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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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宁初立即从他怀里闪了出去,一直躲到厅堂门口,几乎要挨着帘子站着了。

那里灯光最暗,深色的厚棉布帘子旁,她一身青衫白裙,回避他的侧脸既冷,又美得惹人怜惜,仿佛雨后池塘中的一朵白荷,被风雨欺得楚楚可怜,却又挺立着一身傲骨,倔强不肯妥协。

宋池快要被她气笑了,亦或是想嘲笑自己。若安王看到这一幕,见他连一个无依无靠的美人都搞不定,定要笑到腹痛。

他欺负过她很多次,再来几次他也能做,可他不敢了,怕自己尽了兴,次日却听闻她自尽的噩耗。

“如果我没有轻薄过你,对你始终以礼相待,你可会拒绝我今日的提亲?”

宋池靠近几步,看着她问。

虞宁初早已有了答案:“不会。”

如此干脆,宋池冷极反笑:“为何?因为我不是文臣?”

虞宁初看他一眼,低头道:“因为我娘行为不端,我若嫁你,无颜面见贵人,更不想连累你难堪。”

宋池一怔。

“时候不早,殿下请回吧。”该说的都说了,虞宁初挑开帘子,率先走了出去,让微雨留下来送他。

微雨候在门外,想着姑娘都走了,王爷肯定很快就会出来,然而足足等了一刻钟的功夫,脸都快被风吹僵了,门帘被人挑动,宋池才终于走了出来。

微雨飞快地瞥向他的脸,冷冷清清的,倒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不高兴,但也似乎没有太生气。

她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带路。

到了虞宅门外,微雨才发现宋池是步行过来的,连匹马也没有骑。

半轮明月挂在天边,微雨犹豫要不要将手里的灯送给王爷照亮,然而宋池出门后便头也不回走进了巷子。

微雨叹了口气。

她也不懂姑娘为何不肯嫁王爷,明明是那么俊逸端雅的一个人。

宋湘不知道昨日哥哥去虞宁初那边提亲了,宫里的昭元帝却知道,一下早朝,便将宋池叫到了御书房。

“如何?她可答应你了?”昭元帝笑着问。

宋池苦笑,摇摇头。

昭元帝非常意外,去年侄子在扬州办案,他的人也在扬州那边协助侄子,从暗卫们传回来的消息看,侄子与虞宁初走得非常亲近,还曾一起去拜祭她,一起上香游湖。

“为何?先前你称她是朕的未来侄媳,朕还以为你已经胸有成竹。”昭元帝皱眉问道,侄子跨年就二十一了,前些年忙着大事危机重重,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昭元帝就像一个父亲,盼望侄子早日与有情人终成眷属,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宋池垂眸,自嘲道:“您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侄子,都是侄子逼她的,我让她除了嫁我再也不能嫁旁人,她竟然宁可做一辈子老姑娘,也不愿嫁我。”

昭元帝看着侄子落寞的脸,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你这般好,便是沈家的几位公子也不如你,她为何不喜欢你?”从回忆中走出来,昭元帝喃喃地问道,侄子长得像他,却比他年轻的时候更多了几分风采,怎么可能有小姑娘能够拒绝侄子。

宋池始终看着地面,仿佛心已经死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致,旁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侄子不知,从她第一次跨进沈家,对谁都笑,唯独对侄子避如蛇蝎,见之即躲。她越躲,侄子就越喜欢她,不得已使了一些手段,反倒逼得她越来越不待见我。”

此时此刻,宋池不再是那个谈笑间搅得满朝风雨的权臣,他仿佛只是一个为情困扰的年轻人,在向至亲的长辈倾诉着烦闷委屈。

昭元帝只听到了侄子说的第一句话,说虞宁初进了沈家后,对谁都笑,唯独不喜侄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虞宁初一早就对侄子存了偏见,可两人都没见过面,侄子能得罪虞宁初什么?

