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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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
完蛋,穿帮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尴尬得宛如刚刚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马灯似的变了一圈颜色。
胡乱打发走李妍,周翡一只手盖住脸,仰面往床上一躺,心里七上八下地犹豫着该怎么跟霓裳夫人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把自己扯破的谎揪回来咽下去?
还是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周翡这几天实在太劳心费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晨曦破晓,第一缕晨光刺到了她眼睫上,院子里隐约传来细细的笛声,周翡才蓦地从梦中惊醒,“呼啦”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几下,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院中桌椅板凳依旧,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吊嗓的女孩子一个都不见了。
石桌上的瑶琴、树杈上的羽衣也都跟着不翼而飞,孤零零的秋千架上只剩下一个懒洋洋的谢允。
他将脸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长了腿搭在旁边的小桌上,手里拿着一根粗制滥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还莺莺燕燕的小院中寂静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们,都是一群来去无形迹的鬼魅与精魄,带给她一场光怪陆离的黄粱大梦,便乘着夜风化雾而去,杳然无踪。
谢允中断了笛声,抬头冲她一摆手:“早啊。”
周翡没心情管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霓裳夫人的绣房,这间她流连过的屋子门窗大开,里面的屏风、香炉一样没动,小桌上摆出来的两个茶杯还没收起来,好像屋主人只是短暂地出去浇个花……唯有墙上那把名叫“饮沉雪”的重剑没了。
“别看了,走了。”谢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伸了个懒腰,“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戏。”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面还逡巡着一点余温,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说,她一直守着一个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剑有关吗?还是和你说的那个海天……”
谢允轻而坚定地打断了她:“嘘——”
周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谢允视线低垂,脸上有点缺少血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带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孤独:“不要随便提起那个词,据我所知,和它有关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无表情地杵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装神弄鬼。”
谢允“嗷”一嗓子,呲牙咧嘴地弯下腰:“你谋杀亲……那个……哥!”
周翡:“你是谁亲哥?”
“你是我亲哥。”嘴上没门的端王爷忙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又一脸无赖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个什么宝藏秘籍的故事横空出世,你没听过吗?你尽可以往不可思议里想嘛。”
周翡听过,不过大多是陈词滥调了,听着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呢?
根据青龙主郑罗生的反应,似乎他当年害死殷闻岚就是为了这个。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样,有求财的、有求权的、有求情的……还有一小撮顶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么样的宝藏或者秘籍能满足这么多种念想,让众人都疯狂争抢,乃至于当年宗师级的人物都会陨落?
周翡撇撇嘴,忽然说道:“你说会不会这秘密追究到最后,大家终于你死我活出了结果,然后挖坟掘墓、历经艰险,最后找到一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就俩字?”
谢允疑惑道:“什么字?”
周翡道:“做、梦。”
谢允先是一呆,然后骤然退后一步,扶着栏杆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被一阵狗叫打断了。
羽衣班的门口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有个耳熟的中年男子沉声道:“请问主人家,我家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贵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了——她听出了这声音,这是当年秀山堂考教弟子的马总管!
离家这么久,周翡几乎都要忘了家里人是什么样了,一路的惊慌与委屈,不见踪影的李晟,惨死的晨飞师兄,孤苦伶仃的吴家小姐,至今联系不到的王老夫人,华容城里疯疯癫癫的枯荣手,大当家写给周以棠那封令人挂心的信……还有她这飞来横祸一般莫名其妙的虚名,这些简直一言难尽的事平时都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没有一丝半毫吐露的意思——因为告诉她实在没什么用。
直到这一刻,通通爆发了出来,周翡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谢允看见她眼圈居然有点红。
吴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声音惊动,赶忙跟着跑了出来。
周翡深吸一口气,一把拉开大门,门外以马吉利为首的一干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门松动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戒备来,然后下一刻集体震惊了。
马吉利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
第73章 隐忧
“大当家,都准备好了,您再看看吗?”
“不了,”李瑾容好似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她低头一摆手,又问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还是都没回信?”
