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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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师妹,”这时,邓甄牵马过来,示意了一下周翡,“咱们该走了。”
一行人连夜离开了这饱经蹂/躏的小村子,赶路离去。离开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寝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了脑壳那人,腿若割下来腌一腌,活脱脱就是一条能以假乱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家出品,别无他号。
王老夫人眼下对霍家堡疑虑重重,不敢信任,但寻子心切,也没心情节外生枝去查他们,便干脆带人直接绕开了岳阳城,一路往洞庭去了。
失踪的弟子们带着吴将军家眷,再怎么低调,也必定会有些声势,大不了顺路将沿途的客栈挨个打听。
这么临时一绕路,连着两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们风餐露宿惯了,都不娇气,轮流守夜。
第二天后半夜,正好轮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从那天夜里看见周翡的破雪刀之后,就跟魔怔了似的,没日没夜地惦记着要出走浪迹江湖,尤其王老夫人决定绕开霍家堡之后——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随行,本就是为了到霍家堡说话方便,偏偏如今他们又改了道。
李晟觉得自己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起起落落了两天两夜,此时终于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了一封信,夹在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的闲书里,趁着快要破晓、人马困乏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翡这天夜里守前半夜,好几个师兄过来想替她,但她想着,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马车,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顾,都婉拒了,只是他们一会一个过来说话,倒是啰嗦得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后半夜换了李晟回车里,她还是有点睡不着。
那厢李晟惦记着要去浪迹天涯,周翡却忽然很想回家。
可能是远香近臭,在家的时候,她娘叫住她说几句话,她都头皮发紧,跟娘一点都不亲,自从周以棠走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下山去金陵找爹。
可真下了山,才没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点想念她娘了。
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沿途的萧条,反复念及荒村的里正娘子那些话,心想:“要是在我们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虽然大当家总是不耐烦、不讲理,动辄棍棒伺候,但……天地间,东西南北漫无边际,唯有蜀中山水里,李家插旗的地方,能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她翻来覆去良久,感觉自己好像吵了王老夫人,便一个人悄悄下了车,在附近溜达,谁知刚溜了一圈回来,正看见一个人背着行囊骑马走了。
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追出一段,她才发现这不告而别的人居然是李晟,忙在后面叫他:“李晟,你干什么去?”
不料她不出声还好,李晟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难辨,继而目光一沉,忽然狠狠一夹马腹,那本来在小步慢跑的马倏地加速,追风似的冲了出去。
周翡:“……”
她有那么讨人嫌么?
周翡虽然轻功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何况人家腿还比她长。
她勉强追了一段,眼看还是要被甩下,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继续追,还是原路回去告诉王老夫人。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接着便是刀剑相撞声。
周翡瞳孔一缩,忙循声飞身而去。
隐约间好像听见李晟喊了一声“什么人”,之后便再没了声息。周翡赶到的时候,只见被李晟骑走的马茫然在原地打转,他一双短剑中的一把横在地上,人却不见了。
树上和地面上留下的打斗痕迹不多,对方如果不是武功奇高,便必然是突然偷袭,攻其不备。
周翡正站在下风口,忽然,风中隐约传来一点声息,她没听太真切,然而瞬间遵从了自己的直觉,侧身闪进旁边树丛中。
片刻后,只见迎面两个蒙面人飞身而至,其中一个骂骂咧咧道:“我要的是马不是人,捉个小崽子能值几个钱?幸亏这马还没跑,不然……”
另一人喏喏不敢吭声,周翡屏住气息,心里一动——那夜闯村子的强盗也是开口就要马。
那两人牵了马很快离开,周翡心里寻思,这会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搁不少功夫,一来一往,这伙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去了。
她初初领会了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来就一路顺畅,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
周翡心道:“麻烦精李晟,没事找事。”
然后当机立断,独自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app更文不靠谱,怎么中间还少了一句。。。
黑牢
都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牛心里是怎么想的,有点无从考证,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这根筋。
周围黑灯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毁尸灭迹”都还没来得及出师,更不用提高级些的“千里寻踪”。一路追得磕磕绊绊,不是差点被人发现,就是差点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么回事,跑到一半就发现自己找不着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没往心里去,盘算着等回来再说,先追上要紧。
幸亏那两个蒙面人大约是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万无一失,颇为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树木丛生,他们一路又逆风而行,对周翡来说可谓天时地利俱全,虽然有点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两个蒙面人进了山间小路,左穿右钻,本来就迷路的周翡越发晕头转向。迷宫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骤然听见人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这一片荒郊野岭里竟然凭空有一座寨子,往来不少岗哨,亮着零星的灯火。
此地地势狭长,夹在两座山之间,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见前面有什么,高处吊桥隐约,火把下人影绰绰,没有旗,四下戒备森严,有风声呜呜咽咽地从山间传来,以周翡的耳力,还能听见里面夹杂的怒骂声。
周翡顿时有点傻眼。她本以为这是一帮藏头露尾地抢马贼,不定是拿绊马索还是蒙汗药放倒了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干出拦路打劫抢马的事么?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骑的破马么?
