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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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顿沉默着,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而是应该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应都是愚蠢并事与愿违。

大芳其实并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她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在乎了。最艰难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继续下去。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探春吧,多么有能耐的一个女子,可就因为是小老婆生的,命运就没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买卖的,有很多钱。如果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养不起那么多老婆。爸有七个老婆,亲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亲妈原来是唱戏的,因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戏,惊叹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对美貌有一种对古董般的热爱,喜欢收藏,喜欢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来越值钱,女人随着容颜老去美貌不再,就越来越不值钱。做小老婆的人,还有一条翻身的途径,就是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虽然不像皇帝的嫔妃那样母以子贵,却也是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就再无动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亲妈就说,你是我生的!我说你怎么啦?亲妈就说我不如人。我说你哪点不如人了?亲妈说,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耻辱的印记。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印记就扣在我亲妈的额头了,我出生以后,又遗传到我的额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说到生我养我的母亲的时候,我不能叫她妈妈,只能特别说明是我亲妈。因为从我一出生,就不让亲妈喂养,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妈妈,管自己的生身母亲叫小妈。大老婆说,一个演私奔的戏子,只能把孩子养成敲锣打鼓的杂役,对不起商贾之家和书香门第。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就是阶级。在大家庭里,老婆们是一个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阶。大老婆在台阶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们。其实,我妈并不是最后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后,我父亲又娶了三个老婆,凑成了十个。本来他还想再娶两个,干脆成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梦想成了水泡。家里的阶级斗争十分激烈,我亲妈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说到这里,大芳忽然话锋一转,问贺顿:“你知道吗?心理学里做过一个试验,一个著名的关于阶级的试验。”

“不。我不知道。”贺顿说。

“我告诉你。科学家们养了一群鸡,管吃管喝,让鸡群自由发展。结果鸡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排出了座次。假设有十只鸡,它们就分出了谁是头鸡,谁是第二只鸡,谁是第三只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只鸡。这样的顺序就决定了吃食的位置,鸡食盆子端来之后,整个鸡群是不可以乱动的,只有头鸡吃过之后,第二只鸡才能动嘴,然后是第三只鸡……一直到最后一只鸡。鸡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鸡长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鸡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个鸡群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危机之中……你明白吗?”

说到这里,大芳注意地看着贺顿,等着回答。大芳读了很多有关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但贺顿没看过这个实验,便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明白一点。”

大芳接着说:“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妈,就是这最后一只鸡。鸡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头鸡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鸡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鸡就把后面的八只鸡都啄一下……以此类推,到了第九只鸡,就只有一只鸡可啄了,这就是第十只鸡。这里面的深意,你明白吗?”也许是畅所欲言的关系,虽然述说的是惨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较有条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贺顿如今成了完全的听众,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开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这个实验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对鸡群排序来说,哪只鸡最残忍?”

贺顿变成了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头鸡。”那道理很简单,一个人或是一只鸡,要维持在团体中的领导位置,想必是要殚精竭虑地展示实力一览众山小,才能服众。

大芳说:“我原来也是这样以为的,甚至科学家们也是这样预计的,实际情况是——最残忍的是第九只鸡对第十只鸡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拼命地凌辱第十只鸡,不让它吃不让它喝,让它衰弱和瘦损,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残存的优势……现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着贺顿。

贺顿被这个可怕的实验所震撼,她说:“我在想,人和鸡一样吗?”

大芳说:“一样!完全一样!如果一定要找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阴险。这种弱肉强食的现象更普遍。你知道吗?我亲妈就是那第十只鸡!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负她,都可以践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赔着笑脸,趴在整个家族的最底层……”说到这里,大芳泪水涟涟。

