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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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途日暮

辰时未到, 天色未明,沈尧扛着一把剑去找澹台彻。

澹台彻披衣而起。他拎着一壶酒,坐在院子里,指导沈尧如何融会贯通各门各派的剑术之长。他教了沈尧半个时辰,破天荒地称赞一句:“你算是有几分武学天赋。”

沈尧大为振奋。

朝日渐高,沈尧练完剑,拜别澹台彻, 转道去了一趟崇明堂。卫凌风已经来到了崇明堂的正厅,四周桌椅橫翻, 碎片满地,全是打斗留下的痕迹。

“昨晚闹得这么大?”沈尧跨过门槛, “我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

“小师弟,我快忙死了,你还不来搭把手?”钱行之抱怨道。

沈尧听见钱行之的话, 连忙撩起门帘, 走入室内。他还以为崇明堂的损失有多惨重,待他定睛一看, 竟然只有两位病患坐在椅子上,他们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尧皱眉道:“九师兄, 你忙不过来?”

钱行之望向窗外, 归心似箭:“哎,你不懂, 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帮我一把, 我就能早点回家。家里还有几位美貌的姐姐们等着我, 我怎忍心让她们独守空闺?”

沈尧却道:“九师兄,你治病时,不该心存杂念。”

钱行之垂着头,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扼腕般的决绝回应:“你说得对。”

沈尧放下门帘,又走向了卫凌风。

卫凌风落座在一把完好无损的椅子上,崇明堂的堂主候立一旁。那堂主将一本书册交给卫凌风,还说:“公子明鉴,只剩这一本了。”

沈尧凑过去问:“什么东西?”

卫凌风道:“锦瑟的……”他还没说完,沈尧打开书册一翻,刚好翻到一页纸,其上写道:锦瑟,凉州人,生于元淳三年。

沈尧一边看,一边惊叹:“锦瑟是凉州人?奇怪,她跟段家究竟有什么牵扯?我当时就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等段无痕,也不知道段无痕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就凭段无痕的武功和身家,江湖上没人敢惹他。”

卫凌风点头,应道:“你所言极是。”

这一句话,让沈尧联想起昨夜。沈尧脸色微红,顾左右而言他:“等我去了京城,再查一查段永玄那个老贼。”

打从这日开始,沈尧每天早晨去找澹台彻练武,中午和下午接受卫凌风的指教,晚上独自一人参悟武学,或是准备出门在外的必备药品。大概半个月之后,他得到云棠的首肯,成功加入了去往京城的一支队伍中。

众人动身的那一天,沈尧体会到了钱行之所说的“极舒服的马车”。沈尧坐在马车里,真想躺下来睡觉,他忍不住说:“哎,不该用绫罗绸缎来当马车垫子,我一坐上来,浑身骨头都软了。”

卫凌风正在看书。他翻过一页纸,应道:“你枕在我腿上吧。”

马车里不止他们二人,还有钱行之。

钱行之听闻沈尧和卫凌风将去京城,死活要让他们带上自己,还说什么“丹医派三师弟相依为命,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魔教老巢”。

路上,钱行之不无感慨:“哈哈,听闻京城繁花似锦,美人如云啊。”

沈尧质疑道:“九师兄,这就是你非要去京城的原因吗?”

钱行之一派正直道:“我想去京城,还不是因为我放心不下你们。”

他收敛了笑意,眸光清清冷冷:“我眷恋温柔乡,沉迷胭脂堆,乱惹桃花债。可我更讲究兄弟义气。这一趟凶多吉少,我晓得。要是我死在了外面,你们替我收尸,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负师门祖训。”

卫凌风和沈尧都被他触动,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笑了,抚掌道:“大师兄,小师弟,俗话说得好,人生无常,及时行乐。当我们的队伍路过青楼,我们就进去快活快活?”

卫凌风将手中的书册扣在了钱行之的脑门上:“这一路上,险象环生,我劝你清心寡欲,少做痴心妄想。”

沈尧附和道:“三大杀手宗门还在追杀大师兄。”

“清心寡欲,”钱行之抽了一下鼻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大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教我啊?”

