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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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过,去了欧洲之后,自然而然过渡,让一切慢慢冷却。”林柚阖上箱子,剥了一只芒果,“谁想到事情忽然就变了,长痛不如短痛。”

小橘摇头:“其实,就算你去了欧洲,可能冷却么?对于他而言,距离不是问题,半年或一年,他都会等你。”

“我明白,其实,受伤之后真的很无助,我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地哭。你知道么,我当时真觉得万念俱灰。”

夏小橘愕然:“只是简单的肌肉拉伤吧,你现在不也能跳舞?”

“其实……当时让我最难过的,不仅仅是不能去欧洲了,而是我很强烈地预感到,和袁安城,再也不可能有将来了。”她仰天叹息,“或许,这是注定的呢。谁让我太贪心,谁总去追得不到的幸福。”

“那年暑假,你去西安,见到大提琴了,是么?”

“没错,就是那段时间,有奥地利的教授看了他的演出后很是欣赏,希望他第二年毕业就去深造。他开心极了,跑来旅店找我,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问我想不想和他去欧洲。我当时都愣住了,太突然了,前一天他不过很客套地和我吃了一顿饭而已。但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管他呢,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一幕,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即使现在想起当时的场景,我还是会笑出声来。”

“那么……布达佩斯……”

“是啊。但我对袁某人,太缺乏信心了,我知道他换过许多女朋友,但还是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一个。就算维系两个人的关系会很辛苦,我也想要去尝试。但如果不能和他一起去欧洲,让他在那边等我三年,几乎是不可能的。”林柚嗤笑,“其实,受伤之后不久,我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手机号码换了,寝室的人说他出去租房住了。我早该明白,他耐不住寂寞,不会为了我而改变。即使如此,我仍然只为了他哭,那时候我就明白,和程朗,是彻底不可能了。我不会第二次抓他作救命稻草。早些分开,是唯一一件我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只是作救命稻草么?”夏小橘忍不住问,“你和我说过,一开始只当他是好朋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真的是无忧无虑,甚至在某些瞬间,觉得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终究是不甘心吧。”夏小橘怅然,“总会想,如果同样的场景,身边是另一个人,是不是会更快乐。大概,那时候把感情看得太绝对,以为喜欢一个人,一定就是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吧。”

林柚笑:“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和程朗分手前,以为只有对袁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爱;但如果这样计算,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心爱的人。或许在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感情的表现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或许你和程朗相遇的时间太不恰当了。”夏小橘斟酌字句,“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各方面条件和他相仿的人出现,你会考虑么?”

希望听到一句坚决的否认,然而林柚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未来完全是没办法预测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怎样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那年十一月,新西兰男生Jason利用暑假万里迢迢跑来北京,他在当年的高中夏令营里结识林柚,自此念念不忘。在他的大力推动下,林柚很快办妥去新西兰进修的一切手续,翌年春天便将飞赴南半球。

(5)

知道林柚去意已决,夏小橘放心不下程朗,接连两天寝食难安,晚自习时椅子还没坐热,心就慌张地飞去了人家的学校。胸口这么空,哪里看得进书,于是跳上公共汽车,追着它的踪迹一路去找。途中想了借口无数,这样单刀直入的探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怜悯而幸灾乐祸的看客。

程朗的寝室空荡荡的,大多数人已经去自习,倒是还有一个男生在打星际,说话时眼睛仍不离屏幕:“出去了,应该就在附近吃饭,最近都回来很晚。”根据电脑旁摞在一起的方便面纸杯数量,夏小橘推测他已经在此落地生根许久,也不指望他能关注程朗的去向,又不甘心来了就走,于是出门去找。这一带大学林立,餐厅饭馆自然星罗棋布,每一处都人声鼎沸,夏小橘的倔脾气上来,每一家沿着过道从里到外逡巡一遍。人海茫茫,犹如捞针,她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想起来自己只看了大厅,或许他和朋友们在包厢里。一时气馁得很,只觉自己枉费心力,即使真的见到,程朗也未必愿意把伤心事剖析给她听。如此想着,已经站在下一家小饭馆前,却没有力气迈腿进去。