贺顿无声地递过柔软纸巾,大芳使用纸巾的方法很特别,不是像别人那样在面颊上擦拭,而是把纸巾如同毛巾一样铺在脸上,顷刻间,半张纸巾就被洇透了……

贺顿索性把整盒纸巾推到大芳手边。

大芳的声音从一叠纸巾下发出,后来,解放军的炮声都能听到了,我爸爸带着他最喜欢的第二个老婆和所有的金条,搭乘最后一班飞机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树倒猢狲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钱东西,各奔前程。直到这个时候,亲妈还守着空空的院落打扫房间买菜做饭,像个奴仆一样地过日子。大妈走过来说,怎么还不走啊?小妈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走?大妈说,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小妈非常吃惊,她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大妈说,你得嫁人。小妈说,我是嫁了人的。大妈说,嫁了谁啊?小妈说,就是和您同一个男人。大妈说,人呢?小妈就不吭声了。大妈说,我和你一样,现在都是没有男人的人了。咱们俩不同的是,你还年轻,还可以再嫁,我就没人要了。小妈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大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要感谢解放军的大炮,让她能够抬起头来讲话。大妈接着说,我看了共产党的纲领,知道他们并不是共产共妻,也不伤穷苦人,所以,你必须嫁人。如果你不嫁,不会有什么好运气的,要被打倒。小妈很拗,说,我原来就是倒着的,今后也不怕吃苦。大妈说,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么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来说心里话。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着我这几年,我还是喜欢她的……大妈这些话说到小妈的心坎里了,小妈说,您说怎么办呢?大妈说,你赶快找个穷苦的老实人嫁了,然后就说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着你过活。钱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防着那老东西,虽说不多,咱们娘几个过日子也还够……快去,事不宜迟。

一切都按着大妈的安排进行。只有一条——小妈带着大妈改嫁,没能把大妈说成是姐姐,大妈实在太老了,小妈就说大妈是自己的亲妈。小妈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带着大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农村,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我的继父是个根红苗壮的老实农民,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都没有淋湿我们的日子。小妈一辈子服侍着大妈,像侍奉亲生母亲般尽职尽责。我那时已经懂事,大妈并没有像许诺的那样,把细软拿出来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参和好茶偷偷滋补自己。我问小妈,为什么她和我们不一样?小妈堵着我的嘴说,谁让她是大呢!大妈那时已经年老体衰了,但她依然是整个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让我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妈叫妈了。但是小妈不让我这样叫,她说,你还是管我叫小妈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们都以为大妈岁数那么大了,一定会死在小妈之前,那样,我们也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为操劳过度,倒是小妈先病倒了。她带着病,还是每天给大妈洗脸洗脚烧水做饭,直到奄奄一息。

小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接着服侍大妈。我说,为什么?小妈说,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说,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妈说,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听小妈的话,以后会有好处的。直到咽气,她都不让我叫她一声妈妈,只让我叫她小妈。那天晚上,她挣扎着让我扶着她给大妈最后一次问安。大妈厌恶地说,快回去躺着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跑出来吓人,让人做噩梦。小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要给大妈捶捶背,大妈一撇嘴说,看你那个手,还能叫手吗?叫爪子都是夸奖了。赶紧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妈剩下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着小妈回到土炕上,继父外出给人干活儿还没回来。小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拼命地点头。可小妈的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小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妈的好女儿还是另有深意?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临死的时候,说,宝玉,你好……好什么?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妈的意思。”

“小妈死后,我的继父……”

大芳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贺顿立刻紧张得出汗,劈头打断了大芳的话:“你的继父他干什么了?”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调整思绪,竭力平静。

大芳沉浸在叙述中,并没有发觉贺顿的慌张,她说:“继父回来很伤心,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在农村,死人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对于穷人,更是家常便饭。继父对大妈说,你女儿是个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没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着我说,她也不是我女儿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场。从此,我和你们再无干系。”

大芳说得悲惨,但贺顿反倒松了一口气,天下的继父并不都是坏人。在对大芳的治疗中,贺顿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结。当然,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当中进行,大芳并无察觉。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和大妈一起生活,当着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后,我叫她大妈。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妈到死,这也不是为了大妈,同样是为了我的生母。再以后,我慢慢地长大,后来村里来了下乡知青,其中有个青年叫小松……再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说到这里,久久地停顿。贺顿也停顿,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话题将如何继续。

治疗已严重超时,贺顿对大芳的思绪“包扎”之后,赶快结束此次谈话。

大芳下一次来的时候,憔悴不堪。贺顿说:“上次之后,你有些什么感受?”

大芳说:“一半是轻松,一半是沉重。变成了阴阳人。”

贺顿说:“这就好。”

大芳不乐意,说:“哦哦,我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说风凉话!”

贺顿说:“这就是变化,你要的不正是这东西?”

