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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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唤来人,伺候皇帝漱了口,复又安顿他躺下,自己心里仍在琢磨一件事,月徊再留在御前,究竟有没有必要。

把持朝政也罢,拿捏整个紫禁城也罢,说到根儿上还有其他办法,未必非要赔进月徊去。就在刚才,他的想法有些动摇了,想让月徊撤出乾清宫,甚至离开这座皇城,回到提督府去。

“臣才从朝房回来,听了些外埠奏报,说南边红罗党有愈演愈烈之势,总督衙门办事不力,难以彻底根治。还有云中,多处煤窑因雨雪垮塌,死了不少矿工,臣已派人赶往山西善后,主子不必忧心。再者……”他顿了顿道,“太后长久不见外人,这事儿似乎引得朝臣起疑了。臣原想一劳永逸,可再过一程子是您大喜的好日子,怕太后的事儿出来,冲撞了主子大婚。今儿孙知同问臣,说太后千秋将至,今年是个什么安排。他夫人是太后娘家人,且往年走得勤,这会儿突然断了往来,宫外少不得起疑。”

皇帝提起太后就不耐烦,作为嫡母,唯一的好处就是在皇父大渐前谏言,举荐他当了太子。后来先帝升遐,他即皇帝位,太后真是一天一个幺蛾子,这两年鲜少有消停的时候。如今司礼监为主分忧,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总算叫人安逸了几天,可病灶不除,始终有人惦记。

皇帝喘了口气道:“暂且确实不宜动她,那依大伴的意思,该怎么料理?”

梁遇斟酌了下道:“依臣拙见,暂且把月徊安排在慈宁宫,好歹先应付过太后千秋再说。眼下只垂帘不见人,就说是病了,将来事儿出来才不至过于突然。毕竟太后是先帝皇后,主子要叫她一声母后,倘或一亲政太后便暴毙,那外头传扬起来不好听,到底人言可畏,怕有损圣誉。”

皇帝听说要把月徊调到慈宁宫去,当即便不大称意,“没有旁的办法么?”

梁遇摇头,“暂且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说着复又一笑,“臣知道主子不舍,但慈宁宫离乾清宫很近,月徊也不是困在慈宁宫里出不来,主子想她便召见她,至多一盏茶工夫,人就到跟前了。”

话虽这么说,可皇帝仍是下不得狠心,犹豫了下才道:“容朕再想想。”便乏累地合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梁遇见状,从暖阁里退了出来。月徊还在殿外候着,他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经过她面前时撂下一句“跟着来”,便往司礼监衙门去了。

从乾清宫到司礼监有好长一段路,月徊跟在后面,边走边道:“我还得伺候皇上呢。”

梁遇没有应她,她不过是梳头的女官,闲来喂喂蝈蝈罢了,御前哪里到了离不得她的地步!

她在后头追赶,掌印、掌印叫个不停,他听得有些烦躁,回头道:“御前各有各的差事,你不能越俎代庖,这么做会坏了规矩。昨儿已经伺候一天了,今儿可以歇一歇,我叫人预备吃的,你用了再睡一觉。我今儿不外出,你就陪哥哥一天吧。”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月徊高高兴兴答应了,她如今就是混日子拿俸禄的,在哪儿都算一天。要是正经宫女子,不知过着怎样的苦日子,哪一个像她,吃穿不愁不受委屈,皇帝看顾哥哥栽培,在这紫禁城里混得如鱼得水。

夹道里头宫人往来,见了梁遇都退到一旁俯首行礼。月徊快步追上去,昂首挺胸地,颇有狗仗人势之感。

进得衙门,远远就听见悦耳的风铃声,她跑到值房的南窗前仰望,笑着问:“这是谁给挂上去的呀?”

梁遇忙于张罗别的去了,淡然应了声不知道,“想必有人看见闲置着,顺手挂上的吧。”

那倒果真是顺手,正好椽子上敲了钉子,正好钉上悬了丝带下来。

月徊多次出入司礼监,这里的一切都熟悉了,自己蹬了鞋爬上炕,爬进了窗口的光带里,屈身抱着膝头,把自己蜷成了一只猫。

梁遇回身看她,她脸上一副餍足神情,皮肤作养多时后,被光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人就在眼前,心无旁骛地晒着太阳,他也莫名安定下来。外面小太监送吃食进来,他唤她一声,她懒懒应了,懒懒支起身,揭开盅盖儿,拿银匙舀杏仁奶酪吃。

梁遇假作无心地问她:“皇上先前同你说了什么?”

