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尤四姐作品慈悲殿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可这事儿没法劝,就连哥哥也不能因这个让他保重龙体,月徊就更不合适了。因此进了东暖阁也得绕开了说,在宫里时候一长,那份热血慢慢消退了,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像那些太医似的,一切只求稳妥。细想起来皇帝真是孤家寡人,身边亲近的人,最终都会渐行渐远,明哲保身。

不过这暖阁里头香熏得过浓,实在有些呛人,这个她还是可以照应的。迈进门槛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南窗推开一道缝,再上皇帝龙床上放下半幅帐幔,轻声唤他:“皇上,奴婢来了。”

皇帝合眼打盹儿,听见她的声音才睁开眼,抿唇笑了笑,“你来了?”

他咳得嗓子发哑,因发着热的缘故,脸上潮红不退,但眼睛明亮。

月徊见一旁矮几上的食盒里放着炖盅,便道:“您还没进膳?饿着肚子可不成,我喂您吧。”

她要去取炖盅,皇帝却说不必,一面含笑说:“你下去,别离朕这么近,没的过了病气。”

他这么一说,月徊心头顿时酸楚。他是什么人呢,九五之尊,人间帝王,别说跟前的人过了病气,就算立时要你死,都不带含糊的。可他却怕自己祸害了她,那么小心翼翼,这话换了平常人说,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换成他说,就没来由地叫人难受起来。

月徊说没事儿,“我就在跟前陪您说话。”

皇帝微微别开了脸,仿佛是怕自己呼出的气会牵连到她,“还是走远些吧,回头还要照应殿下呢。”

月徊有些尴尬,嗔着:“我只当您是心疼我,原来是我想岔啦?”

皇帝听她抱怨,赧然一笑,喃喃道:“都一样,你和大殿下一样……都别靠近朕。”

毕云上前来,搬着杌子放在脚踏前,和声说:“姑娘就坐这儿吧,远了怕听不清主子说话。”

月徊颔首坐下了,这会儿气氛有点悲凉,她便引着皇帝说起大皇子,“大殿下明儿就满五个月啦,已经会认人了,看见我就笑,甭提多好玩儿。我原想带他来见您的,可惜今儿有雾,怕他路上着了凉。等明儿吧,挑中晌的时候过来,拿斗篷盖严了,进不了风的。”

皇帝听她说那些带孩子的细节,一字一句都透着关心,他仰在枕上,含笑说:“大殿下的命比朕好,自小有你这么护着。”

月徊摆了摆手,“我也不懂那些门道,全是奶妈子喂养,我就在边上凑凑趣儿。”

“可你不知道,你这一凑趣儿,大殿下能得多少实惠。”他轻喘了下道,“那些奴才,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手有多黑,你没见过,朕见过。后来幸得大伴来了,朕才慢慢活出了人样儿。朕父子,多有福分才遇见你们兄妹……月徊……”

他看她的眼神带着眷恋,这时候不像皇帝,就是那个险些和她凑成一对儿的少年。

月徊嗳了声,往前挪了挪,“您今儿怎么了?是不是身上难受得厉害,才说这一车丧气话?”

他摇头,“虱多不痒,难受得过了,就感觉不到了。朕不过想找人说说话,大伴这程子得替朕料理内阁积压下来的题本,太忙了……朕就想起你来。要是你不跟着南下,一直在朕身边……”

月徊说不能够,“您忘了长公主闹那事儿了,我出去是避风头的。”

皇帝沉默了下又道:“其实那风头,也不是非避不可。朕松口,是因为皇后进了宫,大伴又不在,朕怕你吃暗亏……早知道不让你去多好,就不会错过,弄得如今……想留你也没脸。”

月徊最怕他趁病说这个,其实她离开的这大半年里,他风生水起没闲着。拟定的计划正逐步实施,全大邺都知道他专宠贵妃,要是将来打压宇文氏,也是因为贵妃累及娘家,和削藩无关。只不过步步为营到最后,得了熊掌又可惜鱼,所以说人心啊,永远没个满足的时候。

月徊心里明镜似的,她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小四。猜不透皇帝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贵妃遇了喜,他也还是隐忍不发。可又不能问,自作聪明要闯大祸的,他不提,她也只能装糊涂。

“我那天替您往各宫送珍珠,看见那些主儿们,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我这样的进来没地儿搁,还是别凑热闹的好。”她坦坦荡荡笑着说,“像现在这样,我领了差事伺候大殿下,那才是物尽其用。宫里不缺能给您作伴儿的女人,缺个我这样一心一意照顾大殿下的。等过程子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临盆了,宫里皇子一多,我怕那些人刻意怠慢大殿下。”

结果皇帝竟不说话了,神色茫然地望着帐顶,半晌才一叹:“哪儿来那么多的皇子……皇后,压根儿就没遇喜。”

月徊目瞪口呆,“啊?没遇喜?”

