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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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雪和岑千山跟着小今来到一座神殿前,

“这里,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山小今在门槛前跳跃着,把神殿指给穆雪看。

这里的每一间神殿门前,都有雕塑或是彩绘诗词,像是穆雪之前所在的神殿,上有红衣姹女乘离龙,下对白面郎君坐坎虎。正映照殿内所授姹女诀。其余神殿,或有男子禀刚立矩,女子依顺柔媚,想必是适以男子为主导的双修法门。更有两虎相逐,双姝并立之所在。妖族鬼魅,也各有法门。因而大小神殿,鳞次栉比,重重不知凡几。

山小今带着穆雪前来的这座神殿门外的彩绘,无端让穆雪有了一丝抗拒厌弃之心。只见那朱漆大门上绘着一只来至炼狱的魔王。那魔王红发飞天,张着血盆大口,脖颈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倾身向前伸出手去。

在他的脚下云山雾罩之间,有一扇乌黑的牌楼,牌楼之前堆满尸山血海,有一男子赤身跪在血海之中,手捧同伴的心脏,献祭魔王。

这间神殿之内,光线混沌,似有阴风阵阵,

在他们跨入殿门的那一刻,穆雪依稀听见一声女子轻轻的叹息声,回首看去,身后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欢喜殿内有微风卷起地面的黄沙,唯有书着姹女诀的那间神殿内,依旧透出温暖的光芒,似乎在劝慰着穆雪,回到那暖玉温香的屋子里,抛开一切,享用那艳冶迷人的身躯,品味相互缠绵时的那份柔情蜜意,体悟阴阳交合修为大涨的那种快乐。

穆雪放开心底那一点隐秘的不舍之意,转头踏入了眼前魔物狰狞的神殿。

这间神殿之内,没有雕塑画像,墙壁上也没有醒目的功法口诀,空无荡荡的只有摆在角落里的一张石床和一张石桌。

说是神殿,不如像是一间四面围墙的囚笼,四壁无窗,没有点缀的灯火明珠,就连那唯一的石床都显得斑驳陈旧。

“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字条。”小今指着墙角说道。

穆雪点亮一盏琉璃灯,照亮那间屋子所有的角落。骤然发觉那颜色陈旧的墙壁四周,横七竖八地写满了文字。

有降敌诗,除魔诀,静心咒,大多是抵御心魔,平心静气的法门。

“我……要被……”穆雪找到一小行用匕首刻进墙壁的小字,用手指摸着读了出来,“或许……我应该……了结自己。”

“这说得都是些什么?”穆雪没看很明白,“但是这至少说明了,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个人,如今既没有尸骨,也没看见人,或许就是他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找到了,在这里。”岑千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穆雪回头看去,只见岑千山推开了那张石床,床下掩盖着一个暗淡无光的传送法阵。

那法阵绘制精妙,隐隐含着令人敬畏的天地法则之威力,阵盘上嵌有多个小小神像压阵。那些神像秉承欢喜殿的特色,全是成双成对,举止亲密,栩栩如生,令人有些不忍直视。

只是如今,这些压阵的法器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被刻意砍砸损毁的裂痕,被人胡乱丢弃到了一旁。

“不算太严重。修一修,应该有希望恢复阵法。”穆雪拿起一对神像,细细查看,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终于有希望出去了。”

……

岑千山坐在神殿的门槛上,修复手中一对作为法器的小小雕像,雕像虽然小巧,但做工极为精致,人物举止神情惟妙惟肖。甚至连那昂起的脖颈上流下的汗滴都清晰可见。

他不好意思和师尊坐在一起处理这样姿势暧昧的双人雕塑,只好独自坐到门槛外来。

这是神域内的机关,修复并不容易,千机帮着他的忙,悄悄和他说话,

“主人,你是不是有点不太高兴啊?”

