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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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回头,程朗带着绒线帽,弯着眼角微笑,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晶。他闲适地站在那里,从无数次的梦境里变换到她转身就能触及的地方,措不及防。
一颗心瞬间提到喉咙口,腿有些微微打战,夏小橘手忙脚乱,一个踉跄,仰天摔在台阶上。
程朗跨过一步,把她拽起来,想要掸去她身上的浮雪,想了想,还是收回手来。“好久不见了。”他说。
“是啊,好久。”
两个人对立无语。
“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很多事情不顺。”
“我知道。”程朗抬起头,望向林柚的寝室,“最近脾气可臭了。”依旧是微笑着,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不悦,目光专注而温柔,“其实,很需要别人照顾呢。”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女生?
程朗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挑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总是那么乐观,那么积极,总能笑得很开心。”
陆湜祎撑着一把大伞适时出现,将夏小橘从半石化状态中解救出来。“我从自习室出来,看见下雪了,打电话问林柚,她说你刚下楼不久。”他又和程朗打个招呼,“一会儿去我那儿拿把伞吧。”
“不了,我骑车过来的,不方便打。”
陆湜祎拍拍他肩膀:“回去时小心点,路上滑。”
他边走边对小橘解释:“程朗经常过来,陪林柚一起上自习,给她讲讲高数什么的。大家都这么熟,有时间在林柚那说两句好话吧。好歹人家也救过你一次。”
“哦。”夏小橘淡淡地应着,“对啦,你觉不觉得我每天嘻嘻哈哈,很没心没肺的样子啊?”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啊。”陆湜祎语气夸张,“精力超级旺盛,疯疯癫癫,别人说一句你能顶十句,还总大大咧咧得傻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可怕的女生了啊!”
夏小橘“哈”地大叫一声,去戳他侧肋的痒痒肉。陆湜祎侧身两次,都没躲开,第三次收紧胳膊,将她的手夹在腋下,擎伞的手背在她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小疯丫头,越说你还越来劲。”
努力把手抽出来,揣在大衣口袋里。两人都有些尴尬。
她撇嘴:“以后不和你开玩笑就是了。”
“也不是说你很疯。”陆湜祎轻咳,“就这样吧,谁让我都习惯了呢。”
二人不再说话,雪片扑簌簌击在伞面上,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笑过,闹过,心里却空得如同寂寥的雪夜。还是不行呢,无论怎样想要去尝试,一个人,终究都没有办法代替另一个人。
第六章(下)
(4)
春节过后,陆湜祎去中关村跑了大半天,攒了一台新电脑。夏小橘一听到有十七寸的液晶显示屏,嚷着要去打游戏。
“不是不可以,但收费高昂。”陆湜祎在电话中应道,“连看自行车的大妈也不是义务服务,对吧。”
“好啊好啊,就比照那个标准,每天两毛吧!说好了,我周六一早就去找你,进城之后给你打电话!”
“多早?别耽误我睡懒觉。”
“偏不!我要坐最早的一班车!”
大话说出去了,然而周五晚上不断电,寝室里的卧谈会到两点多钟才结束。第二日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夏小橘距离最近,迷迷糊糊向被子里拱了拱,掩住耳朵。电话响到掉线,隔了不到十秒,又锲而不舍卷土重来。她昨晚吃瓜子时喝了若干杯白水,此时费力睁开肿胀的眼皮,伸手在桌上乱摸一气,懒洋洋地抓过听筒:“喂……”
“喂喂喂,喂个大头啊。都几点了,还在睡懒觉!”
“大土你小点声,耳朵要聋了……今天不上课耶。”
“谁说要坐最早的一班车进城的?”陆湜祎“哼”了一声,“拿火柴棍把眼皮支起来看看,是不是末班车都要发了。”
“我的眼皮还真的很沉呢。”嘟囔一句,抱着电话歪到在枕头上。
“那赶不上午饭了,谁说想吃麦当劳新推出的套餐来着?”
夏小橘一下来了精神,“砰”地坐直:“我这就出门,旋风速度!”
