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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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唐家老小加在一起有十来人,两个年长的儿子眼看就要成家。舅老爷不肯分家,于是这一大家子就得挤在一起。郭家房子虽好,却是不够大。
桥本诗织也道:“我家里人也多,大哥那一房也要添丁了,二哥要娶妻。爹爹不想分家。所以还是需要一处大点的房子好。”
郭姐夫生意没做成,却不露丝毫不悦,反而热情地介绍唐家去看别家的房子。
返回到停车出,桥本诗织本走在容嘉上身后,想跟着他上同一辆车。可唐家小姐不屑遵守上海名媛们的规矩,不客气地一个箭步抢上去,将桥本诗织挤了个趔趄。桥本诗织险些跌倒,唐家表妹却是抢了副驾的好位置,还朝她挑衅一笑。
桥本诗织倒也和别的女孩不同,既不委屈含泪,也不冷笑,而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带着淡淡的委屈和无奈,摇头一笑,转而朝冯世真他们这边走来。
这般淡然自若,从容大度,令在场男士都对她刮目相看。
伍云弛当即对容嘉上道:“你当初眼光倒是不错呀。”
容芳桦也小声道:“我都觉得她比兰馨姐还好呢。”
“别乱说话。”容嘉上轻斥了一声。
伍云弛笑道:“说真的,若论家世,桥本家还比杜家更胜一筹。桥本家在日本家业很大,两个兄弟,一个从政,一个从军,这位桥本小姐的父亲从商,在东北的农场大得都快可以给自己封王了。”
“可是好不巧。”容芳桦帮腔,“我们明明早就和诗织认识了,却没有介绍她见大哥。不然你们俩要是早点重逢,也许大哥就不会……”
“都说了要你别乱说话。”容嘉上沉下了脸,“婚约怎么能儿戏?这头才订婚,那头看到更好的就想换人。再贪婪无耻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我只是假设嘛。”容芳桦一脸不高兴,瞪了兄长一眼,扭头跑走了。
“别生气。”伍云弛道,“芳桦年纪小,口直心快,是个坦诚的性子。”
“她下个月就满十六了,也不小了。”容嘉上说,“日后出门交际,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我看她和芳林都真心更喜欢这个桥本小姐。”伍云弛看着正和容芳林说笑的桥本诗织,“论笼络人的手段,她比杜兰馨是要高一筹。”
杜兰馨是大房所出,又是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受尽宠爱,自然傲慢矜持。她不需要去讨好人,社交场上随心所欲。而桥本诗织是外室所出,从小生活在夹缝里,又寄人篱下过,最会看人脸色,曲意承欢。
容嘉上丢了烟蒂,随意踩了一脚,大步朝冯世真她们那辆车走去,拉开副驾的车门,探头朝里面望。
冯世真和容芳林刚上车,见状惊讶。
“我和表哥换了。”容嘉上淡漠道,“不介意吧。”
“求之不得呢。”容芳林抱怨,“大表哥实在太呱噪了,我们都受不了。”
桥本诗织庆幸自己迟了一步,把后座的车门关上了,顺着容嘉上的手坐进了副驾坐里。
容嘉上十分绅士地扶着车门。等她坐好了,他把门一关,拉开了后座的门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冯世真身边。
桥本诗织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没挤着吧?”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冯世真,“昨夜没休息好,开车有些累。”
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飘入冯世真的鼻端。隔着几层衣料,冯世真觉得都能感受到青年那灼热的体温。
“你……”冯世真刚开口,听差来开车。她只好将嘴巴闭上。
车子拐了一个弯,出了社区的大门。随着惯性,容嘉上朝冯世真那边倾过去,手顺势抬撑在了冯世真的腰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冯世真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浑身炸毛。
可下一秒,容嘉上就把手收了回去,一本正经地坐好,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桥本诗织侧头从眼角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轻轻柔柔地对司机道:“劳烦开慢点,我有点晕车。”
司机急忙松了油门,开得小心翼翼,不敢再来一个急转弯了。#####
七十
此时天色逐渐放晴,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车驶过外滩,就见一侧江水滔滔,一侧洋楼巍峨林立。各色高级的轿车来来往往,衣衫笔挺的洋人挽着身穿裘衣、牵着狗儿的贵妇出入酒店大厅。
桥本诗织兴致勃勃地望着,扭头对容嘉上道:“嘉上,你当初给我描绘了那么多上海的景色,还说要带我去看。你瞧,现在还真的兑现了。”
容嘉上道:“其实我当初也是忽悠。我十来岁就离开了家,也不记得上海什么事。芳林对外滩最熟悉了。芳林,你同桥本小姐说说。”
容芳林便接过了话,同桥本诗织一栋栋大楼地解说了起来。桥本诗织来上海也有好一阵子了,什么没见过?可既然自己开了头,也只得硬着头皮听。
容嘉上拿肩膀轻轻地碰了冯世真一下,轻声问:“姓孟的给你送花,你没有生气吧?”