岑千山摇摇头。

“可是我好担心啊,出去以后,她又要回仙灵界,是不是就不要我们了?”千机小嘴巴成为一个小三角尖尖,“要是能永远待在这里面,不出去就好了。”

“人的心,永远不会满足。”岑千山手中忙碌,轻轻自言自语,“最初的时候,我只祈祷她能够活过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后来,我又希望能让我像从前一样待在她的身边,每天看一看她,就是天大的幸福。”

“可是如今,我竟然还想着,想着……”他抿住了嘴,低头忙碌,不再言语。

“是啊,这里是多好的机会,没有一个人打扰。您就应该把事办成了,定了名分,以后咱们死赖着穆大家也好有个说头。”千机巴拉巴拉地说,

它的小手指着岑千山手中的那一对亲密粘在一起的雕像,扒近岑千山的耳边悄悄说,“你看这对雕像的姿势,是男子雌伏在下,这位女子看起来欢喜得很。是不是她们都喜欢这个样子的?要不咱们第四步,就试这个……”

它的话还未说完,那具法器恰好在岑千山手中修复完成,意想不到的是,那双小人竟然自行驱动,唇舌相抵,脖颈相交,彼此缠绵。

岑千山啪一下把雕像反手按在地上,那欢喜有声的猥琐塑像再次裂成两半不再动弹。

“怎么了?修好了吗?”穆雪从屋内探出头来,伸手捡起地上的法器,挠了挠头,“奇怪,好像坏得更厉害了。”

第66章

“你看, 我们又发现了这个。”穆雪给岑千山看手中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泛黄的纸页上留着几个深褐色的血字:

【无谓的挣扎终究只是徒劳,到了最后, 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字迹凌乱而疯狂, 打着几个大大的叉。显然留下字迹的这个人,已经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此刻, 在那黑色的门楼之下, 坐在枯树上的男人淡淡开口,

“放弃吧, 无谓的挣扎不过是徒劳而已,最终,没有人能摆脱自己最真实的欲望。”

他的身躯乃是浓烟虚化,像是披着一件黑袍, 在空中变幻莫测。

此人显然已经不是人类, 是那域外天魔。虽然此刻的他只是一抹出现在此的化身虚影。但在他的脚下, 手持双刃的食胧, 八脚复眼的魔蛛,人面兽身的妖牛……一只只形态狰狞的妖魔,受魔神神力感召,破开地面钻出, 向着眼前的人类修士扑去。

作为门派至宝的混元袋和金光鼎都被击落在了地面, 灵光暗淡, 不再能响应主人的召唤。归源宗的两位年轻弟子一身狼狈,在妖魔的围攻中疲于奔命。

萧长歌雨化万物,丛生的灵植, 交错飞舞的藤蔓层层围护两人四周,挡住了绝大多数魔物的攻击。在他的丛林之外烽火怒燎原, 卓玉的烈焰攻击,烧得那些飞天遁地的魔物吱哇尖叫。

食胧双刀破开烈焰,冲出火墙,从天而降,魅影狂刀落下,沿途洒下她诡异的笑声。卓玉双臂燃火,勘堪接住双刃。

黑色枯木上的魔神兴致缺缺地坐着,终于不太耐烦地随意伸出一只手指,那苍白而无血色的手指向前轻轻一点,一缕黑烟携着鬼神之威。噗的一声穿透了层层防御的硬木,直冲向正在全力施展焰火诀的卓玉。

卓玉同飞天食胧僵持之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就在此时,一只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一篷热血溅了他一脸,那血烫人得很,是来自同门兄弟的血。

卓玉摆脱食胧,和萧长歌背对而立,萧长歌一只手臂垂在身边,滴滴答答的血点溅了一地。

“怎么不用润物诀?”卓玉皱眉问道。

萧长歌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我灵力已经不太多了。”

