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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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大家饮了几杯醇酒,又见着这般人物。心中难捱,当下借着酒劲把那俊美郎君送入罗帷……
穆雪砰一声合上了书页,心中怦怦直跳。
左思右想,自己死于雷劫之前。小山却已经长大成人,翩翩少年郎,陌上人如玉,引浮罔城中无数少女动了芳心。自己也确实为他办了酒宴,请了红莲并年叔等几位知交好友。酒宴上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是有。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酒后失德,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她双面烧红,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再翻书页。
只看见那一章辣手摧徒的经典曲目:狐朋并狗友掷灵石为注,赌那位铮铮傲骨的徒弟能倔强几时?只听得房中初时还传来挣扎不屈之声,过不了片刻,听见有人低声讨饶,“师尊饶了小山这回。”
再细听时,屋中春意渐浓,酒醇愈香,早已共醉不知天日。
可怜那岑小郎君,一颗芳心自此这般错付。
只恨穆大家寡情薄幸,辣手摧徒之后,依旧花心不改,今日会烟家少爷,明日遇柳家公子。竟是对已然到手的岑千山始乱终弃,不闻不问,连个名分都不曾给。
直至她身损陨落,岑千山却是痴心不改,坚贞守节,苦手寒窑一百八十载,至今不悔。
悲兮?叹兮?
穆雪看到这里,目瞪口呆,恨不能两个巴掌拍醒自己,让自己回想起当年之事。
若是当真如书中所言,自己合该被天雷劈死一点也不冤。
第29章
神域内不分日月, 但人作息自有时。
穆雪于屋内入静,观心止念,安神守窍, 抓紧时间稳固自己在渡色|欲海的时候领会到的新境界。
只见黄庭之中, 鸿蒙天地初分, 天空火云滚滚隐有龙吟, 大地布静水一方, 晶晶然如镜,清澈见底。
穆雪开了内视之眼,顿觉我中有我, 见自己元神端坐于那片水镜边缘。
泓澄的水底跃出一条眈眈猛虎。
和以往不同的是, 那虎甩了甩湿漉漉的毛发,竟然绕着穆雪走了半圈,在她身侧匍匐下来。
穆雪吃惊地侧目看去, 只见那虎化为一位浑身湿透的男子匍匐于地。
后背上漂亮的肩胛骨耸动,水珠顺着肌肤滑落,精实的手臂撑起身躯, 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抓去, 眯着眼睛向穆雪看来。
睫毛上尤自挂着剔透的水滴, 露出了一张令人惊心动魄的脸。
这张脸穆雪不见之前才见过,在魅影重重的波涛里纵刀狂笑,玉面染血,一舟渡海。
千帆过后,已无少年。
那男人举眸看她, 一滴水珠沿着脖颈滑过脖颈, 滚过圆滑的肩头, 一路滚落下去。
他在逼近穆雪, 双眸就像那风暴来临前的海,
“师尊,你竟然不认得我了吗?”
我的小山不是这样的。
穆雪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岑千山的那张脸就变了。五官还是那副五官,没有了那种阴郁颓然,变得柔和而明媚,眼底都氤氲着秋塘中的柔草,成为了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他潮湿的手伸过来,耷上穆雪的膝头,仰起脖颈,露出了一身春痕点点。
“师尊,你都对小山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要我?”
穆雪瞬间守不住定境,从观想中退出,睁开眼睛,眼前是光线昏暗的屋舍,窗外是永不落山的夕阳。
她努力平复体内混乱的真气。
这是怎么了?入了魔境吗?
