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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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诗织温柔的目光落在容嘉上脸是,指着身边一个瘦小的女孩,笑道:“嘉上,你还认得她吗?”
容嘉上看了看那个羞涩的小女孩,“是你妹子画意吧?”
“就是她!”桥本诗织笑盈盈道,“她如今叫玲奈了。她昨日听人说中西女塾招生,十分心动,也想明年来考。我说她功课笛子太差,肯定考不上。冯小姐,你是老师,最权威,你帮我劝劝她。”
冯世真笑眯眯道:“令妹愿意尝试是好事呀。反正她年纪小,明年春试考不中,还有秋试呢。”
桥本玲奈害羞地往桥本诗织身后缩,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已出落得俊朗高大的容嘉上身上瞟。容嘉上察觉到了,便朝她善意一笑。桥本玲奈的脸腾地烧得通红,旁边几个也在打量容嘉上的女孩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
桥本诗织倒是笑嘻嘻地拍了拍妹子的头,说:“当初在重庆的时候,你不是最敬佩嘉上哥哥的功课好,要向他学习的吗?这位冯小姐就是嘉上哥哥的老师,功课比他还要好。我们让父亲把她请来给你做老师,明年送你考中西女塾好不好?”
桥本姐妹俩早年在长春上的是日侨学校,后来到了重庆,只在一所艺术专科学校里借读,歌舞绘画学了一手,可正经功课却是一塌糊涂。要是论学识,别说桥本玲奈,就是已经中学毕业的桥本诗织,也考不上中西女塾的。
桥本诗织又认真地对冯世真说:“冯小姐,我家还有三个妹妹都十二三岁,不想读日侨学校,想考教会女校。冯小姐可否能考虑去我们家教书?”
“诗织你可真坏。”容芳林笑道,“哪里有当着东家的面就劝伙计跳槽的?”
桥本诗织笑嘻嘻道:“你和芳桦绝对能考上的,到时候冯小姐不就无用武之地了?那到我家来不正合适。冯小姐,我家也大方,薪资绝对不比容家开得少!”
冯世真如今众目所睹,不紧不慢地含笑道:“桥本小姐一番盛情,我要回绝,那就太过失礼了。只是人各有志,我本来也打算教出了芳林她们后就不再做家庭教师的。您的邀请,我恐怕只有婉拒了。”
“做家庭教师不好么?”一个同样眼红冯世真和容嘉上走得近的女孩冒失地开口,“我觉得这活儿清闲,薪金高,起居条件又好。更别说还能在主人家的舞会上穿漂亮裙子,和少爷们跳个舞。没准结识个什么不挑剔的公子哥儿,就嫁入豪门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露骨,太没水准,连桥本诗织都瞧不起。她当即拉着妹妹离这个女孩远了两步。
冯世真依旧笑得温文有礼,说:“这位小姐真可爱,觉得能穿漂亮裙子,和公子哥儿跳舞就是好日子了。”
这样就算好日子,那十里红场里的舞女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觉得这日子好,那何不如去做舞女?
那个女孩还没有蠢到底,听出了冯世真在巧妙地骂她。她脑子并不聪明,一招使完就没有后招了,只得转头朝开第一枪的桥本诗织求助:“诗织,这么好的老师,你可别错过了。”
桥本诗织不是那种被人当面拒绝了就生气冷脸的小女孩。她反而娇滴滴地嗔了一下,道:“芳桦总说冯小姐颇有傲骨,不畏权贵,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冯小姐不会是嫌弃我们是日本人吧?莫非冯小姐也是那些所谓的‘进步青年’,对我们日本商人有偏见?”
