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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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

我伸手虚扶,指尖在他袖上拂过,旋即收回,身份礼节于无形中隔出应有的疏离。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只字不提昨夜的惊心动魄,也不提眼下的紧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视他,浅浅笑道,“多谢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总在谢你?”瞧着他端肃的样子,我不觉笑了。

“我亦总是惶恐。”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没有自称属下或卑职。

一路沿曲廊去往书房,他总垂手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之外。

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会离开,也永不会靠近。

不觉已是十年,昔日锐气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儿女绕膝。

当日在洞房门口,怒掷盖巾的新嫁娘,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概,我也已经老去了许多罢——恍惚记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华易变,还有很多都变了,丢了,再要不回来了。

历经了诸般流离之后,依然还在身边的,犹为可贵可重。

小皇子薨于寅时初刻。

哀钟鸣,六宫举丧。

卯时三刻,胡氏一门及相关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狱,老少无一漏网。

乱世之中,强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谢之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这便是,与权力颠峰一步之遥的差别。

多少人觊觎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处,便只得任人鱼肉。

我手书的密函已经飞马送往萧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诛,皇嗣已绝,子澹逊位终成定局。

而禅位,也是子澹最后的生机。

九锡颁赐,已是禅位之先兆,只待萧綦班师回朝,便可行禅让之典。

我命宋怀恩着手准备禅代之议,同时让硕果仅存的宗室耋宿,纷纷上表陈情,自请归邑终老。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谓万事俱备,只等萧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却迟迟不肯班师。

豫章王大军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后,并不回师,仅休整五日,即由萧綦亲率,一路进逼,横越了南北突厥之间,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雪岭。中原大军的铁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里是突厥人发源的地方,在那极北苦寒之地,连突厥人都不愿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袭,不惜发动无数次的战争,也要在温暖的南方占据一方丰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没有异族到达过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着,突厥人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意味着投降和灭亡。

这个纵横北方数百年的强悍民族,历代与中原对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击,几度败退大漠,始终能以强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为中原永久的威胁。

这个民族,犹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会灭绝。

然而,这一次,史册似乎将在萧綦的手上彻底改写。

冬天即将来临,极北大地将要面临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冰雪封冻。

突厥视短,所利在战,初锋勇锐,难以久持。

谢小禾率五万步骑进踞大阏山,已断绝了突厥人粮路。

若旷日持久,将敌军围困在死城之中,粮草难以为继,其锐气必竭,士气摧沮,即使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将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将霸主,都曾挥师北伐,欲图踏平胡虏,一统南北。

以萧綦的赫赫武勋,已达前无古人之地。

然而万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顶,他毕生渴切的不世功业,终于近在眼前——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他放手。

忠奸

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着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着。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着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道不尽的起落悲欢,尽在这十年里。待要忆起,却又转眼即逝。

回头想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我竟记不起来。

是在宁朔高台,生死一线间的惊魂倾心,还是离乱无援中的患难相与?命中注定与他相遇,竟从未没有抗拒的机会。而我真的抗拒过么?在他横剑跃马的一刻,在纵身跃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过犹豫抗拒?

早在犒军之日,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觉将那个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宁朔重逢,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烫我双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放眼世间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咒,从此将我牵系在他身边,共进退,同甘苦,再没有怯懦退后的余地。

眼前烛泪低垂,点点都是离人泪,催人断肠。

“大人留步,王妃已经歇息了!”外面步履人声纷杂,惊乱我心神。

“谁在喧哗?”我步出内室,轻轻拉开房门,唯恐惊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时分,门前竟是宋怀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却见他穿戴不整,似刚从家中一路奔来。

“出了什么事?”我脱口问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红色折子,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密折。

宋怀恩直望着我,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数日前北境生变,王爷率兵深入绝岭,遭遇突厥偷袭……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耳中轰然,分明见他嘴唇翕合,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身边是谁扶住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气喘过来,我挣开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夺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势未明,王妃万不可惊惶……”宋怀恩急急道。

