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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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龚气得坐直了,大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哥哥不是对你小气。”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双眼始终望着前方,柏油马路从车前盖开始延伸出去很远。

  他说:“几千万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我希望能留着它,用在你和妈妈真正需要的地方。”

  小龚闻言,心头的火气霎时间被灭了个干净。她强忍着感动,哼哼唧唧地扭头,撇嘴道:“怎么,你不买木头了?”

  他轻笑一声,老实地交代:“没买成。”

  紧张的气氛在小龚嫌弃的笑声里终于缓和下来,电台也结束了音乐放送,开始播报财经新闻。庄鹤鸣倏忽想起周怀若那张锐气未消却满是忧郁的脸,记起当年在八中时,小龚和她似乎是同一届。

  “近来破产的周氏集团,你听说过吗?”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问起。

  “当然,莞城哪有人不认识他们?”

  “那你也认识周怀若?”

  “周氏的大小姐吗?我哪能不认识,可人家认识我吗?她可是金枝玉叶,耶鲁高才生,我等平民哪能高攀?”

  庄鹤鸣微愣,又道:“高中时你们不是同届吗?当年她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吧。”

  “是啊,可是当年周氏集团风头正盛,我们家还住城郊的小平房呢,虽然高中同届但是处于不同世界啊。”

  庄鹤鸣闻言,微一颔首,眼神有些放空。当年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

  “不过周怀若家破产之后,听说她过得很惨。”小龚抓起手边的软糖打开。

  本以为对话到此就结束了,她家哥哥却还相当关心地追问道:“怎么个惨法?”

  奇怪,她哥哥可从来不是会关心这类八卦的人。

  但小龚还是知无不言了。毕竟她哥是不爱听八卦没错,但她是真的爱说。

  她咬了一口海豚形状的橡皮糖,仔细回忆起储存在脑子里的八卦信息,说:“据说没一个亲戚肯收留她,之前一块儿玩的朋友也全都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很多人连她微信好友都删了,对她避之不及。听说她被赶出富人区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拖着行李箱去中古店把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包给转手了,卖的时候还被店员压价,完了还警告她说再也别去他们店,说是会影响他们的声誉……照这形势看,估计她以后想找份正经工作混口饭吃都难,毕竟这家族丑闻的杀伤力……”

  说着说着,她忽然瞟到庄鹤鸣极差的脸色,觉得自己再说下去肯定影响他的心情,搞不好还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于是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哎呀,他们那些人的社交规则就是这样的,一旦有了污点,尤其是在经济方面,肯定会被排挤放逐,永无翻身之日。”

  庄鹤鸣安静地听完,朝阳的光薄薄地蒙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后,他才开口:“你怎么这么清楚?”

  “上网啊大哥,互联网虽然不是法外之地,但看八卦也不犯法呀!”小龚晃了晃手机,“况且周小姐这档子事还有几个报社的记者专门追踪报道呢,在网上都快连载成爆款网文了好吗?”

  庄鹤鸣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在派出所门口遇见的那些记者,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3)

  周怀若处理完酸奶事宜后领了工资,拖着几近散架的身体下班回到出租屋,草草洗漱之后倒头就睡。她在便利店兼职的是夜班,晚七早七,工资日结。应聘时店长阿姨听说她毕业于耶鲁大学,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不断追问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工,简直叫周怀若无力招架。

  从耶鲁高才生到四处打零工,从名下数处房产到如今无家可归,从周氏集团继承人到在某个不知名的小便利店清点货架,她的人生就是如此跌宕起伏,毫无道理可讲。

  心力交瘁,周怀若努力适应着那张连床垫都没有的小床,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查阅消息时,发现往常热火朝天的消息列表如今空无一人,唯有通讯录推荐联系人那里有个小小的红点,是在派出所调解后说为了方便工作,和她互留了号码的范蜀。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范蜀的名片,发送了好友申请,很快通过。

  周怀若问:“你好。请问我搬走时,钥匙留在房内可以吗?”

  范蜀秒回:“最好能归还过来。但我今天工作有点多,如果周小姐方便的话,送到这里就好,不远。”说罢发来一个位置,名叫“虚谷香舍”。

  周怀若问:“这里是?”

  “庄先生的工作室。”

  她困惑道:“他不是律师吗?”