……

在大欢喜殿内

穆雪把修复好的“法宝”逐一放进法阵内相应的位置。雕塑上的机关启动,小人们沿着法阵边缘唱唱跳跳地活动起来,唱起了曲调古老的歌谣。

法阵如预期般地亮起了光芒,好似一大轮光陀陀的圆月,浮在地面之上。

穆雪和岑千山相互看了一眼,牵着手跨入的银白色的阵光中。

水波一般的光芒渐渐淹没二人的身躯,两人发现法阵中传来一股无形之力,正在将他们拉向不同方向。而他们彼此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眼中渐渐变得浅淡。

这一分别,不知各自去往何处。

穆雪抬头看着眼前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身影。

小山从小就特别没有安全感,害怕和她长时间分别。每单自己外出狩猎或是探索秘境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地粘着自己带上他。此刻,想必他也很不安吧?

别怕,即使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穆雪想这样对他说。话音还未曾出口。岑千山的声音已经传来。

“没事的,别怕。”他握着穆雪的手,靠得很近,“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会去找到你,我很快就能再找到你。。”

那已经半虚化的手指撩起穆雪肩头的一缕长发,犹豫了一刻,当着穆雪的面轻轻吻了下去。随后那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穆雪。

眼波深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倔强,几分属于成年异性的侵略气息。

在那一刻穆雪的心底涌上了一股热流,脑海中嗡声一片。

阵法的光芒涌上来,那深深凝望自己的双眸在她的眼前渐渐变得虚无,黑色的发丝从空中掉落,对面的身影终于在一片白光中湮没。

穆雪沉没在传送法阵的银光之中,如同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光海,她闭着眼睛,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脑中依旧留着那双灼灼看着自己的双眸。

在那一刻,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彻底地长大了,不再是一只需要自己庇护的雏鸟,不再需要自己事事担心,处处保护。而已经成为了一个能与自己比肩,会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和自己相互扶持的男人。

在他低吻的那一刻,自己怦然心动。他消失的那一瞬,自己升起强烈的眷念不舍。这种感情不该再有其它的解释。

阵光褪却,穆雪发觉自己独立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于此同时四周空间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围绕着她显现出生一圈活色生香的艳丽壁画。

一条漫长的道路两端,各有一扇彩门和一扇黑门,彩色的门楼远在天际,巨大的黑石门楼却近在眼前。

那巍峨的黑石牌楼之下蒸腾着无边欲海,无数人类男女,妖兽和魔物在欲海中彼此纠缠,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极度享受快乐的神色。在众生百态之中,有一些锦衣华服的男子左拥右抱,独享众多美人,满面的自得意满。也有女子高高在上,被无数俊美郎君追捧,愉悦而享受。

这样的群魔乱舞,欲海浮波中心,一株乌黑的枯木上随性坐着一位魔神。那魔物长发如烟,眉目俊朗,垂睫望着脚下芸芸众生,苍白的手掌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刺眼的血迹染红了他的嘴角和胸膛。

无数人匍匐在树下,正在向他献祭,献祭上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换取这世间的极乐享受。

穆雪在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坐下,收敛心神,抱元守一。虽身边群魔乱舞,起靡靡之音,秽乱不堪。但穆雪运转行庭心法,虽色从眼过,过而不入,声从耳入,耳目为虚。身心不动,空洞无涯,妄情忘,四大安和,浑然无事。

虽岑千山不知被传去了何地,但穆雪此刻心中安定,她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平安脱离困境就好。小山想必也能和她一样。

岑千山从传送法阵出来,发觉自己脚踏在实地之上。师尊不在身边,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不远之处,有一座巨大的石门,半空之中斗气冲天,在那里火焰木灵和黑色魔气纠缠不分。巨大的魔兽不断从地底生出,向着那个位置爬行而去。

那两道火木灵气岑千山十分熟悉,那是师尊如今的同门师兄弟。

岑千山一想到师尊,想起自己刚刚借着离别的冲动,所做的放肆行为。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他握拳抵在唇边,刚刚,自己那样大逆不道,师尊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对自己憎恶不喜?