替她打杂的女弟子口齿伶俐地说道:“尚未,这回北狗动了真格的,咱们在北边的人都跟寨里断了联系,王老夫人一时半会想必也没办法。不过咱们王老夫人是谁?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该北狗让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没理会这句宽慰,因为在她看来,“宽慰”也是废话的一种,依然是皱着眉问道:“马吉利他们上次来信说到哪了?”
女弟子察言观色,忙咽下多余的言语,说道:“上回写信来报,似乎是刚出蜀,李师妹头一次出门,顽皮了些……”
“给他们回封信,让李妍老实点,外面不比家里,不用纵着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一边心不在焉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们一早就出发,用了晚膳叫各寨长老到我这来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扰,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带上一把刀、几个人,就敢只身北上,说走就走,回来的时候险些没了路费。匆匆数年,她身上负累越来越多,出一趟门简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
家里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带在身边的车马人手,便足足犹豫了好几天。她何等爽利的一个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业拖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进她的小书房,谨慎地反扣上房门。
书房里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东西,文房与书本都还在原处,没有动过,墙角有一大排书架,上面排满了四书五经与各家典籍,倘若把这一架子书看完吃透,考个功名大概是足够的。不过自从周以棠离开以后,这些书就无人问津了,至今已经接了一层灰。
李瑾容随手拉出一本《大学》,抖落了上面的尘土,翻开后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的批注比正文还多,一股书呆气息顺着潮气扑面而来,她便忍不住一哂,轻轻放在一边,将书架中间一层的几个书匣挨个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继而一抠一掰,“咔哒”一下,李瑾容取下了一块木板。
木板后面靠墙的地方居然有一个密格,里面收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没拿出来过了,那小盒简直快要在墙里生根发芽了。
李瑾容也不嫌脏,随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将木盒取了出来,例外检查了一番,她还挺满意——这足以让鱼老跳着脚嚎叫的烂盒子只是边角处有些发霉,还没长出蘑菇,用李瑾容的标准来看,已经堪称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铁轴已经锈完了,刚一开盖,就随着一股霉味“嘎吱”一声寿终正寝。
可是出乎意料的,这盒子里被李大当家大费周章收藏起来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宝与秘籍,而是一堆杂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的夹袄,肩膀微有些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才穿得进去,李瑾容伸手抚过上面层层叠叠的褶子,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来有种受了潮的异样粘腻,褶子已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针脚一样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头打量了它片刻,尘封了很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破雪刀我有个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闯进来门,而后脚步一顿,“爹,你干什么呢?”
传说中的南刀头也不抬地屈指一弹,针尾上的线头立刻干净利落地断开,他将自己的“杰作”拎起来端详了片刻,好像十分满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着。”
少女时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过来的一块布,她也谨慎地退后了两步,方才调整好姿势抄手接住,李徵扔过来的是一件十分活泼的碎花夹袄,剪裁熟练,针脚也十分整齐,手艺虽说称不上多精良,也算很过得去了。无论是颜色样式还是尺寸,都能看得出是给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随即脸“腾”一下红了,她自觉是个大姑娘了,总觉得让爹给缝衣服有点丢人,便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会做吗?”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没见你张罗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这个粗枝大叶劲儿,真不知道像谁,将来嫁给谁日子能过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试试,不合适拿来我再给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说……”
后面就是没边的长篇大论了,李瑾容把旧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堪温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传到了南刀哪个版本的传说,反正在李瑾容的记忆里,李徵永远是不紧不慢、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唠叨她,因为弟弟比她脾气好,说什么他都好好听着。
