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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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小希推开贺顿的手说:“饱了。”

贺顿说:“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个水饱,一会儿就又饿了。再吃点吧。”

汤小希说:“你毁了我的减肥大计。”

贺顿说:“嫁给一个屠夫,还减什么肥。”看到汤小希直瞪自己,赶紧改口道:“不是屠户,是连锁店老板。”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你去买肉一定不用花钱了。”

汤小希说:“不是告诉你,我正减肥呢,好久不吃肉了。”

贺顿用一番玩笑话把正题岔开了,其实是她不愿听到为难的事。但是,你既然打算大干一场,又怎能避开必要的环节。只好面对:“你详细说说具体都有哪些困难?”

汤小希也严肃起来,说:“只有两个困难。”

贺顿说:“你真把我吓着了,只有两个困难,有什么克服不了呢!”

汤小希说:“贺所长,你听好了。这两个困难就是,第一,你要有一个有房产证的房子,作为你的营业地点。第二个,你要有10万块钱作为开办资金。”

贺顿说:“租的房子行不行呢?”

汤小希说:“也行。只是那家租户必得同意把他们的房子作为你的办公地点,签字画押。要是你跑了,他的房产就是抵押。”

贺顿说:“10万块钱,能不能少一点呢?”

汤小希说:“这是最低限额,一分钱不能再少!”

贺顿皱起眉,说:“汤主任,麻烦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能不能小声点?摇唇鼓舌的,好像幸灾乐祸!”

汤小希说:“贺所长,我是着急上火嗓门大!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贺顿看到一线曙光:“快说!”

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说:“印假钞。”

贺顿转过身不理她。过了一会儿,贺顿心绪平稳些,说:“咱俩如今一个是所长,一个是主任,要同舟共济。”

汤小希说:“你就不用启发我的觉悟了,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贺顿被人识破了伎俩,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你也拿出来,咱们凑凑看还差多少?”

汤小希说:“我还得结婚呢。我攒的钱可是出门子要用的。”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就算是我借你的。”

话说到这里,汤小希一拍脑门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其实不是真要花费那么多钱,只要借到了,打到账户上,过一段时间之后,是可以转走的。”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愿意借给咱们应急,这十万块钱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还给他?”

汤小希说:“是这个意思,你可以跟富朋友借借看。我还有一点闲钱,也可以让你先借着用。”

贺顿思忖说:“风险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汤小希说:“本来就是你起的意,你是主谋,我是胁从。”

贺顿说:“你不相信这个所能办长久,能赚钱?”

汤小希摸着贺顿的手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所到底会怎样,我只相信你。”

两个人把自己的家底都暴露出来,加起来离那个宏大的数字还差得太远。

贺顿冥思苦想,问汤小希:“你男朋友连锁店的买卖怎么样啊?”

汤小希警惕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贺顿说:“关心你啊。怕你嫁过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

汤小希说:“你放心吧,我会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

贺顿旁敲侧击:“他那个连锁店有多少员工啊?”

汤小希悻悻地回答:“就他一个人。”

贺顿就暗自庆幸自己没把向汤小希男朋友融资的事说出来,那样不但谋不到钱,还得让汤小希为难并且挖苦一顿。

两个人不再谈钱,也不再谈房子,因为没有任何可谈的方向。于是再同仇敌忾地喝粥,直喝得肚子滚圆,走路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撇开了八字脚。汤小希离去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所长,以后开了张,我第一笔找你报销的费用是减肥药。这都是工伤。”

柏万福从海南旅游归来,拿出一串粉红色珍珠对贺顿说:“这是真正的珍珠,彩色的,我特地买回来送你。”

贺顿说:“那得有一段雪白的脖子配着才好看,我的脖子黑着呢。留着给你以后的女朋友吧。”

柏万福的手捏着那个装项链的红绒布盒子,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僵在半空。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不起人。嫌我下了岗。”

贺顿说:“我根本就无岗可下,哪能笑话你?咱们半斤八两,就别自相残杀了。”

柏万福伤感地说:“那你干吗不要我的项链?”