门猛地被推开,险些撞到她的鼻子。

“对不起。”对方嗓音闷哑,一身烟气。他侧身,与夏小橘错肩而过,她一时懵住,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一迭声叫着“喂,喂”。

其实也不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夏小橘手握一把羊肉串和烤鸡翅,和程朗并肩坐在图书馆侧门的台阶上。他一言不发喝着啤酒,间或伸手,从她那里抽一支羊肉串出来。这门久已不开,台阶旁生出萋萋杂草,夏小橘想要拔一根吹响,草茎在秋风中早没了水分,被她一扯就断了。

“不要再喝了。”她用胳膊肘碰碰程朗,他手臂一晃,易拉罐跌在地上,咣啷啷滚到草丛中。

“喂,不要浪费啊。”他说着,又开了一罐,刚喝一口,就被夏小橘夺过去。

她咕咚咕咚灌了大半:“这样就不算浪费了吧。”

“你也想喝?”

夏小橘被泡沫顶到,打了个嗝作回应。

“你这样,喝了也是浪费。”他翘着嘴角,似笑非笑。

反正也不会还你,她握紧最后一罐,在手心搓来搓去,易拉罐渐渐变得温热。这才想起是他喝过的,倏然尴尬起来,又间杂了感慨万千的一缕甜意。

空气冷洌,夏小橘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程朗摇晃着站起来,要脱大衣给她。“不要,你是喝多了燥的,被冷风一激会感冒的!”夏小橘抓住他的衣襟。

“这样会暖些吧。”他坐在迎风的一面,让小橘坐在身边背风一侧。

“那就回去吧。”

程朗摇头:“我不在寝室喝酒。”

“这儿也没得喝。”夏小橘一仰头,把手中的啤酒都喝光,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嗝。

程朗笑了两声,说:“谢谢。”

“其实,我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你肯坐在这儿,就已经足够了。”程朗扯扯她的衣袖,夏小橘侧身看他,刚转头,便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在喉咙后面剧烈地跳动,连呼吸都被阻塞了。双臂也被他箍住,不知是用力架开好,还是要抓住他大衣的下摆,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看起来很瘦的男孩子,肩膀却这样宽,怀里渐渐因为两个人的温度而温暖起来。而此刻他的衣扣贴在耳廓,冰凉的,真实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沉默,几乎成为冷冽空气的一部分。夏小橘宁愿不问不多想,让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然而她忍不住开口:“你喝多了,现在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是小橘啊。”他抬手,轻抚她的头发,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茧子,掠过她的脸颊,“谢谢你,一直都在,真的。小橘……怎么,你哭了么?”

程朗躬身,她的下颏便抵在他锁骨上,两个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侧头,湿润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一路贴着脸颊滑过来。夏小橘大窘,一摆头,额头和程朗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他叫声“唉呦”,松开手臂,捂住下巴。

夏小橘慌张地跳在一旁,心中隐约有些失落,这才发现腿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

程朗低下头,十指插在头发里:“对不起,我喝太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事。”

“算了,别逞强了。”夏小橘苦笑,抹着眼睛,“我可不想明天看头条,某高校男生酒后冻僵。”

隔了两三周,程朗主动来找夏小橘,送给她一沓新开业影城的优惠券,说是亲戚送的。“我暂时也不会去看,留着也没用,不如你和寝室的女生们一起去好了。”

她“哦”了一声。

“我请你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随便。”

“附近商场有吉野家吧?”

“我看是你想吃双拼饭了。”

“嗬,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和你在一起太危险了。”

夏小橘心中苦涩,关于你的喜好,我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中午客流量大,吉野家里排了长龙,两个人看不到空座,决定到顶层打一会儿电玩。

程朗买了游戏币,分给夏小橘一半。“再多给你几个吧,”他笑,“你肯定死得快。”十指修长,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掌心,她不禁想起那个暧昧的拥抱,面孔发热:“小看人!我可是摩托和打地鼠高手,要不要比比?”

