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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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将至,白日越来越长,赵宴平赶过来的时候,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来人往。

“江南水绣”的铺门只开了半扇,上面还挂了“打烊”的牌子。

赵宴平来到门前,往里一看,阿娇、江娘子还有两个丫鬟正围着柜台商量什么,阿娇看到他,面露期许,杏眼亮亮地招手让他进来。

这份期许,让赵宴平心中一暖。

她还想见他,就好。

☆、093

赵宴平一进来, 江娘子立即过来将门板关严,然后她带着夏竹、冬竹走到东南角的绣鞋柜台前,留阿娇与赵宴平在账房那头说话。

站的是远了, 夏竹、冬竹也都算老实, 唯有江娘子,微眯眸子斜过来, 一心想帮东家掌掌眼,看看这位赵官爷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心里惦记着东家。

阿娇刚站好,一抬头, 就发现了江娘子的窥视。

阿娇登时又想起了赵宴平那两包碧螺春, 不禁有些心虚。

赵宴平微移脚步,转个身, 将阿娇笼罩在自己身前, 那边的三人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出了何事?”赵宴平低声问, 黑眸凝视她娇美的脸。

提到正事, 阿娇瞬间按下心头的一丝涟漪, 蹙眉解释道:“我没有事, 是我铺子里的一个绣娘失踪了, 早上我去顺天府报案, 府尹认定她带着我的货私逃了, 没有全力调查, 但我认为其中有很多蹊跷之处,思来想去, 只能请赵爷过来帮忙查查,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赵宴平忍着对她那些敬称的不适, 正色道:“你从头说起,尽量别漏掉任何细节。”

他愿意听,没有马上拒绝,阿娇松了口气,招手让江娘子、冬竹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将崔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珍失踪,靠她赚钱的崔家人不急着找女儿,这便是最大的反常之处。

赵宴平不了解崔珍的品行,但凭这条反常之处,他也认为阿娇怀疑的有道理。

“明日我还要去官署当值,傍晚开始调查此事,有什么线索我会过来,如果我没来,你们只当已经认了崔珍私逃一事,不要再四处打探。”赵宴平嘱咐四女道。

江娘子三个都点头,阿娇有点为他担心:“你,您初来京城,人不生地不熟,能查到最好,查不到也别勉强,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您立即回来告诉我,我会请我姑父帮忙,您千万别以身犯险。”

因为有旁人在场,阿娇尽量装作像普通街坊那样,看着他道。

可阿娇不擅长伪装,既担心他,说的少了怕他粗心忘了,说得一多,又怕被他看出来,白皙的小脸渐渐就透出了几分薄红。

阿娇自己都感觉到了,她掩饰地摸.摸脸,低头道:“看我,赵爷才来京城就给您揽了这么一桩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赵宴平看着那熟悉的羞态,因外人在场,他只道:“无碍,你我同乡,本该互相照拂。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阿娇忙要送他。

赵宴平让她留步,自己推开门出去了。

阿娇看着他的背影,难掩担忧。

江娘子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念在此时找到崔珍要紧,暂且没有开口揶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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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宴平走出绣铺,心思就回到了崔珍失踪这件事上。

阿娇她们知道的崔家往事都是崔珍说的,崔珍也没有说太细,譬如曾经害死崔瑾的大户人家,崔珍便没有指名道姓。这些未必与崔珍失踪有关,但赵宴平不能错过任何线索,回到狮子巷,赵宴平将郭兴叫到身边,要他明早出发,先去南塘镇,暗中打听崔家一事。

郭兴先答应下来,然后奇怪道:“官爷刚刚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崔家吗?是不是大理寺有案子交给官爷审了?”

