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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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香儿寻声望去,只见画中山峦叠嶂,青松映雪,松树下一对天真烂漫的垂鬓女童正开心地踢着一枚玲珑金球。两个女孩,一人褐衣一人锦袍,被画师描绘得活灵活现,欢快生动的神情仿佛时光被凝固在了画卷之上一般。

左右书有对联: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珑;匠心独刻骨,鬓皤莫忘恩。

袁香儿看着画面上女孩灿烂的笑容,微微皱起眉头,国画技法不容易识别人物面孔,但她总觉得这个褐色衣物的女孩莫名有种熟悉之感。

此时,一位神色亲和的使女掀起帘子,端着茶盘进来,笑盈盈的给袁香儿奉茶。

“劳烦姐姐,敢问厅上这副名作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袁香儿向她询问。

那使女笑着举袖掩唇,“这副画不是别人画的,是我们家太夫人年轻时的手作。”

商户人家的女孩倒并不像世家旺族中的丫鬟那般被从小教训得三缄其口,不敢说话。这个小姑娘性格活泼,十分健谈,袁香儿和她年貌相当,几句攀谈下来很快熟捻了起来。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发生在这间百年老店的一些广为流传的往事。

数十年前,这间工艺精湛的老字号,也曾因为家中缺少了继承人,遭遇小人惦记,而险些断了传承。后来,多亏当时家中唯一的女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夫人,以女子之身,排除万难,一肩挑起家族重责。

当时的太夫人顶住流言蜚语,咬牙不肯外嫁,二十好几才招了一位赘婿,终于带领着家族渡过难关,不仅守住家业,甚至还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做到了如今盛名远播的程度。

“这件事,我们鼎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都夸我家太夫人是女中豪杰。”使女提起他们家的传奇女英雄,双目放光,一脸崇拜。

“大家都说,我们太夫人是有神仙庇佑的人,才能如此慧业过人,不逊于男子。听说太夫人在年幼的时候,曾经走失在天狼山脉,大雪封山的季节,十岁的年纪,足足在雪山深处迷失了一月有余,”她合了一下手,向画卷拜了拜,“你猜最后怎么着?竟然毫发无损的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被神仙护着的?”

袁香儿和乌圆看着那副画,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终于想起了厌女口中说过的故事,有一位在深山迷路的人类女孩,和她吃住在一起,一道玩耍金球,最后那女孩将球送给了厌女,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天狼山。

“你家太夫人如今高寿?”

“太夫人过了年去,就六十有六啦,身体还硬朗得很,每顿要吃两碗米饭,日日早晨起来都耍玲珑球呢。”

这里正说着话,屋外响起一串密集的脚步声。

当先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她拄着檀木拐杖,步履急促,面色激动,

“都别拦着我,是谁,到底是谁带来的这个玲珑球?快领我见见。”

她的身后急急忙忙追着儿媳孙女,丫鬟仆妇,个个拎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

“太夫人等上一等,仔细脚下。”

“阿娘慢些,小心摔着了,容媳妇先给你打个帘子。”

“太奶奶慢些走,等孙儿一等。”

那老夫人却谁也不搭理,自己抬手一掀帘子,当先跨了进来,直直看着袁香儿,

尽管她是鼎州城人人传颂的传奇女子,但岁月并没有宽待与她,早已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豆蔻年华。

如今的她站在那副挂画之下,画中妮妮女儿蹴金鞠,时光永固。画下雪鬓霜鬟,垂暮黄昏,枯瘦的手紧紧抓着那个变形了的金球。

那位老夫人死死盯着袁香儿看了半晌,苍老的手掌拄着拐杖,不住颤抖,许久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是,你不是阿厌,这个金球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显然日常里积威甚重,身后的大大小小鱼贯跟进屋内,个个一脸好奇,却无人敢多声,只悄悄打量着袁香儿。

袁香儿站起身来,面对着一群女人灼灼的目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第40章

倒是那位太夫人率先镇定下来, 她屏退了众人, 只留长子和长媳在身边陪客。

她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 缓了两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努力使自己那张看起来有些严厉的面容显得温和一些, 小心翼翼地同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孩说话,

“小娘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金球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要当心,婆婆绝不抢你的东西,只要你愿意说出来,就是拿十个金球和你换都行。”