月徊对那些不上心的东西,从来不讳言,“也没什么要紧话,就是诉诉衷肠,摸摸手什么的。”想了想道,“还说了,打算在养心殿辟出一间屋子来,让我做他坦。”

梁遇一听便不大高兴,“养心殿围房住着那几个伺候枕席的女官,这会子让你搬进去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么?”

她哪能不明白,边吃边道:“所以我不答应,可皇上说,要让那几个女官搬到别处去,那我自然更不能答应了。”

总算她没有顺嘴应承,梁遇暗松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答应?”

月徊摇头晃脑说:“他和皇后眼看要大婚了,将来皇后娘娘进宫,一瞧养心殿围房住着我一个,那还不得往死了整治我!我又不傻,替人背这个黑锅做什么,回头升发没有我,挨挤兑我头一个,琢磨来琢磨去,不上算。”

然而皇帝有他的打算,虽未说出来,梁遇心里却有数。

进了养心殿,必然是要开脸了。皇帝给不了她皇后的尊荣,但若是她先怀上皇子,那母凭子贵,将来就能平步青云。

所以小皇帝对她也算真心,能为她考虑的都试图去做了,但凭着真心把人架在火上,却是大大的不厚道。皇帝还年轻,考虑得不那么周全,以为宫里的女人有圣宠就足够了,其实后朝倾轧,哪里那么简单。

所幸月徊的市侩救了她一命,她权衡利弊之后,没有仗着哥哥的牌头横冲直撞,这点很让梁遇满意。

月徊看见他眼里泛起一片波光,像这种微风漾水的细腻神情已经阔别很久了,这下子她可以确定,自己是歪打正着了。

其实说句心里话,不答应皇帝,还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份意愿。她从来不是个懂得深思熟虑的人,若是不愿意,就有各种理由来推脱,恰好这回的推脱和梁遇不谋而合罢了。

她是有些喜欢皇帝,但还不至于喜欢得情愿充当他练本事的工具。那四个御前女官地位不尴不尬,司帐虽怀了孩子,也被送到羊房夹道软禁起来了,她还往里头凑什么热闹!继续维持原样多好,在皇帝跟前蹭吃,在哥哥这里蹭住,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别提多舒坦了。

想想就很高兴啊,她吃罢小食又躺倒下来,眯觑着眼说:“多留一日,奇货可居一日,我又不是傻子。”言罢奸诈地笑了笑,抽出手绢盖在自己脸上,一面长叹,“不过宫里年月啊,实在闲得无聊。要是搁在早前,下了工还能和小四儿一道出去逛集看戏呢,现在,啧……”声调渐次矮下去,半晌没动静,不久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梁遇叹了口气,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有时候真拿她没办法。

他挪到书案后坐了下来,刚打开木匣取出题本,便看见两个小太监合力,搬着一缸佛肚竹从院子里经过。那竹子养了有阵子了,竹节圆润饱满,形如佛肚,他起身走出去叫“等等”,两个小太监便顿住步子,垂首站在台阶前听示下。

他抬手指了指,“搬到隔壁值房里去。”

两个小太监领命,将那盆佛肚竹高高供在了香几上。

人都退下去了,他负手走到盆栽前,趁着四下无人,抽出匕首砍了两根竹子。

月徊那厢呢,这一觉睡得挺长,睁开眼的时候,日光早已经偏移到头顶上去了。不过中晌天气暖和,窗户尽可开着,有风吹拂进来,金鱼风铃便轻轻地、缠绵地响。

她拉下脸上帕子,出神盯着那昂首奋鳞的鱼形,到这时才看明白,原来每条金鱼的姿势都不一样,连鱼脸上表情都不尽相同。

整串风铃因风慢慢旋转,看久了有点头晕。她重又闭上眼,心里琢磨哥哥不知去哪儿了,先前不是说了今天不外出嘛,怎么一晃眼,人又不见了……

她挣了下腿,翻个身面朝大门躺着,半眯的视线里,见有个人影从门上进来,因背着光,看不清长相,但看身形就知道是哥哥。

他到了炕前,弯下腰叫她,“你起来,我让你瞧一样好东西。”

月徊坐起身,兴致勃勃问:“是什么好东西啊?”