显然,周翡这会明白了,她可能对“了不起”这仨字的理解有点问题。
李晟虽然人不是东西,但嘴上很乖,气急了他就不吭声了,万万不会污言秽语地大声骂人,这里头除了他,肯定还关了不少其他人。
这些蒙面人抓人抢马,还在群山腹地里建了一座声势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干什么?
周翡越琢磨越觉得诡异,汗毛竖起一片,她谨慎了起来,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先在周围转一转,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胆的时候,一路都在惊心动魄地撞大运,等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动脑子了……完蛋,天谴就来了。
她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山间风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两侧的石头逼着风声“呜呜”作响,正在岗哨前交接的一个蒙面人不知怎么手一松,被他盗走的马仰脖一声长鸣,居然脱缰而走。
周围几个人立刻呼喝着去逮,马有点惊了,大声嘶叫着奋力冲撞出来,慌不择路,居然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来了!
周翡:“……”
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爱给小动物喂吃的,山间长得好看的鸟、别的寨的师兄们养的猫狗,还有一路跟着他们走的马,她没事都喂过,现在身上还装了一把豆子。
李晟这匹蠢马可能是顺着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稳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过去,一咬牙,心想:“我干脆先下手为强吧。”
她一把抽出腰间窄背长刀,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从马身上一跃而过,一旋身长刀亮出,当空连出三刀,头一个追着马跑来的人首当其冲,狼狈地左躲右闪,生生被她挂了一刀,那人哑声惨叫一声,胸前的血溅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后面的人吃了一惊,大喝道:“谁!”
周翡不答话,她的心在狂跳,浑身的血都涌进了那双提刀的手上,紧张到了极致,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无旁骛。
对方第二个人很快冲到面前,未动兵刃,一脚先扫了过来,周翡只听“呜”一声,感觉那扫过来的仿佛不是一条人腿,而是一根坚硬的铁棍,她纵身一跃躲开,见地上竟被扫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这一退,五六个人顷刻间包抄过来,个个功夫都不弱,周翡挨个交了一圈手,手腕给震得生疼,再打下去恐怕不是刀断就是手断。
这么让人围下去不是办法,周翡情急之下,居然被逼得超水平发挥,居然使出一招破雪中的第三式“不周风”。“不周风”取的是怒风卷雪之肃杀、狂风扫地之放肆与风起风散之无常,最适合一个人揍一帮。
可惜刀法精妙,她的气力却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
仅仅是这十之一二,已经足够她一条胳膊几乎没了知觉,而且在一群人惊骇的目光中生生将包围圈震开一个口子。
就在她差点跑了的时候,周翡无意中一抬头,只见高处的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经张开了弦等着她了,只要她胆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费长出一身倒刺。
周翡一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而后她突然吹了一声长哨,方才那匹乱冲乱撞的马闻声,没头没脑地又跑了回来,尥着蹶子冲进了包围圈,周翡趁乱像钻牵机网一样从两个人中间硬钻了出去,同时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着!”