  对方似乎在忙,再没有回复。

  手机屏幕散发的白光刺激着她的瞳孔,她突然就想起了庄鹤鸣低头不语时的侧脸,还有在她十六岁那年,与他的初次相见。

  那一年她刚踏入高中校门,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女孩。开学军训五天了,又累又没交到朋友,新生小周叫苦不迭。难得有一晚不训练,整个高一年级聚在操场看电影,她找了个借口开溜,躲在学校便利店的冷藏柜旁给家里打电话。

  果不其然,接电话的是陈秘书,所说的话也还是那句她听了好多年的“你妈妈在忙,今晚有好几个应酬”,她微笑着保持体面,将电话挂断之后终于抱着膝盖哭出来。

  孤单,无助,没有归处,是属于十六岁那年微微发涩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快门被摁下的声响,她警觉地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一身校服拿着单反相机的清瘦少年,刚才对准她的镜头正往回收。他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树形瓶身的橙汁,眉宇间是张狂的少年稚气与不羁。

  周怀若几乎在瞬间冲过去,学着陈秘书怒斥记者的语气,气势汹汹道:“你拍什么?有什么好拍的?删掉!”

  少年被这个突然从受伤小动物变成张牙舞爪小老虎的女孩儿惊住,拿着相机的手抢在被她触碰之前一闪,玩味道:“可别乱碰,这可是学校的设备,蓄意破坏学校财产可是要挨罚的。”

  周怀若果然一下被唬住,噎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你还偷怕我呢,侵犯肖像权还要坐牢呢!”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这小老虎还真有点儿战斗力。他道:“还肖像权?谁认得出这是谁?”说罢将相机显示屏转向她。

  周怀若这才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不过是一个靠在冷藏柜旁的模糊且瘦小的剪影。照片的聚焦落在他掌心中的树形饮料瓶下,他巧妙地借助了错位,将她拍成一个倚靠在树形饮料瓶下哭泣的、模糊的路人甲。

  她莫名觉得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似乎只借助这一个镜头就将她当下所有复杂的心境全部表现出来了。但眼下这情况她也没法儿开口夸他,只得笨拙地质问道:“你没事拍我干吗?”

  “怎么没事?今天轮到我们部门当值,负责记录报道高一年级集体观影事宜。”

  周怀若哼了一声,怼他:“记录记到便利店来了?”

  他毫不含糊地回敬:“观影观到便利店来了?”

  两人同时沉默。周怀若还没想出下一句措辞来,他忽然抬手又看了一眼照片,说:“书上说,一个镜头讲足一个故事,这是摄影的魅力。但我认为,如果镜头中的人不喜欢,那魅不魅力也无关紧要了。”说罢爽快地摁下删除键,周怀若亲眼看见那张照片消失在小小的显示屏上,末了他将那瓶果汁塞进她手里,“给,牢我就不坐了,这是赔你的精神损失费。”

  说罢,他还故意冲她笑了笑,微弯的眉眼,白净的牙齿,英俊且轮廓分明的脸。

  就在那一刻,年少的周怀若深刻地认识到“心动”一词的内涵,原来这样轻,也这样重。

  她看了看手里的饮料,呆呆道:“我不要……”

  “别不好意思,一瓶饮料而已。”

  “你还没付钱呢……”

  庄鹤鸣:“……”

  那晚,庄鹤鸣给周怀若买了那瓶饮料,她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操场的夜色里,一颗心跳成二倍速。那瓶饮料在她书桌上放了三年,没过期时舍不得喝,过期之后舍不得扔。后来周怀若在光荣榜上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他的目标院校是耶鲁大学,将照片下他随口胡诌的座右铭背得滚瓜烂熟。再后来,她和他上同一个托福培训班,那时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她是谁。她从同学的口中得知他有一个妹妹,父母一同打理一家香树种植园,那时市里的传统制香产业还处在低谷,他家的香园经营得十分困难。

  庄鹤鸣于年少的周怀若而言,就像是飞驰而过的一颗火流星,她还未来得及靠近,他就奔向了下一颗行星。于是她在他身后不断追赶,期望能在靠近他之后折射出一些微弱的光,却不曾想,只等来了她宇宙中的恒星大爆炸。

  周怀若一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一看手机,已然是下午五点三十分。范蜀回复的信息在主屏幕上尤其显眼:“不是,我们老板是制香师。”