他把炕桌挪开,搬上来一张小竹床,竹床的缝隙间悬着丝线,上头四仰八叉躺着一个竹节连成的人形。

月徊不明就里,低头打量这小人儿,胖胳膊胖腿,`着个圆圆的肚子,还戴着尖角帽子,手里擒着青龙偃月刀。她抬眼瞅瞅梁遇,“这是什么呀?”

他但笑不语,盘腿在她对面坐下,探手牵动小竹床下弦丝,那就地躺倒的竹节人霍地站了起来,一瞬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胖肚将军。然后便是眼花缭乱一顿奇袭,招式像模像样,鹞子翻身,黑虎掏心……打得比戏台上武生还要精彩。

“好!”月徊啪啪鼓掌,“少侠好身手!”

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最能引发人的童心。也许她忘了,小时候他也曾给他演过这个。那时她才三四岁光景,看见小人儿打得热火朝天,又笑又叫不足以表达她的欢喜,张嘴一口咬了上去,还割坏了嘴角。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手上牵扯着,悄悄抬起眼看她,她笑靥如花,幸好她没有变,还会为这种小东西动容。

月徊自然也没想到,梁遇那样一本正经的人,原来也会做这种东西逗姑娘高兴。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两个人对坐着低头看,额与额几乎相抵,这小竹床就是整个世界。

竹节人打得热闹,她却走神了,其实哥哥比竹节人好看。

她忍不住偷眼瞧他,可没曾想正对上他的视线,一时大眼瞪着小眼,气氛有点儿尴尬。

第56章

自己偷看哥哥心安理得, 但哥哥竟先她一步瞧着她,这就让她想不明白了。

可是不能直剌剌问“您看我干什么呀”,会破坏了当下的气氛。她只能矜持地报以微笑, 心里暗忖着, 他别不是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话要和她说吧!难道要她以色侍君,让皇帝不思朝政?还是他看上了哪个姑娘, 打算把人弄回家过日子了?

不过梁遇的美貌当真无懈可击, 即便离得这么近, 都没能从他脸上发现半点瑕疵。他是个掰开了揉碎了处处精致的人,这样人儿做了太监,实在是全天下姑娘的遗憾。

所以是否知道真相,决定了是否敢真刀真枪往不该想的地方想。月徊的脑瓜子里虽然时时紧绷好色的弦儿, 但她蹦不出亲情的禁锢。她知道哥哥就是哥哥,哪怕再秀色可餐, 她也不该生亵渎之心, 否则会挨天打雷劈的。

可梁遇这头, 天人交战的最后还有退路,即便那退路照样反了人伦,他还能容自己在逼仄的环境里转身。能转身,便心猿意马。只是他自律,也知道羞耻, 想得再多不过是掩在灰烬下的一点星火, 不用谁去阻止,很快就会熄灭的。

到如今,他能做的仅是借着手足情深的名头, 来满足那点不为人知的私欲。他这刻看着月徊,问心有愧, 但并不觉得后悔。她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他就想方设法让她解闷儿。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会吓着她,那就好好遮掩着,做她一辈子的好哥哥就够了。

“这竹节人,小时候我也给你做过,你还记得么?”

月徊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记得了。很快又t着脸追加了一句,“可我记得哥哥带我放风筝,等天儿暖和了,咱们到一个没人的开阔处,您还带我放风筝好么?”

他微微含着一点笑,点头说好,顿了顿又旁敲侧击提点她,“只要还是女官,我就能带你去想去的地方。但若有朝一日你成了皇上的妃嫔,那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子带你离开紫禁城了。”

月徊对这个毫不担心,莫说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和皇帝有更深的纠葛,就算临了逃不开这大富大贵的命运,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会妨碍今春和哥哥放风筝的。

她说:“咱们定个日子,也好让我有盼头儿。”

梁遇连想都没想,“四月初七,如果天晴的话。”

那么长的饵啊,换句话说就是帝后大婚之前,她都得和皇帝保持距离。

月徊虽然粗枝大叶,但她不傻,一口应下了,然后喃喃自语:“以前您很愿意让我当娘娘,如今您改主意啦?”