赵宴平道:“嗯,不过此事不宜声张,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三爷。”

涉及到官爷的大事,郭兴岂敢多嘴,初三一早,赵宴平去大理寺了,郭兴锁上家门,跟着出城的百姓一道出了城门。南塘镇离京城只有十里地,郭兴年轻力壮,脚程快,打听好路,一路快走,两刻钟就到了镇上。

镇上有茶楼有赌坊,郭兴泥鳅一样四处待一会儿,还扮成货郎去崔家那条街转了几转,收获颇丰。

赵宴平从大理寺出来后,先回府换了一身布衣常服,然后同样步行离开了城门。

郭兴去镇上走得飞快,赵宴平并不急,仔细观察了这一路的路况。

日落之际,赵宴平与郭兴在镇上的小茶馆碰头了。

赵宴平在镇上的客栈订了一间房,主仆俩关上房门说话。

郭兴倒豆子似的低声禀报起来。

崔家在南塘镇挺有名的,崔老太太在宫里当过绣娘,攒了不少银子,回家再嫁,日子过得着实风光了一阵,哪怕崔老太太只是个绣娘,也没有人敢招惹崔家。后来崔老太太去世了,也没见宫里有什么人来祭奠,崔家才在街坊们眼里恢复了普通地位。

崔老爷子走得早,崔老太太眼睛又不好使,光有银子了,导致崔父从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性子,干啥啥不行,花钱数他快,崔老太太留下的家底被他败光了,就送大女儿崔瑾去长兴侯府做绣娘,后来大女儿的葬身银子也被他花光了,听说长兴侯府又在招绣娘,就还想送小女儿崔珍去。

崔珍性子烈,说什么都不同意,宁可在家做绣活儿卖钱也不去长兴侯府,崔父、崔母才留下了她。

与其说崔珍是崔家的女儿,不如说她是崔家的工人,做绣活儿赚的钱全被家里搜刮走了,爹娘不疼,兄嫂不护,郭兴在镇上打听了一圈,没有不同情崔珍命苦的。

这次崔珍失踪,街坊们都猜测是崔父、崔母将女儿卖了,因为顾惜名声才说女儿自己逃了,如果不是绣铺派人来找,崔家才不会去报官。

这就是郭兴打听出来的全部,还有一些崔家人不体面的言行。

赵宴平问郭兴:“崔珍因为婚事与家里争吵,可否属实?”

郭兴点头:“是吵过,不过上次大吵还是二月,最近没听说。”

赵宴平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赵宴平让郭兴先回城,一个小镇同时多出两张生面孔,容易惹人怀疑。

赵宴平站在镇子通向京城的路口,看到两边麦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家都开始收麦子了,大人收麦子,孩子们在地头玩耍。

赵宴平走到一片已经收了大半的麦田间,里面有老少三代五六个人在忙,地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

赵宴平蹲下去,跟老太太聊了聊今年的收成,得知老太太一家从四月二十九就开始收麦了,一开始是帮忙收亲戚家的,现在才收自家的,不过两家的麦田都在这条路两侧,老太太因为腰不好,负责在地头看孩子。

聊了会儿,赵宴平才问起崔家的儿媳妇孙氏与崔珍:“老太太认得她们吗?”

老太太点头,眯着眼睛看赵宴平:“你问这个作何?”

赵宴平笑道:“我是看了官府的告示,如果能抓到崔珍官府会给赏钱,便过来打听打听,碰碰运气。听说三十那天崔珍跟她嫂子孙氏一起进城的,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来了,您老一直在这边坐着,可有见她们经过?”

老太太不太想说。

赵宴平塞了两文钱给她。

老太太就笑着开口了:“见过见过,但也奇了怪了,以前珍丫头进城都高高兴兴的,她娘或她嫂子陪她去拿钱也一脸喜色,这回姑嫂俩都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们一样。后来孙氏自己捂着肚子回来了,急急慌慌的回家上茅房,再后来就听说珍丫头不见了。”

赵宴平:“大家都说崔家偷偷卖了女儿,可崔珍绣活好,崔家留着她也能赚钱,为何要卖?”

老太太哼道:“买家给的银子多呗,珍丫头长得漂亮,之前就有富家老爷愿意出三五十两银子买她做妾,珍丫头再能赚,也不如一口气卖几十两来的爽。”

赵宴平想,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如果只是卖去做妾,何必偷偷摸.摸,崔家连大女儿的死都没有深究,也公然把小女儿当长工使唤,整个镇子都议论他们也不在乎,绝非在意闲言碎语之人。

“您可知都哪些人家想买她做妾?”

