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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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帐册,我惟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说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对了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枝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营营苟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悠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做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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