梁遇垂下眼睫盯着竹节人,他的语气缓慢,竹节人的动作也相应缓慢,“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一旦你嫁了人,就算嫁的是皇上,就算我日日都能见到你,我也觉得你不再是我的了。”

这样的心里话,说出来应当没有什么吧,应当是人之常情吧!譬如父亲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样,长兄如父,不算逾越。

可是月徊的脑子不知是怎么长的,她脱口道:“那您觉得,我现在是您的吗?”

那深浓的眼睫颤动了下,月徊看出一点脆弱的味道,忽然觉得哥哥虽然厉害,也是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儿啊。

“是我的……”他启了启唇,轻声说,“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的手足。”

“您瞧您,多舍不得我!”她装模作样叹气,“咱们认亲那天我不就说了吗,我不嫁人陪着您,您又不要。”

怎么能要呢,他又凭什么要?

小竹床下的十指顿住了,小竹床上的竹节人孤身站在那里,站出了满身悲凉的味道。

他不愿意再和她商议那些了,重新收拾起心情,问她要不要玩儿。月徊到底小孩儿心性,立刻伸出了一双手,说要。

梁遇拿眼神示意,“伸到底下来,把手给我。”

她很快就把手探下去,竹床成了一道屏障,视线穿不透,只能暗中摸索。触到他的手指,即便看不见,也能在脑子里刻画出他的纤细美好。

梁遇的指腹柔软,一点儿都不像会舞刀弄剑的,慢慢引导她,将指节上缠裹的丝线渡到她手上。月徊心头咚咚作跳,正因为看不见,小竹床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她的神经。

温柔地,若即若离地碰触,这种感觉最要命。倘或是一把抓过来,豪兴地动作也就罢了,偏是这样。她闷下头,忽然觉得有些沮丧,待他把线都缠到她手上,轻轻道一句好了,竹床上的竹节人仍像死了似的,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梁遇见她兴致低迷,崴过身子打量她,“怎么了?”

月徊摇头,勉强打起精神动动手指头,竹节人笨拙而滑稽地在竹床缝隙上游走,走也走得无精打采。

她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当然看得出来,便一再地问她,“是不是有心事?愿意同哥哥说说吗?”

最不能告诉的就是他,她泄了气,仰天躺倒,唉声叹气说:“该用午膳了吧?”

原来是饿了,梁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他也害怕自己刚才的心神不宁被她察觉,更害怕她察觉后会震惊,会生气。这份兄妹之情原本就来之不易,如果将这龌龊心思暴露在她面前,最后怕是连兄妹都做不成了。

还好,她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及到膳食全铺排好的时候她又高兴起来,这个好吃,那个也不错,殷勤地给他布菜,口齿不清地说:“哥哥吃呀。”

他食不知味,但也敷衍下来了。待一顿饭吃得差不多时,才搁下筷子说:“太后千秋将至,往年做寿都有定例,今年恰逢皇上亲政,忽然清锅冷灶的,怕外头人起疑。”

月徊嗯了声,她对权谋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多考虑,吃着蛋卷儿,抽空应了声,“您就说怎么办吧。”

他也不晦言,“我想暂且把你安排在慈宁宫,循序做出太后日渐病重的过程来,日后不拘是崩逝还是不省人事,都好有个说法。”

月徊想起太后的那双眼睛,心里顿时愧怍起来,低着头说:“太后都快恨死我了。”

没有见识过宫中尔虞我诈的孩子,总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梁遇笑道:“太后哪个不恨?恨皇上,恨我,恨所有慈宁宫伺候的人,更恨先帝。她这样的脾气,原不该生活在宫里,要是个寻常有子嗣的嫔妃,儿子就藩她跟着去了,便没有这些事了。可惜她德薄,还不惜福,到最后也只能如此。”

月徊吁了口气,“我也不亏心,早前我没招惹她,她还派人半道上堵我,让我在西北风里罚板著呢。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就是那小人!”