老太太正要回答,突然朝赵宴平身后扫了眼,旋即紧张道:“哎,她们一家过来了,我不跟你说了!想打听去找别人打听吧!”说完,老太太腿脚利索地去了自家田里,速度之快,丝毫看不出老人家有腰酸的毛病。

赵宴平坐在地头没动,等余光中的五道人影过去了,赵宴平才看向他们。崔父、崔母、崔兄、崔嫂孙氏都是寻常打扮,手里拿着农具,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是布衣,但她头上绑了两条发带,颜色很是漂亮,料子也像绸缎。

赵宴平多看了几眼女孩子的发带。

确定崔珍的确消失在了进城的路上,赵宴平再次沿着这条路往京城的方向走,走出五六里,路边有一片树林,也是这条路唯一一片方便做恶事的地方。

赵宴平进了树林。

两刻钟后,赵宴平在树林比较中间的位置发现一边杂乱脚印,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明显被人抓住过,撸光了一条树枝上的叶子,顶尖的一段过于细嫩,掐断了。赵宴平顺着脚印往里走,在十几步之外发现了断掉的叶尖,继续往前,脚印一直延续到树林的另一侧,最终被两行车轮替代。

所幸这一带比较荒僻,足印有,较新的车轮痕迹就这两行,赵宴平跟着车轮前行,一直到官道,车痕渐多,掩盖了那两行车轮,唯一的线索,是这辆车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赵宴平眺望远处的京城,神色愈发凝重。

崔珍不是普通的美貌女子,崔家也不会将她卖给最高只出十几两价钱的寻常人牙子或拐子。

能买的起崔珍、愿意这般偷偷摸.摸的买,并在官府将崔珍当犯人通缉的情况下仍然不愿交出崔珍,甚至也可能知道阿娇背后有个四品将军姑父撑腰却仍然不怕沾惹这是非的买主,绝非普通富商。

☆、094

夜幕降临, 南塘镇一片漆黑,百姓们都早早睡下了。

一道黑影突然从角落里闪现出来,很快又隐入了另一片阴影, 最后那人来到一家后门前, 翻身一跃,跳了进去。

崔父睡得正香, 崔母突然将他推醒,崔父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后窗下有人轻轻地敲击着。

崔父立即与崔母一样,吓出了一身冷汗。

京城里百姓都睡炕, 炕与窗挨着, 崔父临时抓起扫炕的笤帚,凑到窗边问:“什么人?”

窗外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京城的主子派我来的, 有话屋里说, 别惊动旁人。”

崔父、崔母互视一眼,都变得无比紧张起来。

两人穿好衣裳, 崔父悄悄去开了后门, 借着黯淡的星光,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脸上蒙着黑布, 露出一双寒冰似的眼睛, 一看就像那种专门拿钱替人.消灾的凶徒。

崔父只得罪了一个能雇得起这种凶徒的人, 见此人袖子下露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崔父当场跪了下去,哭着哀求道:“壮汉饶命, 小民的确因珍娘惹了官司,可小民已经解决了, 只要侯爷藏好珍娘别让她露脸,我保证不会连累侯爷!”

崔母躲在门帘后偷窥,瞧见这一幕,吓得软倒在地,捂着嘴不敢出声。

蒙面人冷冷地看着崔父:“侯爷没想要你们的狗命,只是派我来查查崔珍为何会惹上官司,进屋说。”

夫妻俩一听,重新燃起了生机,请佛爷似的将蒙面人请了进去。

蒙面人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让夫妻俩跪在他面前解释。

崔母哭道:“我们不是故意的,都怪那绣铺的东家黑心,与珍娘签了文书,说什么如果珍娘弄坏了从铺子里拿的料子,无法准时交货,就要赔偿铺子十倍的本钱,赔不起就要拿自己抵债。这次珍娘拿的料子本钱值三两多,我那小孙女贪玩,偷偷给剪坏了,我们赔不起……

蒙面人冷哼道:“你们赔不起,又不想赔人,索性把女儿卖给侯爷,最后赚一笔?”

