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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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说不明白,一边亲她,一边嗡哝着说:“有真才实学的人,叫人顶了才难受……你狗肚子里没有二两墨,考不上榜眼不是预料之中的嘛……“
月徊在底下挣扎不已,原本被他亲了就亲了,他还偏捅人肺管子。她不服,挣着脖子说:“是啊,我是个葡萄架子,哪有人花架子美。别人艳冠群芳,做贵妃是名至实归,我不成,我做贵妃是狗戴嚼子,冒充大牲口。”
梁遇实在觉得支应不了她了,蛮狠地堵住了她的嘴。
广东的七月芯儿里真热,才洗的澡,和她一纠缠,又弄得一身汗。可是他喜欢这种热烘烘的感觉,像浑身泡在温泉里,通体都透着舒坦。
她起先还不屈,他一点一点吻晕了她。再看她的时候,她面色红润唇色潋滟,他只觉一股子邪火莫名窜上来,要不是过会儿还要见客,这个午后就是好时机,去办一件他想办已久,思之欲狂的事。
以前不是这样的,证明有些事不能起头,一旦起了头,就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紧紧压住她,眼神专注地望着她,然后解开她的衣领,在她肩头咬出两排细细的牙印。
“痛么?”他问。
月徊嗯了声,为他神魂颠倒,也不差这一回。
他低下头,从那玲珑香肩一路亲上去,暧昧地贴着她的耳朵说:“原来我也喜欢闻汗味儿。”
月徊红了脸,知道自己味儿不小,可能熏着他了,心虚地说:“这味儿不正,你等等啊,等我回头洗干净喽……”
他说不碍的,“不管你是盐卤的,还是糖浸的,我都喜欢。”
哎呀,这人真是太会说话了,月徊感动地说:“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你能把哥哥当成这样。”
以前的哥哥可亲可敬,高高在上;如今的哥哥从天上掉下来,又柔情又霸揽。她说不上更喜欢哪个,反正她愿意跟现在这样的哥哥腻歪着,觉得他是活的,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
月徊小声问:“爹娘的神位,你带着么?”
他说带着,眼里情欲一瞬褪尽了,坐起身沮丧道:“我这辈子,最对不住你的,就是没法子让你名正言顺当我的夫人。”
月徊对这个并不太在意,“人不都说了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也没想回了北京后,在提督府给你看房子,我想做点儿买卖,开个茶馆儿或是鸣虫铺子什么的。”
所以这姑娘心是真大,一个人善于包容,心胸能装下天地。他坐在那里,抿着唇浅浅地笑,“你开个买卖行,我下了值来瞧瞧你,也不错。”
月徊崴过身子枕着他的腿说:“我要选个前面是门脸儿,后面是住家的铺子,只要门一插上,就能在铺子里过夜。”她自己畅想着,喜欢得笑起来。伸出手勾他脖子,在他耳边说,“哥哥,将来咱们能有孩子吗?要是能有,长得像你也不要紧,人家会说,外甥像娘舅。”
她老有那种来历不明的急智,让梁遇哭笑不得。可惜厂卫们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儿,要是没个男人顶缸,真生出个像他的孩子来,流言也不会断。
他抚了抚她的脸,“会有的,说不定将来会封侯拜相。”
月徊并不担心孩子的前程,有他这个爹,还能错得了吗。
这头正说私房话,透过篾墙疏朗的经纬,看见外面直道上有人来了。梁遇站起身,抻了抻身上衣裳,轻声嘱咐:“在后头等着,我办完了事儿带你出门。”
走进前厅,他又是那个长袖善舞的掌印督主。脸上挂着笑,老远便拱起了手,“蕃台,总镇,先前码头上人多眼杂,不便多言。眼下请二位下降行辕,怕是要连累二位反了总督大人的令儿,咱家是实属无奈,还请多多包涵。”
那些官员心里忌惮的种种,他率先便点明了,用不着藏着掖着,才好继续说事。
梁遇把内阁的谏言和皇帝的意思都同他们交代了一遍,临了笑道:“不瞒二位说,内阁对叶公颇有微词,皇上也对其提督两广的能力存疑,咱家这回来,是带着皇上密旨的,且留观叶总督一阵子,倘或实在不成就,也只好摘了他的乌纱。”
杨鹤和籍月恒交换了下眼色,毕竟都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只要风向一变,立刻就能敏锐地察觉。
布政使先吐露了一番自己的内心,“内相有所不知,下官专管两广民政、财政,譬如行政、军事、监察大权等,下官是无权过问的。这两年两广乱,一造儿瑶民,一造儿红罗党,下官就是有反总督之心,也没那个能耐。”
梁遇又瞧杨鹤,“总镇大人,您的意思呢?”
