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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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徊说是啊,一面扣上了女官的乌纱帽。那帽子的形制和男人戴的基本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女官乌纱上有精致的绣花,当间儿一个圆珠帽正,两边帽翼上悬挂着流苏,微一晃,鬓梳便上下颤动。

月徊摇起脑袋来,就像小摊儿上的泥人芝麻官。她是活泛的性子,笑着说:“这两天给少监添麻烦啦,谢谢您呐。”说着便闪身出了明间大门。

秦九安嘿了声,“到底年轻姑娘,真结实透了!”一头说,一头进暖阁安放了珊瑚,笑着说,“这是南苑王打发人送进来孝敬老祖宗的,这一南一北几千里路,着人打了个大匣子背在背上进京,看看,一点儿都没磕着碰着。”

梁遇抬了抬眼,“南苑王?”

秦九安说可不,“就是那南蛮子祁人,专出美人儿的那一家子。上回不是有旨意让南苑送姑娘进宫么,南苑王是聪明人,皇后的位置暂且叫人占了,但他们家姑娘只要有您看顾着,还能少得了一个贵妃的衔儿?”

梁遇调转视线瞥了瞥那株珊瑚,珊瑚的成色绝佳,红得像血似的。这南苑王的谨慎名不虚传,阔得流油,说送给梁掌印取乐的玩意儿却没送到府里,直送进宫来。这么正大光明,不算行贿,众人都看得见。

梁遇重新翻开了宫禁录档,垂眼道:“等过了年,该张罗接人的事儿了。皇上三月里大婚,那些藩王家的姑娘进京在六七月里,这么匀着点儿来,不亏待了皇后,也顾全了皇上的身子。”

秦九安道是,“立后就在眼巴前了,那四位女官,皇上预备怎么处置?”

梁遇提笔蘸了蘸,漠然道:“不发话就是不留,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白费了咱家的一番苦心。”

秦九安缩了缩脖子,没敢应话。好在如今皇上对月徊姑娘极有心,只要月徊姑娘吊住了皇上的胃口,别叫他得手,早晚妃位上头有一席之地。

那头月徊到了皇帝跟前,笑着说:“奴婢皮实,全好啦,万岁爷别替奴婢担心。”

皇帝从案后出来,就着外面天光仔细瞧了她的脸色,剔透之下不见郁气,便笑道:“这就好,朕还怕你今儿起不来呢,眼下见你欢蹦乱跳的,朕就放心了。”

月徊仰着头看了看,见皇帝还戴着网巾,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谁替了奴婢的差事呀?伺候得皇上好么?”

皇帝道:“没人伺候,朕自己梳的。早前朕没当皇帝的时候,在南三所都是自己照顾自己。那些梳头太监粗手笨脚,大概是因朕不受待见的缘故,常拽得朕头皮生疼。”

月徊不由咋舌,“我在码头跑漕船的时候,老觉得生在帝王家真好,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可现在听着,怎么皇子的待遇也分厚薄呢?”

皇帝说:“太监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朕那时候生母去得早,没人护着,大伴也没来,跟前只有两个三等太监,除了抢吃抢喝,什么也不肯过问。后来朕当了皇帝,把那两个混账罚去刷便桶了,本以为一切都能天翻地覆,可我想岔了,我没法子晋我母亲的位分,她到现在还是个太妃。”

所以做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月徊便安慰他,“没事儿,等太后百年了,您再痛痛快快给您母亲上谥号。就封皇后,还要比太后多两个字儿。”

皇帝听了她的话才笑起来,“你进宫没几天,倒知道上谥号了。”

“吃什么饭操什么心嘛,我如今也是宫里人,这些自然要知道。”说着看案上那只西洋鸟雀钟,“皇后娘娘和她娘家人,什么时候进宫来呀?”

皇帝道:“申时进来,酉时出去……就是按例走个过场,老辈儿里都是这么个规矩。”

月徊哦了声,神色如常。可皇帝的心却有些悬,他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皇后进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月徊说哪儿能呢,“我还挺盼着娘娘进来的,您大婚了,往后就有伴儿了。”

可是夫妻真能处到一块儿去的,细算不多。这位徐皇后的确是他选的,那也是瞧着徐宿家世代忠良,为堵天下人的嘴而选。

一个人对你有没有那份心思,这种关头能瞧出来。月徊对他的喜欢显然还不达占有,皇帝因没能挑起她的醋劲儿,感到有些怅惘。

“今晚朕领你上后海去,你回头预备起来。”皇帝有些讨好地说。

月徊迟疑了下,“今晚不还得款待徐家呢吗……”

“等人走了咱们就出宫。”皇帝盘算着,“酉时不算晚,朕让人在海子上点了花灯,咱们就在那儿辞旧迎新。”

月徊听着,觉得好虽好,但心里还记挂哥哥。她昨儿才答应了要陪他过节看烟火的,这会儿又跟着上西海子去,回头辜负了哥哥,那多不好。

可这位是皇帝,虽然瞧着好说话,人也和煦,但不能真拿他当寻常人。月徊终究存着几分忌惮,只问:“西海子是皇家园囿,您上那儿去,我们掌印随行吗?”