冯世真面带笑容,装着听容芳林说话的样子,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女人哪里有不喜欢鲜花的?”
“那可糟了。”容嘉上道,“我出门前才吩咐了,以后不收他送来的花呢。要不待会儿回去,我再和管事说一声?”
冯世真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一点清淡如烟的媚意:“这事我还是听东家少爷的吩咐。你想我收,我就收,不想我收,我也不缺那一束花。”
“是呵。”容嘉上挑了一下浓眉,“你喜欢花,我也可以天天送你。孟绪安不安好心,你别再理他。”
“还是敲了门,挂在门吗?”冯世真讥笑,“大少爷送花,似乎只会这么一招呢。你放心,我有什么值得孟绪安可图的?”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那抹了红色胭脂的嘴唇,心随着柔唇开合而失律地一阵乱跳。
“若是图色呢?”
“图色?”冯世真唇角轻勾,“图色,就是不安好心么?”
容嘉上语塞。
冯世真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那大少爷您,对我也曾不安好心了?”
容嘉上凝视着面前这张秀丽干净的,目光落在她嫣红丰润的嘴唇上,内心蠢蠢欲动,熟悉的冲动再度上涌,冲得他太阳穴都一阵阵发疼。
冯世真当他哑口无言,不禁得意一笑。
“嘉上在和冯小姐说什么有趣的事呢?也说来给我们听听呀。”桥本诗织忍无可忍,用力回头笑道。
冯世真从容道:“我们正在聊杜小姐呢。嘉上想讨未婚妻开心,想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向我讨意见。”
杜兰馨真是镇压桥本诗织的一条万灵咒符。桥本诗织顿时蔫了一截,勉强笑道:“嘉上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他想要对一个女人好,真是会把对方给宠坏呢。”
说完,一脸落寞地转过身,默默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偏偏这时有行人横穿马路,司机猛地打了一个方向盘,车里的人齐刷刷随着朝一边歪。
冯世真猝不及防,一头朝容嘉上扑去。桥本诗织也一脸撞在了车窗上。
容嘉上伸手就冯世真抱了个满怀,还顺势用力地搂了一下。冯世真感受到年轻男子胸膛的坚硬和温度,脸轰地烧了起来。
“当心点呀!”容芳林抱怨,“诗织你没事吧?”
桥本诗织坐直了身子,一旁的车窗玻璃上印着一个半边脸的粉印。她急忙从手袋里掏出粉饼补妆。
冯世真手忙脚乱地坐起来,鬓角突然一疼。
“别动!”容嘉上低声道,抬手揽住了她的头,将她护在胸前。
“放手!”冯世真不自在地挣扎。
“头发!”容嘉上低喝,“别乱动!”