  真奇怪。当年她将庄鹤鸣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削尖了脑袋往耶鲁钻,就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哪怕是只能在所谓的中国留学生聚会上打个招呼。后来她得偿所愿,却在妈妈的干预下没能选到心仪的摄影专业,也没能打听到半点有关庄鹤鸣的消息。却不曾想——他不但没有去耶鲁,还放弃了从事法律行业的志向。

  人生这趟列车,当真出轨成性,很多时候不会按照人所期望的轨道行驶。

  周怀若轻叹一声,翻身时发觉自己浑身酸软,被高跟鞋磨破的脚跟更是疼得钻心。换作平时,她铁定赖床,差遣家里的阿姨预约好上门按摩,然后安排好接下来一整晚的娱乐活动,从楼下泳池疯到清淮江游艇,也算得上是一次小度假了。但当下事实是,她穷困潦倒、举目无亲,只能强撑着起床,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间不属于她的房间,然后在晚上七点准时上班,领十五元的时薪。

  行李不多,她拖着跟心一样空荡荡的箱子锁上大门时,望着这栋旧得处处斑驳的房子,几欲掉泪。自己第一次来看房子时,还腹诽从前都不知道还会有这么老旧的建筑,如今连这破旧房子自己也没资格住下去了。

  不忍再多想,她拖着行李箱往范蜀发来的地址走。她要还的不仅是一把钥匙,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就欠了庄鹤鸣的人情。

  (4)

  暮色渐浓,庄鹤鸣站在香舍顶楼眺望时,清淮江两岸的摩天大厦霓虹缭乱,楼体隐在夜色中,宛如山水画中嶙峋的奇峰。每每此刻,他就会觉得自己这两层半的小楼与那些高堂广厦真可谓是咫尺天涯。

  那个来自高堂广厦的女孩儿叩响香舍的门时,庄鹤鸣还没下楼,小龚正在涮菠菜,陈立元关于漫威新电影的演讲也正进行到最慷慨激昂处。范蜀撂下筷子去开门,将来者引到二楼客厅后,大声地朝楼上吼了一句:“老板,周大小姐来还钥匙了!”

  率先冲过来的是小龚,她的嘴边还残留着些许酱油渍,瞪大眼将周怀若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后,目光停留在周怀若的皮草外套上,愕然道:“周怀若?你……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不对……你难道是她的克隆体吗?我哥魔怔了?这样干不犯法吗?”

  周怀若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礼貌地向她问个好,却蓦然听见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色闪电侠T恤的高瘦青年正倚在厨房门口,一张俊脸异常涨红。他正表情痛苦地捶着胸口,脚边是一个碎裂的瓷碗。

  小龚惊叫一声:“夭寿,陈立元又犯哮喘啦?”说罢冲向沙发,在陈立元的背包里翻找他的随身吸入剂。

  再回过头时,小龚看见原本拖着行李箱的周怀若不知何时绕到了陈立元身后,神色相当严肃地伸出双手,从腰间将高她近一个脑袋的陈立元环抱住。

  小龚瞪圆了眼睛,问:“你在干吗?”

  周怀若无暇回答,一手攥拳向内上方用力顶了陈立元腹部几次,陈立元立马有了呕吐反应,猛地将噎住他的果核吐了出来。

  周怀若这才松开手,范蜀连忙将浑身发软的陈立元扶住,示意小龚赶紧把吸入剂拿过来。

  周怀若扫了一眼正从楼上冲下来的庄鹤鸣,退了两步,解释道:“他刚才是噎住了,不抢救很容易窒息。我以前管理家里的慈善基金时考过国际急救员证……刚才……刚才那是海姆立克急救法……”说罢,她微窘地笑笑。现在想想,她家基金会救助过的那些人,可比现在的她有钱多了。

  正在吸入气雾剂的陈立元闻言挣扎了一下,似是有话要说。坐在他身侧帮他抚背的庄鹤鸣心领神会,替他开了口,说:“谢谢。”

  周怀若心里一轻,似乎由此抵消了一个人情债,答道:“不客气。”说完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和几张纸币,“钥匙,还有早上的酸奶钱。”

  此时陈立元终于缓过气来了,庄鹤鸣这才起身,扫了一眼周怀若手里皱巴巴的纸币和她身后的行李箱,并没有接。他问:“找到房子了?”

  周怀若答:“总会找到的。”

  “正规租房要押一付一或押一付三,你付得起哪个?”