大芳想想说:“不管怎么样,把心里话倒出来,舒服了很多。”

贺顿问道:“关于你亲生母亲的故事,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吗?”

大芳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

贺顿说:“那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对老松也没有讲过吗?”

大芳说:“这么丢人的事,我当然没有讲过。”

贺顿敏锐地抓住了“丢人”这个词,说:“你以你亲生母亲为耻吗?”

大芳不愿正面回答,就嘟囔着说:“难道小老婆光荣吗?”

贺顿说:“也许这就是要害。”

大芳说:“你不要瞎操心。我母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除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连她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贺顿说:“那最后一句话是……”她当然记得那句话,但她不能自动说出来,她要让大芳自动吐出,意义不同。

大芳说:“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应了她,我拼命地点头,她看到了。”

贺顿说:“什么意思呢?”

大芳说:“是啊,这句话我想了几十年。以前我小,我想亲妈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妈的好闺女。因为她始终幻想着大妈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从此改变我的血统,让它高贵起来。”

如此推理,在逻辑上尚可成立。按照当时风雨飘零的氛围,这种解释最为顺理成章。此刻的贺顿并不善罢甘休,听到“以前我小”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时候用这种解释,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释。对,一定要抓住不放!

贺顿说:“那时你小,以后就不小了,再以后就进入中年,你对生母的这句临终遗言,也许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暂的等待之后,大芳说:“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释。”

贺顿大喜,颜面上还保持沉稳安宁,问:“那是什么?”

大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的故事你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我的经历。你说,这句话还可以做什么解释?”说完,盯着贺顿。

贺顿没想到大芳反戈一击,一时愣住。但是,她必须回答。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题,要验证心理师是否和自己肝胆相照风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层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内心角落?

贺顿在心中把那句话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么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时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后来,贺顿也觉得越来越不靠谱了,百无聊赖之中,贺顿甚至想到了当下很时髦的一句口号——“一定要做大做强”。

当然了,几十年前一个垂死乡妇,不会说出上面这些话。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的这半句话,分明有一个理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执拗地放射光芒。像一只断翅黄雀,盘旋在越来越稀薄的意识星空中,滴血哀鸣。由于这种至死不渝的坚持,让这句话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还禁锢着她唯一的女儿辗转不安。同时,也折磨着女儿的心理师。

贺顿真希望自己会招魂术,招来亡魂解开密码。

可惜亡灵已经远遁,千呼万唤不会来。只剩一个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是的,如果贺顿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远。再不会反悔,再不会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沥胆,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着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价值。

贺顿虽不清楚大芳已准备孤注一掷,但也感到了危机。她得变成大芳肚里的蛔虫,更准确地说,她得变成几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里的蛔虫,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话语咂摸出新滋味。

贺顿不敢慌张。慌张不单没有效用,反会弄巧成拙。事情总是有来龙去脉可寻,有前因后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过电影般捋了一遍,对大芳说:“我已经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说:“说说吧。”

贺顿说:“那句话没有说完,所以,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了。我所能说的只是你对这句话的解释。为这个解释,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面无表情:“说吧。”

贺顿说:“你觉得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这一刻,大芳泪雨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复原了这句话。她觉得生母最大的愿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成为大老婆,从此洗雪遭受的耻辱和困苦,还原体面与尊严。

可惜,女儿面临的世道已经大变。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这样反人道的丑陋习俗,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假如你敢触犯天条,就要等待法律的严判。就算哪个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只能金屋藏娇遮遮掩掩。于是可怜的大芳,处心积虑地想让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并把这些女子都请到家中,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蝇营狗苟。在这种畸态的关系中,完成着对一个苦命亲人最神圣的承诺和尊敬。

原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无意识是一个黑暗中的王国,可它却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主宰着我们,君临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

银河倒挂,大芳用光了三盒纸巾,纸团蓬松堆满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鹅。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心理师必须具备的功夫之一。按说贺顿久经沙场,对哭已经脱去敏感,但此时仍旧五内俱焚。她强令自己在这样的哭声轰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点令人愉快的事情,会疯掉。好在无论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实都看不见,完全被自己的哀伤浸泡,不知魏晋。

