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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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诗织冷笑:“新找了个美国医生,倒是有点本事,用了新药后,大哥居然能起床了。可刚能起床,太太就忙着张罗他的婚事,想抱孙子想疯了。我也只好和你说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确实对容家两个女孩特别热情。容芳林是嫡长女,自从满了十六岁后,各路打听和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容定坤对这长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桥本家长子病弱,次子愚钝,容定坤就算有意联姻也肯定舍不得长女。不那么值钱的容芳桦倒是有些危险了。

容嘉上想到这里,心情烦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桥本诗织又唤住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和杜小姐,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容嘉上反问,“你要是问婚约,合同都签了,自然是要正经结婚的。”

“你喜欢她吗?”桥本诗织追问。

容嘉上不答,只是轻轻地哂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去,只摆了摆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田中太太带着容家女眷们在花园里赏菊,阵阵说笑声传来。桥本诗织望着远处杜兰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随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容嘉上和容定坤单独坐一辆车,把桥本诗织对他的话说给了容定坤听。

“等他们家大儿子死?”容定坤不以为然,“你没听桥本说的。医生说活不过十五岁,可也一直活到今天了。现在说活不过新年,没准又还能苟延残喘地再活十年。等人死好比等天下雨,雨能一等就来,还何必挖井?”

“爹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出手?”容嘉上面无表情地问。

容定坤没回答。

“那个金麒麟,孟绪安要得很急吗?”容嘉上问,“可是限定了时间?”

容定坤不想谈起孟家的事,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容嘉上也不追问,道:“既然买不到,那就只剩两个法子:不是偷,就是抢了。”

容定坤冷哼医生:“今天你也看到了,桥本家密室复杂不说,家里也有私人警卫,还装了军用防盗警报。怎么偷?怎么抢?”

容嘉上没回应。他其实也不在乎金麒麟的事。有把柄落在孟绪安手中的人是容定坤不是他。而容定坤多半罪有应得。所以这事还是留给他去操心好了。

车窗外,黄灿灿的夕阳晒得半条马路如镀金一般明亮,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放学的女学生们穿着整齐的衣裙,挎着书包,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果子,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而去。她们青春而恣意,没有一点苦恼,真是令人羡慕。

回到家中,容嘉上疲惫地脱下大衣,解开领带。

对面的窗户竟然打开了,风吹得窗帘飘动,里面人影晃动。

容嘉上怔了一下,难以置信,浑身血液轰地燃烧了起来,顾不得领带还挂在脖子上,拉开门冲了出去。

“你怎么——”

话语戛然而止。正在收拾屋子的老妈子惊讶地转过身来。

“大少爷?”

容嘉上脸上狂热的表情冷凝住:“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妈子紧张道:“今日天气好,管事让我们把客房里的窗帘都洗了。这日头落山了,才把窗帘收回来挂上呢。大少爷是有什么吩咐?”

容嘉上摆了摆手,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间,转身而去。

冯世真她……是不会再回来了的。

冯世真这几日在家里过得倒是十分惬意。她每日里不过帮冯太太做家务,闲了就在房顶上晒着太阳看书,偶尔约了同学喝茶看电影,日子仿佛回到了家中还没有遭灾、自己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这日冯世勋值夜班,冯太太做了一大锅笋子烧肉,让冯世真提了一盒给儿子送去。

冯世真送完了饭,从医院出来,正准备搭乘公交车回家去,突然一辆漂亮的白色福特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她面前,惊得冯世真倒退了两步。

车窗摇下,从驾驶座里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来。艳丽女郎身穿貂皮,丝巾裹着俏丽的卷发,大墨镜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脸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齿红唇,笑得意洋洋。这幅打扮,洋气得好似从好莱坞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见了的肖宝丽。

冯世真噗哧笑起来:“肖大明星好时髦的派头呀!这是要去哪里?”

“去片场补拍几个镜头。”肖宝丽摘下了墨镜,笑嘻嘻地朝冯世真挤眼睛,“这几天正想着要找你出来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我的新车怎么样?是七爷送我的生日礼物!”