  她继续嘴硬,说:“我们便利店……有员工休息室,可以先在那里……”

  庄鹤鸣堪称穷追猛打,追问:“准备在里面搭帐篷吗?帐篷钱赚到了?”

  周怀若终于被噎住,正咬着牙想反击时,半躺在沙发上的陈立元突然举手想发声,哑着声音说道:“我、我家有房子呀。”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他,只见他正双颊绯红地望着周怀若,傻乎乎地笑道:“虽然我不像鹤鸣一样……我家的房子不多,也就七八处,你随便挑。”

  何其耳熟的台词,小龚一听,立马火了,先一步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恋爱脑’!从外卖小姐姐到夜市的车仔面小妹,你见一个爱一个就算了,这个能不能放过,她是我……”“哥”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庄鹤鸣射过来的冷冽目光狠狠封住,只得磕磕绊绊地补上一句,“以、以前的同届同学……”

  “同学那不就更好嘛。”陈立元丝毫没有眼力见,俊脸反而越发红了。他想起刚才第一眼瞥见周怀若时猛然被击中的心脏,一时间分不清那种心动是漫画书上出现过无数次的一见钟情,还是果核噎住他时身体的应激反应,他傻乎乎地笑道:“就比我小两岁呢……”

  陈立元的话还没说完,庄鹤鸣冰凉的嗓音犹如冷箭,瞬间刺破他全部的粉红色泡泡——

  “不能。”

  “凭啥啊?”陈立元愤愤不平。

  庄鹤鸣瞟了周怀若一眼,那眼神中莫名带些惋惜,像是一个原本想更深入地折磨一下猎物,却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提前给她个痛快的猎人。他走到茶几前拉开抽屉,抽出仅有的一张招租启事递给她,扭头对陈立元道:“她有地方去了。”

  陈立元见状简直怒从心生,庄鹤鸣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抱臂背起招租启事上的广告词来:“地段繁华,交通便利,最重要的是,押金全免,房租月结,只需要……三位数。”

  光是听就难免有些心动了,周怀若忙不迭地扫了一眼地址,问:“城南忠孝东路53号,三楼?”

  这地方听着耳熟,她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没关的导航,愕然道:“这里?”

  庄鹤鸣摇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三楼。”对上她如坠云里雾里的眼神,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这里……是二楼。”

  (5)

  周怀若来到庄鹤鸣的工作室门外时,便仔细打量过他的房子。位于商圈外围的两层半小楼,隐在一圈冬青球与数棵樟树背后,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一楼正门挂着朱红底色的黑字楷书牌匾,上书笔走龙蛇般的“虚谷香舍”四字,二楼应该是自用,还剩半层用来做屋顶花园,远远便能感受到它的闲适致远。

  但上述所有的好处,指向的都是宽阔敞亮的一二层,三位数出租给她的是多余的半层,即挤在露台上各色花草之中的一间小房,巴掌大,堆满旧书和晾香架,架上放有正在阴干的线香,还有随时监控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为了保证沉香能够自然干燥,避免阳光的暴晒影响成品品质,只能将其放在这个没有窗的小房间里。”庄鹤鸣解释道,“不过这也有好处,即便我将架子搬走了,香气也会留存许久。沉香本身幽香温醇,有镇定心神之功效,可以使睡眠更加安稳。”

  一旁的周怀若可谓目瞪口呆,这房间真是简陋得刘禹锡看了都要连夜起来删掉《陋室铭》的程度……

  “人类怎么可能做得到,在这样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狭小空间里生活?”

  负手而立的庄鹤鸣用眼角余光睨她,说:“人无奈的时候,就可以做到。”

  周怀若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说:“这地方还没我家马桶待的地儿大……”

  庄鹤鸣耸耸肩,说:“那周小姐请便吧。我本来也只是看在你帮了我好朋友一把的份上帮你,如果你不喜欢,我自然不强求。”

  周怀若闻言瞬间清醒,现在哪是她挑房子的处境?摸摸口袋里连去廉价旅馆住个钟点房都不够的纸币,再望望屋外魆黑的夜色,她眼睛一闭,妥协了,说:“不,我喜欢。”

  有些走神的庄鹤鸣听到这几个字,心底微惊,问:“喜欢什么?”

