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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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秒或者更短的时间,我看见他笑了。
大桥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灯光映进他眼里,细碎又闪亮,他嘴角弯弯,说不出的甜。
我也笑,进一步对他洗脑:“你看我妈多喜欢你,成天念叨程嵘这里好,那里也好……”
“你妈眼里,我有不好的?”
“对呀,就是没有不好的地方呀!”
“丁小澄也觉得我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差点让我忘了台词:“好、当然好……”
为了不被他带跑节奏,我从桥墩上跳下来,继续往前走,大言不惭道:“甭管什么人,只要跟你待一段时间,肯定觉得你好,不不不,主要是优秀……你要给别人一个发现的机会,明白吗?”
我在前边絮絮叨叨,他在后边亦步亦趋,我一脚急刹掉头,他没刹住,把我撞出去又一把捞回。
“你,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就告诉我,我帮你说。”
程嵘抓着我胳膊,低下头,灯光被他遮住,在我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他凑近一点,问:“丁小澄,你今天怎么会来找我?”
我挑眉,说:“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小弟喽!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我不是你的守护神吗?”
因为个子矮的缘故,我没看清程嵘的脸,但我能听到他的笑声,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他好像说了一声“是”,但被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声掩盖了,我没听太清。
我问:“你说什么?”
他说:“丁小澄,你会陪着我吧?”
语气像是陈述句。
我说:“那当然。”
也是陈述句。
白沙大桥上剩下两个对视傻笑的傻瓜。
“心情好了?”我笑嘻嘻地问,抓着他的胳膊转身继续走,“心情好了就回家,你记得把物理作业做了,我又跟老李谈了条件,得全班交齐。”
程嵘在我身后应了声好,问:“丁小澄你是不是戴了眼镜?”
什么?我明明视力五点零。
我说:“没有。”
他说:“你有,你戴了‘程嵘美化镜’。”
“那可不,我对你的‘美化镜’有一百倍,放大多少倍,你也是完美的!”
他能开玩笑,那就说明是真的心情好了。
我小时候总觉得白沙大桥特别长,今天程嵘跟在我后面,没走多久就到了下桥的地方。
下桥的地方是个旋转楼梯,上面有个小小的执勤亭。
我们慢慢并肩走着,忽然我听到一阵吉他声传过来,有男生在唱歌,声音挺耳熟的,他唱:“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我和程嵘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地站在执勤亭的另一面,听着那边的男生把歌唱完。当他唱到“唯一想要的了解”这句歌词时,他的听众捧场地鼓掌说好听。
我喊着“安可”冲出去,把抱着吉他的温渺和鼓掌的张晚晴吓到魂不附体。
“喔——”我用搞事专用语气指着两人笑嘻嘻道,“你们两个——”
夜风不凉了,带着夏天的味道,昏黄的灯光也变了颜色,似乎透着粉红。
温渺红着脸。
张晚晴说:“你闭嘴。”
“喔,有秘密!某两个人有秘密了……”我的语气称得上欠打,随后出现的程嵘成了我被张晚晴攻讦的理由。
张晚晴反咬一口说:“这么晚才回来,你们俩才是有秘密吧!”
我点头说:“对啊,舞台剧的票只有两张,我不可能便宜你吧?哈哈哈——”
“舞台剧?”
我说话的语气都能扭出波浪线:“《三体》呀!”
张晚晴尖叫一声冲上来掐我胳膊,却没想到程嵘拎着我就像拎着一个球,一拉就扯开了,完美避开了张晚晴的攻击。
我嚣张地大喊:“你们交代一下,是不是在一起了?”
两人脸色突变,都是尴尬不自在的模样。
我继续敲打二人:“我之前就觉得不对了,我跟程嵘吵架那次,田径队的人都开始收拾跨栏了,温渺你还说要训练?还有信息技术课,张晚晴你小课老师跑到隔壁班去了,怎么跟你上课?那几次你们都在一起吧?温渺什么时候对音乐感兴趣了?都跟张晚晴学吉他去了?”
