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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缔盟之事进展顺利,数日后突厥使臣即将归朝,我朝十万大军随即绕道西疆,与斛律王子里应外合,从背后直袭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萧綦设宴款待即将归朝的突厥使臣。

胡乐悠扬,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胡旋,艳惊四座。我含笑举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倾身为礼,突厥使臣目光发直,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杯。萧綦与我相视一笑,殿上群臣举杯同饮,四下歌乐升平。忽见一名朱衣内侍疾步趋前,在萧綦身侧低声禀奏了什么。萧綦不动声色地点头,依旧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唯独我知道,当他心中有事时,唇角会不经意抿紧,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颤抖。

曲终宴罢,从明桓殿回府,宫人挑灯在前引路,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从宫中回府的一路上,萧綦始终沉默,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到临头仍是冷汗透衣,仿佛一道绳索绕上咽喉,将收未收,令人心悬一线。

车驾到府,我步下鸾车,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此刻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拂袖入内。我怔怔立在原地,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道,“夜里凉了,王妃快些进去吧。”

一路穿过内院,站在卧房门前,身后空庭幽寂,门内灯影摇曳,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无论什么结果,总要自己承担。我闭了闭眼,对左右侍女木然道,“你们都退下。”

步入内室,一眼见到他负手立于窗下,我默然驻足,掌心渗出冷汗,心直直下坠。

“已有结果了么?”我疲惫地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结果?”他的语声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无论结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担。”

萧綦霍然转身,满面愠怒,“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

我窒住,未及开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腾腾,“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百般宠溺?你便有这天大的胆子,阻挠我军令?到此刻还不知悔悟!”

——当日我以一封密函,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援军延迟一日,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区区五日,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引渠还是未能筑成,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即可,绝不能祸及哥哥。

照萧綦的反应看来,既已知道我阻挠军令,想必哥哥终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凉,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镇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决心,便未存半分侥幸……是罪是罚,任凭你处置便是。”

“你!”萧綦盛怒,怒视我半晌,狠狠拂袖转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却已无心与他争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着……哥哥怎么办,治河大业功亏一篑,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刚刚压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觉头痛欲裂,我撑了额头,转身步出内室,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手腕一紧,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旋即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在臂弯,径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只挣扎着推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王儇!”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边。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运,这次赌赢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祸。”萧綦冷肃无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神色,“王夙与宋怀恩率领三千兵士日夜抢修,抢在毁堤期限过后三日,终于筑成导引渠。开闸之日,河道分流,绕过楚阳,两岸百姓逃脱大劫,大军也亦顺利渡河!”

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万般辛酸忐忑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再顾不得什么争执责罚,只想立时奔到哥哥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筑成的河堤。

“还哭什么,你已经拗赢了!”萧綦眼底怒色终于化作无奈,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女人!”

不管他再怎么骂,我只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已经很久不曾痛快地哭过……隐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见我越哭越是厉害,先是无奈,继而无措,一面替我拭泪,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我被他懊恼神情引得破涕为笑,他叹口气,正色凝视我,眉宇间隐有后怕,“阿妩!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误军机,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罪责?”

“我知道。”我抬眸凝视他,“可若真的毁堤,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就算罪责重大,也值得冒险一试。我亦知道军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预,唯独这次不一样……”

“还要嘴硬!”萧綦余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叹息,“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进退与共,即便军政大事我也从未回避过你。可凡事皆有分寸,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莽撞,尤其不该隐瞒于我!”

我心知理亏,老老实实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可见我实在对你纵容太过!”他冷哼一声,却无没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心中却是不甘不愿,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蓦的捉过我的手,脸色顿时变了。我也这才发觉,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迹。

“怎会这样……”他捧起我手腕,满面懊悔,威严模样荡然无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怀中委屈不语,趁机赖过一番数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所幸南方终于传回捷报,楚阳大堤筑成,百年治水大业终见成效。受困在舆陵矶的后援大军顺利渡河,积蓄多日的士气陡然暴涨,一举杀过江南,攻城掠地,锐不可当,不出三日即赶到怀宁城下,与胡光烈前锋大军会合。一夜之间,朝野振奋。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晋为江夏王。