  周怀若睁开眼,指了指天花板,说:“这里。你的房子。”

  他这才明白过来,轻笑一声,漆黑的眸子望向她时波光流转。他在转身前还是决定说出心里的那句话,轻飘飘的口吻:“我以为你说,喜欢我呢。”

  周怀若有点发蒙,逐渐加速的心跳让她接不上话,只能无声地望着庄鹤鸣远去的背影。喜欢肯定还是喜欢的,但如今事过境迁,她失去了所有,还能拿什么来喜欢别人呢?

  (6)

  那晚周怀若赶着去上班,确定好租约之后,领了钥匙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又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忙碌,这期间她反复地询问自己:真的不用流落街头了吗?真的要和十几岁时暗恋的人朝夕相对,做他楼上小房间的小租客?

  这种让三天前的她来听都觉得是疯话的想法,直到天亮下班都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真实感。

  便利店离香舍不远,走路不过八九分钟。进门时屋内一片寂然,昨晚众人聚餐的热闹氛围已然四散,只剩满室馨然的檀木香。她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发觉楼梯右边的卧室房门大开,里面晨光满屋,却空无一人。

  这是庄鹤鸣的卧室,昨晚上楼前他给她介绍过。房间装潢是深色系的简约风格,如其人般干净利落,同时也很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庄鹤鸣起床了吗?要不要打个招呼?这样想着,周怀若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刚探进去半个脑袋,那凉得如雪水般的嗓音忽而在她身后响起:“你看什么?”

  本就累得发软的双腿险些跪下去,周怀若回头,看见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庄鹤鸣,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

  因为惊吓她回得有些磕磕绊绊:“我想着如果你起床了的话,该和你打个招呼……”

  “七点是我晨间运动的时间。”他淡淡道,“九点香舍营业,下午六点打烊,全年无休。”

  周怀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给自己介绍起这些来,只能附和地点头。他迈步到她身旁,从楼梯左边的房间一一指过去,介绍道:“太阳不下山不起床的妹妹的房间,厨房、客厅、书房、客用卫生间,也是你的浴室。热水器是电能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开关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基本的洗漱用品都有,如果有别的需要,就自行购买。”

  “好的……”

  “洗衣机在二楼阳台,洗好之后晾到三楼露台,没有衣架可以去我房间衣柜里取,但我的东西不要乱动。”

  周怀若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正要说点什么附和一下,庄鹤鸣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房间昨晚我们收拾过了。买的是常用规格的单人床,衣柜放不下,挑了个简易的落地衣帽架。如果需要用书桌,可以去我的书房,但里面的藏品和我的文件不可以乱动。这就是我能提供给你的全部条件了。”

  说不惊讶是假的。原本她还一直在想兜里这点钱要怎么花才能布置好那个过于简陋的巴掌房,没想到上个班回来,庄鹤鸣就全部搞定了。这样尽职尽责的房东当真是世间难寻,此刻庄鹤鸣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异常高大,她试图恭维他一下,说道:“真是让你破费了……”

  他笑了一声,说:“倒没花我的钱。”

  周怀若满眼疑问。

  “我跟陈立元说:‘你认为你那条小命值多少钱,就给她买多少钱的家具。一切手到擒来。’”

  刚刚他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瞬间坍缩……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庄鹤鸣对此不置可否,说:“你如果救的是我,我未必会让你留下。”

  “那为什么……”

  “立元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就像我的胞弟。他心性率直,没定性,也不懂多少人情世故,有些人情债我可以替他还。”

  但有些人不可以很轻易地被他抢走。

  周怀若听不到后半句,只想着原来是因为陈立元,想不到这庄鹤鸣还是那种格外讲义气的类型。而讲义气的庄鹤鸣很快又破坏掉了他的好形象,继续贯彻他的作风,道:“不过那些旧书还放在楼梯上,你有空的话帮我整理一下吧,擦干净了摆到我房间的书架上就行。”说完似乎想起她是刚下班回来,良心发现一样补一句,“累的话,可以睡醒了再整理。”

  周怀若朝三楼望了望,发觉旧书在通往她房间的楼梯上堆成了小山,除非她腿长两米,否则根本不可能跨得过去。

  她说:“那我现在整理吧,庄……庄先生你先忙。还有就是……”她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谢谢你。”

  他嘴角微翘,表情没有多大变化,眼神却是软的。

  “如果真的很感谢的话,就多交点儿房租吧。”

  周怀若面不改色地装傻,甜甜一笑道:“那我少感谢点儿,你是不是得倒贴?”