语气虽然可爱,问的话却是有些刁钻了。
冯世真却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浅笑,道:“有教无类。不论桥本小姐是日本人,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南洋奴工,我也都一视同仁呀。”
拿桥本诗织同贩夫走卒和南洋奴工类比,冯世真这一巴掌回击得又狠又响亮,而且也没有反驳桥本诗织的“嫌弃”和“偏见”。桥本诗织的脸色一时难看至极,旁边看笑话的女孩子们都不禁屏气噤声。
桥本诗织让冯世真来桥本家教书也不过随口一说,还看不上冯世真呢,挑衅也不过看不顺眼这女人分明身份低微,还缠着容嘉上罢了。没想这个冯世真果真如容芳桦所说,很是有几分刁蛮厉害,居然毫不遮掩地顶撞了回来。
桥本诗织知道自己毕竟身份高人一等,此刻如果装弱扮委屈,反而更丢脸,于是准备狠狠反击回去。可她刚提起一口气,还未开口,容嘉上的声音就慢悠悠地传来。
“等等,诗织,你不是和冯小姐商量好了,专程帮她抬杠,好让我们家给她涨工钱的吧?”
这话一出,桥本诗织好似被敲了个闷头棍,回不过神来。但是容芳林机灵,第一个意会,暗中拽了容芳桦一把,率先笑了起来。
“大哥,哪里有你这样胡猜的,一下把诗织和冯先生都冤枉了!”
其余几个女孩纷纷回神,跟着干笑附和。桥本玲奈一脸茫然,桥本诗织又怒又窘迫,勉强扯了一个笑,却有七分狰狞。
冯世真朝容嘉上道:“放心,大少爷,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我昨日就已经和太太提过辞职的事,太太也同意了。”
容嘉上脸上的浅笑凝固在了唇角,盯住了她,说:“我们容家可没有年底辞人的规矩。冯先生只管安心过年。”
“是我自己要辞,和容家无关。”冯世真迎着容嘉上灼热尖锐的目光,说,“我本来就是被聘来辅导容家两位小姐考学的。今天考试结束,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自然也该走了。”
“怎么这么急?”容芳林不舍道,“年前也不好再找新工作呀。”
冯世真朝她安抚一笑,“过去一年我都为了生计奔波,连家都很少回。我正想用年前这阵子空闲好生陪伴孝顺一下父母。”
拿出孝来,旁人都不好再说什么。想到冯世真去意已决,桥本诗织紧绷的脸色都稍微松了一些。
容嘉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阴郁地注视了冯世真片刻,最后说:“这事晚些再说。先去用午饭吧。你们下午还有考试。”
容嘉上带着一群女孩子去路口一家咖啡厅用了一顿便餐,又把她们送回学校去考试。经历过先前一番交手,女孩子们都意识到冯世真到底年长她们数岁,是个厉害角色,轻易招惹不得,也不屑和一个清贫的女教师过不去。于是一顿饭吃得平平顺顺。
等回到了学校,容芳桦的紧张症又犯了。冯世真拉着她去一边,耐心地哄着她,帮她放松。
容嘉上远远望着冯世真,温柔一笑,随即想起她先前提到辞职的事,眼神猛地沉下来,透着阴鸷。
“你这一年来,变化挺大的。”桥本诗织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朝远处的冯世真扫了一眼,“这样清寒的女老师,以前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所艺术学校里有好几个,也没见你多看她们两眼。”
容嘉上收敛了情绪,淡淡道:“我一向护短,只要她还在我们容家做一天事,我自然就要护着她一天。”
“护短?”桥本诗织苦笑,“新不如旧。她那样折辱我,你还帮着她。”
“是你挑衅在前。”容嘉上冷静道,“既然起了头,就要担当到底。别有胆子开头,扛不住的时候却怪别人不帮你。”
“你——”桥本诗织气绝,“嘉上,上海把你变坏了!”