杨鹤道:“叶震拿捏着两广绿营和水师,卑职对此早就不满了,可惜因叶震是顶头上司,朝中也没有派人前来接管,我若有异动,便是谋反,因此一直忍到今日。如今既然内相亲临,我也发一发心里的牢骚,内相知道叶总督为什么既不平息瑶民作乱,又不剿灭红罗党么?因为总督衙门和乱党有利益往来。桂平那些山头,本来都是总督私账上的产业,后来朝廷要收管,叶总督对瑶民宣称增加八成赋税,这才调唆得瑶民作乱的。叶震在两广欺上瞒下一手遮天,朝廷哪里知道,内相纵然耳听八方,两广离京城万里之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难免会有疏漏。”
梁遇倒不是完全不查,大邺每个封疆大吏,多少都有侵公贪墨的小动作,但像叶震这样挑起民愤对抗朝廷的却不多。眼下从总兵口中听见这些话,算是给了他定心丸吃,他含笑看向布政使,“蕃台,劳您出马的时候到了,以钦差巡抚的名义拟一封告瑶民书,朝廷并未增加税赋,不过将私田纳入两广鱼鳞图册罢了。私田的田主,大可拿田契来布政使司兑换朝廷分发的兑银,桂平一线从未将田地分割给百姓,这些瑶民本就是租田耕种,既不用增加赋税,又可减免租金,咱家倒不信,还有哪个再来造反。”
杨鹤和籍月恒顿时对他肃然起敬,再一想又犹豫,“这税赋……果真不加了么?”
梁遇负手在地心踱步,长叹道:“这个咱家来想办法呈报朝廷。瑶民本就不易,不增税赋,也是天子仁政,体恤夷民。”
于是杨鹤与籍月恒忙起身向他长揖,“下官等,先替瑶民谢过内相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进入瓶隐商谈的消息,早就被厂卫有意泄露给了总督府。叶总督闻讯震怒,那两位大员便斩断了一切退路,这下子除了与梁遇一条心,别无他法了。
第88章
所以何为瑶民难以平定, 红罗党难以根除,只是因为两广的掌权者不作为,纵容他们与朝廷为敌, 才有了这一长串的举步维艰。
如果不到当地来, 凭着派遣出京的几位千户,和两广总督的官衔差得太远, 就算清楚里头隐情, 也没人奈何得了他。
梁遇后来又问及叶震和红罗党暗中有什么利益牵扯, 布政使简单直接地说:“红罗党分上党和下党,上党培植读书人,下党是民间壮劳力。叶总督想借那些读书人控制两广科举,将来他的门生遍布朝野, 那么他说话,震动的便不止两广, 而是整个朝廷。”
梁遇发笑, 这位叶总督确实有远见, 还知道控制朝廷选拔贤能这条路。只是他料错了,皇帝没有派那些文弱的内阁官员来,却是遣了他。他不是正经科考出身,本走的就是野路子,靠着与皇帝亲近的关系才有了今天, 他手上能转圜的余地, 比一般官员大得多。寻常大员来,官衔和叶震相差无几,又怕得罪人, 最后少不得表面敷衍一番就草草回京复命,他却不是。为了给司礼监立威, 这次平定瑶民也罢,剿灭红罗党也罢,必然都要做到极致,所以就少不得拿叶总督开刀。
梁掌印对于愿意归顺的官员还是十分客气的,笑着拱手道:“今日有劳两位大人了。两广大员无数,码头上悉数到场迎接,什么人什么心,咱家全瞧在眼里。咱家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免了与叶总督的周旋,好专心办我自己的差事。二位与咱家,都是为皇上分忧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凡政务上相互扶持的,他日咱家回京必定向皇上呈禀蕃台与总镇的大功。”
所以聊到最后,杨鹤和籍月恒反倒要庆幸这位巡抚大人传召了自己。总督再大,大不过皇帝,梁遇是伴着皇帝长大,扶植皇帝登基的人,这样的人物若是想扳倒一个两广总督,不是难事。