贺顿说:“你太破费了。我给你的不过是平日里的一点菜饭,哪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柏万福说:“不贵重。那里产这个东西,说什么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

贺顿说:“东珠是哪儿?西珠又是哪儿?”

柏万福憨笑着说:“记不住了,反正南珠最好,这就是南珠。”

贺顿细细打量穿云破雾来之不易的南珠,一挂珠子,有腰鼓形的,有三角形的,有葫芦形的,就是没有一颗是圆的,连圆形的近亲——椭圆形也没有。

她实在说不出赞美的话来,但为了礼貌应该说点什么,就说:“颜色挺奇怪的。”

这批珠子的颜色是一种稀薄的淡粉,像是刷牙时出了少量的血,混合着牙膏吐出来浸染而成。

柏万福受到夸奖,得意地说:“选什么色的珠子,我还问了好几个店员呢。”

贺顿说:“你怎么问的呢?”

柏万福一下害起羞来,说:“我要是直说了,你可不兴生气。”

贺顿想不到这和自己生气有什么关系,不禁好奇。为了解决自己的好奇,她宽宏大量地说:“不生气。”

柏万福说:“你不生气,我可就说了。”

贺顿说:“说呀。”

柏万福说:“我说,我要给一个女人买条珍珠链子,她有点黑,可是黑得一点都不牙碜,黑得油光水滑的,黑得美着呢……”

贺顿扑哧笑起来,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黑得不牙碜,好像我是棒子碴似的。还油光水滑,仿佛我是一条蟒。我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生气的呀?”

柏万福嗫嚅着说:“她们问我这个女人是我的什么人,因为给不同的人买链子还有讲究呢。”

贺顿警觉起来,说:“你是怎么说的呢?”

柏万福求饶地看着贺顿说:“我跟她们讲,是给我媳妇买的……”

贺顿折身返回了自己的小屋,把房门摔得山响。

柏万福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不停地哆嗦。不管怎么着,话终于说出来了。他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算是对自己的佩服加表扬。

三脚并作两步下到一楼,不用钥匙开门,把门敲得山响。

娘给他开了门,问:“忘带钥匙了?”

柏万福雄赳赳地说:“带着呢。”

娘锐利地看了一眼儿子,就知道发生了一件事。从儿子发红的鼻子两侧,娘就知道惊天动地了。从小他就是个老实孩子,一旦跟人打了架或是丢了钱被人欺负了,鼻子两边就会发红。

什么事呢?娘略一琢磨,问道:“你说了吗?”

娘是明知故问。

“说了。”柏万福还沉浸在破釜沉舟的喜悦中。

“她答什么了?”娘追问。娘看不起儿子,把自己的话说出去,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说话有什么难的?况且,这话早就应该说了,如今说,已是太晚了。男人,该惭愧才是。但是娘不会把后面的这点埋怨让儿子看出来。儿子从小就胆小怕事不争气,一点都不像娘,像他那个窝囊的爹。他的爹虽然都死了几十年了,骨灰都不知扬到哪里去了,娘从心里还是一点都不原谅他。

“她什么也没说。”柏万福回忆着,当时他只顾着自己高兴了,竟没有特别留心贺顿的反应。

娘点点头,问:“她没拿巴掌抽你?”

“没有没有……”柏万福连连否认,还用手掌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能够感受到轻微的令人舒适的疼痛。巴掌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自我表彰。

娘又点点头,问:“她没拿唾沫啐你?”