旁人不清楚内情,昭元帝心知肚明,因为侄子姓宋,虞宁初因为母亲的死,怨他们这些姓宋的男子。

“皇上若没有别的吩咐,侄子先告退了,郑国公府的案子还有些一些证据要整理。”宋池突然察觉失态般,低头行礼。

昭元帝下意识地安慰侄子:“子渊别气馁,此婚不成,朕再给你挑选别的贵女……”

宋池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侄子害她嫁不得旁人,自己却另娶娇妻,她若知道,怕是会恨死我。”

昭元帝:……

宋池叹道:“都怪侄子无用,侄子会想办法求得她的原谅,皇上日理万机,就不用替侄子费心了。”

说完,宋池告退离去。

昭元帝看着侄子的背影,直到侄子离开了,他的耳边还是侄子的那句话:“她若知道,怕是会恨死我。”

会恨吗?

自然会的,恨又无可奈何,反害得自己落一身病,红颜薄命。

这一晚昭元帝彻夜难眠,第二天眼底都是青的,他强打精神去上早朝,却发现昨日还玉树临风的侄子今日竟也变得十分憔悴,一会儿一咳。侄子咳嗽的时候,沈三爷频频看来,神色中透露出几分担忧与心虚。

下了早朝,昭元帝又把侄子叫到身边,同时还叫了御医过来。

“侄子没事,偶感风寒而已。”御医未到,宋池推辞道。

昭元帝不管,让他在旁边老实坐着,他先批阅奏折。

宋池便硬忍着不咳嗽,然而忍得久了,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爆发出来就是更厉害的一阵狂咳。

昭元帝的眉心一跳一跳的。

侄子这是心病啊,喜欢了两年多的姑娘,好不容易忙完大事可以将心上人娶回来了,结果心上人却冷冰冰地拒绝了他。

太医到了,为宋池诊脉,确实是风寒。

昭元帝都能想象侄子大半夜不睡觉,站在窗边吹冷风的样子。

“案子先放一放,朕放你三日假,回去好好养病。”昭元帝关心地道。

偏偏宋池不想休息,一脸的万念俱灰:“您就让我当差吧,有事做侄子还舒服些,闷在家里更难受。”

昭元帝是过来人,便只能让侄子继续去做事。

一晃三日过去,宋池眼瞅着消瘦下来,咳嗽也不见好,上早朝时别的大臣都不愿意离他太近,弄得别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臣子,就宋池周围一圈空荡荡的。甚至有大臣直接在朝堂上恳请皇上给端王放假,说得仿佛昭元帝太狠心,一直苛待侄子似的。

昭元帝自己也看不下去了,让御医给宋池开了一副药,命宫人看着宋池在偏殿睡下,什么也不许他干。

宋池在温暖如春的偏殿困了一日,甚至还陪昭元帝吃了晚饭,见昭元帝仍然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宋池一边咳嗽一边道:“皇上,侄子再不回去,阿湘该担心了。”

昭元帝让他先把药喝了。

宋池不敢拒绝,将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昭元帝去了内殿,一会儿出来了,穿得一身灰色长袍,头戴布巾,仿佛一个气质沉雅的书院大儒。

宋池不解:“您这是……”

昭元帝道:“陪你去看郎中,御医不管用。”

宋池忙道:“风寒就是这样,怎么也要养七天八日,过两天就自己好了,皇上难得有空,还是早早休息吧,怎么能为侄子这点小事出宫?”

昭元帝懒得与他废话,带头往外走。

宋池劝不住,只好跟着。

宫外准备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昭元帝叫宋池一起入内。

宋池打开他这边的窗户,对着外面咳嗽。

昭元帝看着侄子的病体,想到侄子双肩上的伤,想到来京前去看望二弟,二弟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照顾好侄子侄女,昭元帝便什么也不在乎了。他亏欠了她们母女,与侄子无关,他这辈子早对情爱断了念想,侄子还年轻,不该因为他的错误而抱憾终身。

马车在黑暗的巷子里穿梭,对外咳嗽的宋池,渐渐发现了不对,震惊地朝昭元帝看来:“您,您要带我去哪里?”

昭元帝平静道:“去看朕的未来侄媳。”

宋池闻言,脸色变幻,忽然臭了起来,冷声道:“她何德何能让您纡尊降贵?侄子宁可不娶,也不愿皇上如此,袁公公,回宫!”

