开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马,她也依旧固执地拒绝。导致韩菁如今的身体健康仍旧不好,她的胃口与年龄成正比,到如今越发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好,韩菁的脾气被惯得越来越坏。也曾有人看不过去,比如江南,背着她对莫北半开玩笑地说过坏话:“你把她娇惯得就像块易碎的水晶一般,这么难应付,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莫北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话却是和她一样的任性霸道:“她喜欢,我也乐意。”
再长大一些,他指导她认字读书,指导她游泳学画,甚至陪着她刺绣。韩菁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执念从小到大只有唯一一个。念念不忘,直至绝望。
以往韩菁的心思只有两种,高兴与不高兴。如今她的心思已经穿成了十窍,越长大就越复杂,越复杂就越胆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内心都有数股力量在挣扎。
莫北的人脉圈很广泛,众多叔叔兄长都给了她诸多的礼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脑袋,见她依旧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微微一笑,那张娃娃脸看起来真是越来越年轻:“今天好像还是不高兴呢?我去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韩菁不答,伸出手心来:“你的礼物呢?”
江南调侃她:“你在英国那两个月吃我的用我的还刷我的卡买各种包化妆品纪念品,还不够礼物钱么?”
看她依旧不见笑容,甚至连敷衍都懒怠,只好摸了摸下巴,笑着说,“乖女,你是褒姒转世吧?让你笑一个这么难。”
韩菁看他一眼,懒懒地没有吭声。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脸颊上戳了戳:“真不笑啊?今天难道不该是最适合笑的一天吗?笑一个吧?嗯?”
韩菁望着他,忽然摔开他的手:“其实我特别讨厌你们脸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个面具,难道就不累么?”
“哟,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在迁怒呢。”江南笑得越发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华丽丽地露了出来,“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韩菁抿着唇,眼神倔强,不肯答话。
“菁菁,”江南半蹲,与她视线平齐,把她微微拧起的眉毛抚平,“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江南哥哥,”韩菁幽幽开口,“我还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欢小嫂嫂,又为什么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一秒钟内又恢复了懒散的笑容:“喜欢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宁嫂嫂排除异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体,也门当户对,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给了。她想要我枕边人只她一个,我做到了。她还想要永不离婚,我也可以允诺。既然她成为了江家的媳妇,既然她想要,那这些表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她。但是再往里的东西,那就是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的了,而你易宁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异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体,门当户对,并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会跟你结婚?”
江南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韩菁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他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意中人会如何处理,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了问下去的兴趣。
她蔫下头,江南以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后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个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样的人。”
沈炎依邀来了生日宴,见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韩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翘了翘:“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但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我两手空空地来又太不妥当。”
“所以呢,礼物你带了么?”
沈炎指了指搁放礼物的角落:“带了一份小礼物,是去法国的时候觉得你应该很适合,就买了下来。不怎么贵重,我想来想去,只好再答应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么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去办。这样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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