对方轻笑:“就知道,你这点出息哟。”
夏小橘已然和陆湜祎同寝室的众人混熟,并为他们一一编排绰号,阿木,老金,水水。陆湜祎颔首:“嗯,如果我们寝室有第五人,一定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行八卦都让你用齐了。”
快钻到电脑里的女生已经吃饱喝足,显然没时间理会他的抗议,盯着绚丽的游戏过场动画,“哇哦哇哦”连声感叹:“太爽了,好过瘾啊!屏幕好大哦,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了!”
“傻孩子,已经有十九寸的了,只不过刚上市,价格奇高。”
“够用了够用了,如果你换新屏幕,这个记得给我哦!”
“这么快就显示出地主婆的贪婪本色来了?”陆湜祎用手中的书打了打她头顶,“还得无产阶级给你当头棒喝!”
“这叫无产阶级?”夏小橘摩挲着低音喇叭,“好奢侈啊!你是不是得了很多压岁钱?”
陆湜祎耸肩:“都在这儿了,连下两个月的生活费都预支了一部分,吃饭也要算手指了,惨吧!”
“那还有钱买武侠?”瞟一眼他手中的书,是《笑傲江湖》。
“盗版,粗看一样,翻一翻就知道错字连篇了。”
“等你过生日,我送你一套正版吧!”
“真的?”陆湜祎笑,“那我要刻在脑门上,天天让别人提醒我。”
“当然了,好兄弟,讲义气么。”夏小橘扬扬下巴,“大姐我攒钱就是了,到十一还有好几个月呢。”
“我比你大好不好?你是不是在高中大学领着称你为大姐的几千只鸭子嚣张惯了?”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你自己先玩,我去洗把脸。”
水水插话:“阿土仔可是五六点钟就起来了,问他干什么,他说等电话。眼巴巴看着天花板,好像天上掉金子似的。”
夏小橘干笑两声。“对了,他买这么好的电脑干吗?”
水水也笑:“八成为了和女生聊天喽。”险些被毛巾击中。
“做效果图!”陆湜祎瞪了他一眼,“就你,总借着我电脑聊天,谁知道对面坐着什么人?搞不好是心理变态的男生!有什么参考价值?”
夏小橘探身,仰头看他,小声说:“其实,你也可以和女生聊聊天啊,不用害羞,到时候我们大家会帮你把关的。”
“你还是早点解决自己吧,唉,多大都得替你操心。”
他气鼓鼓转身出门,水水窃笑:“还真是的,最近阿土仔春心大动,好像爱上梁咏琪了,说没想到女生唱歌也能这么爽耳。反反复复,就听那么一首而已。”
“什么歌?”
“《胆小鬼》。”
“分明是期待某天你唱给他听的。”邱乐陶言之凿凿,“你看歌词,喜欢看你轻轻皱眉叫我胆小鬼,你的表情大过于朋友的暧昧。”
“我每次都讲,他是兄弟,是好哥们的。”
“自欺欺人吧。他分明不这么想,你也分明知道他不这么想。我看你们最近在一起混得挺开心啊,就没什么进展么?”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夏小橘十指交握,抵住额头,“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不过我现在真的是胆小鬼。我很怕看到Snoopy和林柚走在一起,自己却是孤单单一个人。”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冬天。去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初,谁知道呢。”
“你最近都没有和他们见面?”
“没。林柚要补上落下的功课,也开始恢复训练,忙得很。我就说我也很忙。”
“她似乎缓过来了,精神不错,Snoopy还是很有本事哄女生开心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小橘恹恹地应了一句,“我应该为他们俩高兴才对。”
邱乐陶点点头,忽然问:“你说,他们俩kiss过没有?”
夏小橘郁闷到不行,连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我当时,和某人在一起不到五天就……”乐陶叹气,“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人家现在是一对儿,你要认清现实,明白吧?”
“你是在给我打疫苗么?”