这一次柏万福回答得很快:“没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脸上干燥得直爆皮,不曾受到任何水分的滋润。

“她没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娘问。

“没有。我不是跟娘说过了吗,她一句话都没说。”柏万福觉得一向精明的妈,有点唠唠叨叨。

“好了,小子,干得不错。咱这第一步就走出来了,后面的事,听天由命吧。”

“我能娶上她吗?”柏万福直搓手,好像怕冷,又好像怕热。

“不知道。姻缘这个事情,谁说得准呢?”娘说完,拍打了一下柏万福身上的尘土。其实,柏万福身上并没有尘土,娘只是从他小的时候就这样不停地拍打着他,直到他长大成人。娘想,以后有了媳妇,就让媳妇给他拍打了。娘老了,拍打不动了。

贺顿心里发燥,就到街上走走。

面对着柏万福的求婚,贺顿第一个想法是好笑,她从来没想到会和房东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她有过很多个房东了,凶恶的,冷淡的,笑面虎的……她从来不期望房东发什么善心,房东是个冷酷的职业。你有房子,别人却无家可归。你宁愿把房子空在那里,也不愿让无地栖身的人头上有一片瓦。所有的房东都不是慈善家,也许有过慈悲之心,但房客们交付的房租就像流水,把他们的慈悲之心冲刷一净。

但是,有一所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房子是死的,靠吃房租过日子,是天下最没出息的事情之一。一个人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靠一堆砖头瓦片来养活自己,是非常可悲的命运。贺顿知道在自己纤瘦的身体里面,贮藏着志气和理想,比一千平一万平的房子更宝贵。

今天,房东破天荒地没有堵在单元门口。贺顿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审视着房东太太的房子,加以针砭。

老式楼房,一梯三户。注意,不是电梯的梯,是楼梯的梯。房东太太的房子是中单元,正对着楼梯,也正对着单元的大门。所有上楼的人,都要从这套房子的门前走过,从家里一开门就感受到了外面吹来的风。贺顿只是在交房费的时候,进过房东太太的屋子,知道格局的大致模样,当中是个方方正正的厅堂,面积不小。站在厅堂中,左右两手都是卧室,大小也都差不多,各有十几平米,朝南,采光很好。这套房子的优点就是向阳,阳光灿烂,缺点也是向阳,没有朝北的窗户,通风不是很好。当年回迁的时候,房东太太之所以挑选了套一楼的房子,就是为了自己腿脚不方便的时候,不用爬楼。她家还有一个可以优先挑选好房子的机会,那时候讲究的是“金三银四”,房东太太就选了四楼让儿子住,后来又开始每套出租一间房。

其实老太太可以和儿子合住,把另外一整套租出去,但房东太太怕合租的房客处不拢,打架斗殴。如果房客欠租甚至合伙诈骗,反倒不好对付。老太太让他们分开租,都是自家人住好房子,让租户住小房子。而且厨房也是自己霸占了,还能有效地监督房客,免得他们狼狈为奸。

“大姐,出来溜达啊?”一楼的房客和贺顿打招呼。这是一个东北来的小伙子,卖菜的,名叫安南。“安南,最近生意怎么样?”贺顿回话。

“不怎么样。”安南说。

贺顿笑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问你,你什么时候都说不好。报纸上一股劲地说菜涨价了,还能说生意不好吗?”

安南说:“这就是贪心不足呗。农民的劣根性,我哪能例外呢。”

贺顿说:“还真挺有水平的,怪不得你和联合国秘书长同名同姓呢。”

安南说:“大姐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怕人家说联合国。也怪我老爹老妈那时没啥文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国家。”

贺顿说:“也别怪你老爸老妈了,那时候秘书长还没轮到他呢。”

安南说:“大姐我就爱听你说话。我告诉你一个稀罕事。”

贺顿说:“上次你告诉我韭菜有毒,吓得我一个多月没敢吃饺子。这次又是你们在什么菜上做了手脚呢?”

安南打着响指说:“这次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一天不招谁不惹谁的,良民一个,和我有什么关联呢?”