袁公公就像没听见一样,坐在外面的车辕上,示意昭元帝的心腹侍卫继续驾车。

宋池见自己的话不管用,又道:“那皇上自己去吧,侄子先回府养病了。”

说完,他就要跳车。

昭元帝看着温雅,其实也是武将,一伸手就将宋池给拉了回来。

宋池刚要说话,又是一阵咳嗽。

昭元帝叹道:“旁的事可以讲究尊严气节,对喜欢的女子,你这般倔强,只会将她越推越远,老老实实坐着,等会儿见了面,你只管咳嗽,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宋池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昭元帝别开眼。

曾几何时,他也似侄子这般骄傲硬气,最终却落得个阴阳两隔。

第85章 (追封沈氏为贞淑夫人)

天黑得早,人睡得也早,虞宅的门房都钻进被窝了,忽然听到叩门声。

门房暗暗稀奇,自家老爷没有官职,除了舅老爷、表姑娘与新封的安乐公主会过来走动,平时都没什么客,这会儿天都黑了,能是谁?

门房手脚麻利地穿好棉衣棉裤,一边绑头发一边跑了出来。

当然不能直接开门,他提着灯对准门缝,眯着眼睛往外面瞅:“谁啊?”

宋池站在门前,低声道:“本王,有事求见你们姑娘。”

本王?

现在京城可就一位王爷。

门房心里直咯噔,外人不知道,他肯定知道初十那日端王来提亲了,且被姑娘拒绝了,当天晚上端王还来了一趟,没待多久又被姑娘撵走了。

“这,不瞒殿下,我们姑娘可能已经睡下了。”夜间拜访实在不妥,门房试着解释道。

宋池:“本王有急事,今晚必须见她,你且开门,让本王在院内等。”

为了不引人察觉,马车停在前面的巷子中,只有他与昭元帝来了这边,此时虽然黑了,却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如果有人经过发现他们守在虞家门外,对虞宁初的名声有损。

门房晓得这个道理,而且那是王爷啊,恐怕姑娘也不敢真的将王爷拒之门外。

门房便先开了门。

宋池与昭元帝对个眼色,前后走了进来。

门房见端王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人,月光皎皎,那人一身锦袍头戴布巾,看似寻常的打扮,仪表却俊朗非凡,更神奇的是,他长得与端王颇为相似,如果不是知道宋二爷在太原那边出了家,门房都要以为端王又带着亲爹来提亲了。

“这,这是?”门房弯着腰,紧张地询问道。家里大姑娘当家,一下子放进两个外男来,他怕事后大姑娘怪罪自己。

宋池怒道:“休要打听,快去知会你们姑娘。”

门房吓得不轻,前两次王爷登门都很客气,今晚看起来来者不善啊。

叫二人在此稍等,门房提着灯疾步往后面去了。

周围一片静寂,宋池看眼天上的明月,明日就是腊月十五了,月亮即将圆满。

“伯父,不如我再与她谈谈,您还是回去吧。”宋池再次请求道,因为身在宫外,他暂且改了称呼,免得隔墙有耳。

昭元帝摆摆手,没有多说。

宋池掩唇,低声咳嗽起来。

后宅,虞宁初已经通过了长发,正在泡脚。今夜该杏花守夜,杏花在外面听了小丫鬟的禀报,急匆匆走了进来:“姑娘,门房传话,说殿下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与他颇为相似的中年男子,但具体是谁,因为殿下神色不喜,门房没敢多问。”

虞宁初皱起眉头,宋池到底有完没完?哪怕家里的下人不会多嘴,他频繁夜里过来,下人们就不会猜疑什么吗?