容嘉上啼笑皆非:“你倒是帮我找了一个堕落的好借口。”
桥本诗织嘴唇颤抖着,双目濡湿,凄凉地别过脸,道:“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冷酷绝情。”
容嘉上无奈叹道:“诗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七十六
桥本诗织在内心呐喊,却没勇气说出口。冯世真不过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只不过是桥本诗织用来练手的对象。她真正要对付的,是容嘉上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杜兰馨。
“只怪我们重逢得太晚了。”桥本诗织哽咽道,“若是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个时辰,也许我们现在的处境都会不一样吧。”
“我不这么认为。”容嘉上平静地说,“自我们分开后,时间一直在走。诗儿,我很抱歉,我并没有留在原地。我已经走出很远了。”
桥本诗织终于落下泪来。
容嘉上掏出手帕递过去,转了身。
桥本诗织哭了片刻,抹了泪,忽然低声说:“我今天看了报纸,你们家在找一个遗失的古董金麒麟?”
容嘉上望向远方的眼神一闪,语气平和地说:“是呀。”
桥本诗织把玩着和服的腰带绳子,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果我说,我知道这个金麒麟的下落呢?”
容嘉上回头望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急切,“你知道?在哪里?”
桥本诗织伸出白生生的食指摇了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告诉呢?”
容嘉上镇定下来,道:“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我是真知道!”桥本诗织以为他不信,急着强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但是我见过一个金麒麟,同你们家要找的那个极像!真的!”
“那你见到的那金麒麟在哪里?”容嘉上终于来了兴趣,“我想看一眼,确定是不是我家正在找的那个。”
桥本诗织望了一眼远处冯世真绰约优美的身影,咬了咬牙,道:“家父酷爱古玩,家中就收藏有一个据说是战国年代的金麒麟。就冲着家父的鉴赏力和对那玩意儿的珍爱的程度,想来不会是个西贝货。至于是不是你找的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还真是凑巧了。”容嘉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桥本诗织,若有所思。
“确实是巧合。”桥本诗织说,“令尊同家父是认识的,你可以上门拜访。若能讨得家父欢心,投其所好,他未尝不肯取出那些宝贝和你一同品鉴把玩。到时候,你自己可以仔细看。”
容嘉上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那还需要你在令尊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桥本诗织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红润,却是明媚大方地一笑:“嘉上,以你我俩的情谊,还谈什么条件?都说过了,做不成情人,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你也知道我一直欢迎你上门作客的。”
容嘉上还想再说两句,一个容家保镖疾步而来,附耳低语道:“大少爷,七号仓库的货出了点问题,赵爷请你过去一趟。”
七号仓库放的都是容家最重要的货物,出不得半点差错。
“一会儿让阿七过来接小姐们回家。”容嘉上吩咐着,朝还在和容芳桦说话的冯世真脉脉望了一眼,又朝桥本诗织点了点头,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桥本诗织也不急。作为一个多年被排斥在家庭外的庶女,她其实对父亲的那个金麒麟也不大熟悉,只知道父亲认定它是保住嫡出命的宝贝,不到特殊情况,父亲肯定是不会让出去的。不过只要那金麒麟是容家想要的就好。她就有了钓住容嘉上、膈应杜兰馨的筹码了。
至于那个一无所有,只会动点嘴皮子的穷酸女老师……
桥本诗织朝冯世真的背影轻蔑一笑。
这种女人根本就不配为敌。
容家姐妹俩下午考完了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容嘉上没再过来,司机开了车来接。两个女孩上了车就往冯世真身上倒,一副骨头都被抽走了的样子。
等回了家,容太太看孩子们辛苦,也不追问考得如何,只让她们回去好好休息,又叮嘱厨房熬汤。
冯世真等两个女孩走了,对容太太道:“太太,可以耽搁您一点时间吗?”
容太太端详着她的神色,问:“是为了前几日你说要辞职的事?”