皇帝涩然闭了闭眼,“有了比较,才会患得患失……生出许多不平来。一旦不平……露的马脚便多了。”

他断断续续说,月徊听得悚然,没想到他会缜密至此。当初说皇后也遇喜,她以为是巧合,哥哥也没有同她说起。如今皇帝亲口说没有,果然这才合乎常理。

这么想来,贵妃的种种他都一清二楚。贵妃年轻,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棋局上的棋子。他们斗法不要紧,月徊最担心的就是牵扯上小四。她又不敢直剌剌和皇帝提及,只得迂回着岔开话题,“您禁皇后娘娘的足,也是有意为之么?我瞧时候不短了,坤宁宫里放恩典了吧?”

皇帝脸上神情淡漠,他对贵妃是真忌惮,对皇后也是真恨。

“朕亲政不久,不能废她,但朕能囚禁她到死。朕由来最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原瞧她出自太傅家,必定知书达理,谁知她哥哥擅自调动西山缇骑,朕想让她规劝规劝,结果……”他苦笑起来,猛烈一阵咳嗽之后匀了好半天的气,才又道,“结果你知道她怎么应对朕么?‘皇上宁肯放着外人调度精锐,也信不过我哥哥’……朕就知道这女人短视,没有皇后的眼界胸襟。”

月徊一听就明白了,皇后话里的“外人”,说的大抵就是梁遇。可是帝后毕竟是夫妻,于他们来说,她和哥哥确实是外人。不过她记得当初皇后出阁之前,隐约对梁遇有过好感,没想到走进这紫禁城的中心,野心也就水涨船高了。

她兀自出神,皇帝调转视线看她,“月徊,你能一辈子替朕看顾大殿下么?”

月徊没想那许多,应道:“自然会的。我和大殿下投缘得很,他一见我就笑,我哪儿舍得抛下他。”

皇帝足意儿了,点着头道:“朕信得过你,只要你答应,就一定不会食言。”

后来月徊退出乾清宫,把皇帝召见的前后和哥哥说了,临了坐在圈椅里叹气儿:“我瞧他,又觉得怪可怜的,年轻轻的,身子骨一点儿也不健朗。”

梁遇正批红,搁下了手里的朱砂笔道:“下半晌又烧起来,烧得浑浑噩噩的,痰里血丝儿愈发多了。我如今想想,不叫你留在宫里是对的,攀了高枝儿又怎么样,只怕不得长久。”

他的话说得囫囵,衙门里心腹虽多,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太医档他每天都要经手,那些给圣驾瞧病的在皇帝跟前讳言,在他跟前却得说大实话。

老咳出血来,着实不好,梁遇道:“他心思是真沉,欲也是真纵。自己不知道保养,上年就夜御二女,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磋磨。”

月徊大觉得可悲可哀,好在眼下还没入三九,总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

事实也的确如此,圣躬不豫了两三日,毕竟仗着年轻,好转起来也快得很。

终于到了冬至前,冬至对家家户户来说都是大日子,民间要祭祖,帝王要祭天地。那个圜丘,建在大而不靠边的空地上,皇帝得焚香祷告,完了还得上景山叩拜列祖列宗,有好一套的流程要走。

贵妃所能承受的忍耐也到了极致,这是个大好时机,倘或过了冬至,再想让皇帝率领众臣离宫,就得等明年。

宫里每天都有负责采买的小太监进出,打发个靠得住的人出去传句话,一点儿都不难。

东厂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随时入司礼监回事儿,他们算直系,比锦衣卫还便利点儿。后宫高位的嫔妃呢,只要不走出这四面宫墙,紫禁城里没有哪处去不得。尤其是梵华楼,建着六座掐丝珐琅大佛塔,里头供养七百八十六尊小铜像,冬至去那儿上柱香,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贵妃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凸起了,她握着索嬷嬷的手哀求:“就这一回,我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知道我的境况,往后就再也不相见了。嬷嬷,我实在受不了了,皇上只想着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每日太医院都有人进坤宁宫请脉,我这儿呢,五日才一回,我成什么了!我心里有好些委屈要和他说,只有让我见他一回,我才能鼓起劲儿来活下去。”