崔父、崔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女儿想去绣铺用自己抵债,那不是白便宜了绣铺,他们什么都捞不着了?一家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这也得亏长兴侯府的管事多次找到他们,说侯爷愿意用高价买崔珍,不然别的富商老爷未必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偷偷摸.摸的弄走女儿。

“壮汉,您看顺天府也认为珍娘自己跑了,这事真连累不了侯爷,您帮忙替我们说说话,千万别让侯爷惩罚我们啊。”崔父很会办事,哆哆嗦嗦去取了一个银元宝出来,想塞到蒙面人手里。

蒙面人没接银子,沉默许久,冷声道:“我替侯爷办事,务必要侯爷心安,银子你们收起来,现在就写一张字据,证明是你们甘愿将女儿卖给了侯爷,万一官府搜人搜到侯府,我们侯爷也有证据证明崔珍不是他掳去的。”

这要求合情合理,崔父这就让崔母去磨墨。

崔老太太进过宫,有见识,一心想让儿子读书考取功名,可惜崔父无心进取,读了几年书就不读了,只会认字写字,肚子里没多少墨水。

崔父紧张,第一张字据涂涂改改,蒙面人一把撕了,让他好好再写一张。

崔父这才写了第二张清晰工整的,因为是字据,不能简称侯爷,崔父一笔一划地写出了“长兴侯”三个字,交代清楚了卖女儿的过程。最后夫妻俩分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两个手印。

蒙面人等墨迹变干才收起这张字据,再三交代夫妻俩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们的儿子儿媳妇,这才鬼魅一般离开了。

崔父、崔母算是利用了长兴侯府,自从绣铺的东家去官府告官他们便一直担心长兴侯府会不会来找他们算账,或是将女儿退回来,现在侯爷派人来敲打他们,他们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反而落了下去,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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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崔家出来,赵宴平原路返回了客栈,坐在床上又看了一遍崔父写下的字据。

现在他已经确定崔珍就在长兴侯府了,生死未明,如果直接拿着这字据去长兴侯府要人,长兴侯老老实实交出人也就罢了,万一长兴侯不想交人,编造个崔珍已经自己跑了的借口,阿娇便无可奈何,更有可能让崔珍陷入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私了不安全,官了的话,谁知道顺天府尹与长兴侯有没有什么私交?

这案子明明有诸多蹊跷,顺天府尹却草率定案,要么就是顺天府尹的能力不行,要么就是长兴侯与顺天府尹有私交,派人打了招呼。

涉及到案子,官场上的人脉未必走得通,就算永平侯府能帮他解决,赵宴平也不想再欠谢家一个人情。

阿娇只能想到他,赵宴平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初四一早,天未亮,赵宴平便匆匆离开了南塘镇,等他来到城门前,城门已开。

时候尚早,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开门准备迎客,赵宴平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吃饭,饭后再不耽搁,直奔卢太公的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家风甚严,门房待人也客客气气的,并未因赵宴平一身布衣而嫌弃什么,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来此也是为了一桩案子,门房立即派人去请示卢太公。

卢太公才打完一套五禽戏,擦擦汗正要用饭,听说大理寺新来的那个从九品的小司务来找他,卢太公笑笑,让小厮将人领进来。

这国公府是圣上御赐的宅子,气派非凡,然赵宴平垂眸而行,并未四处张望。

小厮将赵宴平带过来便退下了,厅堂里只有卢太公与他身边的老管事穆叔,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下官拜见大人。”赵宴平恭敬地行礼道。

卢太公一手拿包子咬着吃,一手夹小菜,看赵宴平一眼,他奇怪道:“端午佳节,朝廷给大小官员都放了假,你初到京城不去四处逛逛,跑来找我谈什么案子?”