摩托车都被占满,两个人先去打格斗游戏,夏小橘哪是对手,又不会各式连招,只好乱拍一气。玩了两局程朗就劝她快走,说一会儿可怜的机器就被拆零散了。又去模拟枪战,明明是踩踏板就可以控制在掩体后俯身,夏小橘每次看见敌人端枪,必然要自己蹲下来,忘记踩踏板,于是屏幕上她操控的士兵傻愣愣站在原地,丧命乱枪之下。搭档程朗哭笑不得,只能孤军奋战,勉力支持,他拿玩具枪指指夏小橘:“幸亏同伙儿之间不能互相开枪,否则我真应该先把你的人撂倒,只会站在那儿挡视线。”

夏小橘不服气,终于等到摩托车,连赛几轮,她大比分领先。程朗的孩子气也上来了,一定要收复失地,二人你追我逐,直到最后就剩下一枚游戏币。

“你自己再骑一圈吧,没准能更新一下机器的记录。”程朗说。

“没有真人做对手,那多没意思。去打地鼠吧,有一段时间,这儿的记录还真是我保持的。”夏小橘兴致勃勃小跑过去。程朗在后面摇头:“你是女生么?!来过多少次啊?”

第一轮轻松过关,但夏小橘扔感不满,认为自己一年多来功力大为退步。“我原来考试前经常来,”她说,“狠狠打上十几分钟,心里一下就轻松了。”

“真是有暴力倾向。”程朗站到她旁边,“帮你创记录啊,你打右边两排,左边的我用手来拍。”

打到最后一轮,锤子拳头声此起彼伏,眼看时间将尽,再砸到一只便能破记录。夏小橘看到左上角有地鼠探头,完全忘记是程朗的负责区域,一锤子砸下去。地鼠被敲下去了,程朗也举着手指,对她怒目而视,接过锤子,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夏小橘吐吐舌头,笑个不停。

下楼时,程朗站在扶梯前一阶,头发齐整,理得很短。夏小橘在他身后,可以清晰地看见后颈的伤痕。恍然想起来,这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的拥抱。在高中,他把自己扯在身侧,护在怀里,用背挡住掉下的玻璃。只是那个瞬间太突然,太惊心动魄。夏小橘唏嘘感慨,忍不住不着边际的遐想,如果,如果没有林柚,和程朗之间有可能么?或者说,在过去这漫长的岁月里,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自己的呢?

“你,不会怪我,那天太唐突……”程朗忽然问,只是侧头,没看见夏小橘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说什么啊,都忘记了,真是的。”看着他的背影,那道伤痕,想起如此许多曾经的曾经,让她如何埋怨。

“那好,那我也忘了。”程朗释然一笑, “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么?”

“嗯,当然还是。”

“一直都是?”

“永远……永远都是。”

夏小橘怅然,她胸中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不,我从来都不当你是朋友,以后也永远不可能。然而,说出一切会得到什么,是礼貌的疏远,还是暂且成为一个替代品,填一段心中空白?她都不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作永远的好朋友吧,一切的一切,如你所愿。

(6)

北京的冬天,正是新西兰的夏天。林柚一月初就要出发,参加暑期学校的英语班。夏小橘接到她打来辞行的电话,记下航班号,说:“可惜那天我有考试,没办法去送你。”

“还好,爸妈赶过来了。其他的么,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走”

“的确突然的很。”

林柚轻笑:“这样也好,留下来多一天,就多一天煎熬。我实在想换个环境。”

“那……”程朗是否知道你的行程?夏小橘想要问,心中一个声音便冷笑,何必惺惺作态假装伟大,林柚走得越早越好,干净利落,自此让程朗断了这份念想;另一个声音又叹气,是不见面就能放得下么?那经过这许多时间,即使知道他心中有别人,你夏小橘又何曾真的慧剑斩情丝呢?不如二人大方告别,也胜过他日后独自遗憾伤怀。

她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给程朗。他冷冷抛下一句:“哦,那就走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装作毫不在意吧,夏小橘也不点破,只说:“那可是南半球,隔着太平洋,以后想说再见也没机会了。”

程朗默然。隔了半晌,说:“那也并不比现在的距离更远。”便把电话挂上。

夏小橘踱到床边,“咚”地坐下,闷头无语。爱情是个难题,人生已多风雨,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何苦去插手别人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片刻电话又响。程朗问:“现在怎么能联系到她?在北京还是回家去了?”又说,“你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她?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不要问我。”夏小橘想,别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程朗失笑:“那你何必告诉我她要走。”

“早晚会有人告诉你。”她嘟囔,“到时……”

“到时怎样?”