索嬷嬷被她缠得没方儿,再加上已经打发人去送信了,到了这地步,索性咬咬牙,图往后安生。

她只好和贵妃约法三章,“只这一回啊,我的主子。再有下回,奴才情愿您处置了我,也绝不能答应您了。”

贵妃眉宇间拢了一个月的愁云,这会儿终于散开了。她说好,描眉画目换了衣裳,眼巴巴地瞧着西洋钟上时刻将近,兴兴头头出了承乾门,往北横街上去了。

入冬后多雨水,连着下了好几天,今儿也是烟雨蒙蒙。走进梵华楼正殿,殿宇两侧点着成排的蜡烛,一阵风吹过,烛火簌簌轻摇。檐角雕花的横木像筚篥上的簧片,呜咽着,吹出了一片冬日的哀歌。

第102章

藏传佛教那些佛, 总有种亦正亦邪的味道,即便是普度众生的尊者,也有青面獠牙的忿怒相。

贵妃走过一重又一重唐卡, 那些光鲜炫目的金银丝刺绣, 在烛光里发出耀眼的碎芒。梵华楼和慈宁宫花园里的佛堂不一样,这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转得久了, 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 说不清地,迸出隐约的恐惧感。

然而能见心上人的希望,又冲淡了这种恐惧。自从怀上身孕之后,她更是急于找到安慰, 也许过于自私了,也许会把西洲拉入深渊, 但她还存着一点侥幸, 因为她知道就算出了事, 梁遇也不会袖手旁观。

有时候人的感情很靠不住,有时候又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利器。它是无形的,像水一样渗透进触摸不到的地方,她进宫越久,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威势。

外面天地昏暗, 那巨大的红烛摇曳, 照得唐卡上佛陀的脸阴晴不定。她抚了抚肚子,开始想象西洲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总不会像皇帝一样无动于衷, 他心思多单纯,他会惊讶, 会高兴,说不定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天她悄悄离开,后来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想起那夜,她的脸颊就隐隐发烫,她知道他和皇帝不一样,差不多的年纪,身子却天壤之别,西洲是春天雨后初生的嫩芽,皇帝却让她闻见了腐朽的气味。她无法断定腐烂的根茎上能不能开出花来,但心里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西洲的。

她有一个小小的怀表,是临行前阿玛送给她的。揿开浮雕的赤金外壳,能清晰地听见滴答的声响。

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心也悬起来。神殿之中续恩情……她真的有太多话,想对西洲说了。

终于,殿外的廊庑上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她的耳中血潮急急拍打,一浪接着一浪,无论多少回,见他之前都是这样澎湃的心情。

梵华楼用的是直棂窗,窗上蒙着薄薄的高丽纸,隐约能看见外面的光景。一个人影快步从廊下经过,今儿是冬至,东厂的吉服和锦衣卫差不多,朱红色的飞鱼服穿在挺拔的身形上,便显出一种公子王孙般的清高气象。

她抿唇笑,倒没有立刻迎上去,躲在重重悬挂的唐卡后,看着那双方口皂靴茫然停在殿前。

他不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有时候有点儿呆,可她就喜欢他的纯质,那是生长在富贵丛中的人不可能具备的。他找不见人,也不四处去寻,只看见那足尖慢慢转动,但还守在原地,如果她不出现,他会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从唐卡悬挂的空隙里穿了过来。

他大约也捏着心,所以面朝殿外望着,仿佛担心会有人进来。其实大可不必,今儿天不好,后宫嫔妃们只会往慈宁宫花园去拜佛祝祷,没有人会像她一样,费那么大的心思,到这偏僻的梵华楼来。

一种悖德的激情油然而生,她咬住唇,屏住呼吸慢慢靠过去。近了近了……这个傻子没有发现她。

她走到他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他了,原本想去拽他的衣袖,可临时忽然又换了主意,举起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她笑得甜美,这是在皇帝面前从未展露过的一种笑,因为向来吝于施舍给皇帝。

果然这次又是这样,当殿门上冠服俨然的人忽然出现,她脸上的笑瞬间就褪去了,从稚气的喜悦,一下子变成惶然的恐惧。那张精致的脸也扭曲起来,皇帝从不知道她会这么丑陋,脸色变得煞白,那双眼睛瞠得又大又圆,像死不瞑目的悬望。

皇帝迈进佛堂,贵妃私会男人的愤怒,此刻却被另一种无边的恨取代了。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你是谁?”