梁遇看了看天色,时候确实不早了,他该预备带着月徊出去逛了。应付官员这种事,一旦谈得差不多,就不必再费神支应,他只叮嘱杨鹤,“广海卫的绿营和海师,总镇要清点明白,到了紧要关头,咱家会暂且接管。”
杨鹤道是,“卑职听内相号令。”
梁遇又对籍月恒道:“广东的几大珠池连年入不敷出,朝廷调拨高昂的采珠用度,到最后收成竟只有下等米珠几斛。今年皇上大婚,广纳后宫,宫里珍珠的耗费要比往年大得多。咱家已经传召了廉州和雷州八处珠池的管带,要彻查里头情形。今年采珠时节,咱家正好在,到时候如有存疑之处,还请蕃台助咱家一臂之力。”
籍月恒一叠声道:“该当的、该当的……不瞒内相,八大珠池的采收,连年都由总督府辖下亲军承办,下官虽说管理财政,这件事却也不敢过问。”
梁遇唇边笑靥加深了几分,“蕃台不必多言,一切咱家来两广的路上就已经踅摸清了。总镇这总兵当得憋屈,蕃台这布政使也当得憋屈,越性儿趁着这回不破不立,各自尽了职责,将来自有好处。”
两位要员诺诺称是,又寒暄了几句,方从瓶隐山馆退出来。
那厢门外对街的角落里,总督府的人看着总兵和布政使离开,方匆匆赶到门上递了名刺。
站班的锦衣卫粗声粗气让等着,其中一个转身进去通禀,过了会儿才出来,打雷般说:“今日巡抚大人不便,制台大人的好意心领了。”
至于什么不便,里头并没有说。总督府同知斟酌了再三,壮着胆儿道:“两广夏季炎热,巡抚大人若是中了暑气,咱们这儿有特治的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在锦衣卫两眼铜铃般的瞪视下,吓得咽回了肚子里。
总督府的邀约不去,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梁遇在京里时候养成了一身骄纵的毛病,要是合脾胃,就算你是草庐茅舍,他也愿意和你把臂言欢;但若是你不合他脾胃,那对不住,就算你住着广厦豪宅他也不赏脸。
还是那句话――你不配!
月亮慢慢升上来了,今天的月色不怎么样,细细的一线挂在天边的海面上,有些迷迷滂滂的。
这样的夜,星月都是点缀,郑仙诞的夜里,十里八乡处处张灯结彩。乡民还组织歌舞仪仗,舞龙舞狮伴着八音曲调,吞酒喷火之类,那种热闹气氛,京城只有春节时候才勉强能与之相比。
他们在广海卫登岸,便在广海卫暂时驻扎下来,这里临海,夜市乘着海风举办,更有一番趣致。
“这摊儿摆的,总有几里远。”月徊摇着蒲扇说,穿过熙攘人潮踮足远望,前面那些穿着短打的汉子举着狮头舞起来,哐哐的锣鼓声喧天,震得她脑仁儿嗡嗡地响。
梁遇带她绕到另一边,这里平和得多,道儿旁聚集了好多商贩,卖风车的、买香烛纸钱的,还有广东特色的椰丝饼、椰子糖。
梁遇带她出门儿,像带着个孩子,到一个小摊前,弯腰捏张油纸,挑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她,“郑仙诞是为纪念一位成仙的医者,本来应该上白云山去祭拜的,但这里离得远,在海边祈福也一样。这节还有个传统,夜里男男女女都露宿在外‘打地气’,据说能求得平安吉祥,百病不侵。”
月徊哦了声,“要睡在外头啊?那咱们要不要打地气?”
梁遇的心思有些复杂,她这么一问,他就想岔了。像他这样情形,幕天席地不大方便,“还是睡在屋里的好。两广不像北京,总督这会儿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我倒不怕他对付我,我怕他憋着坏收拾你。”
月徊向来色厉内荏,听他这么说,老实地往他身边靠了靠。眼珠子四下转,“总督的人,会不会暗杀咱们?”