“没有,主人,我都看见了。”千机及时爬上他的肩头,认真点点头,“我看得真真的,穆大家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岑千山拿眼睛看着它,千机举起小小的手臂,“她是喜欢的,我保证。”

“不过现在我们如果不上去看看,穆大家那两个师兄可能就要死了。”千机转过脑袋看着山顶,“其实这样的妖艳贱货少几个也好,我就是怕穆大家心里难过。”

下一刻,主人已经召出幽浮,向着战场疾行而去。

石门之前,那魔神从树上站起身来,烟雾变幻的衣袍悬浮在空中,他举臂凌空一抓。受伤的萧长歌便捂住脖子被凭空升上拉高空,随后又被从空中狠狠摔到了卓玉面前,吐出一口血再也爬不起身来。

卓玉看到了彼此实力的天堑,停止了攻击,握紧拳头,周围巨大而恐怖的妖魔一只只慢慢地围了上来。

“杀了他,把他献祭给我,成为我的信徒。”黑雾缭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开口,“你就能获得和我一样的力量。”

卓玉死死盯着他不说话。

“这世间唯有烈火,是最强大而绝情之物。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弱小是一种原罪,强大才是我们最求的唯一目标。”那半空中的男人目光冰冷,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摆脱那些弱小者无谓的纠缠。到我的身边,让我传授你真正强大的力量。”

“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卓玉突然说,“你是徐昆对不对?拥有烛龙遍野的心境,却背叛师门,以身入魔。哪怕曾经我们有过相似之处,如今也早已完全不同了。”

那魔神“徐昆”却并不生气,反而淡淡地笑了,“不愧是师兄的徒弟。说话的语气神色都和当年的师兄一模一样。倒是令我有些怀念。”

“我早已不是徐昆,成天魔之体,享无穷无尽之寿。丹阳子师兄如今只怕已垂垂老矣,寿数无多了吧?你跟着这样无能的师父,不过是消磨时日,白白浪费一身美质良才罢了。”

卓玉眼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叛出师门,整日与这样肮脏的魔物为伍,活在阴沟一样的天魔域,连见一点天光,都要用这化身。当真还觉得十分自得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徐昆”的痛点,他双眸转为暗红,手指化为非人形的利爪:“我眼中所见世界,又岂是你这样的蝼蚁所能想象!”

伴随着他双目转红,卓玉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脏器被人活生生摘取一个,哇一声呛出鲜血。

“杀了你眼前的师弟,把他的心脏献祭给我。”徐昆那筋肉虬结的利爪中,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否者让你一点一点在痛苦中崩溃。”

卓玉痛苦地倒在地上,蜷缩起身躯。脆弱的五脏六腑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疼得他几乎神魂溃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身体下的土地随着魔神的意志所变幻,山川拔起,大地下陷。他和萧长歌躺在壁立千仞的悬崖边缘。

“把他推下去,只要你轻轻推一把,这样的痛苦就结束了。”那冰冷的声音变得温和,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何必呢,为了他人忍受这样的折磨,值得吗?”

卓玉看着近在眼前的萧长歌,冷汗模糊了他的双眼。

有什么好值得的,我曾经恨死这个人了。从进山门的第一天起,

围绕在这个人身边的从来都是那种让自己深深羡慕的,慈爱和友善,

“看那个孩子,雨泽施布呢,”

“必定是一个惠泽众生的人。”

“师门之光。”

“好孩子。”

而这些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无一例外不变成明显的厌弃和憎恶。年幼的自己曾无数次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怨恨着这个男人。

他们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到头来,我要为他们忍受这样的痛苦。一阵又一阵的巨大痛苦几乎掩盖了卓玉的神志。

“是的呢,他们这样对你。为什么还要你忍耐。现在只要你伸一下手,这些痛苦的根源就全部消失了。”