“好气派的车!”冯世真赞道。

“上车!”肖宝丽招手,“我带你去片场玩,拍完了戏我请你去吃湘菜。”

冯世真横竖无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宝丽的车。

肖宝丽本人生得娇小秀气,开起车来却横冲直撞。冯世真坐在副座,见她一路风驰电掣,不停地按喇叭轰行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吓着你了?”肖宝丽侧头朝她笑,耳坠上的火油钻好似一百瓦的灯泡闪耀,。

这么浓的妆,也看不出肖宝丽真实的气色如何,只觉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里,大眼红唇,愈发显得纤弱娇小。

“拍戏很累吗?”冯世真问,“我看报纸上把你称呼为中国电影的明日之星,说你之前拍的那个《牡丹之春》很有好莱坞新派电影的风范呢。”

肖宝丽嗤笑着转着方向盘,“导演是个美国留学回来的才子罢了。我这样土生土长的丫头,哪里知道什么好莱坞呀。”

“报纸上说你可是留学美国的才女呢。”

“公司给我弄的噱头罢了。”肖宝丽不屑地耸肩,“觉得给我一个清白的背景,比卖我家道中落、做舞女还债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观众的好感。所以我不仅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还得努力维持我这个新的假身份,不能让人识破了。活来活去,都是顶着一张假皮过活……说起来,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容家了。”

冯世真点头,说:“七爷觉得接下来我再呆在容家会不大安全,就将我撤出来了。横竖后面的事,不用留在容家也能做。”

“容嘉上果真上钩了?”肖宝丽把车速减了下来,朝冯世真挤眉弄眼,“这种风流潇洒的富家公子却冷不丁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给拿下了的桥段,真是电影里都少见,却是在自己身边发生了。我是戏如人生,你才是人生如戏。”

“普通人过日子,那么戏剧化做什么?”冯世真嗤笑,“不折腾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做累。”

“说的也是。”肖宝丽轻叹一声,“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容定坤不是个东西,可是容嘉上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你们俩要是没有世仇,在一起也挺好的。”

冯世真道:“要是没有仇,我和他压根儿就不会认识。”

“说的也是。”肖宝丽转着方向盘,把车开进了一条巷子,进了大门。#####

八十六

一个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制片厂员工一个箭步走到车窗边,热情地近乎夸张地嚷了起来:“哎哟,我的丽儿姐,我的祖宗老佛爷,您可终于来了!里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导还发了火。”

“他就是炮仗变出来的,不发火倒是奇了。”肖宝丽一脸淡定地下了车,又道,“这位是我好朋友冯小姐,跟着我过来玩的,你让人招呼好。”

说罢,她拨了拨耳侧的卷发,姿态婀娜地朝里走去,就像战争女神奔赴战场一般。冯世真拎着手袋,跟在她身后,倒是像个小助理似的。

制片厂租用了愚园路上一处英式风格的洋楼,剧组的员工们闹哄哄地挤满了屋子。这里到处牵着电线,屋里的客厅里架着雪亮的射灯,照在昂贵的红木羊皮沙发上。

一个披着狐裘、妆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见肖宝丽来了,一声冷笑,尖声道:“你何不再来晚一点,咱们干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场戏好了。”

这个女明星冯世真也认识,姓林,却并不怎么红,年纪也不小了。

肖宝丽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宽容又藐视的轻笑,径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个傻子冲自己胡闹一般不以为意。

林小姐好没面子,朝旁边一个秃头的男子抱怨:“导演,你看她。明明迟到了让大伙儿等,可架子比谁都大。不过只演了一部电影,就把自己真当大明星了。”

肖宝丽虽然只演了一部电影,却是一炮而红,且靠山强硬,导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来就是临时安排补拍,谁调时间都不容易。人能来了就好。”