赵宴平抬眸,神色凛然道:“人命关天,下官不敢耽搁。”

卢太公脸色微变,放下包子,让他说,老管事穆叔也惊讶地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便从他帮故人查找崔珍的线索谈起,完整讲述了这桩案子,最后道:“下官打听过了,长兴侯身在兵部任职,位高权重,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当面与其对质,也担心府尹大人不满小人擅自去查他定下的案子,思来想去,只能贸然前来,请大人替崔珍做主。”

他说话的时候,卢太公看了眼穆叔。

穆叔一脸“恶人有恶报”的痛快表情。

“字据在哪?”卢太公难辨喜怒地道。

赵宴平双手奉上字据。

卢太公展开,从头到尾看过,好奇道:“这字据你怎么诈出来的?”刚刚有些地方赵宴平并没有说太详细。

赵宴平便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摸着胡子,眯着眼睛看他:“半夜擅闯民宅,假冒旁人家奴,你在武安县也是这么办案的?”

赵宴平惭愧道:“以前下官奉命办案,用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这次私自查访,无法当面审问崔家众人,不得已而为之,望大人恕罪。”

卢太公哼道:“下不为例,不过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去南塘镇体察民风,半夜看到有人翻墙,以为是宵小之徒,抓捕时那人逃了,掉了这个出来。”

赵宴平难以察觉地笑了下。

穆叔突然皱眉道:“太公,虽然凭这个可以证明崔珍在长兴侯府,但崔家卖女儿,他买女儿,咱们就是去侯府找人,也定不了他什么罪,那老贼仍然可以继续作恶,祸害那些绣娘。”

赵宴平疑惑地看向穆叔。

穆叔为他解释道:“你以为被祸害的只有崔家姐妹?多了去了,只是绣娘们有的不敢指认他,有的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却被他倒打一耙,又用银子安抚绣娘们的家人,最后不了了之,十几年来只有两家去官府报案,但长兴侯咬定是绣娘们勾引他在先,事后索财不得才恶意报复,那种事,没有人证,官府也判不了他的罪。”

赵宴平奇怪道:“为何都是绣娘?”

卢太公接过话道:“因为当年老长兴侯颇为宠爱一个府里绣娘出身的姨娘,都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老侯夫人被那姨娘活活气死,后来老侯爷寿终正寝,长兴侯折.磨绣娘的毛病便渐渐显露出来。话说回来,这事我可以替你做主,但咱们该以什么理由去侯府搜人?”

卢太公探究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看得出来,卢太公只是在考他。

赵宴平沉声道:“依本朝律例,私藏、包庇罪犯故意隐瞒不报者,罪比犯人减一等。顺天府为崔珍定下欠债私逃的罪名,一旦抓获当仗刑五十,服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当仗刑二十,服牢狱半年。”

卢太公笑了,起身道:“大理寺只能受理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不可擅自接诉讼,便是我想接手此案,也要请皇上定夺,走吧,你随我一道进宫,向圣上禀明案情。”

进宫面圣?

赵宴平愣住了,第一次在卢太公面前失态。

卢太公笑道:“你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连长兴侯都敢查,怎么,一提面圣就怕了?”

赵宴平不怕,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进京半个多月就有了面圣的资格。

“多谢太公。”反应过来,赵宴平朝卢太公行礼道。

卢太公笑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圣上面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莫再提起。”

赵宴平明白。

卢太公去换上官袍,带着一身布衣的赵宴平进宫去了。

难得端午休息,淳庆帝正要去陪后妃们去御花园赏花,听说卢太公来找,淳庆帝暂且移步御书房,待卢太公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沉稳仪表堂堂的布衣男子,淳庆帝好奇道:“老太公,这人是谁?”

卢太公看眼跪着叩首的赵宴平,解释了一番,包括长兴侯私藏崔珍的案子。

长兴侯与那些绣娘们的恩怨,淳庆帝早有耳闻,不过到底是长兴侯欺.凌了那些绣娘,还是绣娘们受了长兴侯权势财富的诱.惑甘愿献身,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长兴侯还是有些才干的,淳庆帝总不能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就罢了他的官。

卢太公以前没有证据,也不曾拿此事来烦淳庆帝,这次证据在手,他一定要为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绣娘们讨个公平。

淳庆帝器重卢太公,就是因为卢太公刚正不阿,如今淳庆帝一不想偏袒长兴侯,二也没理由偏袒,毕竟证据摆在那里,当场便将这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也就是交给了卢太公。