那声音不停地轻轻地在他耳边蛊惑,挑着他心底最阴暗的一面,不断重复扩大。

卓玉大汗淋漓看着眼前的同门师兄弟,那人的手掌上有一个狰狞的血洞,不曾凝固的鲜血还在顺着灰黑的土地流淌。

萧长歌也正睁着眼睛看他,“师兄,死一个,总比全死了的……好。”

他轻轻伸着那鲜血淋漓的手掌,在地上推了一下,翻身便从悬崖边缘滚了下去。

那只手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了,死死抓住挂在了悬崖边。

悬崖边缘的卓玉抓住了他的师弟,抓住了自己的那一份良知。

徐昆以盘坐的姿态浮在悬崖上空,支着脑袋看着他们,

“何必要抓着他呢?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修行这样的辛苦,没日没夜起早贪黑,还没有开始崭露头角呢。你真得就舍得死在这里吗?”

卓玉趴在悬崖边,死死抓住手中之人。手臂上混杂的血水混杂着掉落下万丈深渊。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不一样。”他咬牙切齿,红着眼眶说。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挺喜欢你。”徐昆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山崖崩塌,山顶上的两个人一齐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就在此时,一座六臂三目的大黑天神从地底升起,无影铁拳如暴雨流星袭向半空中的魔神徐昆

岑千山脚踏燕尾形的飞行法器掠过碎石坠落的山崖,接住掉落中的二人。

他将俩人往就近的平地一放,转身向那半空中和千机战在一起的魔神飞去,“你们先走,找地方避一避。”

……

萧长歌背着卓玉一脚深一脚浅,行走在坑洼不平的黑岩地上。

失去战斗力的他们要尽量远离魔物众多的战场,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调息。

卓玉额头的冷汗和血水,沿着萧长歌的肩膀滴落了一地。

“师兄,你是特意下来救我的吧?”萧长歌边走边慢慢地说着,他伤得一点都不轻,灵力耗尽,只能勉强行走。

卓玉闭着眼睛,没有开口说话。

萧长歌依旧自说着自话:“其实以前,我一直有些羡慕师兄你。”卓玉睁开了眼。

“从进师门的那天起,大家就总说我是什么雨泽施布,说我以后能够照顾很多人。每个人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着期待。”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并不像大家说得那么优秀,那么好。”

“在这样的目光中,我总是战战兢兢地活着,不敢犯一点错,不过做出半点对不起这个名声的行为。”

“有一次,有人把我辛苦炼了一半的丹炉熄了。我心里气得狠,但因为我是雨泽施布嘛,我还不得不得做出宽宏大量,不计较的模样。换取大家一声夸奖。”

“可是那一天,我同样看见你的炉子,被几个师兄泼熄了火,你卷起袖子,上去就和他们打了一架,把三个师兄全打趴下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羡慕你。”

“你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这些人,当然,出了小雪师妹,没有一个人是你的对手。”

“而我,虽然顶着这样的名声,实际却是一个很懦弱的人。”

“我总害怕得罪人,害怕别人不高兴。从来不敢把真正的自己表现出来。”

“你看,这一次出来就发现了。我真是特别没用,什么事都没办好。刚刚喜欢上一个姑娘,她就跑了。还连累了师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边走边低头说着话,额头的汗水在阳光里闪了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原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卓玉挂在萧长歌的肩头,看着掉落在地面的那一点点水滴,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苦恼。

第67章

归源宗, 逍遥峰。

空济面色阴沉,步履匆匆,手上端着一盏魂灯。琉璃灯罩内里那一抹灯焰如小豆, 忽明忽暗, 眼见着下一刻就有可能随时熄灭。

“快帮我算一卦,长歌的情况好像不妙。”