黑灯瞎火中,那几个人还以为她扔了一把什么暗器,纷纷四散躲开,周翡飞身蹿上马背,一把揪住缰绳,强行将那撒着欢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马拽了回来,狠狠地一夹马腹,不出反进,往里冲了进去。
山谷间这些人可能本来就做贼心虚,因为她强行闯入,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人声四起,到处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马经过一个背光处的时候,山壁间一条窄缝落入她眼里,周翡当时冷静得可怕,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回手一抽马屁股,那马长长地嚎叫了一声,离弦之箭似的往前冲去。
这一嗓子招至了无数围追堵截,追兵都奔着它去了,周翡闪身钻进了山壁间那条窄缝里。
那缝隙极窄、极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纤细的少女才能钻进去。
周翡靠在石壁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惊心动魄,她重重地吐了口气,发现自己好像是那种越紧张越容易超常发挥的人,此时略一回想,她简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逃到这的。
这会她腿软手腕疼,心跳得停不下来,一身冷汗。
山石缝隙中隐隐有风从她身边掠过,那一头想必是通着的,不是死路。
等外面人声稍微远一点了,周翡便试着往里走去。
里面通道变得更窄了,连周翡都得略微提气才能勉强通过,她一边往里挤,一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去寻李晟,想得正入神,脚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直挺挺地随着松动的地面陷了下去,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还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里哗啦地滚了一身,周翡好不灰头土脸,幸亏她反应奇快,落地时用长刀一撑,好歹稳住了没摔个“五体投地”。
那窄缝下面竟有一个石洞,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什么人凿的,上面盖着的沙土只是经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撑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头昏脑涨地原地缓了半天,也是服气了。她发现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机灵一会,一炷香之内必遭报应。
想必黄历上说她今天不宜动脑。
摔下来的时候,她用手护着头脸,手背在石头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周翡轻轻地“嘶”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在黑黢黢的石洞里探路,一边舔着伤口。
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里面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摸到,反而有点放心——看来不是什么人挖的密室,那短时间内还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经快亮了,破晓后黯淡的光线逐渐漏下来了一点,青天白日里不便在敌人的地盘上乱闯,周翡除了“等”,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她便寻了个角落坐下来,闭上眼养精蓄锐。
就在她刚刚能从这一晚上的惊心动魄里安定下心神来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口哨。
饶是周翡整个人就是一颗行走的“胆”,也差点给吓破了。
她激灵一下一跃而起,蓦地一回头——外面天大概已经完全亮了,山洞中虽然昏暗,却也足够她能看清东西,只见一侧的山壁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窟窿,一个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正在隔壁透过那小窟窿往这边看。
周翡:“……”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芳邻!
下一刻,她便听那人小声道:“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邻,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发生,美人,你好呀。”
这货一开口就跟个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紧了窄背刀,盘算着倘若她从那窟窿里一刀把对面人捅死,会不会惊动这里的蒙面盗。
“美人你胆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看那,看你脚底下有什么?”
周翡低头一看,只见她旁边豁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黢黢的她也没注意,跟白骨肩并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头的人又说道:“不瞒你说,我跟这位老兄已经大眼瞪小眼已经两个多月啦,猜测此人生前恐怕是个老头子,说不定还没有骨头有看头。别看它了,看看我呗。”
周翡忽略了他的废话,直奔主题地问道:“两个多月?你是被关在这两个多月了吗?”
“可不是么,”那人语气很轻快,好像被人关起来还觉得挺光荣,“这还关了不少人,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么,两边山壁上都是隔开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着嗓子骂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这间在地底下,清净是清净了,不便加入战局。”
周翡钻进这石洞乃是机缘巧合,当时实在太紧张,什么都没看清。
她头一次碰见心态这么好的囚徒,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的亲切感,便又不那么想捅死他了,问道:“这里主人是谁?为什么抓你们?要干什么?”
那囚徒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回道:“夜里我听见有人大张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与他们动过手了,难不成看不出他们的师承?”
周翡想起那铁棍似的一腿横扫,脱口道:“难不成真是霍家堡么?”
囚徒没答话,兴致勃勃地冲她说道:“抬头看,你左边有一丝光漏下来了,往那边走走好吗?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闷得很,好不容易来个漂亮小姑娘,快给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几个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动,恍然发现了这熟悉感来自何方,她借着石洞里的微光,仔仔细细地隔着巴掌大的小窟窿将对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姓谢?叫……”
送信那货叫什么来着?
时隔三年,周翡有点记不清了,她舌尖打了个磕绊,说道:“……那个‘霉霉’?”