她吩咐杏花:“你去看看,劝他回去,实在有事,让他明天早上再过来。”

回扬州的船上,杏花日日与宋池打交道,她心目中的端王殿下很是温柔爱笑,所以得了这个差事,杏花一点都不紧张,还有心情端走姑娘的洗脚盆交给小丫鬟去倒了,这才去了前院。

月光很亮,杏花绕过影壁,就瞧见了熟悉的端王与……

目光顿在昭元帝的脸上,杏花吃惊极了,真的很像啊,简直就像二十岁的殿下,带来了三十多岁的殿下。

杏花远没有微雨的沉稳,当场愣神。

昭元帝倒是很有耐心,默默地等着。

宋池皱眉,低声斥道:“傻愣着做什么,你们姑娘何在?”

虽然也是斥责,但无论宋池的神色还是语气,都比他刚刚训斥门房的时候缓和多了。

昭元帝在心里笑了笑,侄子嘴上好像很生气虞宁初拒绝了他,如今见到虞宁初身边的丫鬟都矮了一截,等会儿真见到了心上人,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杏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的宋池,身子一抖,忙低下头道:“姑娘已经歇下了,她说,说如果殿下有事,可以明早过来。”

宋池挺拔的眉峰便皱得更紧了。

以长辈的身份看侄子被人冷落,昭元帝体会到一种新奇的乐趣,可发现小姑娘的倔脾气像极了她的母亲,昭元帝心里又是一疼。趁侄子还没有发作,昭元帝温声道:“你再去跟你们姑娘说一声,就说殿下请了他的伯父过来帮忙说项,还请你们姑娘耽误片刻。”

端王的伯父?

杏花愣了愣,她记得,端王只有一个大伯父,是太原城的晋王殿下,后来,后来晋王……

反应过来,杏花再看昭元帝,脸都白了,两条腿眼瞅着哆嗦起来。

昭元帝笑了笑:“快去吧,这边还挺冷的。”

杏花的脑袋已经转不动了,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直到来到通往后宅的走廊上,杏花才突然捂住嘴,小跑着去见姑娘。

虞宁初已经靠在床头了,之所以是靠着,就是担心宋池不肯离开。

“姑娘姑娘!”杏花一溜烟地跑进来,带过来一阵凉风,见到稳稳当当靠在床头的姑娘,杏花急道:“哎呀,姑娘您快起来吧,殿下带来的那人,是,是皇上啊!”

好歹没有太傻,最后四个字,杏花凑到虞宁初耳边才说出来。

虞宁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杏花。

杏花连连点头:“真的是皇上,长得跟殿下可像了,皇上说,他是来帮殿下说项的。”

请昭元帝来帮忙说和?

惊慌之余,虞宁初觉得有些好笑,她拒绝宋池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喜他的再三轻贱,一是不喜他与晋王的和睦关系,宋池竟然请了昭元帝来,怎么,是想拿皇权压她吗?

讽刺的念头刚刚冒出来,想到宋池曾用整个沈家来威胁她,虞宁初又开始害怕起来,正德帝那么昏庸,谁敢保证昭元帝一定就是明君?

她攥着被角道:“你去请他们到厅堂喝茶,我收拾收拾就来。”

杏花点头,心慌意乱地去前面招待了,再没有先前的轻松。

虞宁初穿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心情复杂地将长发拢了起来,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齐整便可,无须珠钗。

冬夜寒风呼啸,虞宁初走到门口,被风吹得一激灵,又回去披了件斗篷。若为了见宋家伯侄俩而染了风寒,不值当。

厅堂里,因为主人的离开,晚饭后炭火就被下人抬走了,这会儿只稍微比外面暖和一些。

宋池一会儿看向门口,一会儿又担心虞家的招待不周会触怒昭元帝似的,因此对杏花各种挑剔起来,不是吩咐她去搬炭火,就是吩咐她换壶好茶,反倒是昭元帝,一一拒绝了侄子的提议,态度宽和,让杏花感受到了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柔,索性站在了昭元帝这一侧候着。

宋池替虞宁初向昭元帝解释道:“这丫鬟叫杏花,在扬州虞宅伺候的时候没人调教,很是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杏花听了,委屈得眼里转泪,她是没有微雨姐姐做事周全,可也没有殿下说得那么不堪吧?以前殿下都没有嫌弃过她,今晚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就因为提亲被姑娘拒了?那也忒小气了。

昭元帝垂着眼帘,嘴角挂着笑,仿佛并不在意似的,然则杏花的笨拙与侄子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身上。如果不是他,沈嫣怎么会嫁给虞尚,怎么会远赴扬州,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只能用这种丫鬟伺候?