卫凌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指点他:“每天夜里,静心灭欲,静思己过 ……”

沈尧道:“我不信。”

钱行之有些疑惑:“小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沈尧只说:“我这把腰,还酸得很。”

钱行之皱眉:“你昨日劳累了?”

“差点累死。”沈尧倒头靠在软枕上。

钱行之搭住沈尧的脉搏,眼角余光没注意到卫凌风神色有变。钱行之探过脉象,分外迷茫道:“心浮气躁,水火不济,阴常不足,房。事过多……小师弟,虽说你正当壮年,气血方刚。但你自己就是个大夫,怎能不知节制?”

沈尧拽过卫凌风手上那本书,用书挡脸。车轮碾过石道,蓦地一顿,沈尧头顶一晃,撞在了卫凌风的腿上。

卫凌风对沈尧说:“从今往后,我会多加注意。这一趟去了京城,凶多吉少,我本不愿和你同行……”

“要死一起死,”沈尧回答,“要活一起活。”

*

卫凌风一行人佯装成苗岭的商队,从苗岭出发,绕路穿过几座城镇,途中遇到了两拨土匪。那些土匪的武功远不能与卫凌风等人相提并论,撑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们出发半个月,抵达了廷州。

廷州风景如画,民风淳朴,但是沈尧不愿久留。因为,江湖传言,流光派掌门谭百清的老家就在廷州,谭百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廷州人。

“我们的队伍里有十七个人,”卫凌风直言道,“不得不稍作歇息。”

沈尧坐正身体:“我明白。但是,师兄,你长成这样,放在人群里太扎眼了。萧淮山也是。江湖上人人都听过‘黑面判官萧淮山’的大名。我走南闯北的这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的皮肤比萧淮山更黑。这一次,萧淮山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他只要一出马车,我保证他会被立刻认出。”

卫凌风找出一卷蓝布,缠在了沈尧的脸上,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沈尧又问:“这是东岚派的打扮吧?”

“是的,”卫凌风说,“东岚派的下级弟子外出时,不能露出额头和嘴巴。”

“什么是下级弟子?”沈尧扯了扯蓝布,“他们东岚派的弟子,还分上中下三个等级?”

卫凌风点头。

沈尧嗤笑:“搞什么啊,‘下级弟子’这名字,听起来就低人一等,他们出门还要挡脸,可真是惨。”

卫凌风自己也缠了头,才和沈尧一前一后走下马车。钱行之跟在他们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他们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住进了教内经营的一家客栈。掌柜的见过卫凌风手上的令牌,态度堪称毕恭毕敬。

当夜,卫凌风和沈尧同住一屋。

沈尧在屋内练剑,卫凌风在灯下看书。虽然卫凌风的目光不在沈尧身上,但是,每当沈尧出错一招,卫凌风都会提醒他:“错了。”

沈尧虚心改正,横剑向前。

房门忽然被打开,钱行之一个踉跄,冲了进来。他说:“大师兄,小师弟,为什么我独自住一间房,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

卫凌风合上书本:“知道什么?”

钱行之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是不是……”

沈尧握剑的掌心微微汗湿。然而,钱行之却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背着我练武功?我刚才一直在房间里思考,为什么这一路上,你们俩总在窃窃私语。我终于想通了,因为小师弟和大师兄现在都有武功了,而我没有!哎,我没有啊。你们两个讨论剑法,又照顾我的感受,不想伤到我的心。所以,你们总要讲些悄悄话,还要住在一起偷偷比武,对不对?”

钱行之瞧见沈尧手上的剑,当即感叹道:“果然如此!”

他上前一步,搂紧沈尧:“你真是九师兄的好师弟!我此前都不晓得,你是这么的谨小慎微、温柔体贴。”

沈尧推开他,倒也不好否认,只能说:“九师兄,时候不早了……”

钱行之撩了撩衣袍:“今夜,我和你们睡一张床。”

沈尧惊讶:“什么?”

钱行之被自己臆想的兄弟情谊所感动,不由得说:“我们师兄弟三人,相依为命。今后,我日日夜夜不会和你们分开。”

卫凌风手上的那本书,被他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钱行之误解道:“大师兄,你喜不自胜吗?”