安南说:“我偷听到房东太太和她儿子的谈话,他们想娶你进家门呢。”

贺顿说:“真的呀?看来咱们这些房客够倒霉的了,住了人家的房,就被人盘算。幸亏房东太太没有个闺女,不然你也会被招为驸马呢。”

安南说:“那可就好!咱俩还就成了亲戚。大姐,不管怎么说,您防着点。她家那个儿子,老实得过了头,出门就得让人蒙骗,要是上我的摊上买菜,一斤我会少他二两。不然的话,天理不容啊。”

女心理师(下)

孩子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是未完成的

我把你们夫妻找来,是迫不得已。你们在别的地方可以互不理睬,在我这里,必须说点什么。这不是我的命令,是曾经使你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人,恳求你们这样做。他很小,可是他却很坚决很顽固很有心计。他是一个弱者,他又是一个强者。如果你们继续对他置之不理,他一定会要你们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你们不曾准备好,你们就不要当父母。既然你们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当了父母,就要负起责任,现在要补课。就像司机出了事故,要重新补习交通规则。也许你们在金钱上有很大的建树,也许你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携带着你们基因的这个小童,却会杀人放火投毒自杀,这岂不是你们做人最大的失败吗?说失败都轻了,是罪孽!我作为一个心理师,真真地发愁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的儿子周团团说话,我不能伤害他,我一筹莫展。我只能把你们——他的父母请来,向你们讨教一个法子。你们要好好地谈一谈,爱情可能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就成了可能关乎另外人的事,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生命,因为孩子。

我已经无能为力。你们讨论吧。关于你们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会找到一个方法,妥善地处理好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孩子是一个蓓蕾,你们是荆棘。你们要拔掉自己的刺,让他感觉到温暖。每一个孩子都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未完成,宇宙完成了吗?没有,流星就是证据;时间完成了吗?也没有,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证据;孩子没有完成,毒药就是证据。神的归神,我们的归我们。孩子没有完成的那一半就要当父母的来接手。团团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我见犹怜!

我对你的性取向表示尊重。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和法律无关,和他人无关。甚至我觉得和你谈论的事件无关。

你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平静一点好吗?你太紧张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少出现你平静下来反倒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穿针引线,比如回忆一个片断,比如寻找一样东西,比如思考一个问题,比如现在我们的谈话。人们总是反应得太快了,这是因为我们曾长久地生活在危险之中。在这里,你没有危险。你很安全。

其实,你只是一个失恋的人。寻常的失恋。人们在失恋的时候常常很傻,女人更是如此。你可能要说你不是一个女人,那好吧,我修正一下自己的话,男人在失恋的时候也是同样失魂落魄,所有的人都一样。所以,我们不讨论性别的问题,我们只讨论失恋。

失恋究竟让你失去了什么?你以为只是爱情吗?其实是尊严。你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自己在和大猩猩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这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缺憾,而是因为安娜的选择。你能够左右安娜吗?

不能。

你自己觉得不但在性取向上被人抛弃了,而且在人格上被人侮辱。是吗?

是的。

其实,只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没有人能够侮辱你。选择是双向的。你可以选择同性恋,也可以选择异性恋。同理,安娜也是这样。如果你曾经爱过她,就请尊敬她。你尊敬了她,其实也就是尊敬了自己。你可以坚持做同性恋,她也可以转变。是吧?

好像……是……的。

至于大猩猩,你很恨他?

当然。

不吧?

你怀疑我的愤怒?

我不怀疑你的愤怒,我怀疑你所恨的对象。其实,你最恨的是安娜。

不。我不恨她。我只恨大猩猩。

这不是真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最恨的是安娜。因为她背叛了你,辜负了你,在某种程度上,也摧毁了你。你甚至因此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真情?你觉得自己被抛下了深渊,而这个墓穴就是安娜亲手挖掘的,把你掩埋在令人窒息的黄土之下……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的心就要碎了。

碎了好。

你怎么这样不通人情!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愤怒。

不!我不害怕!