冯世真鬓角的一缕头发缠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抬头,就被扯得生疼。
“我来。”容嘉上拨开了冯世真忙乱的手,拈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把缠绕住的部分抽开。
发丝软软地绕着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呼吸之间,都是男人身上古龙水,和女子面颊上雪花霜的浅浅芬芳。
桥本诗织盯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险些把粉盒给捏碎。容芳林见惯了她温柔淡雅的样子,乍一见她两眼喷火一脸凶狠,暗自心惊。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头发解开了。冯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
桥本诗织扭回了头,狠狠地合上了粉盒。
“少爷,小姐,咱们到了。”司机小心翼翼地把车停了下来。
容嘉上含着笑,把目光自冯世真恼羞的脸庞投向窗外,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楼房。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恼怒呵斥:“谁让你来这里的?”
冯世真诧异地抬头往。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楼,十分气派,看不出什么不妥。
“这里是哪里呀?”桥本诗织也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司机急忙说:“这里是闻春里。咱们是跟着前面的车来的。”
血色从冯世真的脸上褪去。眼中,一抹鲜亮的亮色犹如风中的烛光,一晃而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一片阴暗。
容嘉上好似被人踹了心窝,朝司机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开车呀!”
司机吓得半死,傻呆呆地问:“大少爷,您想去哪儿?”
“大哥别闹。”容芳林道,“舅舅他们都下车了呢。”
容嘉上正要发火,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冯世真平静地说:“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再走。再说,桥本小姐还要看房子呢。”
说罢,朝容芳林使了一个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车。
工程部门的襄理带着手下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大少爷来了,难怪这天就晴了。只是工地上乱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爷呢。”
冯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扫了一眼。容芳林像是给她配音一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咱们家的房子呀!”
容嘉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喘气,一口浊气憋在肺腑之中,最后朝襄理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唐家的女人们听说有现代化的公寓楼,还配了电梯,纷纷要去参观。桥本诗织斟酌了片刻,也跟着走了。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带路,领着大队伍而去。
容嘉上驻足,望着冯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容嘉上昨日看过的那根焦黑的树桩。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怆和缅怀之情自她身上传递过来。
容嘉上走了过去,轻声说:“你要是不舒服,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问:“这地怎么是你们家买下来了?”
容嘉上紧紧咬住了牙关,盯着冯世真线条优美的侧面,说:“有人便宜转手,便入手买下了。码头将来要改造成私家港,这里将来会很旺。”
冯世真嘲讽一笑:“火都烧得通天红,还能不旺么?”
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容嘉上觉得后背有一只爪子在使劲地挠。
冯世真看也不看他,沿着刚铺设好的路朝里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还是原来的走向。冯世真熟练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静地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落寞的背影。
冯世真转了两个弯,忽然站住了。
里弄深处竟然还有几间房子没有被拆除,依旧保留了大火后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
人们背井离乡而去,鸟儿却悄然而来,带来了花草的种子。那些生命在砖缝之中、灰砾之下冒了出来,舒展着绿叶,绽放鲜花,向着阳光往高处爬。墙边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树,树干上还清晰地留着火烧过的焦黑,一半树枝残败,一半则长着绿叶,尚有几分不屈不挠的生机在叶片之间跳跃。
冯世真轻轻颤抖着,朝断壁后的老桂树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条在她脚下碎裂。容嘉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别过去了。”
冯世真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里面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转断木。她走得十分艰辛。
“别进去了!”容嘉上追了过去,“里面太危险了。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来的!”
冯世真置若罔闻。
容嘉上愠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
“放开!”冯世真愤怒地用力挣扎,“容嘉上,这不关你的事!”
“你遇险我又要救你,怎么不关我的事?”容嘉上也怒吼。
“那你别救呀!”冯世真大声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我的家毁了,你们容家在这里盖高楼,铺新瓦,我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行吗?”