“给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将折子夺下,入目字迹清晰,我却看不明白,突然间一个字都不认得。身旁有人不停对我说着什么,我都听不清,只想看明白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太吵闹了,周遭嗡嗡的人声吵得我头昏眼花,冷汗不断冒出……我一语不发,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灯下白纸黑字,一个个却似浮动在纸上,不断跳跃变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萧綦接获密函,知胡氏谋逆之举,当即拘禁胡光烈,以阵前抗命之罪下狱。

岂料还未动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领一队亲兵杀出大营,趁夜向西奔逃。

萧綦震怒之下亲自率军追击,连夜奔袭数百里,深入绝隘,终将胡光烈部众尽数剿杀。

回营途中,突逢天变异兆,暴雪骤至,突厥人趁机偷袭后军,萧綦率前锋回援遇伏,大败。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锋大军已尽入山谷,就此失去踪迹,恐已遭遇不测。

一行行字迹,渐渐浮动颤晃,却是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眼前昏黑,渐渐看不清楚,天地旋转,黑沉沉向我压下来。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谁都可能失败,萧綦一定不会!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败的战神!什么叫“失去踪迹”,分明是胡说,只不过暂时受暴雪所阻,他一定会平安回营,一定不会有事!我拼着最后的意志撑住桌沿,心底里仿佛有个声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着他回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现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门被推开,他们一脸惶急地硬闯进来。

谁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茫然回头,“你哭什么?”

眼前是宋怀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里。

我盯着她,“王爷好好的,你哭什么!”

“出去。”我抬手指着门口,“都给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这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出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可是,哪里错了,我偏偏想不出来,分明觉得不对,脑中却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满心都是萧綦,萧綦,萧綦……你怎么可以出事,你答应了我,会好好的回来,会在孩子们会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

眼前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扶着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

“事已至此,万望王妃节哀!”宋怀恩双目赤红,踏前一步,欲来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盏掷去,被他偏头闪过,砸碎在门边。

他呆了呆,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开。

徐姑姑跪了下来,哀求我珍重。

突然间哇的一声,是潇潇被惊醒了,紧跟着澈儿也大哭。

我一震,奔进内室,一眼瞧见两个孩子,全身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软绵绵跌在摇篮边,连抱他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姑姑跟进来,慌忙抱起潇潇,一面伸手拍哄澈儿。我直勾勾望着她,望着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陡然被绝望湮没。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泪将我拥住,“我可怜的阿妩……”

任由她抱着我垂泪,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整个人都已空了。萧綦,你怎么能这样……那日在信函里,我还絮絮叨叨写道,潇潇很聪明,很会学语,大概不用多久就该学会叫爹爹了。虽然从未写过一句催促的话,可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殷殷,何处不是相思。

萧綦,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挂牵?

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密函,是密函。

我蓦的一震,刹那间心念百转,缓缓推开徐姑姑,“你出去,我没有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徐姑姑呆了一呆,颤巍巍起身,佝偻着身子退开,外面宋怀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干干净净。

我按住额头,脑中一片纷乱,隐约有极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将出来,却抓不住端倪。

密折里提到,萧綦知胡氏谋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里,分明告知萧綦,胡氏谋逆一案尚在刑讯中,为免动摇人心,暂且压下,尚未定案。萧綦行事缜密,为免动摇军心,理应不会向军中透露胡氏谋逆之事,否则也不会仅以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写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谋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时也是家书,有涉私情,萧綦决不会再让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萧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扑到案前,那密折仍摊开在灯下,一字字凝神看去,并无丝毫异样,凑近灯下看了又看,仍无发现。

外面隐隐传来宋怀恩和徐姑姑的声音,似乎是宋怀恩欲进来探视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丝马迹的提示,心中蓦然一动——我曾按九宫洛图自制了猜字的游戏,闲来以此为乐,考较萧綦的眼力。不管我怎么改变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终于难住了他。当时他曾笑谑说,你若是做间者,只怕无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剧撞,回想当时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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