“嗯,你都想清楚了,免得下次看人家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刺激大发了。”
牵手也好,拥抱也好,亲吻也好,在恋人之间,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把手揣在口袋里,从女生楼前的林荫道走过,就能看到一幅幅即时上映的浪漫小电影。夏小橘借来若干本一向被自己鄙夷的言情小说,看来看去,都是别人如何爱得炽烈,多数的波折坎坷,也是两个人庸人自扰。浪漫绮丽的故事,更衬出自己形单影只。
再见到陆湜祎,她忍不住托着下巴,呆呆地想,如果和这个男生谈恋爱,是怎样的情景?如果他对自己说,作我女朋友吧,可不可以试试看?
他曾经牵过她的手,虽然没有令人心潮澎湃,但大而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小小的手掌,似乎全部的不安定都被包容在他掌心,让人放松而安定。很舒服的感觉,不会抗拒,不想挣脱。
如果是拥抱,或者亲吻呢?
目光不禁停在陆湜祎双唇上。
他正在喝汤,抬眼看见夏小橘定定地瞅着自己,诧异地问:“怎么了?我脸上粘着饭粒?”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刷”一下整张脸都热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忙低头拨饭:“我下周不过来了。”
“怎么?”
“哦,建校劳动,这两个礼拜的周末都要拔草种树。”
“终于种树了啊!”陆湜祎笑,“我当年的心愿也能完成了。”
“什么心愿?”
“把你挖坑种了啊。”
夏小橘拍拍脑门,大笑:“想起来了,运动会打牌那次么,大笨孙子。”
“呵,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钻进去,然后让你们班男生将土填上。”陆湜祎又嘱咐,“少浇一点水,北京本来缺水就。”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
眼前的这个男生,是否是最适合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壤?
(5)
春天过了大半,陆湜祎和邱乐陶的寝室组织了两次联谊。
“是那次他们寝室的人看见我,提出要结成友好寝室的,我没多想就答应了。”第一次联谊归来,邱乐陶在电话里告诉小橘,“大土可是非常地不情愿,说你们着什么急,火上房啊?!哈,他可是耐心地等着某人从郊区发配归来呢。我也告诉姐妹们了,谁也不能对大土出手,因为谁都不是某人的对手。”
“前两天,被水水他们拉去,陪邱乐陶一寝室几千只鸭子逛夜市去了,唧唧呱呱一路。”陆湜祎隔天也打来电话。
“那还不好,热闹呀。总比我在这儿清修要好。”
“对,对,热闹极了。但也很讨厌。”
“喂,这么形容人家女孩子,不好吧。”夏小橘失笑。
“我是说那些卖玫瑰的,总围上来。”陆湜祎哼了一声,“我和那几千只鸭子中间的距离都能过坦克了,还围上来。那些女生自己倒是买了一大捆花花草草的,也许是要回去吃吧。”
“我也想逛夜市。”夏小橘说,“毛豆,羊肉串,麻辣小龙虾,盐水菠萝……”
“你那是夜市还是消夜?不怕再闹一次痢疾啊?”陆湜祎揶揄,“等你回主校区我和你一起去,免得没人送你去急救中心!”
随后一次夏小橘进城,便参与了陆湜祎寝室的消夜活动。在路边大排挡要上一盘毛豆,几十串羊肉,两份麻辣小龙虾,若干扎啤。水水在小橘面前摆了只玻璃杯:“我们一人匀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腻的。”她紧紧捂住杯口,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喝酒也行,把这个消灭。”陆湜祎从隔壁水果摊拎了削好的菠萝。
“没泡过盐水吧,吃这么大的菠萝,嘴巴会木掉。”夏小橘咋舌。
“那就喝啤酒。”水水又来夺她的杯子,鬼鬼地笑,“以后还要经常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呢,不锻炼锻炼怎么成?”
“来三个烤翅。”争抢中,芜杂的声音掩盖不了旁边男生的话语。
“不要辣,少放盐。”他又补充。
“知道了,老规矩。”摊主拉长声音,“还是你吃两串外加一串皮,她吃肉。”
“是啊,吃得都长在这儿了,”男生拉高衣袖,“大热天,一身鸡皮疙瘩。”
女孩嗔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谁刚才还说,全力支持我减肥的?”