李瑾容总是怀疑,李徵有时候跟她没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说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么大成就似的,高高兴兴地飘然而去。
偏偏她年轻时候还总是如他的意。
在这一点上,李瑾容觉得周翡其实就不太像她,周翡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个有点不爱搭理人的野丫头,但心思比她年轻时重,周翡看见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太肯声张出来,除了“温良有礼”这一点没学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虽然很少对晚辈给出什么当面肯定,但要说心里话,她觉得无论是李晟的圆滑还是周翡的锐利,都比当年被李徵娇生惯养的自己好得多——尽管他们俩在习武这方面的天赋好像都不姓李。
不过纵然武无第二,一个人能走多远,有时候还是武功之外的东西决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现在跑哪去了,一路在外面疯玩没人管,好不容易塞进他俩脑子里的那点功夫可别就饭吃了。
李瑾容摇摇头,把旧物和纷乱的思绪都放在一边,从那盒子底下摸出一个金镯子。
那是个十分简洁的开口镯,没有多余的花纹,半大孩子的尺寸,李瑾容神色严肃起来,在镯子内圈摸索了一遍,最后在接近开口处摸到了一处凹凸的痕迹,她对着光仔细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里刻着个水波纹图。
李瑾容眯起眼,从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处——那里也有一个印,和她镯子上的水波纹如出一辙。
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写就,只写明白了一个地名,后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当年遭遇的意外或许另有隐情”,便再没有别的了。
这一次,李瑾容最后决定离开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数个暗桩接连无端断线,逼得她不得不去处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了这封信上。
李徵从小到大只送过她这么一只镯子,后来见她不喜欢,便也没再买过第二个,这本是个普通的金镯子,虽值些钱,但也不算十分珍贵,丝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如果不是李徵的遗言。
他最后一句让她听清楚的话,就是:“爹给你的镯子要留好了。”
后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云云。
但不要打探什么?他再没机会再说清楚了。
镯子上的水波纹图到底代表了什么?
为什么那封信上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写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她曾经非常信任的长辈,而此人在暂时找不到联系四十八寨的途径时,托付了周以棠转交。
四十八寨是个独立于世外的桃源,也是个奇迹。
这奇迹成就于它内部彻底打碎的门派之见,以及对外的极端封闭,两条缺一不可,李瑾容执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这一点,多年来她一直在勉力维持这个平衡,疲于奔命地粉饰着这蜀中一隅的太平,对外基本做到了“无亲无故”四个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无论是老寨主的过命之交,还是她女儿的父亲。
李瑾容接到这封神秘的来信后,紧接着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桩接连出事的消息,她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在决定亲自走一趟的时候,便给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后捎了信,让王老夫人尽快绕道南边,为保险起见,可以先将那群累累赘赘的年轻人暂时托付给周以棠,又写了信给周以棠,并以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暗语表示自己“不日将离开蜀中,办完一些事可能会去见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样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从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这样一来,从决定走到开始准备,中间便拖了几个月。
让她心里更加不安的是,这两个月里,无论是周以棠还是王老夫人,都没有给她回信。
北边通讯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来往慢些正常,可周以棠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会瞒着不说,那只有可能是送信途径受阻……难道继北边暗桩出事之后,南边还有内鬼?
这念头一起,李瑾容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在四十八寨内布下无数眼线的同时,她还是不放心,临时找了一批信得过的心腹,把李妍也送走了。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势在平稳了一段时间后,在北斗频频南下的动作下开始变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着建元皇帝的铁腕,在前后两代人的积淀下,兵、吏、税、田、商等等方面,完成了当年间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疗毒似的革旧翻新……不过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产,这些事没什么人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倾覆;北斗在积怨二十年之后,依然不将日渐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里,越来越放肆;霍连涛南逃之后开始四处拉拢各方势力,打着“家国”与“大义”的名号,大有再纠集一次英雄大会的意思;衡山下,南刀传人横空出世,杀了四圣之首,除了叛出四圣的朱雀主木小乔之外,其他两个山头的活人死人山众纷纷表示要报此仇;最近声名鹊起的擎云沟主人本来声称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败,蛮荒之地的愣头青也不嫌丢人现眼,公然宣布了这个结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两道都在找这位神乎其神的后辈……以及四十八寨的大当家李瑾容悄然离开寨中,搅进了这一潭风云里。