“那倒不会,”梁遇云淡风轻道,“周围有我的暗哨,他不敢。”
月徊松了口气,往自己嘴里喂糖,又捏了一块冲他晃晃,他摇了摇头。
“珠池采收的活儿,我给你揽下来了。”他微微仰着脸,沙滩上暖风吹着,浑身黏腻,但也不妨碍他悠哉的好心情,“廉州和雷州,加起来共有八处珠池。早前都是总督府打发人采收,这回调遣水师监工,我倒要看看,那些‘珠盗’怎么得逞。”
珍珠啊,和金银一样惹人喜欢。月徊设想一下自己坐在珍珠山上的样子,就觉得意气风发,别提多高兴。
她嘿嘿地笑,梁遇偏过头打量她,“又在傻乐什么?”
月徊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跟着你,能捞好些油水。”
梁遇失笑,“真要是让你当了官,八成是个巨贪。既这么,就好好跟着吧,不光有油水,还有……”
那纤长的眼睫冲她眨了眨,仿佛撩拨到了她心上。月徊心头作痒,“还有什么?”
他只是笑,摇头不说话。她再追问,他便快步向前去,边走边道:“咱们也去放两盏灯,求一求五谷丰登,人畜平安。”
月徊心道真是个接地气儿的愿望,他连只狗都没养,求个什么人畜平安!
不过水岸边上,蹲在那里放灯的姑娘真不少。这里姑娘的着装和北方不一样,太热的地方不讲究包裹严实,她们爱露胳膊爱露腰,外头罩一件轻纱,人一动起来,那肉就在底下若隐若现。
梁遇从香烛摊儿上买了两沓金纸,吹了火折子点燃,极有耐心地一张一张烧化。火光晕染他的眉眼,那五官真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月徊看得陶醉,心里感慨,爹娘真是太会养孩子了,怎么一下儿能养着这么一个宝贝,长得俊俏又文武双全。要紧一桩,会使心眼子耍手段,背着人的时候还招人疼……真是的,越想越叫人喜欢。
可她喜欢,别人自然也喜欢。当初延庆宫王娘娘是深宫娘娘,惦记了好些年才壮胆儿勾搭他。眼下广东的姑娘可不一样,广东姑娘的性情随了当地的天气,太阳晒得热火朝天,热也热得坦坦荡荡。一个披着纱罗的女孩儿从对面走过来了,柔情款款,手里还捏着一支玫瑰。
月徊从没见过走路能走得如此风情万种的姑娘,她摆动腰臀,摇曳生姿,脸上挂着笑,皮肤虽然黑了点儿,但黑得匀称健康,搁在哪儿都是个美人。
月徊呆呆拽着梁遇站起来,不由分说挡在了哥哥跟前,“说不定是叶总督派来的杀手!”
黑姑娘走近了,瞧瞧梁遇又瞧瞧月徊,那股子笑意愈发娇羞。
“你是什么人?”月徊炸着嗓子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退后……退后……”
黑姑娘愣了下,手里的花儿举起来。月徊越发如临大敌,好大胆的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就给男人送花儿?
可她好像料错了,这花儿送到她面前,就没有再往上举。月徊和梁遇一块儿傻了眼,月徊看看那姑娘,“给我的?”