福翠轩的大掌柜, 也就是太夫人的长子娄衔恩, 此刻心里有些发酸, 他是母亲一手教大的,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出入商场, 见惯了母亲刚毅果决, 作风强硬。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这样,患得患失,陪着小心, 谈判还没开始,自己先露了怯的模样。

罢了罢了,母亲一生只有这一件心事梗在心中,别说十个金球,便是百个也将它买回来, 左右要令母亲大人开心便是。

娄衔恩在心里拿好了主意,那边又听见他的母亲率先自报了家门,

“老生姓娄,单名一个椿字。此球是我幼年之时赠与一位友人之物,我很想知道她人在哪里,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原来你就是厌女口中的那位阿椿啊。”袁香儿想起怨女提过的那个名字。

听见了袁香儿的这句话,娄太夫人一下坐直了身体,死死抓住椅子的把手,口里轻轻“啊”了一声。

她的儿媳妇在一旁扶住了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娘亲,莫要激动。如今既已有了那位的消息,且听小娘子如何说。”

于是袁香儿就将当初遇到厌女的经过选择部分,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她还在原处等我。”娄太夫人颓然坐回位置,抖着手来回摩挲那枚历经了半百岁月的玲珑球,过了许久,才平息了情绪缓缓说起往事,“第一次见到阿厌的时候,我才是一个十岁的小娃娃……”

当年,年仅十岁的娄椿跟着母亲回娘家小住。

外婆家在天狼山脚下,家中年纪相近的表哥表姐整日带着新来的表妹进山玩耍。那一日娄椿在丛林间发现了一只纯白的雪兔,惊喜万分,一路追逐。

明明记得并没有跑出多远,一回头的时候,娄椿却发现身后的道路突然就不见了。

刚刚还可以听见的兄弟姐妹们的欢声笑语,不知道何时消失无踪,四周徒留一片寂静,昏暗的林子里视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着小小的她。

娄椿哆哆嗦嗦满脸眼泪地在森林中走了很远的路,越发看不见一丝一毫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天色变得昏暗,远处依稀传来深山中一些诡异的声响,最要命的是天空还在这时候下起了雪。

那些大人们用来吓唬孩子的,关于妖精鬼怪,猛兽强人的各种恐怖故事,更加鲜明的在小女孩脑海中来回浮现。

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也许马上就会跑出一只老虎、黑熊,或是什么狐狸精,无头鬼,他们会抓住可怜的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去,呜呜。

十岁的娄椿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一边哭一边走,人生第一次对死亡这件事有了真切的认知。

“别再哭了。你也太吵了。”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突然从一棵槐树后出现。

她穿着一身不太长的褐色衣袍,赤着双脚,雪白的胳膊扶在树干上,一脸极其不耐烦地看着娄椿。

终于遇到自己同类的娄椿找到了感情的宣泄口,她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那个小女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死活不肯松手,险些没把鼻涕眼泪全挂到那个孩子的衣服上去。

“其实没多久我就知道了,阿厌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回忆到这里的娄太夫人露出了怀念的笑容,“但我并不怕她,阿厌看起来很凶,动不动就说要把我吃到肚子里去,实际上她的心比谁都软。”

“她是那么的厉害,什么都难不住她。但我只要拉着她的袖子,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饿了,说我好冷,她就会跳着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找来好吃的食物,她带我去避风的山洞休息,还用柔软的皮毛给我垫了御寒的床榻。”

“那时候我还为自己拥有这么点小聪明感到洋洋得意。”娄太夫人抛起那枚已经不会响的玲珑球,让它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圈,“那些日子一直在下雪,厚厚的大雪覆盖一切,我几乎一步都走不出去。但阿厌却每天都掰开洞口的积雪钻出去,给我找来新鲜的食物。剩下的时间,我们两个就窝在暖和的山洞里一起玩这个玲珑球。”

“一开始,是我教她,但她很快就胜过了我。我们挤在一堆细细软软的皮毛堆里,勾着手约定永远都要在一起玩耍。”

历经岁月的玲珑球无声地转个不停,娄太夫人凝望着它,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中渐渐变得深刻,

“虽然和阿厌住在一起很快乐,但我很快开始想家。我开始哀求阿厌带我回去。她最初不答应,后来耐不住我一直搓磨终于松口同意了。”

厌女带着娄椿来到她们当初相遇的那颗大树下。

“顺着这里向前走,路上不要回头,很快就能回到你们人类的世界。”厌女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着前方的道路。

“谢谢你,阿厌,这个送给你。”娄椿将自己从小随身带着的玲珑金球放进自己朋友的手中,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阿椿,”身后的朋友喊住了她,“你还会回来吗?”