他一把推开屋门, 进屋就嚷嚷, 直至看见掌门丹阳子正端坐在苏行庭对面,方才收敛了急躁, 向着掌门匆匆行了个礼。

丹阳子的面前同样摆着一盏魂灯,那魂灯同空济手中的一般,忽明忽暗,危险得很。素来沉稳持重的掌门人, 此刻也紧拧着眉头, 以指轻轻扣着桌面。

“这, 这是卓玉那小子的魂灯对不对?果然, 他们果然是出事了。”空济以拳击掌,来回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偏偏这一次,去的是那个欢喜城的遗迹。我从一开始, 就觉得心中不安, 早知如此, 我就该拦着我们长歌,不让他去了。”

他推了苏行庭一把,“快, 你倒是快给算一卦。”

苏行庭摊开手掌,手中早已握着那枚卵生天地。此刻莹透的球体内, 三枚小小的金钱在天地之间悬悬浮浮,竟然迟迟不能成卦。

他低头看了半晌,微微摇头,“不行,算不出来。”

空济不干了,“怎么会,你可是咱们这些人里,易学最好的一个。”

苏行庭皱着眉,摩挲翻转手中之物,“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所在之处,是神域。不在三界内,不受天地法则所限。所以根本无法测出他们的运势如何。”

“那里怎么会有神域?”空济不解道,“当年我们见到的那座城三百年前就毁了。那座欢喜殿也早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他抬头看丹阳子,似乎想要从白发苍苍的师兄脸上,寻求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丹阳子:“神域,只是隐藏了起来,不会消失。”

“您的意思是?”空济瞳孔骤缩,嘴角肌肉绷紧,眼睑上的那道刀疤变得更加深刻显眼,“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有可能在我们当年待过的那座神殿。有可能遇到那个徐……徐昆!”

最后的这个名字,空济几乎是磨着牙说出口。

当时的空济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兴奋地跟随在队伍之中,悄悄潜往魔灵界。抵达了当年魔灵界最繁华鼎盛的城镇,大欢喜城。

异域的热闹繁华,像一场梦一般,迷住了少年们不谙世事的清纯目光。漫天交错穿梭的飞行法器,五彩斑斓的霓虹彩灯。潮湿的街面,来来往往的机械傀儡。

还有那些英姿飒爽,披甲持锐的少女,毫不掩饰地用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们。

这里的修士少了几分仙灵界的仙姿飘飘,多了几分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彪悍自信。他们伸过来的手掌干燥又温热,口里称着兄弟。空济握过这样的手,融入这座城镇之中,和那些魔修们一起在血脉贲张的战斗中猎杀过妖魔,一起在热闹的医馆中交流比对过彼此的炼丹术。

当年那位烛龙遍野的徐昆,是整个队伍的核心,修为强大,为人热情,富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不论在哪里都能轻易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三百年的时光过去了,空济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时在战场之上,年少的自己从法器上掉下来,魔物口液四溅的腥臭大嘴已经扑到眼前,是一条灼眼的火龙出现,用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一口吞噬了污黑恐怖的妖魔。

徐昆悬立半空之中,俊朗的眉目映着橙红的火光,笑着对他伸出手,“小济别怕,只要我们师兄弟彼此信任,相互配合,没有什么魔物是拿不下的。”

那时候的徐昆像是一枚温暖的太阳,是他心目中既崇拜且感激的对象。

空济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皱纹现出深深的沟壑,几百年了,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样耀眼夺目的男人,为什么会自甘堕落堕落成了最卑劣的魔鬼。

当年自己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是眼睁睁看着徐昆那个恶魔,把一个个师兄弟亲手抱上了祭坛的。

“不要再想了。”掌门师兄的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这是他的过错,不应成为你我的心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能从中挣脱出来吗?”

素来强横而暴躁的空济,在年迈的师兄面前低下了头,看着手中命悬一线的魂灯,“那些孩子,那些孩子,能从他的手心里逃出来吗?”