姑娘笑得腼腆,含情脉脉的眼神,要是个男人,准会被她迷晕了。
梁遇一脸莫名,没想到她看上的是月徊。也难怪,月徊穿着男人的衣裳,乍一看个子娇小了点儿,但也是眉目朗朗一表人才。这广海卫的姑娘头顶蓝天脚踏海滩,平日鱼虾吃得又多,体格要比中原姑娘大一圈。自己生得魁伟,就喜欢月徊这种小个子,毕竟小个子好养活,适合当上门女婿。
本以为月徊会受宠若惊的,她这人有个习惯,听不得别人夸她好。谁知她接过花来,扔在了地上,拿手一指,“看见没有,我就是这么糟蹋芳心的!我对你没意思,我有人了。”
梁遇的眉头高挑起来,对她刮目相看。
惨遭无礼拒绝的黑姑娘愣了愣,惊讶地看着她,一般来说接下去的反应就是眼含热泪,抽泣打噎,可是这姑娘没有。人家骂了句“衰仔”,转身就走,从花摊上又拽了一朵花,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月徊有点受伤,但依旧挺直了腰杆:“什么眼神儿!”嘟囔完了又叹气,“她是在广撒网,原来她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梁遇只好安慰她,“你已经算不错的了,她压根儿瞧不上我。”
“所以我说她眼神不好。”月徊嗤笑,“她要是不换个眼光,这辈子甭想找着男人了。”
梁遇却很高兴,因为她那句“我有人了”,给了他难以言说的安全感。不拘怎么,有这个觉悟就是好的,现在能拒绝姑娘,日后就能拒绝男人。
“月徊……”他垂下手,袖子盖住他手指的行藏,指尖悄悄牵住了她的手。
月徊笑呵呵的,“哥哥,你觉得这里的姑娘怎么样?”
梁遇道:“不怎么样,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她们再好再坏,和我有什么相干?”
这忠心表的,就很舒称了。海风咸湿,热浪滚滚的夜,因他这句话,夜也变得多情起来。
“嗳。”她含蓄地抿唇而笑,扭过头瞧他,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样皎皎,“哥哥,有你在,我心里头真踏实。”
她说得由衷,这是真话,自打认回他,她就觉得浮萍有依了,半夜里睡醒,不会饥肠辘辘,不知道明天的饭辙在哪里。倒也不是吃饱了肚子的缘故,是心里那种蔓延到头发丝儿上的笃定。她有了靠山,这靠山还对她一条心,咂摸一下,穷孩子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两个人买了一盏莲花灯,祈愿郑仙保得这次诸事顺遂,又对大海参拜一番,这临海的夜市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最后月徊犯懒了,说:“咱们回去吧,今儿才上岸的,好好歇一晚,明儿你们且有公务要忙呢。”
梁遇也觉得该回去了,趁着郑仙诞的好日子,把爹娘的神位请出来祭拜祝祷一番,把他和月徊的事儿禀明了父母,剩下的就可以不慌不忙了。
瓶隐山馆离海边不算太远,走回去也不过一盏茶工夫。渐渐舞龙舞狮的动静甩在了身后,他们说笑着回到园内,穿过前头会客的大院子,后面是就寝的地方。
内寝也有正堂,因怕亮光招蠓虫,窗上都上了绡纱。
屋里灯火燃得煌煌,直棂门内正前方,却照出个圆圆的黑影,像球儿似的,慢慢在那里轻摇。梁遇带着月徊穿过甬道,走到门前停下了,那影子让人起疑,似乎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月徊还是大喇喇的,“八成是大档头给我做的椰子灯……”
她要上前,被梁遇拽住了,左右番子立刻推门进去查看。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把她的脸搂进了怀里,番子查明后退出来回话,压声道:“禀督主,是桂生。”
第89章
月徊被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挣扎着问:“桂生怎么了?”
桂生是梁遇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十六七岁年纪, 比月徊还小些。梁遇这人平常规矩很多, 用了好几拨人,最后都因不合心意草草打发了, 只有桂生是唯一留下, 且长长久久伺候了四五年的。
梁遇的脾气确实不好相与, 但桂生脑子活络,也有眼力劲儿,可以预见几年之后又是一个曾鲸。月徊也蛮喜欢这孩子,好几回她馋虫犯了, 想吃厨子做的甜米酒,只要扒在窗口喊桂生, 他一准儿脆生生应了, 跑到底下伙房给她端来。
这是怎么了?梁遇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 她隐约也猜着了七八分,抓着梁遇的胳膊问:“桂生是不是出事儿了?”
梁遇没有说话,边上番子的脚步声来了又去,泼水清扫,一切都寂然而迅速地进行。等到梁遇放开她时,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只见正屋门大敞着,门里灯火辉煌,只是门槛内外洒扫过, 浇得满地稀湿。
月徊惘惘地,“桂生到底怎么了?”