那人的腿倏地软下来,跪地磕头不止,“皇……皇上饶命……”

贵妃骇然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跪地的陌生人,“你是谁?”

这可能是皇帝和贵妃唯一一次同样惊诧,说出同样的话。跪在地上顿首不止的,是彼此都没见过的一张脸。

皇帝是设局之人,他怎么能不知道月徊的养弟弟,那个和贵妃走影的傅西洲长得是什么模样!然而眼前这人压根儿就不是傅西洲,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个人来,几乎不用多想,必定是梁遇安排的无疑。

这梁遇,竟是有这么大的胆儿黄雀在后!皇帝忍了几个月,好容易到了收网的时候,没想到他一个轻巧的举动,就这么把人择出来了。

皇帝笑起来,真是个好哥哥!他记得上月,梁遇曾有心在他面前说起月徊流落在外时的不易,那个叫小四的孩子,是她幼年时候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明白梁遇的意思,请主子顾念月徊,放小四一条生路。只是那么隐秘的提醒只能点到即止,皇帝并不打算放过他,因此就算听出话锋来也未表态,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翻篇了。

本以为梁遇不会再管傅西洲死活,谁知竟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偷天换日。虽说换个男人,一样能达到皇帝预先设想的目的,但傅西洲闯了这么大的祸后,没有道理全身而退。他贵为天子,绿帽子戴了便白戴了吗?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内阁官员交头接耳,锦衣卫扑过去,把人押了起来。

贵妃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也许是想起外头替她把风的救兵了,仓惶朝外看。皇帝哂笑了声,“你在找谁?找你的奶嬷嬷,还是傅西洲?”

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贵妃就知道大势已去了。可她不甘心,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好歹再替自己挽回几分。

她一边颤抖,一边强挤出笑容来,“主子,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身后那些内阁大臣们隐晦地交换了眼色,心道怪事年年有,皇帝带着臣工来捉奸,却是八百年没遇见过。听这话头儿,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并非今天偶然碰上,那么贵妃肚子里的,还算是龙种吗?南苑王府原本红得很,岂知转眼就没了指望,亏得皇上早前这么抬举贵妃,晋位晋得史无前例,结果宇文氏就是这么回报圣宠的。

贵妃装傻充愣,皇帝的笑意更盛,这招儿是他早年玩儿剩下的,他能走到今儿,靠的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

“场面上人多,说出来不好听也不好看。来人……”他凉声道,“把人压下去,交梁掌印看管。不许他死了,朕还有话要亲自审问。”

锦衣卫应个是,粗暴地把人拽出了佛堂。

皇帝四下打量,不无嘲讽地说:“贵妃太不忌讳了,挑在这清净地,不怕冒犯了神佛?”

贵妃抿唇不语,半晌才道:“我来这里参禅拜佛,没想到惊动了皇上,竟带着这些臣工来瞧我,我罪过大了。”

皇帝闻言哼笑了声,这女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眼下既然已经挑明了,她认不认账,都不重要了。

“朕有私事要处置,你们且去吧。”皇帝偏头吩咐臣工。

那些机要大臣们并不愿意看这样的热闹,见皇帝发话,如蒙大赦,忙长揖行礼,匆忙退了出去。

梵华殿里只余皇帝和贵妃两个人,皇帝慢慢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道:“珍熹,朕对你不够好么,你为什么要自甘下贱,和猪狗一样的人搅合在一起?”