而李瑾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刚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临走前安排走的人却在往回走。
马吉利虽然身负将李妍这个麻烦精运送到金陵的重任,但听完了周翡和吴楚楚原原本本的叙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头回蜀中……尤其那个添乱能手杨黑炭不嫌丢人地把自己败绩宣扬出去以后,周翡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李妍虽然头一次出门就被中途打断,但她一点也没反对,听了岳阳华容一带的事,长辈们个个面色沉重,李妍则没什么顾忌地大哭了一场,对这江湖一丝跃跃欲试的期盼都在晨飞师兄的死讯里荡然无存。
马吉利命人给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备齐车马,乔装一番低调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己自家人领路,剩下一段路就顺多了,随处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桩接上头,周翡也侧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摊乱子,难得老实了起来。
转眼便已经逼近蜀中,那股游离于乱世的热闹渐渐扑面而来,马吉利让他们休整一宿,隔日便要传信,带人正式进入四十八寨。
第74章 事变
周翡第一次来到四十八寨周边的小镇时,完全是个恨不能多长一身眼睛的乡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时隔这么久再回来,她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一路给吴楚楚和谢允指点蜀中风物——大部分是上回离家时邓甄和王老夫人他们刚告诉过她的,周翡现买现卖,还有一些邓师兄仿佛提过,但时间太长,她有点记不清了,周翡就会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再编上几句,胡说得严肃正经、煞有介事。
要不是谢允当年为了潜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潜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谢允坏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胡编出什么玩意,心里笑得肠子打结,却不揭穿她,还摆出一副虔诚聆听的样子,勾她多说几句,感觉自己后两年赖以生存的笑话算是一回攒足了。
傍晚住进客栈,谢允还明知故问道:“我看也不远了,咱们怎么还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这耽搁一天?”
周翡心说:“我哪知道?”
自从遇上马吉利他们,她就不再是说一不二、拍板做主的女侠了,把脸一擦,周翡转身就成了个小跟班,跟着王老夫人时候那种“凡事不往心里搁”的懒散劲儿立刻就回来了,马吉利说走,她就跟着走,马吉利说歇着,她就毫无异议地歇着,在哪落脚、走哪条线路,周翡一概不参与意见。
据说刚学步的小孩如果摔倒了,倘若四下无人,他会什么事都没有地自己爬起来,但周围要有个大人在,那小崽子们就必须得哭个惊天动地,非将一腔委屈广而告之不可了。
周翡没见着亲人的时候,顶天立地都不在话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她没来得及消退的孩子气就又占了上风,听谢允这么一问,她便十分有理有据地回道:“这个么,首先是天黑以后山路不好走,林间有雾气,特别容易迷路,再者……”
马吉利实在听不下去了,故意微微提高一点声音,差遣随行的一个弟子道:“人数、名单和令牌都核对好,就送到进山第一道岗哨那里。”
周翡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还有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补道:“对,再者我们寨中进出比较严,都得仔细核对身份,得经过……”
马吉利为了防止她再胡乱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进出经两道审核无误就可以,生人头一回进山要麻烦些,至少得报请一位长老才行,大概要等个两三天。这会大当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还要慢一点。”
周翡点点头,假装自己其实知道。
吴楚楚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谢允端起茶杯挡住脸。
周翡莫名其妙。
马吉利干咳一声,说道:“这位谢公子当年孤身度过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来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岗哨和规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谢允在她一脚跺下来之前已经端着茶杯飞身闪开了,茶楼下面弹唱说书的老头被他吓了一跳,拨破了一串乱音。
茶楼里笑声四起,说书老头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冲着突然飞出来的谢允翻了个白眼,将琴一扔,拿起惊堂木轻轻叩了叩,说道:“弦子有点受潮,不弹了,老朽今日与诸位说个老段子。”
谢允翻身坐在了茶楼的木架横梁上,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方才他那么上蹿下跳,茶杯里的水居然没洒出一滴。
只听楼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尽是胡编——还是说咱们老寨主吗?”
又有好事者接茬道:“一刀从龙王嘴里挖了个龙珠出来的故事可不要说了!”