他们站在路灯下,路灯昏黄的光照在脸上,两个漂亮的年轻人,一样修长的身影。隔着烧烤摊缭绕的烟雾,面孔有些模糊。夏小橘一分神,杯子被水水抽走,倒了大半啤酒。
那一天夏小橘喝了两大杯扎啤,自认为毫无醉意,就是开始话多。林柚拉她去自己寝室住,她还挥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能赶上末班车。直到众人问她过些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夏小橘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因为她打了个嗝,大声回答说:“好大好大好大一只Snoopy。”程朗就坐在对面,专心剥着小龙虾。
Snoopy代表什么,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芒果布丁是谁,或许他早就忘记了。
夏小橘猛然起身,感觉满腹凉意忽地冲到头顶,打了个哆嗦。“不行了。”她摆手,“我必须睡觉了。”必须要闭上眼睛,将他看她时的温柔目光屏蔽在脑海之外。
因为是周末,寝室里的北京女孩回家去了。林柚安顿夏小橘在自己床上躺下,说:“这样我还放心一点,免得你半夜起来吐到人家床上。”
“关键那是上铺,会变成天女散花哟。”夏小橘学樱桃小丸子,呼呼呼地笑。
“你好恶心。”林柚正在洗毛巾,用指尖沾了水掸过去。她换了米白色的宽大睡衣,背后印着一只大大的米妮。长发用铅笔随意地盘在脑后,散下几绺来,垂在纤巧的脸颊旁。她洗好一条毛巾,塞在夏小橘手里:“喏,擦擦你的小花脸。”拿起盆去换水,还轻轻哼着歌,似乎是“我爱洗澡乌龟跌倒”。
“看到你又这么开心,真好。”夏小橘把毛巾搭在额头上,“而且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们也都这么说。”林柚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没事儿就撒娇的女生。其实,你在大土面前,也很像个小孩子呢,没发现么?”
“啊?是么,呵呵。”小橘笑了两声,转过头去。床头书架上,一张合照在暗影里看不清,隐约是漫天飞雪,穿成北极熊一样的两个人。毛巾啪嗒地掉在枕头旁,她飞速拾起,索性盖住整张脸。没有人给她一个拥抱,只好双手环住肩头,用力地抱紧自己。
第二天林柚一大早就去排练,给夏小橘留了饭卡和字条,让她晚上务必留下看演出。“回到舞团的第一场公演,一定要给我打气哟!”
在练功厅,林柚高盘的发髻有乌色檀木的光泽,净瓷一般光泽无瑕的脸庞,她下巴微扬,脊背挺直,右手轻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阳映出少女苗条纤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脚下。“底子就是好,这么快就变回美女了。”黄骏站在她身边,啧啧赞叹。
“前不久不知道谁那么刻薄,说人家难看!”
“是么?谁说的?怎么可能啊。”黄骏佯装无辜,“夏小橘,物以类聚,你的姐妹可都是美女。”
“少来,想溜须去别处,我才不吃这套。若是你借机揩油,”拽过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头!”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开刀啊!”黄骏笑着,拉过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人家是名正言顺,算什么揩油。
她想张口答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气,似乎无论怎么说,都透着一股哀怨和尖酸。于是不做声,冲黄骏扬扬拳。
黄骏跳开,拍拍程朗:“没买束花庆祝演出成功?”
“太高调了。”他摇头,“她说……”
夏小橘无心再听,推推黄骏:“我先走了,路远,太晚回去不安全。”又转向程朗,“和林柚说一声吧,她一定是最棒的!”