霍家
这位十分自得其乐的囚徒听了一呆,借着一点晦暗的光打量了周翡半晌,忽然“啊”了一声:“你不会是四十八寨里那个小丫头吧?周……”
“周翡。”
方才还废话如潮的隔壁沉默了,调戏到熟人头上,那位大概也有点尴尬。
两个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各自无言了片刻,随后,周翡见她的芳邻往后退了一点,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了一些:“谢霉霉是当初逗你玩的,我叫谢允——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周翡心说,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因此她很利索地长话短说道:“我们下山办点事,这伙人抓了我哥。”
谢允奇道:“怎么每次我见你,你跟你那倒霉兄长都能摊上点事?”
周翡听了这个总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每次都是因为李晟那王八蛋没事找事!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周翡心里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却闭紧了,木着脸没吭声。
谢允道:“无妨,我在这都被关了俩多月了,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时半会应该没事。”
周翡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飞身掠入墙角,与此同时,谢允抬手将那小窟窿用石头堵上了,视线被挡住,声音却还传的过来,似乎有什么铁制的东西磕在了石头上。过了一会,谢允把石头拆了下来,冲周翡挥挥手,说道:“送饭的来了——你饿不饿?”
周翡上蹿下跳了一整宿,早就前心贴后背了,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喇喇地跟人要东西吃,于是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道:“还好。”
刚说完,一股饭香就居心不良地从那小小的石洞里钻了进来,一路上风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栈,否则吃不了几口正经饭,乍一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结果谢允那奇葩说道:“你要是不饿我就先吃了,要是也饿……我就挡上点再吃。”
周翡缓缓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客气,自便。”
谢允真就“自便”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继而还是拿起小石板把那处窟窿堵上了,说道:“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挡着点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楼,唉,自从南迁以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实在不想搭理他了。
谢允又道:“今天这顿我就不方便招待你了,这里面加了料。”
周翡吃了一惊:“什么?”
谢允慢条斯理地说道:“‘温柔散’,听过么?想你也没听过,都是邪魔外道们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药的一种,专门放倒马的——英雄好汉们不能以寻常蒙汗药对付,用这种药马的正好,一碗饭下去半天起不来,内外功夫更不必说了。”
周翡奇道:“那你怎么还吃?”
“因为本人既不是骆驼也不是王八,”谢允幽幽地叹了口气,“吃一碗半天起不来,不吃就永远都起不来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挡在两间石洞中间的小石头板捅了下来,对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药的谢允道:“那个谢公子……”
谢允一摆手:“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险象环生,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你叫声大哥吧。”
他惯会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换个姑娘,大概又开始新一轮的没正经了,但是不知是不是当年周翡拎着断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印象太深,谢允总觉得她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说八道是风流,可是面对“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经了一点……虽然也只是一点,但多少有点人样子了。
周翡问道:“方才我问你此地主人,你绕开没回答,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谢允端起一个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沉吟了片刻。
一个人被关在山洞里两个月,就算是个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去,周翡注意到他虽然言语轻松,但其实只吃了半个小馒头,挑挑拣拣地少许吃了几口菜,实在不是个成年男子的饭量,大概也只是勉强维持性命而已,他两颊消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这人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却奇异的依然像个公子——有点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谢允低声道,“只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谁,这里面牵涉太多,不便多言。我听说李老寨主曾经和霍长风霍老爷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岳阳附近,有没有去拜会过?”
周翡摇摇头。
“唔,”谢允略微点了一下头,“此事要从两个多月以前说起,霍老爷子今年七十大寿,广邀亲朋故旧,他早年凭着霍家腿法独步天下,为人忠肝义胆,又乐善好施,交游很广,好多人落魄的时候都跟他打过秋风,所以帖子一发,大家自然都来捧场,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确实没听说过。
谢允接着说道:“他们未必敢给四十八寨发帖,万一真把李大当家招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我当时是跟着雇主来的,到了一看,遍寻不到你们四十八寨的人,连贺礼都没见有人来送,当时就觉得不对。啧,只可惜我那人傻钱多的雇主不听我的,我又不好丢下他们先走,只好一起蹲了黑牢。”
周翡问道:“你见到霍堡主了?”
“见了。”谢允顿了顿,又道,“但是已经傻了。”
周翡:“……什么了?”