“喝得找不着回寝室的路。”

“怎么会。”

“喂,真的,下次让你们寝室的人知道你去哪儿了,万一真喝多了也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现在天寒地冻的,倒在外面真就冻僵了。还有啊……”夏小橘不放心,一口气嘱咐了四五条。

“好啦好啦,夏大妈!”程朗一迭声地喊停,“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么?不信你来看看好了!一起吃火锅,肯定是冻不死的。”两人约好除夕夜在程朗的学校碰面。

陆湜祎此前曾打电话来,试探地问小橘是否想一起听新年钟声,她支吾着说已经约了同学。“哦,那你玩好。”他说,声音中掩饰不住失望。夏小橘当时有那么一刻愧疚,现在想起来,这样重要的日子,若自以为心存怜悯地答应了他,其实不过给一个错误的信号。感情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既然已经明白自己心灵的归属,于情于理,都不应让陆湜祎如同自己一样,深陷网中央。

那程朗呢?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两个人的晚餐,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夏小橘当然不指望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说其实多年前,我喜欢的人是你。那也太过像三流言情的狗血桥段。(作者按:其实你自己不也挺狗血?)但脑海中何尝不曾设想那副画面,期望一切如琼瑶大戏,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又笑自己太天真,所谓浪漫桥段,就是因为基本不可能发生,才人人期盼。

思前想后,无论如何,有一刻幸福回忆总好过摊开双手,空无一物。她爱程朗太多年,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此刻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夏小橘被自己的念头震惊,真的是爱么?单方面的默默的喜欢,没有回报没有互动,这真的算爱么?她无法将这样的感情定义为爱,但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如果这样绵长的牵挂,深入骨髓的思念都不是爱,那终此一生,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衬得起一个爱字了。

除夕夜饭馆都格外忙碌,一路转了七八家,家家客满。夏小橘毫不介意:“那就吃食堂吧,总还有开门的吧!”

“是让我下不来台么?”程朗佯怒,“元旦前诓老同学来吃食堂,传出去我还有脸回高中混么?”

“难道让我空着肚子,你就很有面子?”夏小橘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好饿,食堂就好。”

“真服了你了,刚才不刚吃了半斤糖炒栗子。走吧走吧,食堂好了。”

她嘻笑着跳起来,吃什么并不重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个子高高的背影,坐在一起哼哼哈哈地聊天,才是她最爱的事情。

走到半路,程朗一拍额头:“不如吃火锅,可以到超市买些海鲜和羊肉。”

“你有锅?”

“有个煮面的电热杯。”

“那才多大功率,要煮到什么时候?!”

“你赶时间?”

小橘摇头。

程朗笑:“那不就得了?慢慢吃,煮到什么时候,顶多明年么!”

买了一盒羊肉、十多只大虾、蘑菇木耳、豆腐海带、鱼丸蟹棒、百叶千张、黄喉白菜,夏小橘当然不忘汤底调料还有火锅面,又抓了几包,转身,看程朗左手换右手,都要提不动购物篮。她吐舌头,伸手去翻:“买太多了,放回去两样吧。”

“不用。”程朗伸手拦住她,“相信你的战斗力。”他排队结帐,夏小橘跟在后面,美得要冒鼻涕泡泡,几次偷偷捂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电热杯小小的,每次只能涮一点东西。两个人涮了几次,脸上都红扑扑的,举着一次性塑料碗,目不转睛等下一次开锅。

程朗吁气:“幸好那些狼都不在,否则一拥而上,真要吃到明年了。”

夏小橘咬着筷子头,问:“咦,是啊,人都哪儿去了?”