穆雪悄悄看了看床底下露出的那一页书角,把它往更里面踢了踢,调整呼吸,重新打坐入静。
有的时候,这妄心一但起了,就像艳红的春花开在雪地中,你越是想不去看它,它越妖艳地摄去你的视线。
不论穆雪怎么观心入静,黄庭之中的那只水虎总是能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具象化为岑千山的模样。
他从那净水深处出现,长发旖旎,肌肤带水,伸出修长的双臂趴在水潭边上。
时而靡丧低沉,郁郁寡欢。时而阳光璀璨,青葱年少。有时拉着她的手笑得羞涩腼腆,有时候却毫无顾忌地说着那些话本中的淫词秽语。
烦恼不已的穆雪,突然就想起在杨俊师兄在面馆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等你们下了山,遇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自然打坐时也是他的面容,入静也见着他的脸。”
穆雪捂住了面孔,不得不去找自己的师姐师兄请教。
付师兄已经清醒过来,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头,接苗红儿递来的一碗清粥,他礼貌又疏离地道了一句:“有劳了。”
苗红儿想到,果然想听他叫一句师姐不容易啊。她理了理衣摆在付云的床尾坐下,
“依我说,你和小雪先在这里好好休整,让我去前头探探路便是。”
“不,我已无大碍,明日便可启程。”付云淡淡的打断她。
穆雪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外探进脑袋来。
苗红儿一看见她就冲她招手,翻出一纸袋挂着白霜糖雪球:“我和魔灵界浮罔城来的那些人处买来的新鲜吃食,小雪肯定没吃过。啊,张嘴。”
穆雪张开嘴接了,红果酸脆,糖浆酥甜。
好怀念的食物,这可是她从小吃到大的零食。
“想问一下,师姐和师兄。如果龙虎相交之时,水虎出了点毛病怎么办?”她嘴里鼓着吃糖雪球,含混不清地问道。
付云奇道:“水虎何如?”
苗红儿:“水虎发生什么问题了?”
穆雪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交代自己看了艳情话本,将代表太阴之精的水虎幻化为自己的小徒弟了。
只得含糊其辞道:“就是……他不太安分,该做的事不做,到处乱跑。”
付云坐直身躯:“黑铅水虎,乃天地生发之根,其形猖狂,需驯而调之。方可产先天至精,得金液还丹。”
穆雪结结巴巴:“怎,怎么驯而调之?”
付云说道:“降龙为炼己,伏虎为持心。师尊曾传下伏虎诀一句,今日我便转授于你。”
穆雪急忙正襟危坐,聆听口诀。
却听见师兄念诵道:“采药寻真至虎溪,溪中猛虎做雄威。被吾制服牵归舍,出入将来坐马骑。①”
“坐……做马骑?”穆雪呆住了,她想起岑千山的模样,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苗红儿看着她呆愣的表情就好笑,
“你修的道和你师兄不同,只怕不能按他的法子练。再吃一个?啊,张嘴。” 她往穆雪口中再塞了一颗糖雪球,“小雪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了?”
穆雪鼓着腮帮咯吱咯吱地响:“啊。还有憋……憋的东西吗?”
“看到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奇怪。”苗红儿举起一只手指,“《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所以天地间阴阳交媾而诞生了万事万物。你我修行之人,也是以阴阳交媾而生大药。
我们说的龙虎相交,乃是促阴阳,合性命,精与神交。虽说道法中说的是龙虎,但实际上它有可能是任何形式呢。”
穆雪想了半天,小声嘀咕:“可是离龙,坎虎。离为阳,坎为阴。我以为水虎至少得是……女性才对。”
乾坤,龙虎,阴阳相交,水虎至少不能是个男子啊,更不能长着小山的脸。这叫我还怎么好意思练下去。
“并非如此,”付云说道,“离为阳,外阳而内阴。坎为阴,外阴而内阳,因此坎配蟾宫反为男。”
他翻出一本薄薄的绢书翻出了龙虎交媾绘图②给穆雪看,只见那图中绘一鼎炉,左一白面郎君坐虎而来,右边一位红衣女子乘龙而至。
更有批文:白面郎君骑水虎,红衣女子跨火龙。铅汞鼎边相见后,一时关锁在其中。
那位白面郎君长发披身,飞眉入鬓,乘虎身破水而出。穆雪见了之后心中懵懵懂懂似有所悟,又似更加迷茫混沌。
晚饭的时候,因为家具大半都腐坏了,穆雪只能和苗红儿一人端着一碗羊杂汤蹲在院子里吃。
“小雪还很小,想不明白的地方就不要硬想。慢慢来不必着急,很多人在初入境界的时候,都会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呢。”苗红儿吃得嘴上挂了一圈的红油,抬起头问穆雪,“好吃么?我怎么觉得魔灵界这些风味吃食味道特别好。”
“啊,好好吃。”穆雪吃得小嘴油汪汪的,“师姐当年初入龙虎境的时候,见到了什么。”
“我啊。我就不用说了吧。”苗红儿端着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当初看到一个鸳鸯锅,红油白汤,交相翻滚,满室生香。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呢。”
穆雪跟着笑了,因为遇到魔障而焦躁起来的心,也因此放松了。
斜阳的余晖,照进破旧的庭院。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坐在屋檐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
“所以师姐是同意带着我一起去了吗?”