“嗯,一定,我一定回来看你。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好好玩玲珑球啊。”娄椿泪眼婆娑,拼命挥手。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阿厌却只是站在树下淡淡的说。

娄椿走出很远,回头看时,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那里,白白的小手撑着树干,就好像她们初见时的模样。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再去找她?”袁香儿开口询问,虽然厌女确实很凶狠,又很强大。但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几十年孤单地在那附近玩着玲珑球,却没有等来自己的朋友,不免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开始,是家里出了变故,实在脱不开身。”娄太夫人的目光暗淡下来,“说起来终究是我的错,我想着她不是人类,寿命绵长,便是让她等一等想来也不打紧。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待到一切稳定下来,我也相对自由之后,我才高高兴兴地去天狼山找她,可是不论我怎么走,去多少次,都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条路。”

停在袁香儿肩头的乌圆,用只有袁香儿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普通人类是进不了灵界的,偶尔灵界出现裂缝和人间相接,才会有人类误闯进来。但这种裂缝不太稳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换方位。厌女那个傻子大概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吧,出入两界对她那样的大妖来说,和呼吸一样的容易。”

“原来是这样。阴错阳差,就蹉跎过了几十年。”袁香儿有些唏嘘,

娄太夫人站起身,把拐杖交给身边的儿媳,端端正正向着袁香儿行了一个福礼。

即便袁香儿是从现代社会来的,但也知道不好受年纪这么大的老者的礼,起身避开了,

“太夫人这是何意?”

“既然小娘子找得到那个地方,老生有个不请之请,还望小娘子能带着老生走一趟。”

娄太夫人这句话一出,她的儿子和儿媳当即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急急说道,

“母亲不可,如今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母亲这般年纪如何进得了天狼山深处?若是母亲执意想念,不如由儿子替您去一趟,好好拜谢恩人也就是了。 ”

“娘亲莫要心急,便是要去,也等着来年开春,雪化了,天气和暖。让媳妇安排好舟车软轿,缓缓抬着您上得山去。”

娄太夫人举起手,阻住了他们的话语,

“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本已放弃,曾认为这辈子,也兑现不了当初的承诺。想不到机缘巧合,竟让这位小娘子将玲珑金球送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上天垂怜,给我一个机会,我绝不能再错过。”

“母亲大人。”娄衔恩还要再劝。

“孩儿,你还记不记得母亲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义。”娄老太太握住了执掌家业多年长子的手,“为娘这一生,从未亏欠过什么人。唯独负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若是此事不能遂愿,一生为憾,活着也没什么滋味。”

娄衔恩为难了半晌,终于收拢衣袖,站在母亲身后,夫妻俩一起向着袁香儿行了一礼。

“让我带你去天狼山么?”袁香儿心中迟疑,

“不不不,我们不去。”乌圆趴在袁香儿肩头,“厌女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去见她。要是她还在生气,变出一堆蛾子把我们埋了可怎么办?”

这位老太太信守承诺,将童年时的约定牢记在心中五十余年,令人敬佩,但袁香儿不知道是否应该带她前去见那只喜怒不定,实力恐怖的大蛾子。

“带她去吧。”南河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正巧在福翠轩伙计的带领下进入屋中。

他迈步进屋,来到了袁香儿身侧,说得话很简洁,但立刻就平息了袁香儿的疑虑,“不用担心厌女,还有我在。”

从阙丘到这里的时候,是周德运陪同前来。想不到回去的时候,同行的浩浩荡荡多了娄家一应人等。

仇岳明特意从床榻上起身,将她们一路送到周宅大门之外。

周家娘子本是一位弱质芊芊,风流婉转的女子。只因内里换了个魂魄,明明一般的身躯单薄,纤腰楚楚,但就那样站在门栏处,挺直着瘦弱的脊背,紧拧着双眉,就无端给人了一种杀伐决断,气势不凡之感。

他凝着眉目看着袁香儿,欲言又止。

袁香儿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余年,作为一位安居在国家腹地的普通百姓,对那些驻守边陲,征战沙场,为她们提供了一份安逸生活的军人是敬佩而尊敬的。这位年少成名的仇将军之赫赫威名,即便在阙丘这样的小镇上也都时常能够听闻。《仇将军大破天王阵》,《白袍小将辕门射戟》等等桥段甚至被编写成了戏文,梨园传唱,妇孺皆知。