“元旦么,回家的回家,陪女朋友的陪女朋友。”

“哦……”气氛颇有些尴尬。程朗面色沉重,不知是否又触动心事。

“我们来比赛吧!”夏小橘捏起一粒鱼丸,退后一步,抬手扔到电热杯里,“耶!三分球!”她叫,“谁扔进去的谁吃!”

程朗哭笑不得:“那扔到地上怎么办?不如说,谁扔不进去,就要吃掉地上那颗。”

“好啊!”

“好什么好。”程朗摇头,“你的调料!”

夏小橘低头,前襟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麻酱和韭菜花混在一起后的深棕色。平日里她根本不会介意,撸起袖子继续吃个酣畅淋漓。然而程朗就在眼前,她不禁为了自己毫不淑女的举动羞赧地低下头来。

程朗摘下柜子旁的围裙。“好在老三的女朋友一直把它放在这儿,”他说,“人家是洗衣服用的,你也别弄太脏。”

夏小橘点头,想把放下手中的碗,却发现桌子凳子上已然摆满了盛菜的碟碗饭盒。

“来,伸脖子。”程朗招手,把围裙套在她脖子上,又将带子系在她身后。

夏小橘举高双手,觉得这姿势格外暧昧。程朗身高臂长,她略微侧身,让蝴蝶结系在身旁,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人的距离。然而她不敢抬眼,屏住呼吸,心跳已经乱了频率。程朗醉酒的那夜,一切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有机会重来,写好剧本,那么夏小橘不介意去扮演别人的角色,哪怕是替身也好。感情是虚假的,然而拥抱是真切的。她如此渴望程朗的拥抱,整个人被紧紧地拥在他怀里,几乎窒息,天地洪荒,似乎时间就这样流淌万年。

如何让人不怀念,下巴放在他的肩窝,耳畔是他温暖的呼吸。

她不禁将手在程朗颈后渐渐靠近,小心翼翼,又恼恨寝室的日光灯在白墙上只能投下隐约模糊的影子。否则,至少她可以看见一个两人相拥的轮廓。

让我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吧,冗长的单恋,总需要一点安慰剂,苦中作乐。

门帘一扬,程朗猛抬头:“嗬,你俩吓我一跳,以为火锅味道太大,引得楼长来抓非法用电呢。”

夏小橘回头,面红耳赤。门外站着陆湜祎,黄骏自他身后探出头来。不知道这二人看到多少,但陆湜祎俨然一脸错愕。

气氛更加尴尬,黄骏打破僵局,说:“人家大老远来看你,就吃这些啊?”

“没关系。”夏小橘摆手,“吃什么都无所谓,随便吃点。”

陆湜祎的脸色更不好看。

“一起吧。”程朗招呼二人。

“不了,本来找大勇小崔他们来喝酒,想叫你一起的……”黄骏察言观色,“我们这就过去,他们已经定好了地方。”

陆湜祎一直沉默,此刻向夏小橘扬扬头:“一起去吧,没关系,都是认识的人。”他的目光中充满疑问,分明在说:“都是认识的人,开诚布公,何必隐瞒。”

“早说,我们刚才找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吃饭的地方。”程朗关上电热杯,起身拿大衣,“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黄骏说了地点:“那好,我们先过去等。”

房间里转瞬又只剩二人。夏小橘收拾桌面:“我不去了,吃得也够饱了。”

“大土他似乎……”程朗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要我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告诉他事实的真相,还是编个借口继续骗他。夏小橘气鼓鼓看他:“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本来就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你自然可以光明磊落当作没事情发生。

“又是这副倔脾气。”程朗看透她心思,反倒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大土他怎么想?”