卫凌风毫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是夜,师兄弟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沈尧夹在中间,卫凌风位于他左手边,而钱行之躺在他右手边。

床账垂落,床上一片安静祥和。

钱行之很快睡熟,还发出微微的鼾声。但他睡姿不雅,长腿一伸,架在了沈尧的身上。

沈尧从梦中惊醒,混混沌沌间,他看到青烟缭绕,帐外立着一把细长的剑。

淬了毒的、成色发黑的剑刃戳破了纱帐,在烟雾升腾时挽出一朵剑花,直往沈尧的胸口刺去。

沈尧来不及躲闪,更怕他躲开之后,毒剑会伤到两位师兄。

他还没喊出声,另一把长剑横在他身前,挡住了刺下来的毒剑。

沈尧侧目,这才发现卫凌风醒了。

卫凌风翻身下床。沈尧一脚踹醒钱行之,大喊:“有杀手!有杀手!”然后他也拔剑出鞘,就在屋内和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缠斗。

黑衣人内功高强,而沈尧身法诡谲。凭着澹台彻传授的一招“霜寒剑”,沈尧砍断了一名黑衣人的两根手指,那黑衣人手腕一松,沈尧又踹上墙壁,翻身借力,劈头来了一招“天霄金刚诀”。

虽说沈尧刚开始练“天霄金刚诀”,但他胜在悟性强、出招快、还有一把绝世好剑。那位黑衣人当场被沈尧削掉半个脑袋,脑浆溅了一地。

不远处,卫凌风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腔捅穿。沈尧认出卫凌风手上那把剑,正是他在安江城捡到的“广冰剑”。

广冰剑果然是当世神剑。剑光流转,削铁如泥,直把黑衣人的肋骨切出一条平平整整的伤口,就像是先用一把尺子量好,再用一把锯子锯开那人的胸膛。

与广冰剑相比,沈尧手上的这把剑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两个黑衣杀手都死了,满地血迹,腥味扑鼻。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把广冰剑收好:“你没事吧。”

沈尧松了一口气:“我没事,师兄你呢?”

卫凌风打开房门:“我也没事,去看看其他人。”

钱行之尚未回魂,呆呆地呢喃道:“日他娘的,什么世道。”沈尧转身,朝他招手:“九师兄,跟紧我们。”

钱行之像一匹野马一样奔过来,对沈尧更是亦步亦趋。

卫凌风召集了队伍中的所有人。今夜一群杀手突袭,还用了最上等的迷魂香,哪怕队伍中高手如云,仍有一位刀客受了伤。这位刀客,正是萧淮山的好友。

萧淮山担忧道:“伤势要紧吗?”

“没事,”沈尧拿出一瓶金疮药,“幸好他没沾到毒剑,只是撞在墙上,扭伤了筋骨。我给他敷两天药,他应该就能好了。”

萧淮山抱拳道:“沈大夫真乃神医。”接着又感慨:“沈大夫的武功进步神速,能文能武,真乃奇才也。”

沈尧笑说:“我算什么奇才……”

钱行之不禁回忆道:“哎,小师弟,你晓得吗?我在应天府摆摊时,有人送过我一副对联,上联是,扶花弄柳显妙手,下联是,救死扶伤真奇才。”

“九师兄厉害,”沈尧夸赞道,“九师兄,我们现在去验尸吧。”

钱行之呼吸一滞,嘴上还是答应了。今夜一共来了二十四个杀手,全被他们悉数解决。他们住在客栈最高层,这一层楼里,住的都是魔教中人。

卫凌风掀开尸体的面巾,又验过他们常年练武养出的掌茧,断定道:“的确是杀手宗门的人。”

沈尧在地上捡到了一根残余的迷魂香。他拾起香头,闻着香料的味道,只觉得十分熟悉,再一细想,他心底泛酸、通体发凉。

卫凌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这种迷魂香,”沈尧坦言道,“像是许师兄的手笔。”

“许兴修?”钱行之接话道。

沈尧道:“许兴修,许师兄。”

钱行之蹲到了沈尧的身边,惆怅不已:“日他娘的,许兴修想弄死我们三个吗?我和他是一起撒过尿的交情啊。”

沈尧用一块手帕包好了香料,调笑道:“现如今,哪怕你和他上过床都不管用了。”

“哎?”钱行之反问,“两个男人怎么上床?”