袁香儿想到他这样一个人,险些被囚禁在后院,折磨至死,心中免不了戚戚。

“您不必多虑,只需专心静养即可,”此处人多,袁香儿紧守承诺,绝口不提他的姓氏名讳,“等过完年,咱们再一道北上,我必为您的事尽力。”

仇岳明低首垂目,行了个军人间常用的抱拳礼。

告别鼎州,扬帆起航,顺着沅水逆流而上。

两岸青山,江影空阔,碧波云淡,不由令人心情舒畅。

袁香儿坐在楼船二楼的厢房,陪着娄太夫人饮茶。

她轻轻转着手中的青玉茶盏,凭窗远眺,有些心不在焉。娄太夫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船头的甲板尖上,一人迎风而立,衣襟飘飘,若流风之回雪,容颜皎皎,似朗月之凌空,只疑鬼神下红尘,不拟人间俗物。

“那一位是和阿厌一般的人物吧?”娄太夫人开口问道。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袁香儿感到有些吃惊,她天生阴阳眼,都未必能凭借肉眼看破南河的妖身。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身上有那种气质,看上去高傲冷漠,实际上单纯又柔软。过于寂寞,又什么都不愿说出口。”娄太夫人依稀回忆起往事,露出了一点笑容,“总是害得你时常不明白要怎么哄她开心。”

乌圆正蹲在窗台上舔自己的爪子,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心里想要又不肯说,这不是傻子吗?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并不是所有妖精都这样的哈,本大爷就从来都不这样。”

“是是是,我们家的乌圆是爽快又可爱的小甜饼。”袁香儿利用使徒契约,在脑海中同他说话。

乌圆从窗台上跳下来,满意地喵了一声。

“哎呀,好可爱的小猫。”娄太夫人伸出手指,挠小山猫的下巴,能享受绝不回避的猫大爷,立刻眯着眼抬起脖颈,舒服得开始哼哼。

“当年我和阿厌在一起的时候,最拿手的事就是哄她开心了。”因为快要抵达阙丘,娄太夫人显得有些兴奋,谈兴很高,“无论她再怎么生气得暴跳如雷,我只要挽着她的胳膊,多多地说一些甜言蜜语哄她,她立刻就能把刚刚发生的不愉快给忘记了。真希望这一次去,还能有机会再哄一哄她开心。”

哄他开心呀,袁香儿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在船头的那个身影上。

南河独立船头,闭着双目,一手掌平举托在身侧。如果拥有袁香儿这样天生对灵力敏感的眼睛,此刻就可以看见天空中的星星落下丝丝缕缕星光,点点汇聚在他的手掌心中。星光满溢,又一丝一缕地掉落在甲板,如流水般散开,渐给整艘高大的楼船镀上一层淡淡银辉。

船老大正一脸疑惑地问船员,“老子走了半辈子的船,还是第一次遇着这种情形,明明大风的天气,逆流而上。船身却一丝震动都没有,平稳得像是在地面上一样。真是怪哉,奇了。”

年轻的船员嬉笑回答,“能平顺安稳不正是好事吗?老大你恁得多心。”

船行的一点点变化,引不起年轻的船员的注意,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的甲板上,一位年轻的小娘子正走向船头,去到她的心上人身边。

袁香儿来到南河身边,默默看着他在碧波万顷间采集星力,凝练肉身。

南河狭长的眼睑睁开,琥珀色的眼眸转过来,那里面依稀有星河流转,似乎藏着万千心思,

“小南,”袁香儿后背靠着船橼,河风吹乱了她的鬓发,“我不会像他们那样。”

“不会像什么?”南河有些迷茫。

“不会在你成年之后,就认不出你来。不会明明承诺了却又没做到,让你白白等待那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此刻觉得就是想说,“我绝不会这样,我不舍得。”

南河看了她半晌,一脸平静地别回脸去,似乎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一双毛绒绒的耳朵尖,突然从乌帽的边缘挤了出来,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粉色,在风中抖了抖。

“别,别收回去,先让我摸摸。”袁香儿苍蝇搓手。

第41章

楼船泛泛排波劈浪, 骄阳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眼前的人背对着河面, 笑面如花, 卷曲的睫毛轻颤,像是一双扇动着的蝴蝶翅膀。南河觉得胸口也有一只蝴蝶飞过, 轻轻地停在枝头, 唤醒了一树春花。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窃喜,几分跃跃欲试, 向着他的耳朵伸出手来。

