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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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黜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斐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记忆中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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