“嗯,小雪若是想去,就同去。毕竟,你也是逍遥峰的一员了。路上只要师姐还站着,没有倒下,就一定会护着你的。”
苍凉的大地,永远定格的黄昏。
惨白的落日垂在天边,大地的尽头烟卷黄沙,变幻随心。
不知谁人弄弦,胡琴凄凄,渺万里云层而去,
在残垣的高处有一个身影望着天际,无言独坐多时。他身边的断壁上,躺着一个简易的铁皮人。
“那个人是谁啊,在上边坐了好久了。”一个路过的魔修问她身边的同伴。
她的同伴抬头看了一眼断壁顶上坐着的黑色身影,吓了一大跳。迅速拉着她退回巷子的阴暗处。片刻之后探头探脑地伸出脑袋,确定高处那个背影不曾发现他们,方才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谁,谁啊?搞得这么紧张?”
“你连他都不知道。”同伴用口型悄声言道,“就是他啊,苦守寒窑一百八十载的那位。”
“岑大家?你那么怕他干什么?”女修伸出头去看斜阳下的那俊美的侧颜,轻轻赞叹了一声,“果然和书中写得一般俊朗无双呢。”
“你是还年轻,没经历过他疯魔的时代。”同伴摇摇头,拉着她往回走,“那就一只恶鬼,你想不到他有多不顾一切的疯狂,我亲眼见过那人半边身躯化为白骨,却还站在死人堆里笑的模样。至今想起来还打冷战。”
坐在断壁上的男人,没有搭理屋脊下的流言碎语。
他已经在那里独坐了很久,漫无目的地看着天际漫卷烟云,那沙尘如梦似幻,依稀化为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那一生所爱之人,隐在无法触摸的云端。
细细的灵力源源从他身躯内流出,顺着坡面蔓延,钻入一个小小的铁皮人中,那简易的铁皮小人,便慢慢摆动僵硬的四肢,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它发出吭哧吭哧的细微声响,在残缺的屋面上绕着那人来回行走。终使他的身边显得不至于那样寂寞。
在远处的巷子中,渐渐有说话声由远而近,
岑千山把目光从天边收了回来,看见了那个正要穿过屋檐的小小身影。
“师兄真得不需要再歇一日吗?下面去的可是渡亡道,听说那是亡灵出没的地方,路不太好走。”小小的女孩儿边走边说。
一身白衣的师兄走在前头,没有说话,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苗红儿牵着穆雪摇头,“他不会听的,我认识他很久了,知道咱们这位云中君是个怎么样的人。”
什么高岭之花,矜贵清冷,都只是个壳,那人就像那刚出锅的白玉丸子,凉皮里裹着全是滚烫的陷。
她附着耳对穆雪说,“小叶子刚上山的时候,被铁柱峰的杨俊打趴下过一回。付师弟找着茬在铁柱峰下堵了人家三天,以至于当年杨俊那一拨人都不敢不带小叶玩耍。”
穆雪哈哈笑了起来:“哈哈,难怪杨师兄和叶师兄那般要好。”
三人说说笑笑,向昏黄深处走去。
高处,小小的铁皮人失去了动力瘫软下来,被一只绊着绷带的手臂拾起,收入怀中。
残垣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站了起来,被那份欢声暖语,人间热闹吸引,鬼使神差地远远跟了上去。
第30章
离开了修士聚集的营地, 穆雪一行人沿着神道一路向前。
随着神道的深入,世界变得更加混沌无明,天际黄沙漫漫, 分不清日月。
路边那些倒塌的神像渐渐不再出现,天边游动着一些巨大的虚影, 它们有着苍白而呆滞的脸庞, 虚无飘摇的身躯。
上古神灵们留在世界的一两丝神识,千万年来一直游荡在神道之中, 渐渐凝成了虚幻之身。
旅途中偶有三五道修或是魔修从路上匆匆而过。
能渡过色欲海到达这里的修士和神道外围那些前来“体验生活”之人不同。他们大多为各门派家族中拥有一技之长的精英弟子,冒险深入神殿也不再是为了那零零星星的一两株灵草灵矿,而是带有更为明确的目标而来。
因而这些人大多行色匆匆,带着一丝戒备, 少与他人接触。
穆雪正在一个土坡上挖土灶, 准备搭一个新的地锅锅做晚饭。
她手里磊着大大小小的土块, 有些心神不宁。
还处于筑基期的苗红儿和付云可能没有发现, 但元神已经凝练的穆雪却隐隐有所察觉了。这一路上有一个熟悉的气息, 一直远远地坠着他们。