“不等大土了?”黄骏喊她,“他们年级篮球赛一完就赶过来。”
她没转身,扬起手来摆一摆。身后传来黄骏的大笑:“还是你这就赶过去给他加油啊。”
从练功厅出来,到校门和操场是两个方向。想着大土看到自己出现在观众中,汗水淋漓的脸上会有如何的表情,一定是瞪大眼睛,瞬间的惊喜,然后又收起笑容揶揄她两句,说什么运气不好的人在这里影响我发挥,夏小橘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刚刚向操场挪了两步,又觉得心情沉重,似乎大土是自己不快乐时藉以依托的替代品,如此暧昧的态度,对他总是不公平。于是折返回来。
可是,普通朋友难道就不能去加油么?心底无私天地宽。夏小橘想:“对啊,我们起码是好朋友啊,难道走了也不打个招呼?”
向着操场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住脚步。“不对,不对,夏小橘,你清楚的很,在他心中,你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如此天人交战,她就在楼前反反复复踱来踱去,直到眼尖的阿木大喊一声:“小橘灯,怎么不去给我们加油?!”
三五个男生刚从街角转过来,高高的个子,像路边挺拔的杨树。
“怎么这就走了?”陆湜祎问,“今天可是你小姐妹扬眉吐气的日子。”
“太晚了,今天一定要回去,明天八点还有课。”
“你们那个山沟呀,是不大安全。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她飞速拒绝,“呃,那个,出这么多汗,会感冒。”
旁边的男生们窃笑:“看,到底是女生,多细心,多体贴啊。”
“你,你,你……”夏小橘大为尴尬,一个个指过去,“唉,脸上花的,都赶上京剧脸谱了。我走了,不和一群脏猴子站在一起。”
她大步离开,男生们不知说了什么,爆出一阵大笑。夏小橘回头,望见陆湜祎拿篮球在水水背上砸了一下,嘴角却噙着笑意。她忍不住微笑,刺痛而紧缩的心也平静下来。
(6)
夏小橘的生日恰好赶上期末考试,于是和同学朋友们商量好,推后两个礼拜过农历生日。陆湜祎的贺卡如期而至,写着:“夏天的小橘子,转眼你一字头的年岁也快到尾声了。回想从前,所有和你熟识的人,生活都会因你而充满阳光,然而我与你分享的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年而已。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时光停留在某一刻,哪怕短些也好;可是无奈得很,它只会无情向前。好在青春还有大把时间,让你实现所有梦想。”
她读完一遍,扔在一旁,摸出第二天要考的邓理提纲来。看了三十分钟,眼睛还是直勾勾盯住第一段,于是将卡片捡回来,仔仔细细再读一遍,要从字里行间扣出些蛛丝马迹来。总于忍不住,给邱乐陶打了个电话。
“难道还要我解释给你听?昭然若揭么!”对方刚考完一门,还有闲心应付夏小橘敏锐细腻的少女心思。
“但他如果真的表明,我也好做一些。”
“怎么好做?你现在也可以顺水推舟呀,立刻回封信,就说我愿意和你分享青春的大把时间。”邱乐陶咯咯笑起来,“这就是他的梦想吧!”
“你知道,我是说,如果他的态度再明朗一些,我还好说‘没可能’。现在写这么含糊的话,我想拒绝都找不到切入点。”
“拒绝?你不会还对Snoopy……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心里还是会很牵挂,又不敢多想;见到他还是紧张,又不敢抬眼看。乐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拿另一个男生当替补,对他对我,都不是好事。而这么拖下去,我觉得,太对不起大土了。”
“周瑜打黄盖,你没有用枪逼他呀。”乐陶叹气,“你呀是理智的人,我们是感性的人。理智的生活多是喜剧,不过不容易盼。”
夏小橘笑:“真的么?不容易盼就不容易盼吧,我宁可要一个来之不易的喜剧,也不要一个又一个悲剧。”
“没准大土就是你的喜剧呢!”
“我们认识四年了,要是有什么感觉,早就有了。现在已经熟过头了,我看到他时,脸上就刻着兄弟两个字。”
夏小橘想不出如何答复陆湜袆,索性装作没有收到卡片,想着如果他提起来,便用考试太忙搪塞过去。然而刚考完邓理,便收到快递送来的硕大包裹,拆开,是半阖着眼睛的趴趴狗,柔软的浅咖啡色落水毛,抱个满怀。
同寝室女生们羡慕地大叫,抢着抱来抱去,笑着揶揄:“橘子,让我们抱抱,你不会吃醋吧?”