张晚晴看向温渺,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温渺看向程嵘,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程嵘站在我身后“扑哧”笑出来,夸我说:“你真聪明,到现在才发现。”
“什么?什么?”我转身,震惊得不行,“他们告诉你了?”
程嵘心情好,语调有点飘:“没有,我能掐会算。”
就这样,我戳破了温渺和张晚晴之间的小秘密,张晚晴也知道我去看了舞台剧,没带她。我以为这应该是两不相欠,结局却成了我得帮温渺和张晚晴打掩护。
“学钢琴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两人磕磕巴巴没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拧着眉想了想说:“是不是张太太不乐意?”
“对!”张晚晴眼睛闪亮亮的,重重点头附和,“你也知道我妈那个人,一直是比较……”
“嫌贫爱富。”不仅如此,还特别看不起租住在我们隔壁的温渺家,如果说张太太对我称呼“那谁”尚可接受,对温渺称呼“卖菜家的”就显得难听多了。
我手一挥,大方地说:“行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们一把。”
张晚晴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忿,倒是温渺郑重地跟我说了一声“谢谢”。我那时不知道这声“谢谢”多重,它藏着一个小少年对音乐最诚挚的热爱与渴望。
在我的掩护之下温渺进步飞速,除了钢琴和吉他,还学了张晚晴能借出来的其他乐器。他兴冲冲地跟我们郑重发布了他五月份的新歌,搞得好像自己是个一个月能发一首歌的当红歌手一样。
反正听着不错,就是一直不给新歌取歌名。
而我,因为陪程嵘散心、解惑,得了程嵘的谢礼:一对一“家教”辅导名额一位。因为不能转让,我只能委屈听课了,没想到几个课时下来,我模拟考竟然考了全班第三。
我妈乐坏了,哪怕我这个全班第三只在年级排前二十,她也觉得光宗耀祖,连张晚晴约我去白沙洲公园玩也大手一挥恩准了。
表姐搬着小课桌在房门口写作业,我哼着歌打阳台路过,把她羡慕得不行,转头就跟她妈妈提要求。
舅母一巴掌拍她背上,脸上写满讥诮:“你学她?就要中考了还出去玩,以后只能上职高!考不上就只能辍学!”
我回头瞪着舅母,想说你才读职高,你才辍学!我们十几口人挤在一起,一锅吃饭,人多嘴杂,实在免不了口角。舅母一直认为我妈是泼出去的水,不该住在外公家,因此总喜欢挑事。
被我一瞪,舅母立刻瞪回来,还恶声恶气说:“看什么看?”
我这个暴脾气,撸起袖子要发火,突然听见程嵘在院外喊:“丁小澄——”
回头一看,程嵘已经在院子外等我了,我和张晚晴出去玩,除非逛街,否则少不了程嵘和温渺。
他也是人高看得远,把我的肢体语言看得一清二楚,见程嵘露出一脸不赞同的样子,我只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跟着程嵘离开后,我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最后特别不高兴地问:“你拦着我干吗?”
他伸手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傻不傻?你跟她顶嘴,回头你妈找你算账还要给她赔罪。”
“那她也不能那么说我!”
“嗯,不能说,她是嫉妒。”
无责任偏袒让我舒坦不少,我笑着说:“你今天是不是戴眼镜了?”
程嵘:“嗯,戴了,丁小澄专用粉丝滤镜。”
这话直白得让我招架不来,自从上次跟班上同学闹了纠纷之后,程嵘就越发喜欢表达情绪了。
在往跟张晚晴约定好的码头走的路上,我忍不住问程嵘:“你想读哪个高中?”