那人的神识穆雪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根本不用刻意查看, 都能知道是谁。
小山为什么跟着她们?或许他只是想吃地锅锅了?
想到自己一会和师兄师姐愉快地吃着烤洋芋, 小山却只能一个人远远地站偷看,素来宠徒弟的穆雪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有什么方法能不动声色地假装偶然发现他,并且给他送几个烤洋芋过去就好了。
“啊, 小雪你居然会搭地锅锅?”苗红儿找食材回来,看见穆雪搭这个, 十分感兴趣, 卷起袖子加入, “这东西在西北方的民间很常见, 在我们这里倒是不多见,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会,来,我也来加点料。”
苗红儿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只鸭子,放血退毛之后,双手灵活地把那只鸭子浑身揉按一遍,也不知那手怎么动作,就着鸭脖子上一个小小的开口,居然就将整只鸭骨架抽了出来。
鸭骨架被抽出来,皮肉却保持着完好无损的模样,像一个空落落的口袋。苗红儿往其中填入不知哪儿来的板栗冬菇山笋等材料,缝合口袋,再加各色作料入味,随后用荷叶裹住鸭子,封上湿泥,和穆雪的洋芋土豆摆在一起,准备放进炉火中闷烤。
这一系列操作如行云流水,看得穆雪目瞪口呆。
别人进神域背着的行礼中装的不是保命的武器药剂,就是用来交易置换的商品。唯独这位师姐的背包里,只怕填满得全是各种干货调料和吃食。
小山年幼的时候,穆雪也喜欢做点好吃的东西,把小徒弟养胖一些。但如今在这位妙手香厨苗红儿的手艺面前,她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是地锅锅啊,好些年没吃到了,以前我老伴倒经常在地头上烧这个。”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开始说得时候离他们且有一段距离,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穆雪抬头看去,一位老者蹲在不远处一块土堆上,他须发皆白,形容消瘦,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土布衣裳,背上背着一把二胡琴并一个褡裢。看上去像是田间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农。
当然,能在神道深处出现的,绝不可能有普通人。
苗红儿和付云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将穆雪挡在后面。
“莫要紧张嘛,小娃娃们。我不过是想和你们讨一口吃食。”老者蹲在土堆上,“我也不白吃你们的,你们是要去渡亡道吧?我拿路供和你们换。”
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叠黄纸,圆形方孔,印有金色的卍字符。
东岳古神曾掌管人间万物生发,统一应阴魂鬼物。人死则魂归东岳。因而神道之中的渡亡道,便是亡灵超脱,汇聚之所在,生人莫近。
生人若想要过渡亡道,一路上的供奉可不能少。
付云等人进神道之前也有打听过这里情况,自然是有所准备。
但眼前这位衣着普通的老者,拿出的纸钱却非凡物,隐隐透着佛门高僧加持过的功德金光,在鬼道中最为好用。
付云便知其出身不凡,想了想,将那些黄纸接了过来,“前辈客气了。不过些许吃食,等做好了,一定奉上。”
老者一脸的褶子都随着他的笑容皱了起来,“好嘞,那老夫就等着了。老夫姓仲,你们唤我仲伯即可。”
仲伯解开背上的二胡琴,抱在怀里调弦,口中漫不经心地说,“被这味儿吸引来的,好像不只有老夫一人啊。朋友,何必鬼鬼祟祟,还是出来罢。”
众人顺着仲伯的视线一起回头,远处的林木间,慢慢走出了一个带着斗篷的身影。
“岑道兄?”付云抱拳打了招呼,“真是巧,道兄缘何也在此地?”