卢太公没有亲自去长兴侯府,而是让赵宴平带人去搜长兴侯府,一旦找到崔珍,连长兴侯一家也要缉拿入狱,等候审判。

长兴侯府根本没有料到大理寺会有这一手,面对大理寺派来的官兵,四十多岁的长兴侯也只能沉着脸与家人站在庭院中,不得妄动。

最后,赵宴平在长兴侯书房的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崔珍,彼时崔珍一身红衣,目光清醒,脖子上有一道掐痕。

趁还没有别的官兵找到这边,赵宴平低声对崔珍道:“是江南水绣的东家托我来找你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替你姐姐报仇吗?”

崔珍想,从姐姐死的那一天她就想杀了长兴侯,可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也知道自己逃不出长兴侯的牢笼,但活着就有希望,所以她宁愿虚与委蛇地配合长兴侯的种种手段,也不愿像姐姐那样,因为受辱便咬舌自尽,死了也要被人冤枉,任意唾骂。

看着赵宴平,崔珍坚定地点头。

赵宴平遂提点道:“那你就咬定你与父母同谋,故意卖身长兴侯,好摆脱绣铺对你的欠债追讨,侯爷也清楚此事,却贪恋你的姿色帮你隐瞒。”

除了崔珍“私逃”是被迫,其他的全是事实,算不得赵宴平构陷长兴侯什么。

崔珍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

☆、095

因为是端午假内, 大理寺抓了人后暂且将长兴侯一家、崔珍及其家人收监,节后再审。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晌午了。

赵宴平跟着卢太公走出了大理寺。

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内城门外, 卢太公一路都没与赵宴平说什么, 要上车了,才回头问道:“忙了一上午,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随我回府,陪我喝两盅?”

顺天府尹定下的案子,赵宴平光靠自己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把人找出来了, 应对之策也胸有成竹, 有勇有谋,卢太公欣赏这样的后生。

赵宴平拱手道:“大人盛情, 下官本不该推辞, 可下官受故人之托帮她找人,如今有了消息, 不好再让她久等。”

卢太公脸色一沉, 哼道:“不去就算了, 以后没有大案休再去扰我清静。”

赵宴平低头赔罪。

卢太公转身上了车, 快要放下帘子, 见赵宴平依然拱手低头站在那儿, 没有丝毫后悔拒绝他的意思, 卢太公笑了笑, 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走出二十余步,赵宴平才直起身子, 步行往京城繁华的主街走去。

端午佳节,来大街上吃玩游逛的百姓更多, 接收到几次异样的注视,赵宴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靴子、衣摆上多了很多泥点灰土。他前日去南塘镇穿的就是这一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土路,形容必然狼狈。

江南水绣近在眼前,赵宴平临时转身,先回了狮子巷。

“官爷总算回来了,案子查的如何?”郭兴前来开门,见到主子,急切地问道,“昨傍晚三爷还来找过您,我只说您出门了,可能今晚才回。”

赵宴平点头,吩咐他道:“去提桶水放到我房里。”

郭兴上下打量一眼官爷,麻溜去办事。

天气热,赵宴平用凉水擦了一遍身子,换上一件半旧的常服,随便用了两口饭,喝了半壶茶水,这就又出门了。

官爷走得急,像是还有大事要做,郭兴虽然装了一肚子问题,却什么也没敢问。

江南水绣,阿娇今日的生意极好,都晌午了,还有郊外赶来的姑娘们抓紧时间逛着喜欢的铺子,并不着急去吃饭。

江娘子与夏竹招待客人,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拨弄算盘,不用算账时,阿娇频频看向铺子门前,既担心崔珍,也牵挂赵宴平。赵宴平在武安县一带颇有威望,那些混混们都怕他,可这里是京城,放眼看去,大概就阿娇会怕一怕他,万一赵宴平直接找到了拐子窝里,单枪匹马被人围攻,打出个好歹……