“大热天的,最好放在你们床上不要拿回来。”她心乱如麻,脑门冒汗,跑到水房胡乱洗一把脸,想着此刻不能再装傻了。
打电话过去,告诉大土礼物已经收到了。
“哦,今天才收到么?同城快递应该一天就到啊。”
“我们这儿不是同城了,是乡下,乡下啊!”夏小橘纠正,“不过没关系了,反正这两天都在忙考试,过得不知道日子了。谢谢了呀,我们寝室的人都喜欢的不行,现在还在争来抢去呢。”
“那你……”他语气犹疑,“不喜欢?”
夏小橘一愣。
陆湜袆故作轻松:“本来,打算送个Snoopy给你的,但没看到你说的那种好大好大一只,想着反正都是狗么……”
你这个傻瓜。小橘心酸。
“那个,我们寝室的人还都说送这种玩具很幼稚,老土,不过我又不是女生,怎么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呢。这个还是憋了好久想出来的。”他笑得腼腆,“是不是真得很老土啊。”又换了恶狠狠的语气,“是也不许说!听到没?!”
“朋友之间,不用这么隆重,下次不要布施给快递公司了……”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当我长不大呀……”
“真是的,又害你破费了,还是多攒点钱留着追女生用吧……”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夏小橘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唔唔啊啊地点着头,最后答应考试结束后去城里和众人大吃一顿,当作庆祝生日。
因为长时间蜗居城郊,夏小橘提出去肯德基,陆湜袆照例嘲笑了一下她的年龄和品位,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会提前去占座。她乘车赶到时,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看见他坐在店堂的转角,专心致志折着生日蛋糕附赠的头环。在那一刻,面对这样安静温和的他,忽然想起最初印象中他的倨傲来,还有戏谑的笑,两人牙尖齿利地彼此刻薄,这许多年来乐此不疲。而他从自己眼中略带敌意的陌生人,变成了此时不离不弃的知交,这一切,又岂是最初能够预料的?似乎还是他略带冷漠地微扬了头,对体育老师说:“我对运动会,恐怕没什么热情。”
顾客出出入入,开门关门间,听到店内在放任贤齐的《不要变》。
我想我不会懂到底什么原因,怎么这城市里到处流行破碎恋情
是否不贪心的人反而会特别地幸运,当世界翻天又覆地,我们还在一起
你爱我我爱你不要变行不行,不多看不多听只认定这份感情
谁爱我谁爱你都不变行不行,让未来像从前风平浪静,永远都尽全力捍卫相爱的决心
夏小橘一时间思绪涌动,暗下决心,如果今天大土有所表示,她便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陆湜袆折好纸帽,抬头看见门前的夏小橘,以为她没有看见自己,起身扬手。夏小橘想到自己的决定,忽然有些羞涩起来,忸怩着蹭过去,转头看着墙上的新品推荐海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陆湜袆递过当月的优惠券,问她想吃些什么。
“鸡腿堡来几个,原味鸡,薯条,玉米,土豆泥,鸡翅鸡翅鸡翅,甜筒1,2,3,4……”夏小橘一边念着,一边把相应的优惠券撕下来。
陆湜袆探身看看桌子下面:“你是不是带了一个麻袋,用来打包?”
“没有别人了么?”夏小橘望着桌面上的10寸蛋糕盒,脱口而出,单独面对大土,还是有些尴尬,虽然刚刚心中泛起一丝柔情,但想到他可能真的有所表示,依然是手足无措。“那个,我以为会有很多人,能打牌呢,摩拳擦掌很久了。”
“你?”陆湜袆失笑,“所以想买这么多吃的,已经作好输牌的准备了?”