沈尧欲言又止。

钱行之自行领悟了,连声赞叹:“妙啊,妙啊。”

*

因着行踪败露,卫凌风带着队伍换了一条路走,每晚安排四人值夜。他的决策十分正确,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再没遇到杀手宗门的人。

将近月末时,卫凌风一行人抵达了京城。

京城守卫十分森严。进城者,若是武林人士,必须上报门派,且不允许携带兵器。

守城的士兵会搜查每一个人,仔细端详他们的面貌,确认无人易容。每天早晚都有武林高手坐镇城门,观望进城者是否身怀内功,道道关卡,重重阻挠,使得“进城”二字变得极为艰难。

武林人士、平头百姓、文人商贾进城,只能走西门和北门。

而王公贵族进城,一般都走东门。

马车绕进东门时,沈尧压低声音道:“师兄,我们怎么能走东门?”

钱行之附和道:“一群小老百姓,也配走东门?”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官差撩起车帘,打了个招呼道:“几位爷,要进城吗?”

卫凌风交给官差一封信、一块金色令牌。官差接过,在马车之外站立良久。

此时正是清晨寅时,天光微亮,朦朦胧胧不见朝阳。城门处的几位官兵放轻了声音,对着马车内的卫凌风说:“大人,您要进城好说,但您还是不能携带兵器,且让小的们清点一番。”

卫凌风应了一声好。

众人的兵器都藏在马车的夹层挡板里。卫凌风曾经在夹层内灌铅,是以,官差用铁锤敲击马车时,只能听见实心的响声。而马车上仅有软枕,卫凌风等人皆用岭南秘法掩藏内功,吐息间与常人无异。守城的官差观望片刻,放下心来,准许卫凌风等人入城。

马车渐行渐远。

沈尧质疑道:“这些官差既不搜我的身,也不看我的脸。师兄你交给他们的那封信,是谁写的?”

卫凌风坦诚道:“楚开容。”

沈尧又问:“楚开容回京城了吗?”

卫凌风如实告知:“楚开容、段无痕 、谭百清,以及武林盟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这些人,如今都汇聚在京城。”

沈尧思忖道:“五大世家开会,谭百清凑什么热闹?谭百清作为流光派的掌门,他和武林世家有私交吗?”

“段无痕刚从熹莽村回来,”卫凌风耐心解释,“谭百清是熹莽村一事的见证人。”

逃出应天府的那一夜,沈尧记得段无痕直奔熹莽村而去。由此,沈尧猜想道:“难不成段无痕要在世家大会上披露熹莽村的案情?倘若是这样,段无痕的胆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他老爹把他的腿打折?”

钱行之面露愁容:“他老爹会先捅死我们几个。现在,我们都是真真正正的魔教中人了,哎,我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啊。”

沈尧道:“九师兄,你在魔教和年轻姑娘嬉戏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

钱行之抬袖掩面。

三天后,世家大会如期举行。

沈尧乔装一新,还戴上了人。皮面。具。这种东西,取材来自死人的面皮,一张皮只能戴一天。这一路上,沈尧都没舍得拿出来用。直到世家大会召开,他才把面具翻了出来。

五大世家分为赵、江、段、郑、楚。其中,赵家的武士最多,分布最广,家规也最混乱。沈尧做出一副赵家剑客的打扮。他照过铜镜,甚是满意。

萧淮山见了他,狐疑地问:“沈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理所当然道:“混进世家大会啊。”

萧淮山又惊又怒:“如何使得?世家大会,正是狼窝虎穴,沈大夫这一去,怕是不能活着回来。”

沈尧阴恻恻地说:“我要在大会上投毒,把谭百清弄死……”

话没说完,一柄折扇敲中了他的头。

他转身,见到卫凌风。

卫凌风穿一身读书人的长袍,手握折扇,戴着一副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很像是翰林院的文官。

沈尧喊他:“师兄。”

他道:“是我。”

沈尧搭住他的肩膀:“说真的,师兄,你就别出门了。你尚未痊愈,这时候去世家大会,不是找死吗?”