在那片苍白混沌的空间之内,穆雪盘膝而坐,心如平湖,艳冶娇身,靡靡魔音,都如那飞鸟过境,掠过时在湖面留下艳丽的倒影,飞过之后湖面依旧澄清。心湖如镜,包容着天地万景,倒映着山峦日月,天地悠悠。

真正做到声色过境,视而不入,听而不留。行其庭,不见其人。

她围绕周身的艳丽壁画,渐渐化虚为实,欲海的浸泡在她身下,穆雪端坐海面,随波起伏,安然不动。

有那些形容艳丽的女子游曳过来,在她眼前的波涛里,肆无忌惮地嬉戏打闹,

“快看呐,这里有一个人类的女和尚。”

“嘻嘻,人类没有女和尚的说法,她们被叫做泥古,或者蘑菇,还是什么姑。”

“诶,你这样样子,活着能有什么乐趣?不如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呀。”

雌雄莫辨的少女雪净的玉臂搭在穆雪膝头,昂头看着她,一缕湿漉漉的黑发顺着白嫩嫩的脖颈蜿蜒下去。

“我有我的快乐,你们有你们的。”穆雪低头看她,笑着回答,“只是不能相互理解罢了。”

那人双目莹莹看着穆雪,渐渐那眉目身躯发生变化,由莲脸香嫩,身体酥软的少女变为阳刚铄劲的俊美男子,星目剑眉,风姿卓越,人间尤物。

“我不相信,这是神灵赋予万物的本能,潜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没有人心底不存在本性之欲,情欲,物欲,对权力的渴望,对力量的追求,总有一种不能逃脱之欲。”

那男子从水中向穆雪伸出手来,嗓音低沉,带着雄性所特有的魅力,“不如随我们同行,享这真实极致之乐。何必做那禁锢自己,虚伪可笑的假君子。”

“我不是禁锢自己,而是看不上你。”穆雪并不回避地看着他,“我见过更好的人,已经把他留在了心中,所以你们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趣味了。”

那人听了,也不生气,只是那张漂亮的容颜开始变幻,变成了穆雪所熟悉的那个人。

“你变成他的模样也没有用,披了个皮囊,而全无内里。你要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一个人,从里到外只要一分不是,你就不是那个人。”

那个看着穆雪的男子面容几经变幻,终究在穆雪的面前渐渐消散。周边的欢声艳语也慢慢消失。艳丽的画卷退去,世间独留苍茫一片的纯白,和身下如沉静下来的海面。

水面如镜,穆雪坐在水中央。在她的身前,一片华光之中现出那道五色彩玉构成的门楼。

门楼之中,华光灿烂,仙乐缥缈,一点点现出金色的大字,题头书道,

【天地阴阳大欢喜交互秘法】

天地交媾,万物化醇,男女欢喜,万物化生。

天地之间,至混沌初分起,便有日月交光,草木氤氲,天人合发。盖天地以阴阳相合而生万物,丹法以阴阳交媾而生大药,盖未有不交而可以成造化者。

因而男女合性命双修,于至妙至玄间得大欢喜,

抽彼之元阳,补我之真阴。还离龙真阴,哺水虎乾元。交互阴阳,双修合道。

顺天地之机,夺玄机之妙,实为世间大道之最。

……

原来这就才是本该流传于世间的真正阴阳双修之法。

所谓借欲成道的意思,并非以强取豪夺,成就己身。而是彼此补益,携手成就,以人心本性之大欢喜,得真正的大清静。

穆雪修习归源宗九转还丹大法。刚刚摸到龙虎交媾,采药归炉的边缘。这几句口诀入了心中,脑海轰然一声巨响,曾经萦绕心头朦胧不清的迷雾豁然散去,一条坦然大道具现眼前。

师尊曾经说过,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修行之路。这或许就是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无法忘情,便不强求放下,顺应本心,以情入道。

她一瞬间顿悟了苏行庭说自己终将以情入道,走得是人间有情道的意思。

顺天地之机,合阴阳之道。

如今唯独差的是,大道之上携手同行的那个人。

穆雪低头一笑,心底化开一片柔软之处。那个人,不是早就已经在自己面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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