夏小橘一时无语。

“没时间想那么多。”她如实招来,抬头,目光炯炯,“你知道,我都在想什么。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你装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都晕了。”程朗笑。

“我很严肃的!”夏小橘瘪嘴,几乎要哭出来。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过节,小橘,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程朗半蹲,双手支膝,盯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当着别人软弱,当着别人不开心么?你就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啊。如果说,我的态度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

难道不是说,所有的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么?夏小橘束手无策。怎么我们一下就跳过了那个最关键的环节,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反应方程是否可逆。我不要那么亲密无间推心置腹,我要退一步,退一步。我要欲说还休的暧昧,我要惴惴不安的揣测。亲人,比好朋友更无望。

“我到底,哪里不好。”她低头,缓缓开口。

“没有任何不好。”程朗摇头,“你很乐观,开朗,和你在一起,生活就总有希望。但是,小橘,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啊!夏小橘在心底大喊。我需要看到你听到你感受到你,我需要你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我需要你记得我关注我哪怕只看一眼,我需要你给我希望哪怕只是幻象,才能相信永远有明天!

然而,你说,夏小橘,你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我在你面前一直大声笑着,是不想增加你的烦恼,是希望给你快乐的力量。这难道就是我们永远无法有交集的原因么?难道这些年来,我都做错了么?

她忘记如何离开,蹒跚着走回寝室,一路看见火红的灯笼。室友推她:“去看晚会,去听撞钟啊!”她都只是摇头。

黄骏倒是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了哪里,又遮遮掩掩试探:“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什么都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大土的,别让人家惦记着。”

“没。”她心酸欲泣,“我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人。”

这新的一年,和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分别。我依然是坚强快乐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

第八章(上)

(1)

多年后夏小橘回头看自己说过的话,带着少年时心高气傲的倔强。因为自己曾经无怨无悔地付出,便心安理得觉得每个单恋都难免这样,认为所有的执着都不能如愿。

一个冬天都没有陆湜祎的消息,连同学聚会都托词准备出国而缺席。夏小橘明白,自己以往种种言行,原本看来是欲说还羞的矜持,现在统统都成了故意的疏离。邱乐陶忿忿不平:“就算他知道你喜欢别人心里难过,也不用和仇人似的避而不见啊,毕竟你又不是他的人,谁规定你不能喜欢别人?”

“我倒希望他现在埋怨我。”夏小橘讷讷地说,“总好过一条路跑到黑,白白蹉跎岁月。”

“嗬,说的这么文艺!怎么叫蹉跎?”邱乐陶推她,“我是恨其不争!这个大土一点都不大度,说放弃就放弃。你和snoopy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的话说得那么死,你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大土推出去呢!?”又急着叫,“要不要我去把他拽回来,唉,大不了我豁出去了,叫上黄骏那个烂人,让他一起去当说客。”

夏小橘不说话。陆湜祎一定被深深刺痛,所有付出的艰辛浮现心底。这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和看不到未来的迷茫痛苦混杂一起,令人心灰意冷。她理解,她都理解。

转眼之间,已经是蝉噪声声的炎夏。暑假遇到黄骏,他问:“大土是要延期回来么?”

她茫然摇头,这半年来,陆湜祎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慢慢淡出,只有床头他送来大大的Snoopy还眯着眼,一副就要睡着的表情。

“嗬,听他们室友说,不少女生打听大土什么时候回来。”黄骏故作神秘,“前些天还来了个漂亮mm,听说他去新加坡了,一脸失望。”

“那很好啊。”夏小橘懒懒地应着。

黄骏还要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大作,他接起来,嗯嗯啊啊两声,说,“好,就这么订了,回去就去找你。嗯!宝贝,我也想你!”

夏小橘哆嗦着蹲在地上。

“干嘛呢你?”

“捡鸡皮疙瘩。”她抚着胳膊,“好冷!”

“这样不容易错啊。”黄骏笑,“省得我去记那么多人的名字。”

“那么多……”夏小橘撇嘴角,“你还真是博爱!”

“你也不赖啊!”黄骏扬下巴,“神不知鬼不觉就移情别恋了,也是大土太相信你,要是我在北京,早就看出马脚了。”

“喂!”夏小橘猛拍他肩膀,“什么叫移情别恋?!居然被你这种人说,真是黑白颠倒了。”

“你敢说你原来不喜欢陆湜祎?”