其后多次畅谈,大芳认识到,是自己亲手酿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恋。在这种过程中,真切的痛苦和变态的快乐如同涡轮的叶片,轮番切割着她的神经。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妻子其实是喜欢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子有染,并且把她们带回家中。在老松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种关系既渴望又畏惧,在享乐的同时又时常忏悔。分裂之中,记忆就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组合。他毫无愧色地遗忘和改写了事实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责任嫁祸于大芳,以求自身的脱逃。

在适当的时机,征得大芳的同意,贺顿约请了老松。剑拔弩张的会面,激烈的争辩,推心置腹的谈话,泪雨倾盆和冰释前嫌……结束治疗的时候,大芳和老松热烈拥抱,唏嘘不止。

贺顿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发觉心理师成了多余的人。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

随着心结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贺顿和柏万福的关系和好如初。

柏万福在外面值班,看到她一个人踱出,吃惊地问:“来访者哪儿去了?”

贺顿轻声答道:“在屋里。”

柏万福着急:“你怎么能放心让他们单独待在工作室?”

贺顿打趣道:“怎么啦,怕丢东西吗?咱那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沙发。那玩意死沉,谁扛得走?再说就算要扛走,也得经过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万福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这对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来,如何是好?”

贺顿说:“他们打不起来。”

柏万福将信将疑地说:“如果头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职。”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万福果然趴到单面镜前向里窥探。

柏万福看到大芳的眼泪和鼻涕将老松笔挺的西装染脏。记得有人在小说中说: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的。看来,这对逼近老年人的夫妇忏悔和亲密,也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柏万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诊室。

生活犹如街头的活报剧,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经过,在一旁倾听,在一旁观看,注视着你的起承转合。

贺顿背对着门,面朝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柏万福从后面轻轻环住了贺顿的双肩,他觉察到贺顿的肩胛有节奏地抖动。“你哭了?”他问。

“没有。”贺顿说。

柏万福轻轻地揽过贺顿的身体,把她的脸庞正面对准自己,泪行在贺顿清瘦的面颊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会笑话你。”柏万福不解。

贺顿说:“这不是哭。”

柏万福说:“满脸都是泪珠,怎么还能说不是哭?”

贺顿说:“这是笑。心理上的本领,一种是学出来的,一种是修出来的。我想到他们以前势如水火的争斗,想到我们曾经一筹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价,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松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大芳说:“谢谢你们啦!”老松拿出一叠百元钞票,说:“我来买单。”

柏万福看了一眼,说:“太多了。”

老松说:“请收下吧。”

柏万福说:“实在是用不了这么多。”

老松说:“这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不能叫小费,也不能叫红包,可你总得让我们的心意有个表达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们对你们这个诊所的赞助,希望它能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给更多的人造福……”

老松还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感谢,柏万福还在坚辞不受,贺顿轻轻地离开了。作为行规,一个执行治疗任务的心理师,不宜在咨询者缴纳费用的时候在场,也不能当着来访者的面清点钞票。那样会极大地损毁心理师的形象,毕竟,心灵对心灵拜访之时,金钱应该逊位。

当贺顿重新见到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正在数钱。贺顿说:“你收了?”

柏万福说:“都收了。”

贺顿说:“这不好。”

柏万福说:“人家真心实意。”

贺顿说:“这让我以后没法工作了。”

柏万福说:“我向他们预约下次诊疗的时间,他们说不必来了。他们可以自己解决余下的问题。”

贺顿说:“从混乱中挣扎出来的生命,自我恢复的能力特别强,祝福他们。不过,这是两回事,不应该多收人家的钱。”

柏万福说:“咱们需要钱。”

贺顿说:“我知道咱们需要钱,可是,这样的钱用了也不安心。我宁可过清苦一点的日子。”

柏万福说:“这钱不是过日子用的。”

贺顿就不明白了,说:“不是过日子用的,你还有什么更急需的用处?该不是你妈得了癌症吧?”

柏万福说:“你想点好事不行吗,干吗咒我妈?”

贺顿急急分辩说:“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医药费太贵了,你一说急等着用钱,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了。实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用钱?”

