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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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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