南河突然开始惧怕那只白生生的手, 直觉告诉他必须躲开, 但身体却被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 眼睁睁地看着那柔软的手越来越近,一把握住了他敏感的耳朵。

她还在笑,眉眼弯弯全都染着欢喜,皓齿轻轻咬住了红唇。

南河发现自己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他突然明白了所谓的成年,不仅是自己的身躯得到重塑,力量变得强大,更代表着他会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产生某种新的感情需求,某种神秘的,不可言述的欲求。

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一下比一下更快, 一下比一下更响。

拍打在船头那些喧闹的水浪声,似乎都被胸膛中如鼓的心跳声盖过,

他觉得自己不像是站在船头的甲板,而是立足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明明看见苍驹、厌女,一个个在这里摔得片体鳞伤,偏偏还是准备闭着眼睛跳下去。

这就像是一场战役,还没有开始,他却已经要输了。战斗是天狼族的本能,而他不允许自己在战斗中失败,失败,对他来说时常就意味着死亡。

但这一次,他站在深渊的边缘,已经无路可退。

那人还在阳光里笑,用轻轻柔柔的声音喊着他,“小南,小南。”

“我不舍得呀。”“让我摸摸。”

细细软软的声调,却比最为锋利的牙齿还要厉害。温温柔柔的手掌,却比最为坚硬的利爪还要恐怖。

南河开始丢盔弃甲。

作为一只天狼,他知道自己一生只能选择一位伴侣,这颗心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了。然而眼前的这一位只是一个人类,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将来那悠悠漫长的岁月,他将会比从前过得更加凄惨孤独。

他该怎么办?

他无可奈何。

那人掌控着他最柔弱的要害,不肯松手,使他缴械投降,无从反抗。

她口中说着甜言蜜语,残忍地得寸进尺,最终撕开了他的胸膛,将那手伸进他的血肉之躯,握住了他那一颗滚烫的心。

丝毫不顾他的苦苦哀求,一把将它摘下,就那样地抱走了。

南河闭上了眼,耳朵也被她摸过了,尾巴也被她摸过了,还能怎么样呢,只能把自己给她了。

……

船行到了丰州,弃船登车,改走陆路,直接上天狼山。

到了天狼山脚下,娄太夫人就不肯再让子女仆妇跟随了。

“我这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不用你们这么多人,没得吓到了她。”

她这样说着,袁香儿就知道娄夫人看起来冲动又欢喜,其实心中还是有数的。知道妖魔喜怒不定,性情难以捉摸,她执意守约,却不愿家人陪同前去冒险。

她甚至对自己说,“香儿你带我上山,给我指一指路,剩下的让我自己找进去就好。”

袁香儿当然不会她自己摸进天狼山灵界。在娄衔恩千叮万嘱,百般不放心的哀哀目光中,袁香儿领着娄太夫人上了山。

下雪的山路不太好走,带着一位年迈的老者,这路走起来就更加困难,上一次袁香儿从阙丘镇的方向上山,就独自走了大半日的路程。这一回还不知道要走上多久。

但娄太夫人是令人敬佩的,她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在湿滑的雪地上,既没有喊累,也没有说苦,只是一言不发地尽量跟上袁香儿和南河的脚步。

再往里边走,就连一点点的小道都没了。袁香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没事,你紧着自己就好,我能走,我今天太高兴了,想到能见到阿厌,我再远都能走。”老太太气喘吁吁,精神头却显得异常亢奋,但她确实已经不再适合攀岩登高了,袁香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背着她走一段。

“我背你。”这个时候,南河在娄老夫人的面前蹲下身。

“不用,不用。”娄太夫人连忙摆手。

南河只是蹲着不动,回眸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冷淡,清透,有一点不同于人类的妖艳。但他的动作却和暖。

娄太夫人愣了愣,恍惚想起从前的时光,

“怎么那么没用,路都走不好,上来吧,我背你。”厌女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回过眼眸看她。

娄太夫人最终接受了南河的帮助,伏在了他的背上。

“真是谢谢你啊,小伙子。其实,我这脚还真的快不行了,终究还是老了啊。”

南河不说话,他只是站起身,迈开修长的双腿,几下就登上险峻的山岭,回首看向袁香儿,

袁香儿在山脚下昂头看着他。0

这个男人或许就是适合站在这样的青松雪岭之间。他有着漂亮而精致的面容,长睫低垂,眼角拉出一道迷人的弧线,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的阳光下轻轻转动,这让他在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冷冰冰不好接近的感觉。