柏万福说:“这个事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已经不再买伪造的名牌,那会让一个心理师内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档的化妆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饰,洁净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够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银和钻石,是节能型的。”

柏万福说:“你不要嘴硬。这次就是你要用钱,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费。”

贺顿警惕起来,说:“稀奇!你口口声声说和我有关,我怎么一点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万福拿出了一张精美的纸页,说:“这是一家权威机构开设的心理师提高班,要两年的时间,学习很多非常有价值的科目,教员都是国内最好的教授,听说还有若干国际上大师级的人物来讲课。我为你报了名。”

贺顿把那张招生简章抢了过来,先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翻到背面,看到那令人惊悚的价目时,吸着凉气说:“天价!”

柏万福说:“心理师的培训贵得像劫道。但愿物有所值。”

贺顿说:“我不去。”

柏万福急了,说:“你要是吝惜钱,就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苦孩子还有个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贺顿说:“好倒是好,只是太贵了。”

柏万福说:“你需要学习。”

贺顿翻翻白眼说:“那你就不需要学习了吗?”

柏万福说:“我更需要学习。”

贺顿说:“那你去呗。”

柏万福说:“咱要是掏得起两个人的学费,我就去。现在只能保一个,当然是你。”

贺顿说:“要学,咱俩一块去。要不学,就都不去。”

柏万福抚摸着贺顿的头发说:“别说傻话了。干心理师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干这个,给别人的帮助也会更大。这阵子,我也看了不少的书,不是人人都能当心理师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师会被淘汰出局。单单是热爱,干不了这活计,还得正经拜师学艺。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好机会,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学吧。”

贺顿感觉到柏万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缕秀发,有轻微的疼痛从头皮传达到自己身体各个部分。要是平日,她会拨开柏万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着。不,应该说是享受着,只有这种持续存在的疼痛,才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抚摸。

贺顿说:“那这个诊所呢?”

柏万福说:“我已经把有关学习的消息转告大家了,很有几个人感兴趣,也想去学呢。也许,同事将来变成同学。”

贺顿说:“如果大家都回炉重新学习了,谁上班呢?”

柏万福说:“这个你不用发愁,我也打听好了,咱们可以暂时办个歇业。等你们学习回来了,咱们再重打鼓另开张,到那个时候,大家就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

贺顿第一次发现柏万福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惊叹道:“没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计划都订出来了,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决定。”稍一思谋,又说:“大家都有着落了,你呢?”

柏万福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就给大家做个接电话的。”

贺顿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如今,诊所歇业了,你干什么呢?”

柏万福说:“这世上靠卖力气就能糊口的活儿,并不难找。”

贺顿说:“你要出去打零工吗?”

柏万福笑笑说:“我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出身。”

贺顿说:“你就在家学习吧。我每天听了课,回来都传达给你,这样,咱们交了一份学费,其实两人都受益,买一送一!”

柏万福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惦记着我,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老师。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贺顿一惊,说:“什么事?”

柏万福说:“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贺顿说:“你说的是……”

柏万福严肃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楼上,每当他们提到老太太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手势。“三口人的吃,这不是一个小数。我要是什么都不干,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贫困生了。你这样忙碌,我只有一个法子帮你,就是变得和你一样忙碌。”

贺顿困窘地说:“柏万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柏万福说:“因为你是我老婆啊!”

贺顿一时冲动,说:“正因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我对不起你……”她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曾经和自己有过故事的男子,都告诉柏万福,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最后定夺。她不能把一个善良的人蒙在鼓里,让他任劳任怨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虽然,假如一个相同处境的女子来征询心理师的意见:对于自己的过去——“说还是不说?”,她一定会回答——不说。说了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是轮到自己头上,面对着一颗如此清澈的心,贺顿无法承受欺骗的压力,再隐瞒下去。

“我……”贺顿准备竹筒倒豆子和盘端出,柏万福像扑向机枪眼的烈士,挥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贺顿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点让贺顿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说!”柏万福大叫。

“我一定要说。我说完了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这样帮我。”柏万福的手掌还在口鼻处徘徊,贺顿的口齿含糊不清。

“你不能说。”柏万福冷峻地说。当一个随和甚至是窝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郑重。

“作为一个丈夫,你有权知道这一切。”贺顿也寸步不让。不管那后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气承接,每一根头发都透露出决绝。

柏万福眼看劝阻不住,说:“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贺顿不相信,说:“全部?”