与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约已缔成,十万大军远赴西疆,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顽固老臣劝谏反对,极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马。其中尤以光禄大夫沈仲匀反对最为激烈,竟至于在朝堂之上,连连叩头死谏,血流披面。随后,此人又在家中绝食,以死相抗。萧綦震怒之下,将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余口全部下狱,如若他绝食身死,便让全族之人一并相殉——此令一出,朝臣皆被萧綦雷霆手段震慑,再无人敢非议妄言。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当年也曾攀附于父亲门下。我自小便与他熟识,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然而面临外寇入侵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出来了。

这沈仲匀就此令我刮目相看,也令萧綦暗自赞叹,虽恼恨他食古不化,却也不会当真杀他族人。萧綦以此为饵,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与他立下赌约,暂且悬命待死,等这场仗打出个究竟,若果真败了,再死不迟。萧綦应诺,届时绝不连累他的族人,老头子这才悻悻作罢,随后果真在家闭门待死。

说来好笑,也只有萧綦才想的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堂堂当朝名士——可见对待迂腐之人,最简单无赖的法子反而有效。

似乎连天公也感应了人心,终于收去连绵月余的阴雨。天际阴霾散尽,庭院里杏花初绽,已经是春回人间,芳菲四月了。

哥哥离京已经一年了,待他陆续完成了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按宫制,又到了更替服色,换上春衣的时候。如今六宫无主,本该由皇后或太后来指定的服制,只得由我与少府寺一同署理。

凤池宫前,阿越领着几名宫人,呈上今年新贡的各色锦缎纱罗供我过目,待我选定样式颜色之后,再按照品阶等级裁制新衣,依序赐给内外命妇。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铺开在殿前,将原本典雅清约的凤池宫,渲染上一层层五光十色的华彩。凤池宫原是母亲未嫁时的寝殿,后来一直空置,至我幼时常常留宿宫中,这凤池宫也就成了专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着娉婷的宫女们行走在云锦纱罗之间,衣袂飘举,仿如云中仙姝。几名活泼的小宫女嘻笑其间,有人用吴侬软语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凤池宫顿时春意盎然。见我含笑静观,她们愈发活泼起来,又有几人大方地加入进去……宫中已许久不见这般欢悦景像。我经不住阿越她们的怂恿,一时顽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随着宫人宛转歌喉,我又记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时,足尖点地,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宛转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环顾四下,却见众人伏跪了一片,鸦雀无声。霍然转身,萧綦站在殿门口,痴痴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摄。四月薰风,拂面而过,吹起四下纱罗缥缈。他徐步穿过缤纷云锦,来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却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宫人悄无声地退开,远远避到殿外。

他缠绵迷离的目光怦然触动我心,我仰首含笑望着他,以指尖轻拂过他胸膛、颈项、下颌……他微阖了眼,任凭我的手指一路滑过,气息却是渐渐急促。

“别闹,我还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脸来,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许我再动弹。这副正经模样越发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顺势滑入他怀抱,勾住他颈项,眼眸轻睐,“有什么事,比我更要紧?”他的目光终于迷乱,骤然俯身吻下……良久纠缠,彼此情难自禁之际,我喘息着抽身退开,笑睨了他,“王爷不是还有要事么?”

见他浓眉一扬,目中炽热如火,我笑着转身便逃,却被脚下堆叠的锦罗绊住,立足不稳之下,被他不由分说拽倒在一地锦绣堆中……纠缠间,各自意乱情迷,巨幅的瑰丽云锦将我们层层裹住,诸般羁绊都被抛开,只愿就此堕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沦。

缠绵过后,萧綦慵然倚躺在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头整妆。殿前凌乱的锦缎绫罗,犹带着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发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满地散乱的绫罗中翻检寻找。

“你找什么?”萧綦诧异地问我。我低了头,只顾翻找,“有段布料不见了。”

他笑起来,“什么稀罕的布料,值得这般看重。”

我终于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转身朝他一笑,“找着了,你瞧,好不好看?”

萧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谁叫你看人了,是看这布料!”我嗔笑,扬起那幅似麻非麻,半丝半葛的布料让他细看。萧綦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还好。”

我侧首笑看他,“这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上来,给宫女们裁衣用的,过去从未有过。这蚕丝里掺入了上好的细麻,织就的衣料同样柔软细密,却比平常丝帛廉价一半有余。”他点了点头,饶有意趣地看着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难得王妃也有勤俭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调笑,挑眉道,“假若让内外诸命妇都换用这种布料为服制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王爷不妨猜猜,如此一来能减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浅笑不语。