她调侃起自己来倒是不遗余力,梁遇笑了笑,见她唇边沾着碎屑,伸手替她擦了。

月徊因这动作颊上微红,赧然又咬了口蛋卷,“那我什么时候往慈宁宫上值?”

梁遇拢起手,面上有犹疑之色,“皇上还没松口,我料他是舍不得,但大局当前,只管儿女情长总不是办法。再说慈宁宫离乾清宫不过隔了两重宫门罢了,又不是隔山隔海,何至于呢。”

月徊的脾气最爽利,她想了想道:“我去和皇上说,不过就是千秋节这程子的事儿,只要敷衍过去,大家都超生。”

梁遇盘算的正是让她离了御前,她要是愿意去说,那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吃罢了午膳,月徊往他坦换了件衣裳,脑袋上插了御赐的那支金鱼簪子,笑吟吟到了皇帝龙床前。

皇帝的精神头儿看上去好了不少,坐起身喝了盅燕窝粥,正半倚着隐囊看题本。见她来了,搁下手里东西,含笑望向她。

月徊晃晃脑袋,“您瞧,瞧见了什么?”

皇帝一眼就看见那支簪子,扬着金丝编成的鱼鳍,她一摇脑袋,那双鱼眼睛就乱窜。

“好看,那么喜兴儿!”皇帝抬手在她发上摸了摸,“等朕好些了,再给你挑一套头面,让你天天轮换着戴。”

月徊说:“我只要这一支,多了就不珍贵了。我戴着它进慈宁宫,给万岁爷办差去。才刚我们掌印和我说了,太后千秋要到了,宫里不声不响地,反叫人觉得万岁爷不磊落,苛待太后娘娘。还是让我去吧,千秋节叫免,也是太后嘴里说出来更叫人信得实,别人一迳推诿,反而愈发令臣工们起疑。”

皇帝也想过这事儿,论理是该让她去的,可她不在眼窝子里,又觉得大有不便。如今看起来,似乎不能不去,他们兄妹千方百计周全一切,自己反倒拖了后腿,实在有些可笑。

“那就去吧。”皇帝道,“左不过这三五天的事儿,过后你就回来。”

月徊说好,掩嘴囫囵笑道:“万岁爷病一回,怎么孩子气起来。”

皇帝怔了下,装出愠怒的样子,“你敢取笑朕?”

可惜她胆儿肥得很,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就是这样,才显得万岁爷天质自然呐。朝堂上装得老气横秋就罢了,自己寝宫里头,犯不着那样。”

所以这事儿三言两语的,就算说定了。皇帝牵着她的手叹息:“朕实在不愿意你离了朕身边。”

月徊说没事儿,“我脑袋上戴着您的赏赉,进了慈宁宫它给我壮胆儿,就像您在我身边一样。”

她很聪明,聪明之处在于不让皇帝处于劣势,自发把自己摆在更低的位置,要离也是她离不开皇帝。皇帝自是无话可说,只得答应让她暂去慈宁宫,她到了那里也寻事由干,跟着珍嬷嬷给太后擦身子,换衣裳。

一个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吃喝拉撒全不由自己做主,且因卧床太久,整日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月徊替太后换罢了溺垫,心里也觉得伤感,曾经那么尊贵的人,如今弄得这样狼狈,何必呢。司礼监的人确实心狠手黑,但也是没法儿,总不能让她在朝堂上大闹。自己呢,心里多少有点愧对她,别的地方没能力弥补,只能伺候起脏活儿来,愈发尽心些吧。

结果梁遇得知她在慈宁宫替太后把屎把尿,一把摔了手里茶碗,“谁让她干那个的?慈宁宫当下差的都死绝了?”

秦九安吓得直缩脖儿,战战兢兢道:“是姑娘自己抢着要干的,底下人拦不住。小的已经知会过了,再看见姑娘进暖阁,无论如何要拦在外头,到底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好交代。”

梁遇寒着脸从玫瑰椅上起身,在地心旋了两圈道:“给孙家传个话,就说太后有懿旨,宣孙夫人明儿慈宁宫觐见。这事儿早办早了,含糊在里头不是个方儿。”

秦九安道是,忙提着袍子出门传话去了。

孙家那头得了信儿,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待把人全打发出去,孙夫人才道:“你不是说亲政大典上有猫儿腻吗,太后明儿传我进宫了,这话怎么说?”