担心又后悔麻烦他,阿娇简直度日如年。

“哎,赵爷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那后屋屋顶的瓦都该掉光了,要用的东西都提前备好了,赵爷快去忙吧,屋顶高,您小心点,别从梯子上摔下来。”

江娘子在陪一对儿母女俩看绢花,门口一暗,瞧见赵宴平来了,江娘子心思一动,临时编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不然铺子里这么多女客,赵爷一个大老爷们直接去了后院,容易叫人胡乱猜测。

赵宴平心领神会,点点头,在几个姑娘的偷窥下径直朝账房那边走去。

阿娇已经听见了,笑容大方地给他开了这边的门,吩咐夏竹:“我去给给赵爷带路,这边你先看着。”

夏竹便过来接替了阿娇的位置。

阿娇带赵宴平来了后面的走廊,见他神色冷峻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娇忍不住先停下脚步,焦急地问道:“是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赵宴平看向里面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厅里说,也不必让丫鬟们在场。”

阿娇更加不安。

春竹在厢房看着小孟昭午睡,冬竹去后院歇晌了,秋竹留在前院以防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娇让她端茶,茶水上来,阿娇安排秋竹去走廊门口守着,那个位置,既能防止有人从铺子那边不打招呼闯进来,又能瞧见厅里的阿娇、赵宴平,避免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同时还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你考虑的倒是周全。”赵宴平看眼背对他们站着的秋竹,朝阿娇道。

阿娇哪有心情说那个,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杏眸里充满了担忧。

赵宴平想,幸好他找到了人,没有辜负她的托付,不然她该失望了。

放低声音,赵宴平讲述了崔珍的案子。

阿娇听着很是揪心:“崔珍被长兴侯关了五晚,可有……”

赵宴平明白她的意思,道:“人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很冷静,定也是想开了。”

崔珍想开了,可阿娇替她难受,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心灵手巧长得美,如果没有遇到这种事,定能嫁个好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就因为爹娘贪财,伙同儿媳妇亲手将女儿送进了狼窝,让小姑娘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仅仅是崔珍,还有崔瑾,还有不知多少个受了欺凌却不敢声张的绣娘们。

“等大理寺审完案,是不是可以放崔珍出来了?”难过之后,阿娇开始盘算着如何安慰崔珍了。

赵宴平刚刚只给她讲了崔珍的下落,此时才强调道:“本朝律例容许父母卖女,纵使崔珍不愿,长兴侯买她也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只有你坚持追究崔珍的欠债私逃之罪,大理寺才能以长兴侯窝藏犯人隐瞒不报定他的罪,否则你最多接崔珍出来,惩罚不了长兴侯。”

阿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撤销对崔珍的状子,大理寺便对长兴侯没办法了?”

赵宴平颔首。

阿娇攥紧帕子:“那,我若坚持告官,崔珍会怎样?”

赵宴平道:“仗刑五十,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仗刑二十,牢狱半年。不过你放心,现任刑部尚书是卢太公的学生,他会提醒衙役暗中关照崔珍,保证那五十板子不会伤及崔珍的性命。”

阿娇仍是不甘心:“对长兴侯的惩罚也太轻了,他一个大男人,二十板子算什么,关半年就出来,以后岂不是可以继续祸害女子?”

她黛眉紧蹙,痛恨恶人的模样也透着几分可爱,赵宴平一边看着她一边道:“没那么简单,他若是普通百姓,定刑便是如此了,可他是官员,官员触犯律例,除了该受的律例惩罚,或罢官或贬官或停官待复,还要看圣上如何裁决。圣上器重他,可能教训两句就是,圣上若早对他有了芥蒂,罢官除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阿娇听了,心里舒服很多,她在京城这么久,经常听百姓们夸赞当今圣上是明君,姑父山匪出身,圣上也照样赏识姑父带兵的本事,不曾追究姑父以前的旧事,阿娇就觉得,这次圣上也绝不会轻飘飘地放过长兴侯。

“对了,您说您随卢太公进宫面圣,那您见过圣上了?”阿娇悄悄地问赵宴平:“您看清圣上长什么样了吗?”那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普通老百姓哪有不想瞧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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