作为近乎满分的怪才,程嵘就像一块肥肉,哪个学校都想把他叼走。某天放学回家时,我曾和他一起被其他学校的主任堵在路上,那位许下一长串承诺,细致到奖学金、餐补、车补,就差说只要你能来条件随你开,但程嵘对他们爱搭不理,到现在也没点头说去哪儿。
程嵘停下来,问:“你想去哪里?”
“东雅吧?”东雅中学是个老牌名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虽然近几年的升学率被其他新兴名校赶超,但也还有底蕴在。
“那就东雅。”
我掂量掂量自己的成绩,心里有点怯:“其实上东雅高中部我好像还欠了点。”
一只手盖我头上,程嵘说:“不怕。”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离我很近,我没追过星,不知道近距离看到偶像时整个心跳加速能快得如同在蹦极。
我摸着心口咽口水,疑惑地看着他。
程嵘眉眼弯弯,没笑,但是眼里有笑意,说:“丁小澄,你乖乖听我的。”
这个说法好像有点怪?
“你只要听我的,就不会有问题。”
我看着他笃定的模样,突然就有了信心,又忍不住调侃他:“程小嵘,我说我想读东雅,你就确定继续读东雅。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是不是太没主见了?”
程嵘闻言一愣,眼尾倏地弯了。他柔声问:“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样不好吗?”
他眼睛眨了眨,睫毛跟小扇子似的,忽然就让我乱了呼吸。我还没来得及维持我的“威严”,一阵单车铃声传来。
温渺骑着单车从一旁的小巷里冲出来,强行把我和程嵘分开。
“闪开,闪开——”温渺耍酷似的急转弯,然后一脚撑地刹住车,回头说,“你俩凑那么近,说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我们决定高中继续读东雅,温渺,你呢?”
笑容从温渺脸上消失,我想起温渺的父亲的打算,后悔自己说错话了。温渺的父亲希望他能进省队,这样不用担心他的前程,也能让家里多一份收入。
其实进入省队是有工资的,不过温渺在老家还有两个小弟弟,我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联,我妈总说温渺这个孩子不容易。
“嗐,我读什么高中,省队哭着喊着要我去呢!”温渺一脸不以为意,不给我继续发问的机会,冲着岔路口另一端喊,“小公主,叫我们出来玩的是你,来得最晚的也是你,你好意思?”
我往岔路口一看,从岔路那头骑着粉红色单车过来的人,不是张晚晴又是谁?张晚晴迟到了,但仍旧维持她慢吞吞的优雅姿态,骑着粉红色单车慢慢向我们靠拢。
到了跟前,她才继续跟温渺斗嘴,原因是她不准温渺叫她小公主——这是张晚晴的黑历史。
童年时她为了躲避练琴离家出走,被捧着烤红薯的我救了。我问她怎么称呼,她对着我的烤红薯垂涎三尺,趾高气扬地说:“你得叫我小公主!”
我当时纳闷,公主怎么还稀罕我的烤红薯。
温渺是铁了心造反,不仅抗旨,还嬉皮笑脸地喊:“慢吞吞公主,张小公主,公主殿下——”
气得张晚晴扔了车,追着温渺打。
我便顺手牵羊,直接骑了张晚晴的单车就跑。
“丁小澄,不是这样的!”张晚晴发觉了,站在大马路上喊,我停下来,听她分配,“你去跟程嵘说,要他载你。”
“为什么?”
“就两辆车,程嵘载你,温渺就能载我,懂不?”张晚晴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一块榆木疙瘩。
我对这样的分配有点不满,对张晚晴那种看榆木疙瘩的眼神更不满,踩着单车一脚蹬出老远:“我不要人带,我自己骑!”
张晚晴有点气。
我没往心里去,踩着单车拐来拐去,嘴里还嘚瑟地说:“我管你们怎么分配,我反正要自己骑。大不了,程嵘走过去呗!”
程嵘出手时动作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从车上拽下来。
“会摔……”动作太突然,吓得我叫嚷。
“不会!”