经过了最初的惊魂未定,贵妃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织起了一张网,就等着她扑进来,否则冬至这样的节气,怎么会不前不后地,领着众臣闯进梵华楼!慕容家对宇文氏的提防,百余年来都没有停止过,到如今再看,南苑处心积虑送人进宫侍主,其实都是枉然。皇帝贪图享乐是不假,步步为营也是真的。难怪她未有孕时对她百般宠幸,一旦她遇了喜,他就不闻不问,再也不理会她了。

“皇上对我很好,我也常想着,要报答主子的恩情。”虽说山穷水尽,体面还是要维持的,贵妃平了平心绪道,“皇上也有相谈甚欢的朋友,譬如月徊姑娘。彼此间说话不必端着,也没有那么多的尊卑之分,有时候开开玩笑,说两句松散的,似乎也不为过。才刚您看见的……不过是我遇见了旧友,一时孟浪了,并不能说明什么。您如此兴师动众带领满朝文武前来,到最后折损的是您的颜面,这又何必呢。”

她果然还要狡赖,皇帝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即便早就五内俱焚过千百遍,但她如此轻描淡写的时候,他还是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他有好教养,帝王不该气急败坏,他必须控制住杀了她的冲动。只是胸口忍得阵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凭你,也配和月徊相提并论?”他漠然看着她道,“你不过是个娼妇,朕瞧你有几分姿色,受用受用罢了。你要是安分,这宫里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不知足,背着朕做尽偷鸡摸狗的勾当,打量朕不知道?你对不起朕的抬举,也对不起你的母族,南苑王府要是知道你怀了野种,只怕会悔青了肠子,懊恼当初不该送你进宫来吧!”

他一字一句像尖刀剜心,贵妃的脸红了又白,就算再心虚,也绝不能承认孩子来历不明。

她尖声道:“皇上慎言!您怎么辱骂我,我都认了,可您不能怀疑我肚子里的龙种!”

“龙种?你不是夜夜侍寝却怀不上,这才趁着朕十五回宫,跑到外头借种去的吗?”皇帝微微偏过身子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吗?”

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从脚底心儿里窜上来,贵妃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因为朕从未想让宇文氏的女人怀上朕的皇子,这大邺江山,也绝不可能容南苑的子孙来坐。宇文氏蛰伏百年,不就是图一道恩旨让你们走出封地,自由出入京城么。朕这一辈儿若是开了这个口子,那再过两辈儿,坐在金銮殿上的人就会是姓宇文的,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他轻蔑地笑着,抬起手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如同每回临幸完的最后那步,口中喃喃自语着,“那药能杀龙精,你存不住。若你一直无子,朕反倒会让你在贵妃位上一直坐下去,可你忽然怀上了身孕,岂不是不打自招,证明你对朕不忠,与人私通了?”

他那种阴冷的声调,像蛇一样钻进贵妃的耳朵里。她惊惧地退后了两步,“慕容深,你竟然这样算计我!”

皇帝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算计朕,又怎么会弄出这么个假子来。只是朕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进宫之初就心心念念,一时不忘。”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没能躲过皇帝的眼线。贵妃撑着供桌才勉强站直了身子,嘲讪道:“皇上要听真话么?真话就是在我眼里,鞑靼人都比你强些。你这病怏怏的身子,每动一下,每喘一口气,都让我无比恶心。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子烂臭的味道么?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觉得自己正和一具腐烂的尸首同房,你这尸首,又怎么生得出孩子来……”

她忽然大笑,一旦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了。

这十五年繁花似锦的日子,其实早过得够够的,有时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世上一遭,一边享着福,一边受着罪,两下里都抵消了,什么也没剩下。如果说快活的时光,可能就是从南苑来京城的路上,这一路有她喜欢的人相陪,那时候睁开眼探出头,就能看见他在她舱门前站着班儿。

贵妃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皇帝却被她的话触及痛肋,恨声斥责:“你给朕闭嘴!”她还在痴痴笑着,他恨极,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朕只问你,你的奸夫,是不是刚才那个人?”

贵妃的那双妙目呆滞地转过来,望向他,眸底浮起一丝遗憾。可怜自己终究不能再见到西洲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把他拖进来。如今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连累他。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说是,“就是他。皇上不必觉得不平,凭你天下第一尊贵,在我这里也什么都不是。你今日这么待我,看来我是不能活了,无所谓,生死不过一口气罢了。你呢……”她眉眼弯弯,云淡风轻说着恶毒的话,“反正你也活不长。机关算尽,临了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因身子不济,最忌讳听见这种话,当即便气得脸色骤变,猛地y下了一条幢幡,在手上绞成绳,套住了贵妃的脖颈。