“别任性。”容嘉上耐着性子劝道,“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冯世真用力推开他,“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她扭头继续朝里面走。容嘉上耳边听到了咯吱声响,浑身汗毛炸开,奋力冲过去,拽着冯世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一根烧得皲裂的厚木板从天而降,擦着两人的胳膊轰然落地。幸而才下过雨,并没有掀起什么尘埃。
冯世真冷冷地扫了木板一眼,又想甩开容嘉上的手继续朝里面走。
容嘉上死死抓着她不放。
冯世真终于爆发了,用力捶着容嘉上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推他。
“走开!我不要你管!这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继而狠狠地把她拽过来,继而吻住。
盛怒之中的吻分外狂热,近乎噬咬一般,强势地掠夺,辗转吮吸,碾压着冯世真的唇,仿佛想就这样把她彻底镇压住。
冯世真最初挣扎了一下,许是意识到两人的悬殊,又许是被男人的情绪感染,放松了下来。
容嘉上喘息着放开了她,眼底泛着血丝,目光却前所未有地温柔。
冯世真望着他,抬起手,还想推开他。容嘉上把她的手抓住,手指交叉,轻轻地握住。冯世真颤抖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容嘉上握着女子冰凉的手,低下头,用温热的唇虔诚地吻了吻。
“对不起,世真。看样子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想我没法只和你做朋友。”
冯世真带着水气的双眸望着眼前英俊的青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容嘉上再度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次,他吻得温柔而认真,细致耐心地抚慰着情人的心绪,品尝着唇齿间的甜美芬芳。
冯世真缓缓闭上了眼,抬起手,放在了容嘉上的胸膛上。
青年激烈的心跳传递而来,犹如冬日里燃烧跳跃的火焰。他的唇热得惊人,可冯世真没有再回避。她开始尝试着回应。
容嘉上感受到了,狂喜地加深了这个吻。他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进一步索取掠夺。
萧索的断壁残垣之中,黯淡天光之下,两人相拥接吻,全神贯注,仿佛遗世独立。
没有师生关系的阻拦,没有贫富差距的隔阂,他们只是两个情随心动的年轻人,遵循着最原始的冲动,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对方。
而容嘉上或许并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样拉住了冯世真快要脱缰的怨怒,他的吻是怎样拂过走她身上的疼痛;他的情,是怎样敲响了她心里的警钟,让她终于不再做缩头乌龟,而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
这一刻,他们都是诚实的。不再抗拒,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良久,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容嘉上没有松开手。冯世真也没有挣扎。她将滚烫的脸埋在男人温热的胸膛里,缓缓吁了一口气,听着两人趋于同步的心跳声。
“我接到电报,从南京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冯世真忽然轻声开了口。
容嘉上拥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目光投向一片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断墙。
“家里有些大洋锁在保险柜里,我回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就看到邻居们从废墟里挖出了亲人的尸骨运出来。烧得焦炭一眼,面目全非,只看得出个人形……”
冯世真闭上了眼,呼吸深重:“这里死过很多人。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爷老阿姨,我看着学走路的孩子,转眼就没了。我爹,那么精干的人,每天精神奕奕地操持着药店,又爱说笑,喝了小酒还喜欢拉二胡。他现在什么样子,你也见过了。”
“有一对母女,住七号的二楼东边,女孩比我小两岁,也是个大学生,长得很漂亮,才订了婚……母亲死了,女孩儿烧毁了脸。她未婚夫过来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过了几天听说女孩儿跳楼自杀了……”
尾音飘忽,冯世真说不下去了,用力将脸埋进男人的胸膛里,手紧拽住对方的围巾。#####
七十一
容嘉上紧紧抱住她,想安抚住怀中身躯细微的颤抖。他觉得围巾正紧紧勒住自己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一种强大的心虚和恐慌如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骨骼发出不堪承受的咯吱声响。而怀中拥抱着的人又像是一团飘忽的萤光,只要他稍微一松手,她就会飞散而去,再也无法捕捉。
“对不起。”终于,容嘉上从齿间挤出艰难暗哑的低语,他有无数话想说,最终却只凝聚成了这三个字,“对不起。”
他在为什么道歉,而她又听懂了几分?