他说不会的同时顺势把我接住了,我摸了摸被他胸膛撞扁的鼻子,心里愤愤骂人。
我保证我只是在心里骂,程校草脑袋一歪,眼睛眯起,自上而下打量我,气势有点足,问:“刚刚跟我保证什么来着?”
我还没联想起什么,就听他说——
“还想不想跟我一起读东雅了?”
我点点头,莫名其妙被他托着腰,安放在车后座上。他扯扯我的头发,做结案陈词:“那你就老实点!”
程嵘载着我,回头看了一言不发二人组一眼,脚一蹬就骑走了。我坐在车后座上思考一个问题,明明是我先说我想读东雅,程嵘才决定继续读东雅的吧?怎么像是我死乞白赖非要跟他读一个学校一样?
欠教训。
我手往他腰肢那块掐,他浑身一抖,单车不受控制地走成S形。
“别闹!”程嵘气恼,“会摔!”
我学着他的口气:“不会!”
“哈哈……”占着便宜,我又故技重施,手还隔着一段距离,他突然伸手把我抓住,我嚷嚷,“我没掐你,松手!”
他说:“丁小澄,你现在在我的贼船上,你要是还动手动脚,我就两只手一起上了。”
这话我可不信,继续闹他:“你怎么两只手上,你得扶着车呢!”
“不扶了,同归于尽。”说完,他剩余那只手还真腾空了。
“别别!我不闹了!”我老实了一阵,看到路边的厕所又忍不住笑,“程嵘,程嵘,你记不记得你刚到白沙洲时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
程嵘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公共厕所,耳朵倏地红了。
这个漂亮的小哑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丁小澄,你太坏了。”
说第二句话时,是他短暂人生经历的晴天霹雳。那时他已经是我的心腹小弟了,他傻乎乎地跟我进了女厕所。我还没来得及骂人,他先反应过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说:“丁小澄,原来你是女生。”
……
“哎哟,你还掐我?”
我几乎忘了,从我承诺不闹了开始,他竟然一直没放开我的手。
我费劲地把手从程嵘手里抽出来,说:“程校草,请你识相一点,我手里可有你的黑料呢!你是不是想让全校师生知道你进过女厕所?”
程嵘不屑:“你不也进过男厕所?”
“咳咳——”我顿时咳嗽几声,懊恼自己当初是脑子进了水。
车子停在白沙洲公园门口,两米高的栅栏里一片郁郁葱葱,我跳下车去跟售票员要四张门票。售票员看着电视,漫不经心地从票本上扯下四张,末了跟我说:“再过一两个月,就别来了。”
“这个公园开不下去了。”我复述给我的小团体成员时,大家听完都沉默了。
白沙洲公园说是个公园,其实很小,除了一片橘子林、一个跷跷板、一个滑滑梯就没别的东西了。它完全没有公园的样子,门票也只是象征性收几块钱,但这个地方只要是白沙洲的孩子,那就都来过——来偷过橘子,跟守园那条叫来福的狗打过架。
“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是来玩的!”温渺率先开口,“开不下去了也能来玩,武警驻扎地的橘子林不让进,我们不也进去了?”
温渺的话起了作用,或者说十五六岁的我们天生就是“快乐脑”。忧愁?不存在的。
白沙洲上到处是小孩子的游乐场,桥下的溜冰场,洲尾的沙石场,河畔的青草地,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哪儿都能玩。这个下午,我们把那些年的根据地统统走了一遍。
累了躺在码头的石板桥上看天,张晚晴老在我边上折腾来折腾去,我忍不住问她:“你今天怎么比我还多动症呢?”
张晚晴白我一眼,看向拿着程嵘的手机打游戏的两人,凑过来问:“丁小澄,毕业晚会你决定当谁的舞伴了没?”
她声音小,我竖起耳朵听半天才搞清楚意思。我大大咧咧地说:“毕业晚会的舞伴?这才五月呢,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惦记了?”