卫凌风却说:“我等了许多年。”

“什么意思?”沈尧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你很期待世家大会?”

卫凌风推开门窗,望着窗外。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说:“是,我很期待。”

*

世家大会在楚家的一座别院中举行。附近的几条长街都被封禁,平民百姓一律不得靠近。京城御林军早早地派军驻扎在此处,五大世家带来的人手确保了这座别院固若金汤。

沈尧也不知道卫凌风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卫凌风混进了朝廷文官的队伍中。五大世家分布在各地,因此各地都派遣了七品以上的文官随行。

而卫凌风所在的这支队伍,既有京城官员,又有沭阳官员。楚家、江家和赵家的侍卫们随行保护,沈尧穿插在其中,根本无人注意。

沈尧心道:所谓的世家大会也不过如此。

他穿过别院的侧门,进入广阔的校场。

校场上,五大世家的人已经来齐了。沈尧远远看到段无痕,真想和他打个招呼。还有楚开容,数月不见,楚开容似乎清减了不少,但仍然神采飞扬,正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沈尧转过头,目光刚好与江连舟对上。他神思一顿,差点喊出一声:连舟。

江连舟的父亲江展鹏乃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江展鹏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径自走过正门,步履稳健。江连舟垂头跟在父亲的身后,路过沈尧时,江连舟也微微一愣。

江展鹏已经走远了。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青花石板,被下人们擦得干干净净。那石板堪可反光,清晰得能照见人影。江连舟回过神来,快步飞奔,追寻父亲的脚步,他的影子也从石板上溜过。

又过了一会儿,谭百清带着流光派的弟子们姗姗来迟。随后,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都有能人异士现身。沈尧此时还在想:奇怪,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的掌门为何不来?今日,元淳帝携太子到场,这盛大的排场可能是十年一遇啊。

他正想着,忽听一阵号角声起。

沈尧侧目要看,身旁一位文官却推了他的肩膀。接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嘴中高呼“万岁”,余音绕梁,气震山河。

沈尧伏首跪地,心道:楚开容、谭百清、段无痕也要这样磕头吗?我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前后左右都是人影,沈尧悄悄往前挪,斜目看向远处,只见楚开容、段无痕等人站在原地,低下头来,看样子是很恭敬的,可是他们都没下跪。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一双又一双的官靴从沈尧眼前迈过,元淳帝至少带了四五十个人进场。太监在校场中央念过祝词,元淳帝才让众人起身。

此时,日头高挂,正当晌午。

元淳帝端坐于一张明黄色的软椅上。他年过六旬,眉宇威严,两鬓斑白,面上略显疲色。当朝太子坐在他的左手边,太子黄袍加身,脸上也是病气怏怏。凭借多年行医的相面之术,沈尧断定元淳帝肾亏肝虚,心悸气短。

太监撑着皇家的华盖,那华盖罩在元淳帝和太子的头上,替他们挡住浓烈日光。元淳帝将太监总管唤到跟前,低声细语,太监总管代为传达道:“宣郑家主上前。”

郑家的家主立刻起身。

这位郑家主年约五十,外貌、身形仍然年轻,似乎永远维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他从诸位世家高手的面前经过,来到元淳帝尊驾外十步的地方,双膝跪地,磕头道:“草民参见圣上。”

六个字一出,世家内部爆发一阵窃窃私语。

沈尧这时才听他们说道:原来,世家子弟见到皇族,不需要行跪礼,除非……他想吃皇粮,入朝为官,效忠皇帝。

难怪世家子弟一谈起“吃皇粮”三个字就很抵触,还经常嘲笑赵家的赵都尉。

郑家主这一跪,就算宣誓效忠了。

沈尧忍不住去看各大世家的反应。段无痕面不改色,楚开容微微皱眉,武林盟主江展鹏坐不住了……但沈尧没看见段永玄。

奇怪!段永玄那老贼,竟然缺席了武林世家大会!