冯世真点头,道:“今天芳林和芳桦已经考完了。回来的路上我都问过了,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俩都能被录取。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可以告辞了。”
容太太坐在沙发里,打量着站在地毯一角的冯世真。年轻的女郎穿着朴素的衫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眉清目秀,端庄大方。这神态,同她当初来容家应聘时依旧一模一样。
冯世真来容家这几个月,几乎是容家最乱的几个月,各种大小事约好了似的爆发出来。这每一件事里都有冯世真的身影,她看似无足轻重,却在事件里不可或缺。可要真说是她有意的,却又太过牵强。除了容嘉上确实和冯世真有些不清不楚外,容太太也抓不住这女人的丝毫马脚。
容太太也不是干侦探的料,作为一家主母,她终究还是希望家庭安宁,百事兴旺的。冯世真这女人有点说不出来的邪门,若她自己愿意走,容太太倒是乐见其成。
于是容太太叹道:“我们容家本是没有年前辞人的规矩的。冯小姐就是留到年后再走也没关系。横竖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孩,也可以跟着你念几日书。”
冯世真说:“东家厚道,我感怀在心。只是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家母一人在家照顾他有些吃力,我想早日回家帮忙。”
“你也是孝顺。”容太太点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留你了。你拿我的条子去帐房结算工钱。等芳林她们放榜了,若考上了,奖金也会如约送到你家的。”
“多谢太太!”冯世真鞠躬,“我想今晚就回家,不劳厨房给我准备饭了。”
容太太当冯世真牵挂父亲,便开了薪金条,又让老妈子上去帮着她收拾行李。冯世真对着容太太说了好一番感激赞美的话,哄得容太太喜笑颜开,还让大姨太太把自己的一条开司米围巾送给了冯世真。
冯世真又去绣楼同芳林和芳桦道别,可两个女孩今日累坏了,已经睡下了。她只好写了一张卡片,放在了绣楼的小沙龙的茶几上。
冯世真的东西并不多,只勉强装满了一个箱子,让听差的提了下去。
冯世真穿上大衣,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房间。
乌金西沉,屋子里暗沉沉的,最后一抹幽蓝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浅凉如水的寂静在狭窄的小屋内蔓延。
对面的那扇窗户没有亮灯,几乎就要被汹涌来袭的夜色湮没。在这沉昏的时刻,难以言喻的失落缓缓浮起,让冯世真胸口一阵发闷,像是压了一块磐石似的。
对面的灯光伴随着她走过了这短短数月的时光,是她晦涩不知未来的人生中难得的一点明亮,是漫漫人生长河里载着她渡向彼岸的一叶扁舟。
对面的那盏灯,带给她安心,暖了她心中一块本会永久封冻的土地。
她即将正式告别,却不能在临别前最后再看一眼那抹亮光。
也好……
不如不见。
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冯世真急忙回过头。
二姨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冯小姐,听说你要走了?”
屋内的昏暗掩饰住了冯世真眼里的失望。她点了点头,“我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也该走了。”
“怎么说走就走呢?”二姨太太很失望,“你之前一直忙,我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呢。”
“家父身体不好,我心里不安,想早些回去。”冯世真浅笑。
二姨太太无奈一叹,“那我送送你吧。”
两人下楼出了门,并肩朝大门走去。
天色又阴沉了下来,风中夹着细细的雨珠,漂在脸上,带来丝丝凉凉的感觉。
“虽然冯小姐来咱们容家才三个来月,却像过了大半年似的。”二姨太太说,“实在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我以前性子不好,对冯小姐不大客气,也多亏您有气度,不同我计较。”
冯世真微笑着说:“孙姨娘之前身怀六甲。孕妇的性子难免怪一些,实属人之常情。”
二姨太太不住点头,十分喜欢这个解释,“至于少清的事,是我错怪你了。其实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好事。我其实真没脸做她姐姐。现在想来,她走了也好。”
冯世真说:“孙小姐出走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二姨太太拉住了冯世真的手,“冯小姐,我就求你一件事。少清她肯定是不想再和我联系的。但是我却没法不牵挂她。假如少清同你联络,劳烦你告诉她,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也支持她。但是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困难,也一定不要独自撑着,大可回来找我帮忙。我亏欠了她的,也想弥补回来。拜托了!”
二姨太太神情恳切,双手颤抖地紧紧握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兄长的围巾,想起了二姨太太织毛线时满怀着温情的双眼。初见时骄傲美貌的少妇,不知不觉已憔悴了许多,精明市侩的眼神沉淀了下来。孙氏似乎悄悄地脱胎换骨,是因为冯世勋吗?