我的嗓门大了点,竟然把程嵘的注意力从游戏上拉了过来。
“你那么大声干吗?”张晚晴不满。
我不解地问:“难道不是我跟你凑一对吗?”
毕业晚会的舞伴没规定非得男女,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极具娱乐精神的男男拍档,表姐毕业时那一届就有一个高瘦子和矮胖子组成一对,还拿了人气大奖。
张晚晴嘟囔:“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啊?”我挠头不解。
张晚晴清清嗓子,换了个姿态,问:“喂,你们有想好邀请谁当舞伴吗?”
她是问“你们”,后来又特别追加了一句:“温渺,你呢?”
张晚晴并腿坐着,时不时理理头发。我来了兴致:“我看见过,有女生偷偷找温渺说这个事!”
温渺作势要打我,说:“丁小澄你少多嘴!”
“哈哈哈,还不止一个!”我就像个告密分子,异常积极,“有一个是你们田径队的吧?还有一个是二班班花!”我爬过去,手撑在程嵘肩上,一脸八卦,“温渺,温渺,你选哪一个啊?”
“你想知道?”
我回头看看张晚晴,她的手指扭成一团。我说:“大家都想知道!”
温渺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目光挪来挪去,落在张晚晴脸上又躲开,嘴上很是嘚瑟:“我选……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我不依不饶,一开始挑起话题的张晚晴却没兴趣了,话题无疾而终。
回程时,我和程嵘落在后头。程嵘问我:“要是有男生邀你当舞伴,你答应吗?”
“答应啊!”
他眼神有点冷。想了想,我补了一句:“不过也得看是谁。”
“比如谁?”他眼里充满鼓励,“说说看。”
我说:“比如贺纲就不行,练习时他把临时舞伴的脚都踩肿了,我不想遭罪。”虽然离毕业舞会还有段时间,但体育老师已经把体育课改成了练习课,上堂体育课就有人丢了脸。
“那你的意思,除了贺纲,其他人都可以?”
“其他人不至于把舞伴的脚踩肿吧?”
我自认为说得挺有道理,程嵘却突然冷了脸,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凶什么凶?
天擦黑,快走到分岔口时,前面远远地传来叫骂声和笨重的单车落地声,我和程嵘对视一眼,跑着往前面赶。
分岔口的老香樟树下躺着温渺的老式单车,他捂着脸站着,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不解气,又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玩到天黑也不回来,家里事那么多就知道在外边玩!你爹在外面累死了,回来一口饭也吃不上,养你有什么用?”
那时张晚晴已经沿着分岔口的另一条路回家了,我和程嵘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不敢接近。
温叔是个温和勤奋的人,我从没看到过他脸上露出这样暴戾的表情。
温叔看到我们,愣了愣,从暴戾恢复到面无表情。他点点头算是对我打招呼的回应,一脚踹在温渺腿上,示意温渺推车回家。
这是温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对待温渺。
从前那些遮遮掩掩,温渺不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全被掀开了。我那时才知道,生活会把人打磨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
程嵘和我一直等到他们从右边分岔路去我家后院才醒过神。
程嵘问:“丁小澄,温叔讨厌温渺吗?”
我庆幸程嵘没问别的问题,例如温叔喜不喜欢温渺,或者温叔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温渺。我隐隐约约知道答案。
但对着程嵘,我难以启齿。
后来网络上有一个话题,问大家是哪一个瞬间发现自己贫穷。在我们还没有体会校园霸凌之前,白沙洲的小孩已经率先学会了排挤。
我们这群小孩一致形成一个意识,就是不跟大房子和红房子里的小孩玩。
大房子里的程嵘和红房子里的张晚晴,那时我们不那么懂,但已经隐约意识到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那些排挤,说白了就是嫉妒。
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我突然接到大房子主人的邀请,程爷爷请我去他家。我坐在程嵘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之后,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活泼。
“可乐?冰激凌?”程嵘撑着厨房的门,声音遥远。隔了一会儿,他又走到我面前,眉头紧皱,生怕怠慢了我,又问,“要不,我带你去买奶茶吧?”