“基本不认识人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一会叫长风一会叫披风,没个定准。”谢允唏嘘道,“据说是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现在时时刻刻得有人看着,话也说不清楚,像幼儿一样,想当年也是绝代的人物,叫人看了,心里着实难过……自从霍老爷子不能过问事务以后,霍家堡便是他弟弟霍连涛说了算了,唉,这个人你以后见了,最好躲远一点,我看他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点心术不正。”
周翡:“……”
她感觉谢允对人的评价标准好像有点问题。
“这个霍连涛野心勃勃,以其兄长的名义把一大帮人聚来,当然不是为了给他傻哥哥过生日,他是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缔结盟约,组成势力,自立成王。”谢允解释道,“对外,他们说是要再造一个‘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后把不同意的都关起来?”
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谢允摇摇头:“虽然好像就是那么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听见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了。
“他将梁绍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势力接过来,以一己之力压下南朝中蠢蠢欲动的蠢货,静待蛰伏,而伪帝病重的消息搅得南北内外沸沸扬扬,当时比现在还乱,最流行的就是扯一面大旗,在山脚下撒泡尿就敢当自己占了一座山头,英雄狗熊你方唱罢我登场,被曹伪帝挨个钓出来,险些一网打尽,幸亏有你爹黄雀在后,将计就计,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重创北朝。”
周翡连大气都没敢出。
“那一战,伪帝元气大伤,卷入动荡的各大门派也都未能独善其身,‘侠以武犯禁’,你爹大约也有些故意成分在里头。”谢允道,“此后数年,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门派与世家都成了一盘散沙,世道确实安生了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带以霍家堡为首,很多人谋求抱团成势已经不短时间,霍家请的人大多与之志同道合。只有少数人是阴差阳错不明就里的,或者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这了?”
谢允一点头:“嗯,不过这么掉价的事不一定是霍家人做的,否则他们脸都蒙上了,却还要使霍家腿,岂不是脱裤子那什么?洞庭一带的江湖人大多归附了霍家堡,这其中鱼龙混杂,有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周翡脱口说出方才学会的新词:“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谢允十分客气地说道,“当时霍家堡一再挽留我们,一天三顿给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我们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最后没强逼,好言好语地送我们走了,谁知刚离开霍家堡,就被人暗中偷袭,一股脑地扣押在这里,只要我们答应在洞庭会盟画押,便放我们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里那个刀下鬼,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想道:“腿法可以假装?那么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来的吗?”
随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当时好像确实没有当着王老夫人的面出过腿功。
她越想越不明白,整个江湖的云谲波诡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经觉得目不暇接了,她随口说道:“那就画呗,出去再说。”
谢允大笑道:“然后说话不算数是小狗么?那不成的,就算一诺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反复无常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还如何在世上立足?况且平白无故被人关在这,倘若就这么服软,面子往哪放?”
以周翡的年纪,还领会不到英雄好汉们面子大过天的情怀,但她颇有些“求同存异”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了想,她说道:“那我想个办法把你们放出去。”
谢允看了她一眼:“妹子啊,你听我的,回去找你家长辈,递上拜贴到霍家堡,就说丢了个人,请霍家堡帮忙寻找。”
周翡皱眉道:“你刚才不是说这黑牢不是霍家堡的授意?”
“水至清则无鱼,”谢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你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说什么大实话?”
周翡三言两语间就从“美人”降格成了“小鬼”。
她虽然头一次下山,十分不谙世事,却有点一点就透的敏锐,立刻听懂了谢允的言外之意——霍家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有正牌子侄牵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场,万一弄出点什么事来,把这些“不体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顶缸就行!
这都什么狗屁道理?