林小姐讨了个没趣,气得起身去窗边猛抽烟。

有人来请冯世真去一旁,给她找了一张椅子。冯世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个最近当红的英俊小生,穿着摩登的白西装,脸上还抹了粉。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来,拿还夹着烟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肖宝丽才换了一身女学生的装束出来。她脸上洗尽了铅华,直发垂耳,一双大眼明眸善睐,清丽得好似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愈发衬得浓妆艳抹的林小姐如同一个不甘年华老去的黄脸婆。

导演摸着光头,一脸垂爱之色,吩咐开始拍摄。林小姐被制片人哄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摁灭了烟,走到了灯光下。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拍电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灯从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致考究的布景,灯光下的人说着别人写好的对白,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若说假,可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眼睛里也写满了爱和恨。若说真,这一切却都是虚构的。

等到灯光熄灭,他们分开,各自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里。

在这里,没有绚丽的流光,没有英俊的少年,没有炽烈的爱。她还是个平凡的女人,依旧要为生活奔波,为五斗米而折腰,碌碌而坚强地活着。

她将会继续自己本来的路,离开这个光芒绚烂、浮华喧闹的城市,在另外一个城市过是平静的生活。

也许她会再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子,他们也能在月色下随着乐曲跳舞。她或许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和他提起自己这段隐秘的过往。他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样不凡的经历。

而容嘉上的结局会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绪安的安排,容家将会分崩离析。也许容嘉上反而有机会挣脱家族的束缚,实现他翱翔蓝天的梦。他并不是个重物质的人,他应该会喜欢那样自由的生活。

他会有美丽的太太和聪明的孩子。他或许会怀念她,后续会很她,或许干脆遗忘了她。但是不论如何,他的人生必然会比她过得精彩许多。

演戏的时候一片欢腾喧闹,落幕的时候却总是这么冷清。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戏中无法自拔,怕的只是别人都出戏了,却只有你还走不出来。

拍戏其实也很枯燥,一场戏几句台词,翻来覆去地拍。冯世真看了一阵,觉得无聊,轻轻起身朝摄影棚一角的小门走去。

手还未放在门把上,门突然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股寒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青年高挑笔挺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冯世真的全部视线。

冯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当面一刀捅进了胸膛,整个人霎时僵住,皮肤上绽开一阵寒意。而心,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火热地跳动着,热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带着羊皮手套的手还抓着门把,微微低头注视着冯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也紧张得要死。

冯世真回过了神,深呼吸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容定坤的声音从容嘉上身后传来。

容嘉上也活了过来,清了清喉咙,说:“好巧,竟然碰见冯先生了。”

冯世真让开了几步,让容家父子先进了门。

容定坤衣冠楚楚,进门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冯世真身上一扫,朝她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冯小姐。”

冯世真欠身,说:“我同肖宝丽是朋友,她请我过来玩的。容老板您这是……”

“哦,投资拍了一部戏,今日有空,过来看看。”

容定坤还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温和的作派,对着家里的前家庭教师都有三分和气,好一副礼贤下士的作派。

过去三个多月里,冯世真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但是每次见面,冯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容定坤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觉得也许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冯世真。也许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散发出了强大抵御之意。

而如今冯世真已经离开了容家,威胁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对冯世真,更多的是漠视。他毫不在乎一个退出了舞台的小龙套。反正美丽的女孩那么多,儿子总会爱上别的面孔,谁耐烦记住一个平凡的过客?

电影公司的人迎了过来。容定坤不再多看冯世真一眼,被人簇拥而去。容嘉上却没动,手扶着门把,看着冯世真。

他面无表情,唯有滑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紧张。

冯世真也没有做好同他对峙的准备,低下了头,道:“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着冯世真,低声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不远处的聚光灯下,拍摄已经停止了。导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妩媚地凑了过去。肖宝丽披着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冯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

冯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对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劳烦让一下。”

容嘉上让开了。冯世真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转阴,风中夹着零星的雨滴。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大步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声。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苦笑着,继而加快了脚步。

路口等客的黄包车看到冯世真招手,立刻跑了过来。

冯世真站在路边哆嗦着,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搭在了肩上。容嘉上双臂环绕,把她裹进了大衣里。

风似乎停了下来,私下一片寂静。

容嘉上沉默地拥着冯世真,站在落叶萧索的街边。

“我很想你。”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前方,视线却没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冲,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难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缩越紧,眼看着车夫拉着车逐渐跑近,心里盼望着时间能拉长,最好能停下来,让他能多抱一会儿。

冯世真声音极轻,却透过寒风清晰地传进了容嘉上的耳中。

“闻春里,是你爹派人烧的,对吗?”