孙知同也纳罕,“我买通了司设监的人,说当日太后仪仗没有通过他们衙门置办,一应是司礼监经手的。梁遇如今忙于和首揆对柄机要,哪里顾得上那些细枝末节,既然吩咐司礼监承办,不正是说明里头有文章么。你还记不记得,册立皇后那回,张恒奉命在直隶地界儿上找擅口技者?太后的话究竟是不是她亲口所言,暂且不好说,你们几十年的姊妹了,明儿听了自有分晓。”

孙夫人对他的话存疑,“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还听不出话是不是太后说的?都聋了不成!”

孙知同啧地瞪了她一眼,“那么大的奉天殿,回声风声混成一片,哪里容得你分辨!”

孙夫人挨了挤兑,讪讪闭上了嘴,思量了下又道:“你说上回殿上垂帘了,要是明儿去还是不得见面,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硬闯进去吧!东厂那群番子办了多少朝廷官员,咱们要是造次……”

造次即是自寻死路,孙知同当然明白,倘或不是因为皇后人选变得太突然,他也不愿意这趟浑水。太后这人虽说任性,但说定的大事不会随意变卦,也是因着不服气,才要寻根究底,至少把改立皇后的原因弄明白。

“不得见人也不必硬闯,只要仔细留神,瞧瞧有什么异样没有。”孙知同道,望向外面潇潇的天,“驸马年前又给调往江浙了,公主轻车简从回京,要是脚程快,这两天应当到直隶了。司礼监能拦众臣面见太后,拦不住闺女见亲娘,到时候殿下要进宫,我倒要瞧瞧梁遇怎么应对。”

第57章

其实孙夫人并不赞同丈夫和梁遇对着干, 毕竟朝中要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皇上亲政是一个分水岭,亲政之前落马的官员必定是无益于皇帝的,亲政之后再出纰漏, 那绝对是上赶着送死的。

依着她说, 姊妹间再要好,各自嫁了男人譬如前尘尽了, 没什么利害冲突的尚可以走动走动, 要是有了性命之忧, 完全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孙尚书一心为姑娘没有做成皇后不平,可在孙夫人看来,做了皇后又怎么样,还不是握在梁遇手心儿里!如今事都过去了, 还偏要翻小帐,她虽不情愿, 却实在架不住丈夫一意孤行。

没法子, 只好硬着头皮在神武门上递牌子等召见。不多会儿里头打发太监过来接应, 倒是个生面孔,见了人便满脸堆笑,作揖打拱说孙夫人来了,“太后娘娘打发奴婢接夫人,请夫人随我来。”

孙夫人有些纳罕, “小公公面生得很呐, 是才进慈宁宫的么?”

小太监哦了声,“奴婢伺候太后娘娘有程子了,寻常当些碎差, 偶尔有宫外贵人觐见也让奴婢代为迎人。”

孙夫人慢慢点头,“我有好几个月不曾进宫啦, 今年不知怎么的,娘娘连贺岁也叫免了……”

小太监道:“太后娘娘凤体不豫,外埠藩王进宫问安都一概减免了。娘娘如今懒动,也不爱多说话,夫人见了就知道了。”

孙夫人听在耳里,料想无论如何面总是能见上的,谁知进了东暖阁,依旧是隔帘说话。只有才踏进门槛那刻匆匆瞥见太后身影,然后便见她由人伺候着卧在美人榻上,珍嬷嬷在一旁支应着,放下帘子,请夫人坐定说话。

孙夫人谢了座,端端并着双腿,两手压在膝上,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道:“有程子没来给娘娘请安啦,老宅子的人也记挂娘娘得很。听说娘娘不豫,可传太医好好瞧过啊?”