“没有!”否认得斩钉截铁。

“别不好意思么。”黄骏揶揄地笑。

“你看我的眼睛,我像在说假话么?”夏小橘收起笑容,凝神而视,“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乐陶。”

“怎么可能?!别搞笑了!”黄骏向后仰身,架在额头上的Polo太阳镜几乎掉在地上,“还记得高中我骨折那次,你们来看我。那天你都要走了,看见大土进病房,转身就回来了,还说得两眼放光,非拉他参加运动会。你走之后我就说,凭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以很确定,这女生对你有意思。”

夏小橘叹气:“你忘了,那时候还有另一个傻妞,就想多看某个花心萝卜两眼。”

黄骏转着眼睛,努力从记忆中发掘两个人过往甚密的种种迹象。夏小橘耸肩:“这些只能说明,我们是死党啊。”

“男女生之间哪来的什么死党?”黄骏嗤之以鼻,“至少有一方是心怀不轨的。”

这话无可辩驳。

想起陆湜祎,此刻都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这几个月来,夏小橘没有像从前一样,和他海阔天空地闲聊,或者揶揄笑闹地贫嘴,只能如此零零散散听说他断断续续的消息。他那样的男孩子,风趣体贴,和新加坡男生比,应该拥有绝对的身高优势,想来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曾经和他提起,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让自己最早知道,好给他当参谋。然而夏小橘此刻远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曾经以为,当他有了新的开始,就又可以如最初相逢时那样坦然地做好朋友;刻意疏远他之后,总有一天会重拾两人深厚的友谊。可是,他已经走得那么远,虽然在一个和北京没有时差的国度,却好像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现实好像向着和预期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夏小橘未待细想,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就说,“那么,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这些多多少少、深深浅浅的感慨,很快就被程朗的重新出现以及生活中其他或重要或琐碎的事情冲淡了。

(2)

夏小橘报名参加了暑期的社会实践,放假后暂时没有回家。几个高中同学过来北京玩,其中有人参加过当年与新西兰交流的夏令营,和那边的朋友还有联系。说起种种八卦新闻,难免提到林柚的名字。

“就是当初跳舞的那个女生,你猜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不是咱们年级的程朗么?当时我们就觉得他俩很配。”

“咿,你消息真闭塞,他们早就分手了。对不对?”女生用胳膊肘戳戳夏小橘,“你和林柚很熟不是?”

“哦。”她点点头,“过去好久的事情,别再提了。”

“好,不提不提,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夏小橘摇头:“应该是没有吧。”

“是谁,是谁?”难免有人兴冲冲地追问。

“Jason!”

“哇,是那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Jason么?”

“就是他咯!听说他去年为了林柚,特地跑来中国。”

“林柚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和程朗分手的吧。”

众人看向夏小橘,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内幕。她胸闷气短,憋了半晌,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胡说!”

女生们并不介意,又叽叽喳喳讨论其他话题;男生们嚷着好饿好饿,说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侃。

“一会儿少说几句!”有人提醒,“程朗他们先去点餐了,见面可别提林柚。”

夏小橘一凛,包间不过在三楼,几十级台阶走得她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复。好在众人一拥而入,嘻哈打闹。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程朗和久不见的男生们热烈拥抱,把彼此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他也看见她,笑着挥挥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而心,没来由地被哀愁和无奈咬啮着。程朗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有片刻无语,站在窗边,夕阳渲染的侧影,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夏小橘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疲倦,随后是令她心酸的沉寂。她宁愿是自己想得太多,然而她的直觉顽固地跳出来,说那些开朗畅快的笑容都是伪装,这转瞬即逝的默然才投射出他心中最深处的凄凉。

或许程朗,已经知道。

夏小橘只觉得自己只看到冰山一角,苍茫海面下深藏着庞然的悲怆,他此刻的表情一帧帧定格,牵扯着她的心,一丝丝疼痛着。

吃饭时有人问到陆湜祎的近况,目光立刻齐刷刷转向夏小橘,她今天第二次成了瞩目的焦点。怎么总会被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缠上?她假装没看到众人眼中的问号,埋头苦吃。

“小橘最近太忙,都跑成橘子酱了。”邱乐陶替她解围,“她那个暑期实践要查资料,基本每天都要跑国家图书馆,连我都找不着她。”

“是啊。”夏小橘找到台阶,“我的自行车还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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