我摆手说:“不不不,我随便,不用麻烦。”
程嵘家里静悄悄的。他家和我们家一样有前院和后院,不一样的是我们家前院养着鸡,后院全都是新盖的单间砖房准备出租,而程嵘家全都是花草和巨大的树。张晚晴说这叫庭院。
习惯了一大家子的吵吵闹闹,对这份幽静我有些坐立难安。小时候隐约意识到的不同,长大后已经彻底明晰,不管你坦荡不坦荡,贫穷都无法隐藏。
我抓着程嵘的衣袖,要他低头:“你爷爷叫我来干吗呀?”
程嵘没被接来之前程爷爷就是个脾气怪的糟老头,偌大的院子,要是有哪个小孩爬上墙头过来玩,肯定得挨他一顿骂。
把程嵘接来之后,他倒是和颜悦色不少,但对象仅限于程嵘和程嵘的玩伴。我内心对程爷爷还是很敬畏的。
程嵘目光灼灼,像是忍不住想提前揭晓大奖,他问:“丁小澄,你愿不愿意……”
“咚咚咚!”
拐杖杵在地砖上发出声响,我往声音的源头看,程爷爷被护工搀着,从一扇雕花木门里走了出来。
“丁小澄。”程爷爷努力露出和蔼的表情,但他严肃了几十年,表情做得不伦不类。
我站起来,乖乖喊了一声“程爷爷”。
程爷爷拉着我坐下,神情犹豫,闭了闭眼才开口说:“孩子,爷爷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求”这个字眼让我瞬间愣怔,张皇失措地寻求程嵘的帮助。
程爷爷却让程嵘先回自己房间,我没了可以求助的对象,对眼下的情况莫名不安。程爷爷问我:“孩子,你觉得程嵘和白沙洲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
我顺着话想,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光是聪明这一点就足以让程嵘鹤立鸡群,白沙洲上能几乎考满分的孩子可就他一个。
但程爷爷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他说:“我也不兜圈子了,你或许知道他是为什么被送来白沙洲的。”
我心说当然知道,被保姆折腾,在深圳没人照看嘛。
“他当时被心理医生确诊为自闭。”
自闭?像是哪儿的小孩扔了个炮仗,我脑子里“轰”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磕磕巴巴地说:“怎么,怎么可能呢……”
他也就是不爱说话而已,他也就是……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程嵘和自闭,这是两个不相干的词。
程爷爷很快把话补全:“当时确诊是轻微自闭,他来洲上时你就救过他一命,我想你应该记得,他当时一直不肯说话。”
是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他上白沙洲时说的那几句话记那么清楚。
“可是他现在和我、温渺还有张晚晴,我们都玩得挺好啊!”我想推翻这一点,却忍不住动摇。我想起周安妮跟我吵架时,她质问我是不是程嵘的代言人;想起程嵘不爱说话时总看着我,让我帮他说……
他就只是不爱说话而已,这不是学霸的高冷吗?电视剧里的学霸不都这样吗?
程爷爷有些欣慰:“说明这些年心理医生的辅导确实是有效果的。”
“心理辅导?”
程嵘每两个礼拜去河西听一次“课”,那个“听课”就是去见心理医生?
原来蛛丝马迹这样多,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其实什么都没发觉。猛然被告知一切,我才明白程嵘背负着秘密在我们中间走了那样久。
程嵘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转头看楼梯,楼梯空空荡荡。
程爷爷说了很多,我时不时点头,但其实两眼放空,神思飘忽。
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讲他身体不好,耳朵不太灵光,跟心理医生沟通时反应不过来,也难以观察到程嵘有什么变化。他期期艾艾,磕磕巴巴,最终才说出主题:“你能代替爷爷,陪他去心理治疗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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