萧綦皱眉,对这个问题全然一头雾水。

“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我笑道。

“什么!”萧綦一惊,“此项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错,宫中历来奢华成风,内外命妇尽皆效仿,每年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财力,就足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萧綦闻言一窒,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战事,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能未雨绸缪,尽量节减开支用度,那是再好不过。”他深深看我,满目嘉许欣慰之色,“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转眸一笑,“不过眼下朝政动荡,难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亲贵一向奢靡惯了,若强行裁减衣帛用度,难免有悖人情。还需想个妥当的法子,令她们心甘情愿的照办才好。”

乍寒

不久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蚕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过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然而今年,我却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我一面听着,一面凝眸细看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摄政王为尊,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所差不过是个虚名。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为我会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不得已而代之。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长史连连叩首,复又迟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只将奏表搁置一旁。

次日,我让阿越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给少府寺,命其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阿越将我长发梳起,挽做倾鬟缓鬓,髻上加饰步摇,行止之间,款款摇曳。我端详了片刻镜中容颜,拈笔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妆成,出凤池宫,我乘了肩舆,垂下纱幄,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四名一品命妇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肃然焚香祈告。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后殿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彼此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众人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我淡然微笑,却闭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王妃这身礼服不同往年式样,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温言笑道,“倒也不是远来的稀罕物,只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从前自然是没有的。我瞧着喜欢,便裁来做了礼服。”众人恍然,难掩艳羡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叹不已,我转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连连称谢,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报,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十日后,宫中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此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信手拨动清籁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道,“奴俾已将王妃赐下的衣饰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俾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道谢。”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动,有事多多照应即可。”

“是,奴俾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低头抚过琴弦,却听阿越低声道,“奴俾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俾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问道。

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似乎觉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轻,立刻站起身来,一面传唤御医,一面吩咐车驾往景麟宫而去。自从锦儿被禁足,我就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觉得心寒烦乱,再也无法将她当作昔日的锦儿,怎么看都是一个陌生的苏夫人。至于她与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宫,锦儿已闻讯迎了出来,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乱。我无意与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来。锦儿脸色立变,慌忙说道,“孩子刚刚睡下,切莫将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听说小郡主感染风寒,我特地传了御医前来探视。难道孩子病了这么些天,夫人一直不曾传唤御医?”锦儿脸色发白,低头不再说话,手指却狠狠绞紧。见她这般神色,我越发生疑,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锦儿抢步上前欲夺过孩子,却被阿越拦住。奶娘径直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下,接过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顿时百味莫辨。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子澹的孩子,一想到这孩子身上留着和子澹同样的血,我便不知该欢喜还是心酸……子澹,他终究还是我心底一处触不得的裂痕。

怀中女婴有一张秀气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间似一朵含苞的莲花。我静静看她,心中渐觉柔软,不由伸出手指轻抚她粉嫩脸颊。她小嘴微张,嘤咛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纤长睫毛下,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动不动,原本该是乌黑的瞳仁里,竟蒙上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似乎察觉出这是一个陌生的怀抱,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那双眼睛始终木然,不曾转动一分。

我抬眸看向锦儿,手足阵阵发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不让御医来诊治!

“孙太医,你当真瞧仔细了?”我盯着伏跪在地的御医,冷冷开口。

沉寂如死的内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闹的小郡主,只剩御医和我的贴身侍女。孙太医是宫中老人,阅历深厚,天大的变故也见识过,此刻却匍匐在地,面色铁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鉴,微臣虽愚钝,这般浅显症状尚不至于看错!小郡主的眼睛的确是被人下药灼伤,以至失明!”老太医的语声也因愤慨而颤抖——下药灼伤,这般残忍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谁会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婴下此毒手?。

“是什么药,可还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愤怒如烈火腾起,不可抑止。

孙太医须发微颤,“此药只是极常见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残忍。照伤势看来,应当是以药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蚀,渐渐造成灼伤,并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发现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觉,及时救治,或许还能留存少许目力。”

这样的伤即便治好也是半盲,这孩子的一双眼,竟是就此废了!我默然转身,陡然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明石散是宫里最常见的药散,每间宫室都会用来掺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虫。这药散清香无毒,虽可驱散虫豸,对人却无大碍。然而谁又想得到,将药粉化在水中滴眼,却可以缓慢灼伤眼眸,致使眼珠毁坏,终生失明!即便是两军阵前,面对流血惊变,横尸当场的惨况,也不曾令我如此惊骇愤怒。

什么人,对一个小小婴孩有这样深的怨恨,竟能在侍卫森严的景麟宫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伤害子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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