冒险
谢允见她神色,就知道她明白了,颇有些“得天下英才而教”的愉悦,忍不住笑道:“不错,不愧是甘棠先生的女儿,有我年轻时候一半的机灵。”
周翡听了他这句不要脸的自夸,没好气地腹诽:“你可真机灵,机灵得让人埋在地底下俩多月,就快发芽了。”
她从乌烟瘴气里滚下来,滚了一身尘土,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的,唯独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像只花猫,谢允一看她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让她躲开这是非之地,能跑多远跑多远,至于自己的安危,倒是没怎么太放在心上。
谢允冲她招招手:“听我说,你在这里忍耐一天,等到戌时一刻,正好天黑,他们又要换班,最好是趁那时候走,到时候我给你指出一条道,你从牢房这边走,山壁间石头多,好藏,被关起来的那些人看见你,应该也不会声张。”
接着,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事无巨细地跟周翡说了此地地形,叫她在小孔对面的石壁上画出,有理解错的地方立刻就给她纠正过来,当中被送饭的打断几次,外面不时传来南腔北调的怒骂声。
有一阵子,谢允被“温柔散”影响,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音,靠在身后的石壁一动不动,好像是晕过去了。
周翡不由得有点心惊胆战,石洞里光线晦暗,照在人脸上,轻易便投下一大片阴影,谢允看起来几乎有点不知死活的样子,好在他没多久就自己醒过来了,脸色虽然又难看了几分,却还是软绵绵跟对面的周翡道:“我活着呢,别忙瞻仰遗体……刚才说哪了?”
他不但讲了地形,还详细地告诉周翡什么路线最佳,以及一大堆如何避人耳目的小技巧,俨然是个偷鸡摸狗方面的高手。
周翡一一用心记了,最后忍不住道:“你不是一直被关在地下吗,这些都是怎么知道的?”
“被他们关进来的时候过一眼,”谢允道,“没看见的地方是通过上面那些好汉们日日骂街推测的。”
周翡恍然大悟,又学到了一个新招——原来他们并不是没事消磨时间骂着玩,还能通过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传递消息!
谢允说着,往上瞄了一眼,透过细小的空隙漏下来的光线,他对时辰做出了判断,对周翡道:“我看时间差不多,你该准备了,他们用敲梆子声的方式代表换班,不难避开,小心点。”
周翡是个比较靠谱的人,不忙着走,她先回头把自己在墙上写写画画的痕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保自己都记清楚了,才问谢允道:“还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谢允正色嘱咐道:“你记着一件事。”
周翡料想他这样费劲吃力地谋划了一整天,肯定有事要托自己办的,当下便痛快地一点头道:“你尽管说。”
谢允道:“你上去以后,千万不要迟疑,立刻走,这些老江湖们坑蒙拐骗什么没经历过?自然能想到脱身的办法,你千万不要管。回去也不要和别人多说,不要提这个地方,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霍连涛不会想得罪李大当家,肯定会想办法把你哥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周翡倏地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追问道:“然后呢?你们怎么办?”
“凉拌。”谢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夜观天象,不日必有是非发生,你权当不知道这件事,要到人以后,尽快离开洞庭。”
周翡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她下山不过数月,已经见识了人世间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蓬蒿遍野、民生多艰,见识了十恶不赦之徒、阴险狡诈之徒、厚颜无耻之徒……没想到在此时此地,还让她见识了一个佛光普照的大傻子!
“你瞪我干什么?”谢允没骨头似的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就是,绝不支使小美人去做危险的事。”
周翡迟疑道:“但你……”
谢允打断她:“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兄弟四人有说有笑,再住上俩月都不寂寞。”
周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看了一眼,十分纳闷,哪来的兄弟四人?
便只见谢允那厮指了指上头,又指了指对面,最后用手指在自己肩头按了一下,悠然道:“素月,白骨,阑珊夜,还有我。”
周翡:“……”
娘啊,此人病入膏肓,想必是好不了了。
“快去,记着大哥跟你说的话。”谢允说道,“对了,等将来我从这出去,你要是还没回家,我再去找你,还有个挺要紧的东西给你。”
“什么?”
谢允十分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上次擅闯你们家,虽然是受人之托,但到底害你爹娘分隔两地,还连累你折断了一把剑,回去想了想,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那天在洗墨江,我看你用窄背的长刀似乎更顺手些,就回去替你打了一把,眼下没带在身上,回头拿给你。”
周翡一时间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她是不大会顾影自怜的,因为每一天都记得周以棠临走时对她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再挖空心思地想更强大一点,却拼了小命也得不到李瑾容一点赞许。
而她也很少能感觉到“委屈”。因为幼童跌倒的时候,只有得到过周围大人的细心抚慰,他才知道自己这种遭遇是值得同情与心疼的,才会学着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围人都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他就会认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
周翡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长刀,径自来到自己掉下来的那个洞口,飞身而上,用手脚撑住两侧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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