柏万福斩钉截铁地说:“全部。”

贺顿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柏万福说:“我不需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全部。我没有你坚强,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边,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热爱事业,我愿意用全力帮助你,这就是一切了。这个世界上,爱一个女人,可能有无数种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这可能很蠢,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啦。请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礼物退回来。”

柏万福说得情深意切,贺顿的嘴唇像被透明胶纸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动,可你听不到她的声音。贺顿在心里说:“我的丈夫!世上有千万种爱恋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这一种。你爱我的事业,这就是最好的爱法了。我收下。尽管这要我付出代价,对自己永无赦免,但我愿意承受。因为,这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万物寂寥,乾坤清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和她曾遥遥相望,中间隔有无数劫难和尘煞,这一刻都已然轰毁。

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贺顿像小时工一样卖力地在诊所打扫卫生,蹲在卫生间里,用去污粉把陈年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柏万福说:“你知道这个房子在诊所歇业以后干什么吗?”

贺顿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不是说好了要出租,补补开支上的窟窿吗?”

柏万福说:“原来你还记得。”

贺顿说:“我当然记得了。咱们又没说过要挪作他用。”

柏万福说:“既然出租,何必打扫得如狗舔一般洁净?记得日本有个什么女官,早年间当服务生的时候,打扫完厕所,都敢把便池里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拼了。”

贺顿扶着腰说:“我不是为房客们打扫房间。”

柏万福不解说:“为了什么?”

贺顿说:“这房子就像一匹马,你骑着它冲锋陷阵长途跋涉,一道苦过也一道笑过,如今要把它卖了,你难道不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吗?”

柏万福说:“依依不舍。我本来想帮着你干的,看来,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里踏实。干吧干吧。”

贺顿独自挥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体的废物,所以,在哀伤或是愤怒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劳作。

暂时歇业的事,贺顿已和沙茵交换了意见。沙茵的爱人最近出国了,家务都压到她一个人肩头,加之工作千头万绪,时间捉襟见肘,精力不堪重负。诊所给沙茵安排了若干次来访,都因为她走不出来,要么是重新派给别人,要么就只好将来访者推辞。沙茵是个重脸面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觉得当初一同揭竿而起,现在半途而废,不够朋友,就一直延宕着。现在听了贺顿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来了个枕头,自然十分拥护。

贺顿看着沙茵那张如满月一样光明的脸,觉得十分踏实。沙茵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学成归来,我最忙乱的这一段也过去了,咱们再一道续写新篇。”

沙茵是平稳而友善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体贴,是健全的头脑和富裕的生活所喂养出来的。就像吃着苹果听着音乐长大的神户牛,入口即化的细嫩无可比拟。原来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尽甘来,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宠儿,快乐而简单地度过了一生。他们就像有着太多财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钱财——在他们来讲就是爱心资助别人,自己也并不伤筋动骨。

在一尘不染的诊所里,贺顿与汤小希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汤小希很是意外,长久地没有出声。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诊所来,除了谈恋爱就是不断参加各种心理轮训班,充电不已。刚有了一点入门的感觉,思谋着在自己的机构里一展宏图,不料却遇到了歇业风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子。

“干得好好的,说歇业就歇业,是不是另有隐情啊?你不会是要蹬了柏万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让你在这儿开业了吧?”汤小希狐疑满腹。

贺顿说:“并无隐情。只是我想学习去。”

汤小希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学习去,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贺顿说:“你真的打算从此就干这行了吗?”

汤小希说:“那是。你没看到咱们的业务多红火啊。口口相传,人家都说咱们的效果不错,这就算立住脚了。我以后要以此为生呢!打算从祥林嫂进步成林妹妹,你这样毁了我的大业。”

贺顿不解:“你的大业是什么?”