一句话,就将先前还站在岸边的容嘉上一手推进了冰冷彻骨的水中。

车夫跑近了,看着相拥的两人,有些尴尬。上海风气开化,年轻情侣在路上拉手拥抱也常见,可这一对明显气氛有些不对。他正摸不准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两块大洋丢给了他。车夫识趣,抓着钱,又拉着车跑走了。

容嘉上深呼吸,将冯世真转了过来。冯世真面色青白,双眼黑憧憧的,像照不进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气。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费了好大劲才重新跳动起来,却像压了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了定神,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好。”冯世真平静地答应了。

容嘉上紧紧咬牙,带着冯世真走到自己车边,把她送上了副驾驶座。

公共租界里的奥地利咖啡馆,容嘉上同冯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外面天气阴霾,寒风呼啸,屋内却暖融融的,弥漫着咖啡苦涩而馥郁的特殊香气。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和一客总汇三文治。容嘉上把盘子朝冯世真那儿推了一下,轻声说:“你应该还还没有用午饭,多少吃一点吧。”

冯世真低头拿着小银勺搅拌着咖啡,面容沉静。

容嘉上的目光随着她白皙的手指转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冯世真说:“我哥告诉我的。他知道怎么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是听二姨太太说的。他并不想计较庶母出卖的事,横竖这事本就是容家的罪。

“所以,”冯世真抬头看了容嘉上一眼,“是真的了?”

容嘉上没有喝咖啡,可口中依旧泛着苦涩。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喉中像堵着棉花似的,说:“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这几天,我不论睁眼闭眼,都在想着你们家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才好。怕你恨我,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你或许不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冯世真说,“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容嘉上无奈地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世真。本来,想要得到你,就已经够难的了。我真的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冯世真终于直视他,笑得苍凉,“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然后才知道了这事,我会怎么反弹?你说喜欢我,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

“想过。”容嘉上苦笑着:“可似乎不论知道不知道,我们都不能在一起。瞒着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撑着额头,拇指用力地摁着太阳穴。

冯世真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维护你爹下去?”#####

八十七

“他?”容嘉上冷笑,“才不!他作恶多端,总会有报应的。我享受了他作恶所得的好处,我也会受到连带的惩罚。老天爷是公平的,我从来没想着替我爹辩护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影响到了我和你。但是现在看来,说这些都已经迟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冯世真哑声说,“我只是……我没有办法了。嘉上,你见过家父,见过闻春里的断壁残垣。家父万幸没有死,但是街坊邻居里却因这场大火,多少家破人亡。有这事横在我们之间,如鲠在喉,我们怎么在一起?”

容嘉上坐在对面,面容戚哀而平静,就像一个聆听宣判的罪人。

冯世真望着他,目光描绘着他俊秀的眉目,犬类一般清澈的眼,还有那张她痴迷地吻过的温润的唇。她心里难受极了,想用力捶胸顿足,想把胸膛打开一个洞,好让那颗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够痛快地跳动几下。

“你的情谊,让我很感动。”冯世真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活了这么大,你是第一个这么真心对我的男人,也许再也没有后来人了。谁不想过简单平静、亲亲爱爱的生活?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一个劲给我们两个添堵。所以,放弃吧,嘉上。有康庄大道不走,何必勉强光着脚踩荆棘路?”

“你在这事上到是轻言放弃的那一方。”容嘉上哂笑着,“可这种事是没法说停止就停止的。我不甘心,我喜欢你,发了疯似的,被你下了咒似的。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个法子化解仇恨。”

火热的表白烙铁一样烫在冯世真心口,烫得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化解仇恨自然是有法子。”冯世真努力维持着冷静,“让你爹登报道歉,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去警局自首,赔偿受害者。他能做到,我可以把和你们家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俩能重新开始。问题是,他做得到吗?”