“你下去吧。”不想听宋池再训杏花,昭元帝朝杏花摆摆手道。

杏花抹着眼泪出去了,恰好虞宁初从走廊那边转过来,看到了杏花掉眼泪的这一幕。

虞宁初眉头一拧。

“姑娘来了。”杏花忙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行礼道。

里面宋池听到声音,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

昭元帝瞥了他一眼,有些幸灾乐祸,让你欺负人家的丫鬟,这下看你如何解释。

宋池被他一看,薄唇紧抿,又变成了一个冷面王爷。

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攥住厚布帘子一侧,门帘挑起,一道披着青色缎面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当她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黛眉水眸,面若青莲,匆匆又怯怯地扫了一眼昭元帝的方向,便在门口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罪妇之女,叩见皇上。”

主位之上,昭元帝身体前倾,双手紧紧地抓着两侧的扶手,满眼震惊地看着跪在那里的人:“你,你抬起头来。”

虞宁初乖顺地抬起头,只是长睫密密低垂,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看清她的脸,昭元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他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沈嫣了,起初还能梦到她,后来时间长了,她的模样开始模糊,就算在梦里见到了,他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遍遍地梦着少年时候的点点滴滴。

可是此刻,虞宁初的出现忽然让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少女脸庞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沈嫣微笑的模样,还是她愤怒的眼睛,都无比地鲜活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他早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却不知道母女俩如此相像。

昭元帝情不自禁地朝虞宁初走去。

虞宁初慌乱地重新叩头。

宋池难以压抑地咳了两声。

昭元帝陡得回神,再看跪在那里的小姑娘,他苦涩一笑,重新坐到椅子上,喃喃道:“你,你……起来吧。”

“谢皇上。”虞宁初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仍然站在门前,似乎很害怕对面的帝王。

昭元帝难以克制地看着她的脸,又好像透过这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他的注视如此明显,虞宁初微微偏头,少女肌肤苍白,有种人人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柔弱。

昭元帝目光微变。

沈嫣从来不会这样,她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谁招惹了她,她便刺过去。

跟着,昭元帝想起虞宁初行礼时的话,她,自称罪妇之女。

他的心上,一直扎着一根刺,时隐时现,现在,那刺又冒出来了,比以往更重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子渊,你先出去吧。”昭元帝对不时咳嗽两声的侄子道。

宋池闻言,目光复杂地看向虞宁初,与此同时,虞宁初也紧张地朝他看来。再怎么说,她与宋池很熟了,昭元帝单独留下她做什么?

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盯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虞宁初很难不怕,她甚至想向宋池服软,只要他别走。

宋池用眼神安抚她不用怕,转身对昭元帝道:“伯父,是我想娶她,还是让我跟她谈吧?”

昭元帝便问虞宁初:“你可愿意嫁给子渊?”

虞宁初神色变化,低下头去。

昭元帝道:“你不用怕,今晚我只是子渊的伯父,想与你谈谈这桩婚事,子渊,你先出去,就在门口守着。”

宋池应是,再看眼虞宁初,走到她身边,低声警告道:“你可以对我不敬,皇上面前休要放肆”。

虞宁初回视他的眼神更冷了,怕她放肆,他别带昭元帝过来啊?

昭元帝将一对儿年轻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侄子,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宋池出去了,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他挑起,很快又落下,冬夜呼啸的风声也重新被阻挡在外。

虞宁初的头垂得更低了,如一只初见生人的幼鹿。

昭元帝面露怜惜,指指旁边的主位,温声对小姑娘道:“坐过来吧,有些事,我不想让子渊听见。”

虞宁初迟疑片刻,选择了顺从。

昭元帝看着她落座,等虞宁初坐好了,他则移开视线,看着门口道:“我只有子渊这一个侄子,他幼时丧母,入京后也一直背负着太多,几次死里逃生,身上伤痕累累。身为伯父,我愧对他颇多,得知他有了心上人,我很想他能得偿所愿。阿芜,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不想嫁他吗?”