佛堂里灯火晦明,唐卡上慈眉善目的佛像被吹得翻过一面,露出背后眦目欲裂一口獠牙。

第103章

雨还在下, 簌簌打在园中半枯的芭蕉树上,激起一串轻颤。

梵华楼常年燃着藏香,那种幽深浓烈的味道, 让人产生微微的晕眩感。

皇帝从佛堂里迈出来, 脑中一片空白。没想到女人的脖子那么纤细羸弱,他才稍微使了一点劲儿, 隐约听见“喀拉”一声, 贵妃便软软瘫倒下来, 就这么死了。

殿门内善后的太监和锦衣卫无声地往来,其实宫里死个把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原本也没想让她活下去,唯一疏漏之处, 在于不小心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本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的,谁知自己这么沉不住气……双手掩在宽大的袖笼下, 哆嗦得愈发厉害了, 他咬牙紧紧攥起拳头, 疾步走出梵华楼。身后响起索嬷嬷的哭喊,“主子……我的主子……”皇帝闭了闭眼,细密的雨丝飘拂在脸上,像一层轻纱。

毕云很快撑伞上来接应,低低道:“万岁爷辛苦了, 奴婢伺候您回宫歇着。这头的事儿自有司礼监操持, 万岁爷就别过问了……”

皇帝没言声,脚下一步步走得沉稳,神色瞧着也如常。

毕云暗松了口气, 微呵着腰,引皇帝迈过随墙门。宫里对太监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 都有严格的定例,你不能盯着主子的脸混瞧,瞧久了就是犯上,要受杖刑的。于是毕云将视线落在皇帝的玉带上,今儿是冬至,皇帝的衮服为大绶大带十二章,腰上系着金镶白玉的革带……忽然,一滴赤红的液体落下来,渗透进玉片镂空的雕花纹理里,毕云吃了一惊,慢慢将视线移上去――皇帝的唇角蜿蜒流淌下细细的血线,脸上的血色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变得煞白,不似活人。

“主子……”毕云骇然叫了声。

皇帝的目光呆滞地落在夹道的另一头,脚下顿住了步子,人微微一晃,便倾倒下来。

毕云眼疾手快接住了,身后跟随的一干内侍全乱了方寸,“皇上、万岁爷”叫成一团。

“快、快……快通知太医院和梁掌印……”毕云狂乱地喊。

皇帝恍惚听见那些人乱哄哄的叫嚷,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后来便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冬至是大日子,皇帝中途撂下的事儿得有人接,梁遇陪同众臣上景山拜祭完了历代帝王,方才返回宫里。刚在值房坐下,就听外面传来纷乱的步伐,秦九安气喘吁吁从门上跑进来,说不好了,“老祖宗,皇上在梵华殿亲手勒死了贵妃,回去的路上忽然口吐鲜血,晕过去了。”

梁遇顿时一惊,站起身问:“太医院派人过去没有?”

秦九安道是,“御前惯常伺候的太医都往乾清宫会诊去了,老祖宗也快去瞧瞧吧。”一面说一面从墙角取过伞来,“还有一桩,那个顶替了傅西洲的人,已经奉皇上之命押解到司礼监大牢了。皇上特特儿吩咐,叫把人交到您手上,这回怕是气大发了,老祖宗防着回头万岁爷要问。”

梁遇心里有数,这事儿在操办之前,他就预料不会那么轻易绕过去的,可这也是走投无路下,唯一能两头兼顾的办法,既要让皇帝的计划顺利实行,又要顾念月徊的心情。如果这件事上他袖手旁观了,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十年,那傻丫头提起小四就会哭天抹泪,所以出此下策是万不得已。目下事儿是糊弄过去了,但皇帝的愤怒只怕唯小四人头落地不能平息,过后会不会秋后算账,就得看小四的造化了。

从司礼监到乾清宫,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向来四平八稳的梁遇这回顾不上姿态优雅,连秦九安递来的伞都来不及去接,便快步冲进了雨里。

北京十月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起来像刀子似的,饶是他这样身体强健的,都喘得喉头到肺一线生疼。

终于进了乾清宫,他从上到下全湿透了,推开迎上来给他擦拭的人,捋了把脸上雨水问:“皇上怎么样了?”