郑家主尚未发话,江展鹏忽然起立道:“草民江展鹏,参见圣上、太子殿下。今日召开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有劳各位兄弟姐妹远道而来,豪杰义士济济一堂,更有幸得见圣上与太子……”

江展鹏尚未说完,太监总管打断道:“江盟主!”气势如雷。

江展鹏似乎料到了自己会被打断,笑着接话道:“公公请讲。”

太监总管又对元淳帝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行步,走到距离郑家主更近的位置。

郑家主起身,面朝在座的世家子弟,高声道:“诸位江湖义士,今日,名为世家大会,实则为朝廷招贤纳士之大会!武林纷争,由来已久,我等牵扯其中,可谓烦不胜烦。武林世家和八大派、魔教都起过争端,八大派杀我世家子弟……”

谭百清坐在座位上,未曾起身,却接话道:“郑家主,我们八大派,何曾害过世家子弟?”

郑家主没作声。赵家的家主却说:“谭掌门,秦淮楼一案,人尽皆知。伽蓝派弟子当街行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八大派却把罪名全推给了魔教……”

这番话,江连舟很赞同。于是,江连舟摇了摇头:“真当我们世家的人瞎了眼。”

谭百清起身,重提旧事:“当日在熹莽村,我和赵都尉活捉了卫凌风。卫凌风是魔教余孽,大伙儿有目共睹。那日,卫凌风屠杀全村……”

“他并未动手。”段无痕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段无痕站了起来,越过太监总管,也没看郑家主,甚至没向皇帝行礼。他只说:“我和卫凌风等人一同进村,五毒教的长老也是当日见证。熹莽村的村民都被下了蛊,蛊虫发作,众人疯癫。说起来,当年的澹台彻,亦是蒙冤受屈。”

“段贤侄,”谭百清转动食指上的一枚碧玉戒指,“在当今圣上的面前,你不能信口胡来。说错一句话,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沈尧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十分担心段无痕的安危。而段无痕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着这么多文臣武将、皇族中人的面,段无痕的脾气也不收一收,沈尧对他真是服了。再看那元淳帝,果然微微眯着眼,怒气薄发。

段无痕自顾自继续说:“熹莽村村民家中的地窖藏有符纸……”话说一半,他看向了五毒教的几位长老。

五毒教的大长老沉思片刻,拄着拐杖,站了出来:“不错,诚如段少侠所言。段少侠在熹莽村查案时,老夫也在场。”

大长老瞥了一眼谭百清,才说:“我们发现,熹莽村的符纸,全是应天府特产的雪心纸,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其次,熹莽村事发当日,还留了几个活口,那些活口都讲一口毫无乡音的官话……要知道,凉州百姓做不到毫无乡音。离凉州最近的说正统官话的地方,便是谭掌门所在的应天府了。”

谭百清拢指成拳:“大长老这是何意?”

大长老又说:“熹莽村事发之后,整个村庄被人放火点燃,烧得一片狼藉。不过,谭掌门以为,这样做事,便能干干净净了吗?”

大长老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公文上,印着凉州本地官府的红章。

太监总管走了过来,大长老向太监弯腰,并把这一纸公文交给了太监。那太监又把公文呈给了元淳帝,元淳帝看过后,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太监深谙元淳帝的心思,当即接过公文,当众宣读一遍。

举座皆惊。

原来,熹莽村的村民没有被烧光,四位村民躲进了村长家的地窖里。段无痕第二次进村时,发现了地窖,打开一看,这些人全都咽了气。但他们身边有纸有笔,便留下了一幅画,还有一页纸。官府验过,纸上字迹和村长报备的手书字迹一致,确实是村长本人亲笔。

村长所绘的画像人脸,正是流光派的一位弟子。

谭百清听完这段陈述,毫无波动道:“圣上明鉴,这是有人作祟,意图嫁祸流光派。熹莽村蛊虫遍地,流光派不养蛊虫……”

“这应该问药王谷。”段无痕忽然说。

药王谷的谷主站了起来,走到元淳帝跟前,“啪”的一声便跪下来,嘴上还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谷主跪得太快,沈尧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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