“我知道了。”冯世真低声说,“你放心吧。”
二姨太太把冯世真送上了车,不舍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回头望去,二姨太太单薄的身影站立在大门口,月白色的裙子在风中翻飞,像是一个不甘心的灵魂,却依旧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窗外车灯一闪,一辆眼熟的道奇车从旁边错过,驶向容家大门。而冯世真坐着的车开到路口,朝右边一转而去。
二姨太太回到二楼,正往自己的房门走,容嘉上大步流星地从后面走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盒五芳斋的点心。
“孙姨娘。”容嘉上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回来的路上给弟弟妹妹们买了些点心,一会儿老妈子会送上来。”
“大少爷有心了。”二姨太太说着,目光落在容嘉上手里的盒子上。
容嘉上也没遮掩,说:“这是给冯先生送去的。”
“呀!”二姨太太尴尬地说,“冯小姐才刚走呢。大少爷路上没有遇到她?”
“走?”容嘉上刚上了两步楼梯,猛地站住,“走去哪儿?”
“回家呀。”二姨太太说,“她说她父亲病重,一回来就和太太辞职了,急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走了……”
点心盒子落在地上,摔扁了一角。楼梯上已没了容嘉上的身影,只有一串急促沉重的、饱含着怒意的脚步声远去。
二姨太太匆匆走到窗边,就见楼下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咆哮惊动了寂静的庭院。一辆轿车气势汹汹地碾过草地,留下几道轮胎印,掉了一个头,冲出大门。
二姨太太惊魂未定,摸着胸口,望着车尾灯的红光,又是震惊,又是羡慕。#####
七十七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坐在后座里,后方的车灯晃着车窗,她也没有在意。倒是司机发觉不对,惊讶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冯世真抬起头来。
司机还来不及回答,后方的车就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硬生生地逼着他们。司机吓得急忙打方向盘,避开了撞击,却险些冲到电线杆子上去。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冯世真在后座里被甩得东倒西歪,还没有爬起来,车门就被狠狠拉开。
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路灯的光,夹着一身寒气钻进了车里。
“哎呀,大少爷!”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来。
“滚开!”容嘉上粗声喝道。
司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冯世真惊骇地看着容嘉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摁着肩膀压制在了座椅之中。男性浑厚温热的气息如潮水一般将冯世真包围。她就像被滚油烫着一般,又开始奋力挣扎。
“怎么说走就走?”容嘉上质问。
“都辞职了还不走,赖着做什么?”冯世真反问。
容嘉上更来气:“我白天就想问你,好端端地干吗突然辞职?”
冯世真道:“我白日里也说明白了。工作任务已经结束了,又惦记父母,怎么就不能辞职了?太太都没说什么呢。”
“她同意你走,我没同意!”容嘉上怒道。
冯世真不禁冷笑:“可当初聘我的是容太太,不是你。”
“那我现在就聘你。”容嘉上立刻说。
冯世真啼笑皆非,“嘉上,你不觉得自己这话太孩子气了?”
容嘉上悲愤地看着她,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不想你离开。”
冯世真被他用那一双漆黑而濡湿的双目注视着,心中一阵酸软,生硬的回绝就再也说不出口来。
“你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冯世真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全是一味配合着你。”
容嘉上语塞半晌,道:“你要走,因为我。”
冯世真叹气。
“看着我说话!”容嘉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看着我的眼睛,世真。”
冯世真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面色沉静,如一波不惊的古井。
“嘉上,这个问题还有问的必要吗?”她嗓音飘忽,像是轻轻一口气就能吹飞的蒲公英,“别说什么做不成情人还能做朋友。我们俩明显都做不到。既然这样下去也看不到希望,不如早点断绝干净,各寻生路。至少,彼此还能留下一份好印象,回忆起来还能笑一笑。真要拖得彼此埋怨憎恨有什么意思?”