唐家一行从公寓折返回来时,容芳林发现,先前一直不见人影的兄长和老师已经坐在了车里。
容嘉上坐在了副驾上,心不在焉的抽着烟。而冯世真坐在后座里,手里把玩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藤条。两人神态自若,可是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气氛,反而更加浓郁了。
桥本诗织冷静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紧紧咬了一下牙,也什么都没说。
唐家舅老爷果转了一整天,拉着一家老小跑了四五处地方,却都没有看中一个房子。不是嫌小了,就是嫌风水不好,或者嫌隔壁是暴发户,不配和他这样的诗礼人家比邻。
容定坤拿这个唐家三舅也很是头疼。
唐家当年确实是有些名望的读书人家,老爷子还是前清举子。唐家大舅就是个迂腐书生,但有气节,不爱占妹夫家的便宜。而大舅和二舅都去世得早,家产全落到老三手上。这个三舅生来就是家中小霸王,跟着私塾先生学着做几首酸诗,对经济一窍不通。唐家产业在他手里一年比一年少。
补贴一个舅子,总比养黄家七八个蛀虫要好。容定坤这么自我安慰着,让容嘉上以外甥孝敬长辈的名义,贴了唐舅老爷一笔钱,最后买的还是伍云驰姐夫家的一栋大房子。
唐舅老爷得了房子,却还不满足。
这天晚上用完了晚饭,女人们去书房里喝茶听收音机,男人们留在餐厅里抽雪茄。
唐舅老爷抽着容定坤珍藏的古巴雪茄,吐了一口烟圈,道:“妹夫呀,我现在看着嘉上,就总想起我那早死的小妹。她可真是命不好,陪着你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享福的命。”
容定坤一听这话,就知道三舅子还想找他要东西。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说:“横竖嘉上是我长子,这家中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在这事上,我是不会亏待了嘉上的。”
唐舅老爷抖了抖雪茄:“我也是为嘉上考虑,怕他势单力薄,将来在黄家那里吃亏。不如这样——我看你大女生得不错,我家老三和她年纪一般大,是个聪明孝顺的孩子,学校里的老师都夸他老实本分。我们亲上加亲,将来我们老了,小辈儿也不会生分呀。”
三舅想让容芳林嫁给自己的三儿子?
容嘉上本来在旁边没吭声,听到这么一番话,险些嗤笑出声。
容定坤到底姜是老的辣,唐舅老爷如此无耻,他却面不改色,甚至还露了几分笑出来。
“瞧三哥你说的,即便不结亲,有嘉上在,小辈们也绝对不会疏远的。芳林这孩子是黄氏所出,又是我的长女,被她妈妈惯坏了,娇气得很。唐家讲究的那一套贞静娴淑,她都做不来,整日就胡闹着要出国读商科,要做事业。你家三儿多老实的孩子,怕是要被他骑在头上欺负呢。”
唐舅老爷许是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摆手道:“不妨的。等嫁过来,让老姑母好生调教一番,保管她能变得温温顺顺、贤良淑德。妹夫你也太娇惯孩子了,由着她们跟着外面那些学生胡闹。女人家的,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就罢了,还出国留什么学?浪费这些钱,还不如充作嫁妆,好讨婆家欢心。”
唐舅老爷的妾都还裹着小脚。唐家几个女孩也确实没读多少书,出门还会念错别字。
而容定坤虽然也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可自己的女儿,却是希望她越有聪明能干越好的。所以听到这里,容定坤都不禁沉下了脸,冷淡笑道:“芳林这孩子我最清楚,性子死倔,不会听人教训的。”
“那她不行,你家二女也可以。”唐舅老爷又说。
容芳桦虽然不如容芳林那样讨父亲欢心,可也是好不容易养得亭亭玉立、可以拿去攀一门富贵亲事的年纪了,容定坤也舍不得把她送进败落的唐家。
“这样吧。”容定坤说,“我家三妞和四妞是双生的,你看着哪个好,就定给你家老五,如何?”
唐家老五今年十二岁,是舅太太生的。容三小姐和容四小姐虽然是庶出,可嫁妆应当也不少。唐舅老爷一想很划算,拍大腿道:“那就三妞吧。我们这就写婚书!”
“父亲!”容嘉上不悦地提醒,“这么大的事,是否要和孙姨娘商量一下?”