容嘉上沉默了。

冯世真注视着他,慢慢笑了。

“嘉上,就如同那天你同我说你要退婚时一样,你的想法是正直而美好的,但是你没有能力做到。因为你只是容家的大少爷,而不是老爷。因为你和容家的利益是一体的,还不至于为了爱情而自残。”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容嘉上轻声问,“一个只会说大话,懦弱无能的男人?”

冯世真垂下眼,避开了男人充满悲怆的目光,“你只是还年轻稚嫩罢了。有些话,你说早了十年而已。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

冯世真要起身。容嘉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还是那句话!给我一点时间!”他急切地望着她,“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就绝对不会食言。”

冯世真却并不怎么相信容嘉上的话。一只刚刚成年的狼,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挑战已掌管狼群数十年的头狼。但是冯世真的任务,就是要利用所有的手段,唆使年轻的狼去挑战,去厮杀,盼着他们两败俱伤。

“我也还是那句话。”冯世真说,“我从来不会刻意去等。况且,闻春里这事和我们俩的事还有所不同。我自己会找到法子复仇!”

“世真,你别乱来!”容嘉上肃然道,“你不理解我爹。他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

“我也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冯世真冷冷地挣脱了容嘉上的手,扬长而去。

容嘉上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许久,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飞过,又被他一一击毙。

冯世真说他没有能力,其实容嘉上觉得自己如果能狠下心,并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是他终究姓容,保全容家的念头是深深刻在他的潜意识里的。容定坤再不堪,也终究是他爹,他也总是要替他善后。

他反复犹豫,只因为想找一个两全法,既能让冯世真放下仇恨,又能不伤害容家。情和义,他都想兼得。

想到此,容嘉上不仅自嘲地笑起来。

自己真是够天真,够贪婪的。生死之仇,又能有什么解决的两全法呢?

所以难怪冯世真从来不信他。

和容嘉上不欢而散后,冯世真在家里一连两日都有些没精神。

说是要报复,其实报复早就已经开始了。她在容家的时候,出入容定坤的小书房就和回自己房间已经自如。小书房里的那些上锁的柜子也在她的耐心下撬得七七八八,有用的没用的资料全都偷了一遍。

孟绪安做事自有安排,拿着情报按兵不多,想必是准备对容家来个一击致命。如今政局也有些为妙,北伐打了那么久,看样子整个年底都不会消停。容家的军火卖得如火如荼,靠这场仗就可以吃一个肥年。孟绪安怎么会放任容家继续发财?冯世真估计他年底之前就应该会有动作。

深秋阴雨缠绵,冯世真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望着窗外雨打落叶,她总忍不住想起容嘉上,想起那日在咖啡店里,他拉着自己苦苦哀求的样子,心就一阵发闷地难受。

其实冯世真已经越发分不清自己对着容嘉上时的表现究竟是真事假了。那些怂恿,那些刺激,是真的;那些坦然的恋慕,那些难舍的纠缠,也是真的。不知道是她自己入戏太深,还是她已经把戏过成了人生。

想想也残忍。容嘉上不过才二十岁。她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地在大学里念书,平日里呼朋唤友,等高赏景色,和同学们高谈阔论,斗牌解题,或听师兄们针砭时针,活得十分恣意。容嘉上又是豪门富家子,如果不是摊上那么一个爹,又被她从中这么一搅和,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潇洒。

如今容嘉上被拘在容家商会里,成天庸庸碌碌地算计着生意,偏偏生意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南边卖大烟,北边贩军火,闲暇时还得本前跑后地替他那不靠谱的爹收拾烂摊子。喜欢上一个女人,这女人也不怀好意,只是吊着他,将来也不会回报他同样的感情……