“别小看人啊,以前总和手气不好的人搭伙,才会输的,不信今天再较量较量啊。”
半个小时后,在寝室里收拾行李的阿木、老金、水水,略带惊讶地看着笑嘻嘻的夏小橘出现在寝室门口,还有她身后拎着蛋糕盒子的陆湜袆。
“是来昭告天下,我们可以改口叫嫂……”水水话音未落,被老金拧了一把。
“不是说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怎么这么快吃完了?”阿木问。
“当……当……当……当……”夏小橘拎出一口袋炒田螺和毛豆来,“打牌,我是来打牌的!”
“这个女赌鬼,拦不住。”陆湜袆摇头,“在村子里憋出毛病来了。”
“今天收拾东西,明天就上路了。”老金接过蛋糕盒放在门口,“等我给你拿副牌,俩人也能打。”
“那多没意思啊!再说了,这么大,吃不完明天就坏了,太浪费了!”
陆湜袆笑笑:“由她吧,过生日的人最大。”
几个男生一旦摸牌,便停不下来,水水提了旅行袋出去,回来时里面装买满了啤酒。因为是新修的宿舍楼,两间寝室有一个共用的客厅,便在这儿支着桌子,从对面喊了两个人来打牌,考试结束后人人精神亢奋,一时不能尽兴,加上有女生在场,决定索兴打个通宵。半夜时肚子饿了,有人提出要吃蛋糕。配套的塑料刀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夏小橘便用饭勺歪歪扭扭地切着,半醉的男孩子们扯着脖子,荒腔走板地唱《生日快乐》,起哄要她把第一块喂给陆湜袆。夏小橘也没拒绝,笑眯眯冲他招招手,趁大土愣神的时候,飞快地把沾在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头上。众人大笑,之后奶油满天飞,一群花脸猫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夏小橘玩到两点来钟,加上喝了两杯啤酒,眼皮开始打架,被人替下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更是昏昏欲睡。“困了就去躺会儿。”陆湜袆说,“反正这一群都要打通宵。”她迷迷糊糊点头,踅到寝室里,来过几次,记得大土的床位,倒头便睡。屋内闷热,又伸手打开床头的电扇。男生们仍然在外面喧哗,夏小橘睡不安稳,觉得在此留宿不好,转念一想,心底无私天地宽,一直如此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外面有人弄散了牌,男生们发出长长一声抱怨,有人推门进来,到床头书架上拿了手电,打开抽屉找东西。
是大土。
夏小橘忽然有些精神紧张,一瞬间似乎清醒过来,但又觉得此刻砰地做起来更加突兀尴尬。窗外路灯正照在眼睛上,于是努力闭紧双目。陆湜袆当然想不出她此刻的千回百转,找到扑克牌,将手电放回书架上,顺手又把电扇关上,低声说了句:“傻丫头,就这么直着吹,也不怕嘴歪了。”说不出的关心宠溺。
没有了扇叶的旋转和嗒嗒的马达声,一瞬间寝室内变得很安静。投射到眼睛上的光线被扰乱,似乎是他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空气,缓缓地描摹着她脸庞的轮廓。指尖掠过她的刘海,轻轻地拨开,听到他轻若不可闻的低叹。
随后,小橘嗅到他带着啤酒味的湿润气息,掠过鼻翼,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她头皮一紧,发丝都要竖起来了。温暖的触感,轻轻贴在唇上,好像一片初生的翠绿叶子,青涩稚嫩地伸展开来。
夏小橘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在装睡,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难道不是应该跳起来,打他一巴掌?秒针如同被谁按在表盘上,用尽全力也不能向前半步,她只觉得天地冗长,几乎都要窒息过去。
其实并么有那么久。陆湜袆飞快地撤身,低低骂了一句,接着是清脆的拍击声。不用小橘出手,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绷紧的空气又开始悄无声息的流动起来,夏小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仍不敢睁开眼睛。细想,不过是短暂的两三秒,短到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不知为什么竟然流下眼泪来,并非委屈或感动,难过或欣喜。只记得天色半明时,醒来摸到自己潮湿的脸。
第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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