胡院使并几位太医会诊完,上来一五一十回禀:“圣躬有旧疾,逢着入冬要比其他三季虚弱,厂公是知道的。今年冬至下雨,皇上先前在圜丘祭天,无遮无挡吸了好些寒气儿,这就雪上加霜了。再者……后宫不宁,惹得皇上气血逆施,冲撞上焦,几下里夹攻,龙体当不得,以至气短咯血,昏厥不醒。”

梁遇听他长篇大论,那些病理的东西并不是他关心的,他只在乎皇帝眼下病势,“何时能醒?”

胡院使摸了摸胡子,“施过针了,但一直不见反应。倘或实在不能清醒,也只好以棱针扎虎口,迫使圣躬醒转了。”

这就是说,要以强烈的痛感刺激皇帝醒来。棱针扎虎口无异于上刑,原本用在龙体上是不当的,但皇帝如果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这也是最后唯一可用的办法了。

梁遇颔首,“咱家先瞧瞧,瞧完了再说。”

他提袍登上脚踏,因身上湿着,不能坐上床沿,便跪在榻前唤他:“主子……主子……臣来了,您醒醒。”

皇帝面色惨白,血迹虽清理干净了,但唇角内侧残余的丝缕干涸发乌,这情形,看上去真像死了大半。

梁遇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奇得很,这次居然没有发热,气息也如游丝般,不似以往急促喘息,被下的胸口只有些微的一点起伏。

看来真是不太好了,事不宜迟,便回身对胡院使道:“不管使什么法子,先让皇上醒过来。”

这是和阎王爷抢人,不必明说大家心里都有数。胡院使得了令,转身便去施为,着人撬开皇帝牙关,拿参片让他含住续气儿,复又打开针包拔下一支三棱针来。棱针的针尖老粗,慢慢扎进皇帝虎口,三分不醒便用五分,直扎到六七分光景,才见他蹙眉轻轻抽动了下。众人都说“好了好了,皇上醒了”,梁遇拿手巾压住了他的伤处,轻声问:“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茫茫然,翕动着嘴唇道:“疼……”

知道疼就是好事,梁遇温声安抚:“这是为叫醒主子,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主子恕罪。”

皇帝两眼依旧定定地,半晌道:“大伴,朕看见先帝了。”

活人看见阴司里的人,多少有些}人。梁遇握紧他的手道:“想是主子思念先帝爷,做梦了。臣着人给奉先殿多添几盏长明灯,先帝爷见了,自然知道主子的孝心。”

皇帝没有再说旁的,闭上眼,叹了口气。

外面回事的人不断,因着既是冬至,又出了贵妃那件事,梁遇便抽身出来,由太医们调理皇帝病体,自己退到西边配殿里处置那些琐碎。

曾鲸进来问:“贵妃的尸首怎么料理?”边说边压下嗓子道,“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呢。”

梁遇自己从来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儿,但皇帝如今阳气儿弱得很,人又是他亲手勒毙的,不拘怎么,先安抚了皇帝要紧,便道:“装棺吧,停到北边钦安殿去。打发一班僧人先替她超度,毕竟怀着孩子,也怪可怜的。余下的事儿,等咱家和皇上商议了再行定夺。”

曾鲸领命退出去,太医院又送方子来给梁遇过目。那些烈性的虎狼药,皇帝的身子是扛不住的,唯有以温养为主。他大致瞧了,见一切尚且妥帖,便交底下人承办去了。

皇帝的病势起起伏伏,直到晚间神思才略清明了些,能坐起身完整说上两句话了。暖阁里四角都燃着灯,似乎只有灯火通明,才能让他稍微觉得安心。

梁遇从门上进来,迎着皇帝的目光走到脚踏前,趋身问:“主子觉得好些了么?还有哪里不舒坦?”

皇帝摇摇头,“大伴,你坐下,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梁遇道是,依言在杌子上落座,皇帝的目光空洞,带着点恐怖的声调说:“朕把贵妃勒死在佛堂里,诸天神佛都看见了。朕亵渎了佛门清净地,你说……朕会不会遭天谴?”

  如果觉得慈悲殿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尤四姐小说全集慈悲殿一瓯春深宫缭乱旧春归碧海燃灯抄玄中魅菩提生香婀娜王朝半城繁华/致命祸情凤髓波月无边潜鳞世家宫略寂寞宫花红锁金瓯为夫之道幸毋相忘半城繁华红尘四合禁庭透骨临渊渡亡经浮图塔出书版浮图塔金银错,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