梁遇铁青着脸, “被人杀了,砍下脑袋,挂在了门框上。”
要不是他察觉异样及时阻止,月徊稀里糊涂闯进去,那场面,恐怕会吓破她的胆。
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让月徊泪流满面。她蹲在地上闷声哭起来,“咱们应该带上桂生的,要是带上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几位少监和档头都赶来了,杨愚鲁低声道:“老祖宗先挪到前院去吧,桂生的事儿交由小的们处置。”
梁遇沉默不语,拉着月徊往院门上走,等到了前头,平下心绪方道:“都杀到我门上来了,办事的人身手了得,能躲过锦衣卫和番子的耳目,绝不是红罗党的人。叶震这是杀鸡给猴儿看,咱家本想给他留点儿体面的,结果他非要逼我动手。”
他说完,紧紧咬住了槽牙,那切齿的模样真是恨到了极处,杨愚鲁和秦九安在他跟前这些年,从来没见他动这么大的怒。
月徊坐在圈椅里只管发呆,四档头看了她一眼,拱手对梁遇道:“督主,卑职这就去安排,园子四周加强戒备。”
杨愚鲁也忙回禀:“小的命番役出动,连夜侦办此事。”
梁遇摸着发烫的前额,忖了忖吩咐:“不许声张,给我暗暗地查。那些正路官员,不是瞧不起咱们司礼监和东厂吗,好啊,那就越性儿让他们瞧一瞧咱们的龌龊手段。咱家偏不信了,内阁的阁老都能拉下马,这远离京城的地界儿上,还整治不了一个不得人心的总督。”
众人道是,只要他发了话,接下来办事便有主心骨了。
早前他们在船上时候是商议过的,这回好歹讲究个以德服人,东厂的恶名,不必非得在两广地面上得到证实。然而你永远无法预估那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会做出怎样不知死活的事来。老虎不发威,他就当你是病猫,与其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闹个痛快。本来就是,厂卫要是不设刑房不设昭狱,哪里还算得上是厂卫!
办事的人都退了下去,园子里夜巡的人手增加了,但今晚上绝不会再有变故了,梁遇便好言去安抚月徊:“你别怕,明儿天一亮,我就命人重新踅摸地方,咱们换个住处。”
月徊却说不,那张团团的脸上满是倔强,“换了地方,他还以为咱们怵了呢。就住这儿,等摁死了那个叶总督,咱们再换地方!”
梁遇听她豪言壮语,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这地方死了人,你不怕吗?”
月徊说:“怕什么?运河边上哪年不死十个八个人,要是怕,就擎等着饿死吧!”言罢又耷拉下了眉眼,哀声说,“就是桂生……太可惜了,那么晓事儿的孩子。”
梁遇低头不语,半晌道:“我会让叶震给他抵命的。但凡是我跟前的人,没有一个会白白枉死。”
这倒是,他不图贤名儿,睚眦必报,下起手来自然大快人心。月徊知道桂生不会白死,可心里终究过不去那道坎儿,本来挺高兴的夜,因这事儿变得愁云惨雾起来。
梁遇见她一脸菜色,便道:“我命人备了水,你洗漱后早些睡吧。”
月徊僵涩地站起来,拖着步子转身,可前方灯火杳杳,叫她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他见她忽然顿住了步子,问:“怎么了?”
月徊抚了抚肩,“有点儿冷……”
不必说透他也明白,顺着她的话头道:“是啊,两广夜里比白天凉得多……你一个人洗漱,恐怕看不清,我给你照着点儿亮吧。”
月徊想了想说也成,两个人沉默着走进里间,月徊在屏风那头洗澡,梁遇就在屏风这头坐着。
刚才的事儿不能琢磨,猛然得知身边的人身首异处了,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那是种最深层次的恐惧,打从心底里,打从脚趾头缝儿里四外漫溢。怕得够够的,仿佛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就有森森的鬼影。浴桶里拨水的声音也大,哗哗地,搅得她心神不宁。
月徊朝屏风看了眼,“哥哥,你在吗?”