  庄鹤鸣的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她翘起,道:“看倒贴人还是钱?”

  “任君选择呀。”

  “那我觉得,我不想给钱。”

  说完,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安静地笑起来,没有多大表情,笑意却直达眼底。那一刻庄老板心里想的是,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甜”是一个有关味觉的形容词,但一见到她弯起眼睛的笑容,就觉得自己从前的理解实在过于狭隘,她的笑容才是“甜”字最好的注解。

  她一笑,就连呼吸都变甜了,眼前的晨光都鲜艳起来。

  庄鹤鸣出门后,周怀若便独自一人整理那些旧书。逐本擦干净后叠放整齐,再一摞摞地搬到庄鹤鸣的房间去,一本本地放进书架。她家还没破产时从不曾做过家务,唯一需要动手的便是整理她的书架,因为这不需要学,只需要按心情来。大概也是得益于此,现在打工了,她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也是整理货架。

  按照文体分类将书进行排列,她在将一本放错的诗集抽出来时,带落了旁边一本发旧的英文小说,书本与夹在其中的纸张一起掉落在地。她跳下凳子去捡,目光触到纸张封面时狠狠僵住。

  那是一本旧到发黄的数学作业本,封面是八中的校徽,页面正下方整整齐齐地写着所属人的信息:

  高一七班 周怀若

  那是八年前了。

  她知道庄鹤鸣立志上耶鲁大学之后,也决定好好学英语,跟随他的脚步去喝喝洋墨水。

  于是两人再见面就是在那个离学校最近的托福培训班。她底子好,一进去就能上和他一个水平的高阶班,老师和同学都把她当宝贝,只有他看她的眼神平淡无波,和看其他陌生人别无二致。她都还没来得及想怎么一步步接近他,就听说他要参加托福考试了,也许申请下耶鲁的录取通知之后就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她吓得不轻,熬了个大夜憋出一封满满当当的情书,在庄鹤鸣考前来上课的最后一天偷偷地将信塞进他书包里,焦心地等着回复。一天,两天,三天,直到周三被催交作业时她从书包里摸出那封粉色的情书,才惊觉自己竟然紧张到把数学作业本当成情书塞给了他……

  庄鹤鸣看到时得是什么心情?周怀若设想过无数遍。某天他整理书包时,在里面发现一个陌生人的数学作业本,还是已经用完,但没有一次拿到满分的作业本……

  周怀若臊得几乎想连夜搬离这个星系,但转念想想,他也不认识她,可能看两眼就把本子丢掉了,这样的话似乎就没什么值得尴尬的。

  那次托福考试他果然高分通过,周怀若再也没在培训班里见过他。那颗火流星顺利完成了在这个星系的旅程,奔向了无垠的太空。

  但她没想到,八年后,在二十五岁的庄鹤鸣的房间里,在一本他翻得发旧的英文小说中,居然找到了这本闹了乌龙的数学作业本。

  如果他当真不认识她,如果他当真不记得她,那为什么会将这个一文不值的作业本留存了八年之久?

第三章 “但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麻烦。”

  (1)

  周氏的破产新闻继续沸扬,无论是周怀若母亲那边的风吹草动,还是周怀若本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被看不见的镜头捕捉、放大,引起无数有根据或无根据的揣测。周怀若落魄到在便利店兼职、入住不知名小香舍的消息自然很快被传到网上,不出意料地成了众人谈论揶揄的笑点。

  小龚向来爱在八卦论坛蹦跶,这天中午正窝在沙发边刷手机边吃零食,余光瞟见周大小姐正从楼上下来,探了个脑袋笑眯眯地问她:“请问庄先生在哪儿?我找他有点事。”

  小龚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八卦帖女主角,从屹立在名媛圈金字塔顶端的财团大小姐到如今住在她家半层小阁楼里,这种人生的大起大落到底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适应得过来?

  她一时有些难言的感慨,一把将薯片塞进嘴里,笑答:“在楼下工作室呢,有客人来了。”说罢又对周怀若想说的事有些好奇,干脆起身,“我跟你一块儿下去吧。”

  两人结伴下到一楼,见庄鹤鸣正坐在大厅中央的根雕茶桌前,手拿一柄铜色香铲,神情专注地往金莲香篆炉里放楠木粉。桌上另一只梅子青香篆炉中焚起的白烟袅袅地绕了他一身,衬着室内陈列的各色古典器具和香木,宛若仙人降临。而那几位游客模样的客人,却被排除在萦绕的香烟之外,正立在香架前神色尴尬地把玩着盒装的成品。

  这一看就是不会做生意的……

  周怀若停在庄鹤鸣身侧,问道:“你都不招待客人的吗?”