两双互相凝视的眸子里都泛起了湿润的光泽。容嘉上深深呼吸着,牵起冯世真的手,用力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会和杜兰馨退婚。”
冯世真的手轻颤了一下。
“我会退婚!”容嘉上再次坚定地说,注视着冯世真,“我的妻子,只能是我深爱的女人。世真,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能相信你的决心。”冯世真柔声说,“但是你做不到。”
容嘉上浑身冻结。
“你做不到。”冯世真的嗓音颤抖着,仿佛已快支持不住,“你的心意是真的,我能感受到。但是你没有那个能力和你父亲对抗。嘉上,你还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别说别人的。你是容家大少爷,但是也只是个大少爷罢了。”
容嘉上嗓音暗哑道:“你觉得我无能!世真,我知道我还太年轻,根基也浅薄。但是我不是那种轻易许诺、毫无担当之人。我一旦说到,就会一定做到。你……”
“够了!”冯世真打断他,嗓音哽咽,“容嘉上,你当初何苦招惹我?你何苦……”
她没法再说下去。
容嘉上惊愕地看着冯世真。她面容沉静,没有表情,却有晶莹泪珠如断了线的钻石珠子似的,自眼眶中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划过光洁的脸颊,顺着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落。
而冯世真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昏黄的灯光,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凄凉、无助的姿态,同她往日的坚强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女子终于放下了所以的伪装和防备,坦白自己的内心,举手投降,承认自己已然动情,不可自拔。
如熔岩一般的感情喷薄而出,在胸膛之中翻滚。容嘉上颤抖着伸出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将她揽过来,一手抚着她濡湿的面颊,嘴寻着了她冰凉的唇,狠狠地吻住。
冯世真愣了一下,随即温顺地闭上了眼,两滴豆大的泪水滚落。唇上传来灼热的压力,牙齿被撬开,口腔被扫荡、掠夺。容嘉上吻得急切而贪婪,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冯世真的柔顺和回吻让他更加投入,强健的手臂把人紧紧箍着,像要将人锁住一般。
冯世真任由着容嘉上发泄了一阵情绪,趁着换气之际,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转身下了车。
容嘉上伸手去拉冯世真,却没有拉住,反而把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南红珠子给扯了下来。他看着手中这串红艳艳的珠子,像捧着心头涌出的血。他粗喘着,把珠子一揣,追了出去。
冯世真沿着行人稀疏的街道大步往前走,走过一盏盏路灯,眼前一时明亮,一时昏暗。寒风吹散了身上的热度,也让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她抹去脸颊上仅剩的一点濡湿,迷情之色从眼眸中褪去,恢复了冷静刚硬的神色。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把冯世真的身躯裹住。容嘉上不顾冯世真微弱的抗拒,自身后将她拥住,把人留在一盏坏了的路灯下。他身材高大,轻易就将冯世真整个儿抱住,脸也埋在女子散发着暖香的颈项间,柔软的唇贴着跳动的脉搏,犬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像一匹狼。无声地警告被自己锁定的猎物,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
冯世真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倔强地别过脸。
“我说到就能做到,世真。”容嘉上声音温柔得好似温泉水,汩汩地流进冯世真的心田。
“那你有什么打算?”冯世真冷声道,“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公司里,全都是令尊说了算,你这个大少爷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吧。你敢直接对令尊说想娶我吗?”