汤小希说:“就是相机而动,甩了猪肉掌柜,嫁一个乘龙快婿。以前年纪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万马虎不得。等我当上了心理师,就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找对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长以上,最好是父亲,如果是母亲,估计将来婆媳关系不好处。如果是体制外的,家产最低要在二百万以上。要有学历,最低硕士,但MBA的不算,因为太滥。有学历论但不唯学历论,还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车,奥拓不算,起码得捷达以上。要有房子,两居室以上并且不是贷款买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达姚明那个级别。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风,有像猪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龙那样就有点过了,鼻梁要挺秀如阿兰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珑,清秀型的也可凑合。讲究卫生,但不能有洁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觉不能打呼噜,祖上三辈血亲五代之内不能有得过癌症、白血病之类恶疾的……”

贺顿胆战心惊,说:“现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发季节。”

汤小希吁吁吹着气说:“你们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势一派大好,却要歇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贺顿说:“正因为形势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汤小希说:“心理这个事,也没个行业标准,做的是良心买卖,只要咱们尽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啦,性价比实在是高,卖卖嘴皮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就有银两进项,这不是无本万利的事情吗!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尽,以为咱是活菩萨。若是没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开窍,天生倒霉蛋,和咱们也没有必然关系。别的还有个质量保证退货三包什么的,医院的医生看错了病吃差了药,弄不好还得进法院,心理师安全多了,风险几乎是零。你说这等的好事,怎么能关张大吉呢?这不是吃了迷魂药出的昏招吗?”

贺顿好像第一次认识汤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汤小希果然鸟枪换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脐装,当年出生时被乡下产婆潦潦草草结扎的肚脐,翻翘着一个小肉包。下身是一条水洗砂磨过的饱经沧桑的牛仔裤,裤腿被横七竖八地戳了几个洞,几缕同样色系的丝线像蛛网似的随风飘荡。贺顿向既性感又充满江湖气的汤小希说:“小希啊,我看你还是陪着你的郎君卖肉去吧。你在当初合股的时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还给你。”

汤小希大惊,说:“凭什么呀,我也是股东,你一张嘴就能把我给开除了?”

贺顿说:“这不是开除,这是为了你好。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做心理师。”

汤小希恼羞成怒道:“你说我做不了心理师,我就真的做不了吗?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杀予夺啊?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

贺顿一时被呛住了。是啊,她们都是权益相同的股东,的确没人有能给谁发放通行证的权力。她苦口婆心地说:“心理师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当成沽名钓誉发家致富的工具,以为是一棵摇钱树,当然就不适宜做了。”

汤小希说:“你以为你的临床经验多一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着学艺,你的那面单面镜,就是我最好的老师。你不干了,我还要继续干下去。我上的培训班有一个同学,叫安南,他说也认识你,正想加盟呢!”

贺顿没想到汤小希心计重重,心中震惊,情绪温度计,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属结冰的程度,只得说:“小希,没有征得来访者的允许,你趴在单面镜后面偷看,这是违规,你要受到处罚。你看到的东西永不能说。再者,咱们几个人发起这个机构,现在大家都同意暂时歇业,就你一个人不同意。召开股东会,你也是少数。”

汤小希说:“少数就少数,少数怎么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贺顿万般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通知股东,尽快开个会议一议,咱们再做最后的决定。”

汤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里,把贺顿的话向开肉铺的男友学说了一遍,男友说:“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里头?”

汤小希想了想说:“当年说我出的是干股,也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属于出力的那种。”

卖肉男友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娶的是百万富婆呢,原来不过是个卖苦力的。”

汤小希不服,说:“苦力卖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变成珍珠了。”

卖肉男友思谋了一下,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是她贺顿先说不干的,是她对不起你。这样,她就欠着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参加那个什么股东会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数就是要服从多数。人家做了决议,你只有服从。”

汤小希愤然说:“照你这样讲,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馅就剁馅,我只有逆来顺受?!”

卖肉男友说:“先纠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贺顿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只猪,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后臀尖。这样吧,你先和我睡一觉,然后,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汤小希说:“想办法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发情就说发情,不要指东打西。那样不诚恳。”

卖肉男友说:“神清气爽的时候,才能考虑重大问题。”

果然,在酣畅发泄和睡眠之后,卖肉男友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也不要开什么股东会了,麻烦,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贺顿商量,说你要退出诊所,让她给你一笔补偿。这样,你拿了钱,自己重打鼓另开张,再开办一个诊所,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汤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间如同点了胶水。一听此话,立马全醒了,大睁着眼说:“我自己办诊所?行吗?”

卖肉男友说:“谁说你一个人?不是还有我吗!”

汤小希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你的猪肉,我这里卖的是人心。”

卖肉男友说:“不管怎么说,闹一笔钱回来是正事。有了钱,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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