注意,我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愤怒比害怕要漂亮很多。愤怒有胳膊有腿,有暴躁的声音和呼呼生风的动作,它是有力量的。害怕是一摊鼻涕虫,没用而且肮脏。那个使你害怕的东西是激怒你的源泉,你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它就转化成了力量。但是注意啊,我说的仅仅是也许。害怕也可能会让人失去理智,变成殉葬品。你的心原本就是碎的,只是你用透明胶带缠起来,维持着表面上的完整。惩罚大猩猩对你是非常危险的举措,因为你会犯法。

我在所不惜。

我看不值。第一,你不尊重大猩猩的生命。第二,你不尊重安娜的选择。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尊重自己的感情。

我正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感情,才出此下策。

很好。你把袭击大猩猩说成是下策。我很想知道你的中策是什么?

我的中策?我没有中策。

有。不要这样轻易地堵死了自己思维的巷道。当我们遭遇风险挣扎在旋涡中的时候,尤其要冷静。想想看,中策是什么?

请您告诉我。

不。我不能告诉你。没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困境。救你出苦海的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要找个中策的话,我觉得就是放安娜去找自己的路。不管她是找了大猩猩还是北极熊,都和我不相干……你知道,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非常难过,往事历历在目,她对我像旧床单一样柔软并有轻轻的涩意。

但是这张床单已经不属于你。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对这一段感情满怀珍爱和宝贵。可是,你要向前。

好……我向前。

向前,我们就会谈到上策。

我没有上策。

有的。所有的人都有上策,所有的事情都有上策。你要对自己负责。失恋之后,依旧有人生和光明。

上策?我的上策?你是说我还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但我完全同意。你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幸福是灵魂的产品,不仅仅是爱情的成就。在这方面,爱情和天气一样,都不是出游所必需的。现在,你可以收拾残局了。只有收拾过失恋残局的人,才知道爱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神圣和必不可少。它也是可以重来的。快乐根本就不是一种感受,而是一种决定。随时随地都可以作出,权力全在于你。

你的故事说完了?

是的。完了。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乌海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没有我的同意,追悼会至今还没有开。

这在你们当地,一定成了一个疑案。

是的。而且我每个星期都要消失一天,到你这里来。人们以为我悲痛欲绝,到哪个佛庙中隐身修行,或是以为我在远方有一个智囊密友让我可以号啕痛哭。

真正的智囊是你自己。

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我们会有主意。你要作一个选择。没有选择也是选择,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有更多的猜测,你作出决定也就更困难了。

我很想发疯。

发疯可不是决定,是随波逐流的放纵。疯狂是什么?是谩骂、打架斗殴、酗酒撒泼、为所欲为忘乎所以,是颠覆和破坏,粉碎并且一无所有。给崇高带来污秽,给秩序带来毁坏,给道德披一件羞辱的大衣,让正义匍匐蜷曲……你,真的想这样吗?

我不想……不想……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双方的老人……我还有我……

说得非常好。你还有……你!最宝贵的东西还在。

多么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们一家人还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共度天伦。

原谅我的峻厉无情,这是绝无可能的。坚强只能来自真实,虚幻让我们无力。

如果一定要我接受现实,那就是——乌海不在了,我和孩子也要活下去。

这很好。你已经接受了事实的一半。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乌海不但死了,还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改变。

你说乌海的死不可改变?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乌海之死的诱因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人们对乌海的评价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件事现在操在你的手里。

我可以大闹灵堂?

你可以。

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闹不闹呢?让人们认清乌海的真面目,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认清之后呢?

没有之后。认清就是一切。

不。认清并不是一切。乌海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乌海的父母还活着。你的父母也还活着。你和乌海的孩子也活着。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闹灵堂之后的结果,包括你自己。他们将共同面对一个新的陌生的乌海。

心理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象。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你每个星期花了那么多的机票钱到我这里来,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要来进行这样的想象,尽管残酷。

这很可怕。

你说“可怕”?