冯世真想到这里,深深叹息,蜷缩在椅子里,抱着双膝。

那是个热爱着蓝天,憧憬着飞翔的少年呢。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镣铐捆住了翅膀,一路往深渊里拖去。她非但不去解救他,还帮着踹上几脚。

可是他不知道,他还对她满怀愧疚,眼神是那么澄净而哀痛。

这真是一条美丽而多情的鱼,被鱼钩划得鲜血淋漓,却还痴痴地望着垂钓的人。冯世真中了咒,被他拖着一步步走下了水。

爱如湖水蔓延,几乎将冯世真溺毙。

“世真!”冯世勋大声唤着走进了屋。

天色已暗,冯世真的房间却没有开灯,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窗前,茫然回神望过来。

“怎么了?”冯世勋察觉不对劲,拉亮了灯,“一个人发什么呆?”

冯世真笑道:“不一个人发呆,难道要和一群人在一起时发呆才合适?”

“你就会巧辩。”冯世勋揉了揉妹子的头,回头朝门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冯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冯先生正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冯世勋轻轻把门关上,将手里的一摞报纸递给了冯世真。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冯世真这两天都懒洋洋地没出门,自然看报纸。她随手抽了一张摊开,只见第二版的头条用醒目的黑粗字体印着:“容定坤收购不成放火烧街,闻春里火后贱价转手”。

冯世真呼地站了起来,放在膝头的报纸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今天的报纸上全都在说这个事。”冯世勋把其他的报纸捡起来,一一指给冯世真看,“《申报》《晶报》《新闻报》,别说一堆小报,连《字林西报》上都给了个英文头条。世真,你看这会是谁做的?”

冯世真张口结舌。

她之前和冯世勋考虑过就算不能让容定坤认罪,至少也要揭露闻春里的事,为此私下联系过几家报社。冯世真手里有调查报告,未必不能就此写几篇新闻出来。可是对方一听说针对的是容定坤,便急忙推拒,最后竟然没有一家敢接的。

冯世勋受挫后,也熄了通过媒体来声讨容定坤的心,转而琢磨其他途径。却没想到,今日全上海的报纸突然发声,竟然将这个事揭露了出来。

“你看新闻内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知道内幕的人给提供了情报!”冯世勋激动地说,“你平时接触容家人比较多,你看会是谁?”

冯世真也在努力思索。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孟绪安。可是又否定了。孟绪安做任何事都是有明确目的,要求一个稳妥的好处的。公布闻春里的事,可以抹黑容定坤,让容家股票跌一番。但是孟绪安要这么做,肯定会配合着其他行动一起来,力求一鼓作气将容定坤干掉。而如果他发动全面总攻,不会不通知自己。况且现在时间尚早,时机不对。

不是孟绪安,那容定坤的仇家可就太多了。比如杨秀成,才被容定坤戴了绿帽子,又在公司里失了宠,走不得,留不稳,肯定把容定坤恨了个透。烧闻春里的事杨秀成也有参与,他偷偷爆料,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些新闻里也都提到了“容定坤心腹杨某”的字样,直言他出谋划策,才让闻春里街坊有此一祸。如果真是杨秀成泄密,何必这么直观地把自己也供出去?

再说,冯世真觉得杨秀成此人心机沉沉又内敛,就算要报仇,也不会用这个看似热闹,实则并不会造成很大伤害的方法。

那不是孟绪安,又不是杨秀成,还会是谁?#####

八十八

冯世勋翻着报纸道:“不知道容定坤会有什么反应。是硬撑着否认,还是咬牙认下来……”

冯世真脑子里闪过一簇火花。

难道……

“想到什么了?”冯世勋看她神色不对。

冯世真慌忙摇头,心噗噗狂跳。

容嘉上问她如何化解仇恨。她说让容家登报认错,自首,倍偿受害者。

两日后,揭露闻春里惨案的新闻就铺天盖地而来。

是他吗?

冯世真手掌按着胸口,缓缓坐下。

他真的开始动手了?她的刺激和怂恿奏效了?

“世真,你想到什么了?”冯世勋不安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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