但袁香儿知道他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冷淡从容。

他是一位温柔而又孤独的生灵,明明试探着想要靠近,却又时时准备着逃跑。

想要哄他高兴,似乎没有娄太夫人说得那么容易。

这几天在船上,她竭尽所能,掏心掏肺地说了不少话,但南河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好像更低落了,他甚至偶尔透出一点悲伤的感觉来。

可是南河长得太漂亮了,不论什么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都能引人遐想。

欢喜时让人跟着心情变好,悲伤时令人心里隐隐升起怜悯。

就像这个时候,他站在雪岭松下,冰肌玉骨,莹莹生辉。那双唇轻轻抿着,带着一种淡淡的粉色——那里的味道可能特别甜美。

袁香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她开始怀疑是因为南河这些天一直保持着人形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袁香儿甩甩头,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甩掉。

都怪南河长得太漂亮了,这事可不能只看脸啊,人家和自己有着跨越着种族的天堑。他是妖族我是人族,完全不同类别的生物呢。

可是——师父不也是妖族吗?

袁香儿迷茫地向上攀爬,心里想着事,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

“吓了我一跳。”乌圆急忙扒拉住她的肩头,“阿香,你光顾着看南河,路都走不好啦。”

“别瞎说。”袁香儿一把捂住了乌圆的小嘴,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向等在崖顶上的南河。

南河也在看她,因为乌圆的话脸上带出了一点笑,于是袁香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

“是那里,就是那里了,这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娄老夫人指着前方不远处一颗枝干虬结的槐树。

她从南河的背上下来,整了整衣服,扶了扶鬓发,

“怎么样,我看起来还可以吧?”她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动,面上带着一点兴奋的潮红。

“可以的,您看起来很精神。”

袁香儿看着那棵黑漆漆的,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心中迟疑,不知是否立刻过去。

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黑色的槐树之后。

“你们竟然还敢到这里来。” 她毫无表情的面孔像带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向着袁香儿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我的金球呢,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一只巨大的飞蛾影子出现在她的身后,无数灰褐色飞蛾从森林间骤然惊起,密密麻麻盘桓在半空中。

“金球在这里,它有些坏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袁香儿身边出来,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递上手中的金球,“我在来的路上,刚刚才把它修好。”

那个刚刚修复完成,被制作地精光闪闪的玲珑金球,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金辉。

厌女看着那个球,突然才注意到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类,她的眼睛眨了眨,面具一般的面孔似乎出现了裂痕,漆黑无光的眼眸向外放大,

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握金灿灿的金球,向槐树下的女童走了过去。

厌女一动不动地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连空中嗡嗡飞舞的蛾子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凝立在半空之中。。

“阿……椿?”厌女的语气森冷无波,她冷冰冰地开口,“是你?你已经这么老了。”

“虽然是有些老了,但还玩得动玲珑球。”娄太夫人拄着拐杖,带着温柔的笑,把金色的玲珑球提在指间转动。

她一步步地向前,终于走过了五十年的岁月,来到了朋友的身前,

“阿厌,我回来了,来陪你一起玩。”

金球轻轻响了一声,清越的铃声弥漫在雪岭树梢,填平了五十年的痴痴等待。

第42章

娄椿的这一生其实过得很艰难, 这个世界对女性过于苛刻,她几乎是用一种拼命的态度才冲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耗尽心血, 方才保住了家族、自己、和她所爱的孩子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换来了一副凝而不散的铁石心肠。深深的皱纹, 紧锁的眉心, 固定成了刻板严肃的相貌。平日里就连家里的孩子们看见了她都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然而到了这里, 在阳光下雪地里, 她弯着腰,手上拿着那个金色的玲珑球,面对着身前小小的女孩, 披了一辈子的硬甲才终于化了,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她眉心舒展,整张脸的线条柔和起来,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温暖, 好像回到了没有一丝忧虑的童年。

槐树之后巨大的阴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飞蛾都被她忽略了,她是彻底放松而舒展的,毫无戒备,眼中只有那个苍白而诡异的女孩,遍布皱纹的手指拿着跨越了时光的金球,和当年一样,耐心地哄着她的知交好友。

“来玩吧, 阿厌,我学会了许多新招式呢。”

“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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