岑千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眸微微朝穆雪的方向转了一下,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地跟随着这些人走了一路,
“莫非道兄也要前往渡亡道?”幸好付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岑千山终于沉默地点了一头。
付云对这位魔修的感觉很复杂,这个魔修的性格实在是太阴晴不定,在欲海的时候,他力战群妖,一舟渡海,浴血而笑,桀厉又张狂。如今他又这样的沉默而寡言。
但不论怎么说,他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出于从小的礼教,付云还是客气地挽留他共进晚餐。
这个孤僻的男人沉默了半晌,竟然真的慢慢地走到火灶边坐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实现了穆雪的愿望,让穆雪很高兴。
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兴奋,手上的动作就大意了。
在穆雪敲碎土块塔的时候,那些烧红的土块没有按计划中塌陷进灶炉里去,反而有几块崩塌下来,向着她弹去。
她还来不及闪避,一只绑着绷带的手臂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手速度极快,化为数道残影,将那几块飞溅的土块一一挡住抓在手中。
那土块经过烈焰久炙,早已通红灼热,但岑千山抓着它们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看了穆雪一眼,平静地将土块丢回火灶,从她手中接过敲打土块塔的棍子。
“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快,比穆雪还要熟练,三俩下将烧红的土块塔敲进灶炉中去,并迅速地用沙土覆盖灶堂灶口,封住了所有热量,让灶膛内的食物得到充分的炙烤。
在等待食物烤熟的时候,穆雪拿了一罐烫伤膏,坐到了岑千山的身边,“刚刚谢谢你,烫伤了吧?”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岑千山烫伤了的右手,那束住手掌的绷带,被碳火烧断,垂落下来,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肤。
这么多纵横交错的伤疤是从哪里来的!
穆雪皱紧了眉头,
在手掌被触碰到的时候,岑千山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手,但手指被一只圆圆短短的小手握住了。
“别乱动,给你涂点药。”那个六岁的小不点握着他的手说。
从岑千山的角度看下去,只看得见她头顶的两团乌黑的发髻。
一点冰冷的触感,出现在掌心的肌肤上,那小小的指腹蘸着膏药在手心来回摩挲,带着一点痒,
她捧着自己的手涂了药,再轻轻往上面吹气,冰凉的气流吹在手掌心,吹散了火辣辣的疼,吹进了往昔的一段记忆中去。
那时候他刚刚成为师尊的弟子,爬上货架去取一小罐火龙血。
他平日做事一向认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就那么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罐珍贵的药剂,从空中翻落了下去。
他全力扑过去,想要捞到掉下去的罐子,可惜那瓶子还是擦着指尖掉在了地上。啪叽一声,摔得粉身碎骨,赤红的溶液溅得他一手。
火龙的血,具有强大的腐蚀性,溅到手上,烧得肌肤冒起了青烟,火辣辣地疼。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他清楚的知道师尊为了买到这瓶火龙血,费了多少精力,跑了多少次货街。
这小小的一点龙血,足够买下好几个他这样的孩子。
他拼命地趴在地上,想将残留的那一点龙血收集起来。
“你在干什么!”门口传来了师尊怒气冲天的斥责声。
岑千山哆嗦了一下,年幼的时候他曾犯过一次同样的错,那时候义父扒了他的衣服,把他用鞭子抽得三天下不了床。
师尊大步踏进来,一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了操作台上,抓住了他的手,将掌心翻过来。
他以为会迎来一顿责打,但冰冷的液体冲洗掉了手心的龙血。师尊也是像这样皱着眉头,一边给自己涂药,一边在伤口轻轻吹着气。
“怎么这样笨,龙血掉了就掉了,竟然傻到用手去捞。”
等了许久,没等到一点责罚的岑千山结结巴巴问了句:“不……不打我吗?”