容定坤不以为然:“唐家是前清举子之后,不算亏待你妹妹。”
唐舅老爷叼着雪茄,兴致勃勃地招呼听差送笔墨来。容定坤和他就在餐桌上写好了婚书,回头再登个报,就算把这事定下来了。
听差出去后就把这事告诉了吴妈,吴妈吓得把手里的乌鸡煲一丢,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正在给小儿子喂奶,听到了这个消息,险些把孩子从手里跌了出来。
“姨奶奶,这可怎么办?”吴妈赶紧接过小少爷,“都说唐家穷了,之前都靠变卖舅太太的嫁妆度日呢。这次来上海,就是准备来贴咱们容家的!”
二姨太太自然不肯罢休。
恰好容定坤写完了婚书,上楼来换衣服。二姨太太冲出去将他拖到了自己屋里。
“老爷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当初明明说好了,芳杏许给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个门当户对的。怎么现在又把孩子配去给唐家?唐家穷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补衣服,四个奶娃才用两个奶娘。我的芳杏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嫁妆不都得拿出去养活唐家上下老小?”
容定坤不耐烦道:“唐家没钱,嘉上也不会眼看着妹妹和妹夫吃苦,总会补贴的。你家的门第,能和唐家比吗?”
可二姨太太是吃过没钱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门第:“杏儿也是老爷亲生的,你明明可以给她寻一个更好的婆家,为什么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谁希望自己女儿女婿将来只能在大舅手里讨饭吃的?你讨厌黄家,难道大少爷将来不会嫌弃唐家?”
无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个孩子的黄脸婆,对她再无一点怜悯之心。对于他来说,除了长子养来继承家业,其他儿女养来都是为了通过联姻给家业添砖加瓦的。即便是最疼爱的芳林,他也早就对她的婚事有了规划,更何况两个不大受宠庶出女儿呢。
“这事已经定了,你不用和我闹了!”容定坤怒气冲冲地挥开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总比把女儿给人做妾的孙家要好!少清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细算呢。别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作威作福了。你在这个家,只是个妾罢了!”
二姨太太被这话打了一记无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阵没说话。容定坤推开她匆匆而去,她都没拦他。
过了好一阵,二姨太太才缓缓地坐在沙发里,泪水无声地往下落。
“不过是个妾……当年哄我进门,许我海誓山盟,说除了不能扶正,心里却是最爱我的。还说生了儿子就扶我做平妻。原来妾终究是妾,就是个玩物罢了。连孩子,在他手里也不过是用来交换买卖的物件。”
吴妈递了帕子过来,“姨奶奶,如今老爷脾气没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会哄他的,怎么生了小少爷后,就全变了?”
二姨太太苦笑摇头:“我不是不能使软,却是觉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讨好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了。你说得对,我是变了……”
吴妈发愁,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二姨太太疲惫起身上床,一直抹泪到睡着。
结果到了半夜,奶妈惊慌地来拍门,说小少爷发烧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懒得去请示他,亲自抱着孩子去医院。
恰好今天又是冯世勋在急症室值夜班。二姨太太看见他高大而充满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来,心里又酸楚又委屈,泪水滚滚而落。
冯世勋叫护士把儿科医生请来会诊,给孩子吊上了水。容小少爷因为是早产儿,肺功能弱,冬天里有些难熬。二姨太太守着儿子,眼泪就像串起来的珠子,就没有停过。
冯世勋看她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袄子,光着脚趿着皮拖鞋,头发蓬松,脸哭得发肿。他估计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好了,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去办公室里泡了一杯热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让护士铺个床,你在旁边歇息一下吧?”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捧着热茶,望着男人温柔而充满关切的面容,五味杂陈。
“为什么……”
“什么?”冯世勋问。
为什么,我当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二姨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问。
为什么在我天真无暇、单纯干净的时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个老谋深算、凉薄虚伪、贪婪自私的男人?
为什么妹妹早就看清,果断决然地离去,而她却还执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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