  小龚大大咧咧地坐下,直接拿起自家哥哥的茶杯灌了一口茶,见惯不怪地耸耸肩说:“我哥卖香就跟姜子牙晒鱼干一样,随缘。”

  庄鹤鸣瞥她一眼,说:“你说的是姜太公钓鱼吧。”

  文盲小龚理直气壮道:“钓鱼要等愿者上钩,再等到晒成鱼干,那不更是晒个寂寞?”

  周怀若被她展现在这句话里的逻辑所折服,又望了望那些客人,虽穿着并非奢侈品大牌,但首饰繁多且名贵,举止也不算粗鲁,完全符合香制品的销售目标群体。于是她问庄鹤鸣:“那架子上,最贵的是什么香?”

  庄鹤鸣头都没抬,说:“顶层的手工线香。”

  线香她知道,使用时需要用到香插等工具,不大适合入门者使用。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要入门级别里价格最高的。”

  “第三层,无粘粉盘香。新进的设备,价格故意抬高了试水。”

  他垂眸说完,手头的工作恰好收尾,抬头正想问她问这些做什么,周大小姐便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轻拍一下他的肩,笑道:“看好了庄老板,热情地给客户推销优质的产品,也是商家经营的必修课喔。”

  说罢,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衣着,踩着高跟鞋来到客人面前,微笑着热情地打过招呼,问道:“各位有没有挑选到心仪的产品呢?”

  有客人摇头,有客人举起一些价位较低的产品,询问她一些使用事宜。她一边应付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客人选中的那款低价盘香放回原位,顺手拿起香架第三层的无粘粉香,优雅客气地笑了笑,用相当专业的口吻说道:“几位先生,说起入门香品,当然是这款无粘粉香最有市场。香制品的品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香师的水平和原材料的优劣,而本香舍的制香师庄先生出身沉香世家,父辈熬过了制香行业最为低谷的时段,传承下来的手艺肯定是经得起时间和市场检验的古法技艺,成品也绝对是上佳。中国的香文化传承数千年,讲究的就是一脉相承,就是一个‘纯’字。这款盘香不添加粘粉,只选用最高级的纯香粉制作,力求还原香木本身的味道,不就刚好能够体现这种文化追求嘛。”

  几位客人听得很是认真,询问了价格后又与她推拉了几个回合,最终以标签上的原价卖掉所有现货。

  小龚目睹全程,心醉神迷间仿佛看得到从前的周怀若是怎样在这座城市最高级的写字楼里运作一家上市大公司的,观察与巡逻是她施展权力触手的戏剧走位,推诿和挪移是她操纵资本的无声手势,客户和员工都是她摆放的乐高小人儿,而她表面上看起来又那么人畜无害,漂亮得就如同高级展览馆里那些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蜡像。

  小龚用手肘戳了戳一旁推销技能为零的哥哥,问:“咱们家的香……有这么了不起吗?”

  庄鹤鸣仍旧没有表情,答:“她说我传承父辈技艺,我们那位‘父辈’连香篆都没摸过,你说呢?”

  “那……那什么无粘粉……”

  “传统制香向来是添加粘粉的,无粘粉香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新浪潮,如今销量不及有粘粉香的二十分之一,你说呢?”

  小龚失语了一阵,和自家哥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由衷地发出感叹:“这周大小姐真是销售鬼才啊!”

  “销售鬼才”送走客人,走回来相当得意地叉腰,笑道:“简直易如反掌嘛。”

  庄老板看了她一眼,挑挑眉,不置可否道:“确实遗传到了一些资本家的基因。”能编,敢说,浑身是胆,行动的唯一目标就是弄到钱,这简直是百分百的资本家基因。

  周大小姐得意地晃晃脑袋,说:“我可是耶鲁大学经济学系毕业的,推销个产品那肯定是牛刀小试嘛。”说着她坐到离庄鹤鸣最近的位置上,神秘兮兮地遮住嘴巴,低声道,“如果有兴趣的话,你的那几千万拆迁款我也有办法帮你翻几番。我的要求不高,给我……净利润的一成就行。”

  庄鹤鸣扫了一眼她伸出来的食指,淡淡一句:“拒绝黄赌毒。”

  “谁跟你说是那些勾当?”