他唤“阿芜”的时候,声音温和,仿佛是她的一个亲戚长辈。

虞宁初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非君子。”

昭元帝:“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子渊向我坦诚他确实对不起你,子渊也说了,他会改正,除了这点,你可还有别的顾虑?”

虞宁初攥着袖子,却无法简简单单地将第二个理由说出来。

昭元帝朝这边看了眼,就见她密密长长的睫毛间,不知何时挂了泪珠。

烛光跳跃,昭元帝突然恍惚起来,仿佛对面的小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哭着质问他。

可沈嫣并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当年,父王与老侯爷交好,他也常去平西侯府走动,与沈嫣,算得上青梅竹马。

然而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与沈嫣的婚事,甚至不顾他的反对,执意与郑国公府定了婚事。

订婚的消息传开,她不肯再见他。

昭元帝想了各种办法,然而即便成功见面,她也没有一句好话,更是铁了心要与他断绝往日情意。昭元帝又急又怒,那一日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两人言语不和,她转身要走,昭元帝冲动地将人拦住,冲动地想,如果他先要了她,沈嫣会不会愿意给他做妾,虽然是妾,但他保证心里只有她一人,绝不踏入郑氏的房中。

沈嫣不愿,她打他骂他,可昭元帝已经被冲动与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出现,他就像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沈嫣面前暴露了这一面,惊醒过来,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等他冷静下来,外面已经传出了沈嫣意图勾引自己的风言风语。

昭元帝抱着最后一丝得到她的希望,去沈家提亲,纳她做妾,然而依然被她拒绝。

她宁可声名扫地嫁给一个寒门进士,跟着虞尚离开京城,也不肯与他在一起。

在昏黄寂寥的烛光中,昭元帝第一次将这个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诉之于口,他垂着眼,对一旁抽泣出声的小姑娘道:“是我对不起你娘,你要恨就恨我吧,与子渊无关,子渊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虞宁初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问昭元帝:“因为您,我娘成了京城的笑柄,成了京城官妇人们眼中不知廉耻的女人,甚至我娘都死了,当我来到京城,那些人也要重新提一提我娘的旧事,高高在上地告诫我不要学我娘。请问皇上,如果我嫁了殿下,您觉得外人会怎么说?”

昭元帝闭上了眼睛。

虞宁初自问自答地道:“她们会说,一定是我趁寄居在沈家的时候,亦或是跟着殿下下扬州的时候,趁机勾引了殿下。她们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娘不知廉耻攀龙附凤,怪不得也养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够了!”

昭元帝突然怒喝道。

虞宁初全身一抖,眼泪也吓得断了。

门外,宋池突然闯了进来,紧张地看着里面。

虞宁初偏过头,掩面哽咽。

昭元帝脸色铁青,不知是在怒虞宁初不停地戳他的伤口,在怒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还是在怒他自己。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竟爬满了血丝。

宣泄过积压在心底的怨愤,恢复理智的虞宁初重新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承蒙皇上、殿下青睐,只是民女无才无德,万万配不上殿下,亦不忍因为我的婚事,连累母亲再次被人提起,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宋池怔怔地看着她,那如被暴雨浇淋的神情,让昭元帝慢慢冷静了下来:“子渊先出去,朕还没有说完。”

宋池苦笑转身。

待门帘重新放下,昭元帝看着跪在那里身子单薄的姑娘,问:“因为你娘,你怨我,也因此迁怒子渊,是不是?”

虞宁初言不由衷:“民女不敢。”

昭元帝笑了,笑得悲凉,像是要说给虞宁初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该怨我,我也怨,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带着你娘离开王府,也不会负她,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他乡。”

虞宁初默默听着,如果可以重来,她也不想母亲死去,可惜,没有如果。

“你娘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昭元帝忽然问,语气比之前沧桑了很多。

虞宁初木木的,半晌才道:“我娘喜欢一个人待着,丫鬟发现她走了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冷了。”

母亲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包括她这个女儿,就连去世,母亲也没有想过要见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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