是的。我说了。难道这样的后果你不觉得可怕吗?人们会看不起乌海,乌海的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养了一个道貌岸然腐败堕落的儿子。人们会看不起我的儿子,会说他的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他是一个败类的后代。人们会在我父母背后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曾一直以乌海为荣。人们会对我表面上同情,实际上议论纷纷,觉得我是一个被人蒙骗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因为红袜子已经逃跑了,我说的话几乎死无对证。人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呜呜呜……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这里是可以哭的。

……呜呜呜……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让人口渴。眼泪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么时候想哭,如果觉得你们那里哭起来不方便,你可以随时到我们这里来哭。

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哭法了。我要坐着飞机到这里来。

和人的精神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后不会来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会再来,如果你在某一个时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就找一个小洞,把你的秘密说给它听。说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让乌海死在他的光环里吧。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你还觉得委屈吗?

觉得。但是,不那么严重了。这个选择,不是为了维护乌海,是为了维护所有活着的人们。

很好。如果我们从此分手,你能接受吗?

我会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应该走了。不再回来。开追悼会吧,让乌海入土为安吧,从此,我要活着……怀揣着秘密,优雅而坚忍……

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你这个问题让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对一个癌症病人,这是致命的。你害了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非常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再来了,我完全没有意见。这一次的费用,我会让工作人员退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说得很有趣。我喜欢这种挑战。当一个人得了癌症,又不久于世的时候,人们就提前把他当成一个死人了。而你不是,你把我当年轻人一样质问。

冤枉我了,那不是质问,只是……探询。

贺顿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个肝肠寸断的悲情故事,其实过程倒相对简单。苏三先生小的时候品学兼优,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攀到了这样的高位,压力其实很大。如果你是一个常常上课做小动作的孩子,只要有几节课老老实实地听讲,就会受到夸奖。如果你是一个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孩子,经常浮动在班级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间,那么只要你两次考试中,连续进入了前十名,就会列入有显著进步的名单,被颠三倒四在各种场合表扬。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哪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你骄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会心怀叵测地盯着你,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嘘声。儿童时期的完美主义倾向将给一个人带来深重的灾难。做一个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气,一个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当然啦,这样的磨炼也会使一些人虽然丧失了童年的快乐,但却收获了成年时代的辉煌。但是,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的话,也许很大一部分人会愿意做一个位居中游的学生。

苏三先生洋洋洒洒地说了以上的话,贺顿还是不得要领。贺顿说:“请你说具体一点。”

苏三说:“这还不够具体吗?”

贺顿说:“具体才有深度。你要具体到哪一天,哪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有谁在场?当时有什么气味?有什么声响?你看到了什么?你记住了什么?”

苏三先生说:“这些都很重要吗?”

贺顿说:“非常重要。比一切你归纳出的理论和总结出的规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变,就让我们从这里出发。”

苏三先生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出发!”

小苏三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导主任来听课。老师提前把课上提问的题目都教给了大家,然后说,大家都要举手。有同学说,忘了,不会了,也要举手吗?老师说,也要举手,这关乎学校的荣誉。那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年代,大家听到了荣誉,就像听到了命令,于是所有的同学决定不管会不会回答问题,都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已经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会提问一些人,提问那些确保能回答出来的同学。一切交代妥帖之后,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听课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来听课的外校主任是一个有浓厚络腮胡子的男人。在苏三就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有这样茂密的胡子,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后,都有桦树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来,整个教室沸沸扬扬。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出口成章,大家都为这样出色的表现而欢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长的,那里面蕴含着很多狡猾和经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对他很有启示。下面的课,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来提问学生,看看效果如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建议,但班主任已经没有退路,她点点头说可以,然后表示自己要上卫生间,教导主任就躲到一边去吸烟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导主任到底要问些什么问题,时间也已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给了苏三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来。

班主任在前面走,苏三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到了女教师厕所。女教师的厕所是和女学生分用的,男教师则和男学生共用一个厕所。苏三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晓得因为女教师有每个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换草纸,但小学生还很幼稚,不能理解这件事,以为老师是流血负伤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教师单独如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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