容嘉上不敢。
其实对容定坤开这个口不难,怕的是容定坤不为难他,却是扭头就去寻冯世真的麻烦。就算不寻冯世真麻烦,只需要把闻春里的真相告诉冯世真,就足够让冯世真同容嘉上决裂。
容嘉上沉默。
冯世真嗤笑着:“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容嘉上思索片刻,将冯世真的身子转了过来,和她四目相对,道:“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不等于我将来做不到。”
“多少时间?”冯世真冷静地问,“你就当我是个冷酷、自私、现实的女人好了,毕竟女人要在如今的世道里存身立足就不容易,更何况我还出身寒门。我是不会像戏文或者电影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花一辈子时间等男人。嘉上,我还比你年长三四岁呢。”
容嘉上听完一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冯世真。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你不用等我太久。”
冯世真哼笑一声:“不,嘉上,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等你。我会按部就班地过我的日子。你想要我,你自己去想办法。”
容嘉上微微变色。冯世真则不再多话,绕过他,回到了车上。
驾驶座的后视镜里,女子双目还有些发红,眼神却已冰冷坚硬。
半晌后,容嘉上面色阴郁地回到了驾驶座。他握着方向盘,沉默了片刻,冷静道:“不论你怎么看这个事,我给出的承诺,我会遵守。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世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七十八
容嘉上开着车,把冯世真送回冯家。车停在巷子口。他提着行李,一路把冯世真送到家门口。
正是晚饭时分,巷子里的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气,留声机的乐曲声、收音机里的评书声,家家户户的说笑声,弥漫在这空荡荡的小巷子里,驱散了冷清,填满了浓浓的烟火温馨。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沿着巷子慢慢地走,心情也在这一份祥和之中越发宁静。
到了冯家门口,容嘉上放下了行李,借着邻家窗口微弱的灯光凝视着冯世真的脸。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容嘉上说,“现在回了家,好好休息一阵子。”
“你也多保重。”冯世真温眼眸深邃,掩盖着许多欲言又止的秘密。
容嘉上深深地看了冯世真一眼,转身离去。冯世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黯淡了下去。
走出数步,容嘉上又忽然停住,大步折返了回来。
冯世真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眼中那倏然重新亮起的光,嗓音却是有些发颤:“怎么了?”
“忘了个事儿。”容嘉上低声说,抬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把人懒了过来,低头吻住。
唇齿摩挲出热度,舌尖挑逗起了酥麻的电流。男人反常地强硬,得寸进尺,坚硬强壮的身躯沉重地碾下,将冯世真低在了墙壁上。唇分开一瞬,刚换了一口气,又重重封住。手掌顺着柔韧的身躯一路用力抚摸而下,握住了细瘦的腰肢。
冯世真一瞬间泄了劲儿,双腿发软,任由容嘉上压制着。他们隐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身躯纠缠,气息凌乱。
陌生的快感如拍打岩石的巨浪,冲刷着身躯,在神经末梢绽放花火。这个吻已然失控,冯世真慌了神,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任由容嘉上摆布。她颤抖着,喘得像是一条搁浅的鱼,理智也背弃她远去。她想要推拒,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攀住了男人宽阔坚实的背。她想要逃避,可身躯却已软如春泥,彻底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两个人的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们心慌,只想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容嘉上高挺的鼻尖蹭着冯世真纤细洁白的颈项,气息粗重,像一匹狼,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落下来的吻带着尖锐的触感,那是男人锋利的犬齿。吮吸着,反复轻噬着那柔嫩的肌肤,犬齿在皮肉上一路厮磨,仿佛在寻找最适合的部位,好一举刺进肌肤,穿透血管,咬住她的命脉。
冯世真遍体像浸了温水一般,使不出一丝力气。紧闭的眼角湿漉漉的,喉咙里压抑着的呻吟全化作了凌乱短促的喘息。
脖颈、锁骨处传来酥麻的刺痛。男人的吻一路往下,双手沿着身躯游走,自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路到哆嗦着的双腿。揉搓着,抚摸着,动作近乎粗暴,却点燃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刺激。冯世真颤抖得越发厉害,死死咬着唇,偶尔泄露出来的抽气中已带了一丝啜泣。
两人身体里都有一股热流在横冲直撞,像个狂躁的幽灵,急待发泄出来。直到坚硬的部位凶狠地抵住,激发了异样的快感,才令她惊慌地清醒了过来,再度用力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
容嘉上松开手,狼狈地喘着,双目赤红,气息滚烫得就像蒸汽,额头青筋曝露。
冯世真清醒过来,觉得脸烫如烧,根本不敢正眼看容嘉上,转身就要去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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