茶楼上下的闲汉们又是一阵哄笑。
这地方颇为闲适,说书的老汉素日里与茶馆中的众人磕牙打屁惯了,也不缺钱,颇有几分爱答不理的风骨,只见他白胡子一颤,便娓娓道来:“要说起咱们这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头一号……”
离家的时候,王老夫人他们赶路赶得匆忙,并未在小镇上逗留,周翡头一次听见本地这种茶馆特色,也不跟谢允闹了,扒着栏杆仔仔细细地听。
说书人从李徵初出茅庐如何一战成名、练就破雪刀横扫一方说起,有起有落、有详有略,虽然有杜撰夸张之嫌,但十分引人入胜,尽管此间众人不知听了多少遍,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说到“奉旨为匪”那一段时,满楼叫好。
周翡听见旁边的马吉利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奉旨为匪,老寨主……老寨主对我们,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转过头去,见秀山堂的大总管端着个空了的杯子,一双眼愣愣地盯着楼下的说书人,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稀奇什么?偌大一个四十八寨,不光你马叔一个人受过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当年接杆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汉,战死沙场一了百了,我那时候却还不到十五,文不成武不就,被伪朝下令追杀,只好带着老母亲和一双弟妹逃命,路上亲人们一个接一个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着别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马吉利一点话音,随口发散道:“以前没听您说过令尊是当年反伪政的大英雄呢。”
“什么狗屁英雄,”马吉利摆手苦笑,神色隐隐有些怨愤,似乎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难以释怀,他沉沉地叹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经,仿佛将周翡当成了能平等说话的同龄人。
马吉利语重心长道:“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自己死无全尸就算了,还要连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让孩子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爹爹’么?”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出于礼貌,她假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说这干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没有老婆孩子。”
马吉利好像这时才意识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谁说话,便摇摇头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温和地教训道:“你也是一样,大当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两片红纸就撤出来的时候,马叔心里就想,这孩子,仗着自己功夫不错,狂得没边,你看着,她出了门准得惹事——结果怎么样?真让我说着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两岁,要是他将来跟你一样,我打断他的腿也不让他出门。”
李妍在桌子对面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说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带着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并不烦闷。
李妍飞快地跟吴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就是拽着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乱转。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
这不好说,至少对于周翡来说,她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的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长于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回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即便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掠过杀机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第75章 桃源
江风骤然变得浓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们这种后辈在这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
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丽质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眼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从瞳孔往外,她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的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
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鱼老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儿,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么能跟着外人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不必迁就。”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下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蔻丹花汁没干的时候印上去的:“这是我师父生前那枚谁都不让动的私印,他老人家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是什么,师叔,我还知道世上有这个印记的人绝不止一个,只是你们统一都是讳莫如深。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必然和这枚印章有……”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师叔,我……”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轻声道:“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这时,她垂着头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
“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回去就将这指甲抹了,师父的遗物,我也会……”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鱼老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了过去的事,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眼神一瞬间飘往别处。而仅仅是这么片刻的分神,寇丹仿佛想伸手搀他一下似的,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
下一刻,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好好保存的。”
这世上最顶尖的刺客下手极狠,于无声中一点余地都不留,见血封喉的剧毒一根钉进血管,一根钉进经脉,毫厘不差,鱼老那出于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间加速了毒发,眨眼的光景,黑气已经弥漫到了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方才还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说什么,却惊觉自己的舌根已经发麻,四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寇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泛起细微的笑纹,轻声道:“像师叔这样在一条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说什么是不会说的,这点分寸师侄还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从您这里是拿不到了,那么我便不问了。”
转瞬间,鱼老已经面无人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腰腹开始,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寇丹走上前去,像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扶”起鱼老,将他扶到椅子上,又为他摆了个静坐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江风越来越大,吹动水面上繁杂交缠的牵机丝,时而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小亭中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静默无声,好像一副凝固在夜色中的画。
终于,鱼老非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浑浊的瞳孔缓缓散开。
寇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的心口脖颈,确定此人再无一丝活气,便从怀中抽出一根长针,楔入了鱼老的天灵盖,仿佛要连他诈尸的可能一起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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