“打啊,怎么不打?”师尊没好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为他处理伤口,“必须狠狠地打,打屁股,先欠着,我都记着。”
这样欠着的东西,越积越多,经年累月地欠了下去。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
后来,他时时去荒野狩猎。猎取到了龙血凤翎,便巴巴地跑回来送给师尊。
再挨到师尊身边,用自己手上一点点的伤口和师尊撒娇,等着师尊给自己涂药,给自己吹吹,心底泛滥着被宠爱的甜。
冰冷的气息还吹在手掌心,岑千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那孩子白皙的手指松开,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奇怪的是并没有令他觉得反感。
因为幼年时期义父留下的阴影,岑千山十分讨厌同他人有肌体上的接触。
这大概是除了师尊之外,难得的在触碰到自己的时候不令他难受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岑千山这样想着。
烤熟的八宝鸭和土豆被从土灶中扒拉出来。
香嫩多汁的无骨鸭肉,搭配着香菇板栗冬笋等口感脆酸的山珍,还有那掰开冒着热气,捧在手上呼呼吹着吃的土豆,斜阳下的一顿晚食,吃得大家赞不绝口。
穆雪年纪最小,忙着端食物给所有人。
“小娃娃们手艺了得,和我家老婆子当年差不多。”用冥钱蹭了一顿饭的仲伯没口子夸赞。
“仲伯伯,你家婆婆手艺真的有那么好么?能比我师姐还厉害?”穆雪给他加了一份酥烂的土豆和鸭胸肉。
仲伯白胡须下的笑容渐渐有些苦涩,“我家老婆子还活着的时候,我其实没觉得她做得好吃。我那时候一心只求大道,对男女之间,夫妻之情,并不太放在心上。”
“啊,真是抱歉。”穆雪没想到笑眯眯的老人挂在嘴边的老伴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啥。都好些年头了。”仲伯摆摆手,“以前我忙着修行,老婆子总跟在我身后,喊我吃这个,喊我吃那个。那时候我只觉得她吵,碍着我的大事。等到有一日,她突然撒手走了。我这才觉得身后空落落的,怎么都不得劲,修为也再难寸进一步。所以这一回才冒险来这渡亡道。”
付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所以,您进这渡亡道是想要?”
仲伯点点头:“是呀,怎么样都想着再见一面。”
渡亡道内有一扇鬼门关,穿过那扇门之时,能和已亡故的亲人再续一面之缘。
仲伯取了二胡,悠悠拉出一声叹息,
“渡亡道,渡已故之灵,渡未亡之心。”
琴音如泣如诉,入碧落,下黄泉,细述于故人听。
他叹息道:“是我不好,吃饭的时候,真不该提这些。你们这些小娃娃,来闯渡亡道,莫非也是心中有放不下之人吗?”
付云解释道:“并非如此。我等想要去的是无生无尽池,只不知岑兄?”
他借着机会打探一下岑千山的目的,希望尽量能够和这位帮过自己的魔修,和平共渡一段时间。
岑千山慢慢掰着手中的食物,“我也去无生无尽池,不过渡亡道,也有我渴望见到的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仲伯叹道:“看你这样子,也是去见已故的心上人不曾?”
岑千山低垂眼睫,片刻之后缓缓道:“是的,她是我一生挚爱,也是我的授业恩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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