  “因为世界上来钱快的方法无外乎以上几种,并且都已经全部写进《刑法》了。”

  “大哥,我是耶鲁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好吗?通过合法投资获得最大盈利的方法是写在这里的,懂吗?”说完,她指指自己的小脑袋瓜子。

  庄鹤鸣却仍然无动于衷,目光在茶盏和周怀若之间逡巡一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一拐,道:“你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名校毕业生身份。”

  “我得意的东西可多了,只是破产之后能拿出手的就剩这个了。”

  庄鹤鸣抿了口茶,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回忆什么,最后说出一句:“我原本也要去耶鲁大学就读,当年家里连机票钱都准备好了。”

  周怀若心底微惊,他这句话她算知道前一半,但眼下不能也不敢承认,生怕他就此便猜到自己曾经那样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的事实。于是赶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随口敷衍说:“这么巧啊。”

  这反应反而让庄鹤鸣觉得奇怪,狐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知道。”

  “我?”周怀若心虚地干笑,“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说你记得我。”他理所当然地说,“并非我炫耀,但当年我要出国读书的事,在八中也算是件新闻吧。”

  何止是新闻,简直是连续霸榜几个月的大事件,校园里的光荣榜、宣传栏乃至横幅,学校的官网、官微乃至老师们的朋友圈,到处都挂满了庄鹤鸣的录取消息,直到毕业季结束,他离校数月后都舍不得撤下。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承认:“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

  庄鹤鸣瞧她躲躲闪闪的心虚模样,忽而笑起来。明明知道却不敢承认差点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呢?于是他胡乱地猜了一嘴,道:“该不会你去耶鲁大学也和我有关吧?”

  天晓得周怀若那一刻是怎样一副失措的表情,紧张得连脖子都开始升温了,口吃道:“谁谁……谁说的!你这人怎、怎么这么自恋啊!况、况且,你也没去耶鲁大学不是嘛!”

  庄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怀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周怀若的情绪瞬间转为震惊,失声道:“你去了?”

  “没。”

  敢情在这儿把她当猴儿耍呢!她气极,终于借着愤然问出那个她好奇了许多年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答得随意:“不想努力了,回家继承家产。”

  周怀若拿眼角余光睨他,说:“要点脸吧,我都还没说继承的事儿。”

  “不信算了。”他淡然处之,抬手开始收拾茶桌。

  周怀若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龚,见她一脸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真的?

  小龚顺利接收,连连点头,说:“我哥高中毕业之后,香园有了投资方,扩建了好大一片,而且又遇上国家颁布扶持本地的种香行业的新政策,咱们家的香树身价翻了好多倍呢。”

  这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香城,早在唐宋时期便以种香制香技艺闻名,但周怀若家是做房地产发迹的,乘着时代的浪潮一直追逐现代化产业,对几近萎缩的香文化可谓是丝毫不感兴趣,只当是些陶冶情趣的小玩物。因此她对这种制香行业的了解,只停留在一个本地人所应具备的常识层面,并不比任何一位路人甲要多。

  周怀若拿起庄鹤鸣手边剩下的小半截沉香木,轻轻地捏了捏,道:“这能有多值钱呀?”

  庄鹤鸣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报上价格,说:“不贵。你手上的是中品,六千一克。”

  周怀若闻言内心简直瞬间掀起狂风骤雨,这一克比黄金还贵!那这满室的木头,加起来不比他那栋拆迁房的身价高?难怪他一点儿暴发户的样子都没有!到底是谁告诉她他家境一般的,传八卦能不能有点求真务实的精神啊?

  幸好,多年来的交际经验已经淬炼出她坚强而淡定的心志,即便心中已经电闪雷鸣,表面上还是能维持住惠风和畅的样子。她微笑着火速将那块小木头放回原位,满不在乎般说道:“就还好吧,我以前拿来糊墙玩儿的黑松露酱也就差不多这个价格。”

  言毕又怕庄鹤鸣故意追问刁难她,赶紧转移话题,问道:“所以,你当年没去耶鲁,也没上大学吗?”

  “当然上了。”

  周怀若又迷糊了,问:“在哪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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