梁遇嗯了声,“你放心,我守着你。”
月徊松了口气,拧把手巾搭在脑门上,脑子似乎慢慢清醒了点儿,然后又有新的担忧,“人都杀到门上来了,这叶总督是个上眼药的老手。他今天敢杀桂生,明儿就敢杀少监,后儿呢?是不是还要打你的主意?我有点儿怕,怕他对你不利,咱们初来乍到的……”
梁遇却说别怕,“我走到今儿,水里来火里去,多少险象环生,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要装好人名垂青史,我是欠缺了点儿,但杀人放火我在行,他叶震再混,混得过我?今儿是疏忽了,没想到他能出这样的损招儿。眼下他既然下了战帖,那咱们就来试一试,总督衙门的禁卫和厂卫,谁的手段更厉害。”
月徊在他说话的当口穿好了衣裳出来,细声说:“哥哥,该你了,我也给你照点儿亮。”
梁遇道好,起身往耳房去,月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要是换了平常,这样夜色这样时节,听着他洗澡的动静,她不淫心大起才怪,可今天却因桂生的事儿萎了,蔫头耷脑坐在灯下长叹:“桂生真可怜,他家里人知道了,那得多难受啊。”
其实穷家子养儿子,送进宫就譬如死了,不会再有更多的牵挂,死活也不必告知家里。桂生曾为自己能卖五两银子给哥哥娶媳妇,而倍觉荣光,这么个心思单纯的小子,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纵是个铁石心肠,也会心生不舍。
这一夜他没能好好休息,月徊嘴上厉害,其实胆儿小得很,就在他身边睡下了。他迷迷瞪瞪稍阖了会儿眼,半夜里有番子进来回禀,说查着了线索,有百姓瞧见那个从山房里潜出去的人进了连塘绿营。既然能确定是绿营的人,那么受谁指使,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道好,“查一查叶总督内宅有几个儿孙,从大到小,一个一个送下去给桂生做伴儿。”
番子领命去了,他一个人在案前坐到了天明。
难免气不顺,自打他执掌司礼监起,七年了,再没有受过这样的挑衅。这两广山高皇帝远,封疆大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既然朝廷震慑不了,自然也不拿他这个巡抚当回事。非常时期,就得用金刚手段。虽说他这头拉拢了杨鹤和籍月恒,但总督的威望还在,擒贼先擒王,如今剿灭红罗党不是首要的,头一桩竟是处置内鬼。
厂卫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叶震的两个儿子,很快不明不白死了,起先叶总督还沉得住气,直到孙子溺死在了水缸里,终于勃然大怒,找上门来了。
叶总督面色发青,死盯着梁遇道:“内相,这两日我府上丧事不断,内相可听说了?”
梁遇沉重地颔首,“咱家听说了,因忙于处置瑶民和红罗党,没顾得及去府上吊唁。制台大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需往长远处看。”
叶震皮笑肉不笑,“内相就不好奇,家下儿孙是因何而死的吗?”
梁遇道:“如今两广匪类猖獗,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制台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制台体恤读书人,却不知养虎为患,反噬其身。今日若不是制台来找咱家商议,咱家也不愿和制台提起,我等抵达广海卫的头天夜里,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就被人砍了脑袋,可见这两广乱到何等地步,红罗党连咱家这巡抚的下马威也敢给。制台,现在他们将黑手伸向了贵家眷,要是再一味姑息,今日是令公子,明日也许就是令堂和尊夫人……制台大人,难道不忧惧么?”
他这威胁真是给得不加掩饰,面儿上是借着红罗党,可各自心里都明白,分明是彼此之间的较量。
叶震到这会儿是有些后悔了,仅仅因一时气愤,贸然命人杀了梁遇身边的小太监,本以为他查不出端倪,只有吃了这暗亏,谁知最后竟下了这样的毒手,连着坑害了他三个儿孙。不单如此,听他的话头儿,恐怕还要继续牵连。叶震又惊又恨,只可惜不能明刀明枪地厮杀,这回来了也是自讨没趣,这阉贼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
他霍然站起来,重重哼了一声,“看来这些贼人真是拿本督当软柿子捏了。本督执掌两广多年,还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此事本督定会一查到底……”说着错牙一哂,“也会给内相一个说法。”
梁遇道好,“咱家就等总督大人这句话!咱家身边的人金贵得很,死了一个,咱家就要他们十个来偿命。请总督大人一定严查,咱家倒要看看这红罗党是如何三头六臂,如何搅得两广官员不得安生的。”
叶震咬着牙,终于拂袖而去,坐在圈椅里的梁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倒也从容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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