孙夫人边说,边使劲探头看,依稀能看见里头剪影。榻上的人高卧着,边上有女官近身伺候,左右帘子阖得不严实,微微透出一线光来,太后那只作养得细腻白嫩的手搭在事事如意织绫被褥上,虽看不见脸,却知道人是活的。

里头传出一声叹息,羸弱的嗓音里,字字句句都充斥着乏力,“我近来身子一里不如一里,想见故人……说话又续不上来气,越性儿就不见了。太医来瞧过,只说气虚血亏,要大大调理……这阵子正吃药,也不见好……”

孙夫人仔细分辨太后语气声口,因嗓门压得低,一下子也不能断言,只得另想办法引她说话。

“今年的天气,像是比往年更冷了些儿,娘娘宜善加珍摄,等天暖和些,身上自然会好起来的。”孙夫人道,含笑挪了挪身子,“我今儿进宫,就是想问问娘娘千秋打算怎么庆贺,回头也好知会家里人预备起来。”

太后轻喘了口气道:“我连坐都坐不住,还庆贺什么!横竖不是整寿,算了吧……你今儿来,怕不是为给我做寿,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夫人闻言陡然一惊,惶惶站起身道:“娘娘怎么这么说呢,我是多时不见您,心里记挂得很……”

“记挂?”太后凉声道,“我人在宫里,何劳你来记挂?你们是因着……因着换了皇后的人选,你们心里不受用了,想听我个说法儿。”

太后虽上气不接下气,但那股子胡搅蛮缠的厉害劲儿还在。当然了,皇后人选变动,确实是促成孙夫人此来的原因,但归根结底终究是要看一看,太后还是不是原来的太后。眼下算是能确定了,太后不见人,就是越活越矫情无疑。她甚至后悔来这一遭儿,心里也有些埋怨丈夫,他千不甘心,万不甘心,最后又怎么样。人家太后好好的,兴许就是忽然想明白,不愿意再拉扯娘家了也不一定。

孙夫人悻悻地,“娘娘在病中,想是忧思过甚了。咱们姊妹自小要好,及到年长各有各的去处是不假,我心里还拿您当嫡亲的姐姐。”

结果垂帘里头太后呜咽哭起来,“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骨肉无靠。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子侄又不成器……好在如今跟前有个皇帝孝顺我,我何不多替他考虑,保得他,就是保得我自己。”

站在落地罩前的珍嬷嬷听太后话里带了哭腔,忙上前给孙夫人纳了个万福,低眉顺眼道:“夫人,我们娘娘欠安,不宜伤情。宫里头自上到下,可没有一个敢惹她不高兴的,依奴婢之见,夫人既已问过了安,今儿且先回去吧。”

孙夫人自讨了一回没趣,心里本就不舒坦得很,既然太后近身的嬷嬷让她走,那就没什么可逗留的了,便向帘内行了一礼,“娘娘仔细作养身子吧,等娘娘身上好些了,我再来瞧娘娘。”

她福身下去,可不知怎么,隐隐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沉水香燃得再浓,也无法掩盖的臭味儿。

孙夫人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但凡家里有中风偏瘫的老人,都会对这种味道刻骨铭心。腐朽、枯败、濒死,从骨节里散发出的浊气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就算有专人伺候,一天三遍地擦身,都无法将之彻底消除。

孙夫人迟疑了下,抬眼向帘内看去,可惜隐隐绰绰实在无法看清。

珍嬷嬷见状上前比手,“娘娘该歇觉了,夫人请回吧。”

孙夫人没法子,只得却行退出东暖阁。到了外头有意无意地和珍嬷嬷打听:“我瞧太后娘娘精神头儿很不济,脾气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珍嬷嬷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边引路边道:“夫人和娘娘这么多年姊妹了,还能不知道娘娘的脾气么。她向来是这样的,有些话说得重了,夫人千万别介怀。至于娘娘病势,也不瞒夫人,果真是重得很,常是说一句话得喘上好半晌。今儿您进来,她能一气儿说这些,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说罢已经到了慈宁门前,便顿住脚,扬声招呼先头负责迎接的小太监来。

小太监很快弓腰向上拱手,“尚书夫人请吧,奴婢送您出宫。”

珍嬷嬷冲她福了福道:“娘娘跟前有奴婢尽心伺候着,皇上那头也派了顶好的太医来给娘娘瞧病,料着慢慢会好起来的,请夫人放心。”

孙夫人嗳了声,“那一切就劳烦嬷嬷了。”复又让了一番礼,方才出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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