皇帝说不必,“那头有专事伺候的人。”

她支吾了下,“那……我回头告诉我们掌印一声。”

皇帝想得比她还周全些,“你别忙,等宴散了,朕亲自和大伴说。大伴辛苦了一年,这趟容他好好歇歇,咱们自己去。”说完见她还犹豫,便笑道,“你放心,还像上回似的,咱们带上毕云。你也不用愁,朕不会对你做不好的事儿,你在朕眼里,和后宫那些宫人不一样,朕敬你,宁愿朋友似的处着,也不会坏了这份情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月徊是个贼大胆,衡量一番觉得这人靠得住,玩儿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瓜子。她开始一心一意盼着徐皇后进宫来,盼着天地大宴早早儿结束,她好坐在冰面上,一面冒雪吃冻梨,一面看紫禁城里放烟花。

时间当然也过得极快,申时转眼就到了。因徐家姑娘还没正式登上皇后宝座,进宫的排场仅比一般宗人命妇略高些。三跪九叩的礼仪是用不上的,但为彰显皇帝的重视,由梁遇亲自上东华门迎接。

司礼监的排场一向做得足,锦衣玉带的一行人,在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里驻足恭候,放眼一望便是一片浓烈的好风景。

徐府的车终于来了,先下车的是太傅徐宿,见了梁遇便拱手道谢:“一切偏劳厂公了。”

徐宿早前是上书房总师傅,那些皇子都曾在他手里习学过,皇帝也算他的学生。一位文官有学问之外还要站对立场,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徐宿的处世之道就是谁当皇帝就拥护谁,因此他和梁遇的交情尚算不错,毕竟都有同样的目标,都是为了扶植皇上。

梁遇回了个礼,轻笑一声道:“徐老,咱家公务忙,没来得及上您府上道贺,今儿就补上这个礼了。”

徐宿不是蠢人,有些话不必说透,他也一清二楚。要是让太后做主,这后位无论如何落不到徐家头上。只有皇帝和梁遇合计了,梁遇再从中斡旋,这才免于太后娘家人青云直上,也免于接下来几十年,太后一派继续把持后宫。

细雪纷飞里,徐太傅隔袖握了握梁遇的手腕,“厂公的成全,徐某没齿难忘。”

梁遇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笑道:“徐老言重了,都是替主子分忧么。”一壁说,一壁回身望,见锦衣卫簇拥下的凤车缓缓驶过了甬道,他抬指示意,执事太监撑起巨大的华盖站在一旁遮挡风雪,他上前,打起轿帘,高擎起了臂膀。

徐皇后盛装,满头珠翠,环佩叮当。灯火映照出一张端庄秀丽的面孔,没有惊人的颜色,却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一道轻轻的分量落在他小臂上,轻轻落地站稳了,颔首道一声“有劳”,这就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气派。

看来合乎皇后的标准,不过也有一个弊端,太过守礼的女人无趣,只怕最后只能赢得皇帝的尊重,不能再有其他了。

梁遇向她行了个礼,温声道:“娘娘,臣是司礼监掌印梁遇,今日奉太后之命,迎接娘娘。娘娘是头回进宫,唯恐有不便之处,不拘什么差遣,都可吩咐臣办。”

徐皇后道好,话也不多,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多谢掌印大人。”

梁遇向来恶名在外,这样的人令人生畏,但也能勾起人探究的欲望。徐皇后悄悄望了他一眼,奇怪得很,本以为擅权的太监都长得又白又胖,一副阴阳怪气的面相,但这位却不是,他年轻、儒雅、俊秀,且知礼知节,进退得当。

簪缨门庭的人家,闺阁里头也会略闻外头传言,但谈论男人相貌是大忌,怕勾得闺阁小姐春心荡漾。徐皇后很少见过这样样貌的人,虽然极力地约束自己,也由不得多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正让梁遇接上,他依旧是和颜悦色的神情,含笑道:“原本今儿娘娘应当面见太后,先给太后见礼的,但碍于太后凤体违和,这一步就减免了。今日的宴席说是大宴,其实根儿上还是家宴,就设在奉天殿里。这会子万岁爷已经过去了,只等娘娘到了就开宴。”

梁遇向徐皇后解说宫里掌故习惯,一递一声透着和煦从容。这位不日就会是掌管宫闱的新主人,事先打好交道,总错不了。

他们前头佯佯而过,后面宫墙根儿上探出几个脑袋。皇帝跟前的女官,尤其是侍奉床榻的那四个,在这种场合是不能露面的,她们只好拽着月徊,猫在角落里偷看,一边捻着酸地嘀咕:“这位就是咱们皇后娘娘啊,好像长得也不多美嚜。”

月徊不这么觉得,“我瞧挺好看呀,那眉眼多利索,多大气!”

司帐嗤笑了声,“利索大气我是没瞧出来,光瞧出来会摆主子娘娘的谱了。自己走道儿怕摔着么,还要咱们掌印搀着她呢。”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过话说回来,见了梁遇还能无动于衷的姑娘,怕是不多见。太监宫妃走影儿的多了,哥哥眼界那么高,别不是将来要和皇后怎么样吧!

月徊心里忽然有点儿急,听见教坊司的细乐悠扬地飘过来,看见皇帝走到丹陛上迎接。她倒不在意皇帝对这位新皇后持什么态度,就默默盯着哥哥搀人的爪子,看他什么时候能收回来。

第40章

皇帝对即将上任的皇后, 其实没有多大念想,只要她长得不太难看,出自徐氏就成了。

奉天殿里的大宴办得有模有样, 帝王家从来不玩儿虚的。御座东边设膳亭, 西边设酒亭,还有成群的细乐班子和杂耍班子等待传唤。皇帝高高在上, 温存对徐太傅道:“太傅致仕后, 朕难得再见上一面, 今日看太傅气色甚好,身子骨像是愈发健朗了。”

徐太傅携妻儿老小向皇帝跪拜下去,“蒙圣驾垂青,臣等感激不尽。”

帝王家就是如此, 什么长幼辈分,到了皇帝跟前全不作数。无论是将来的国丈也好, 国丈母娘也罢, 都得向他磕头行礼, 即便皇帝嘴上叫免,也依旧受了他们的跪拜。

皇帝端稳地坐在御座上,含笑吩咐:“厂臣,替朕扶太傅起身。”

梁遇趋身上前,搀了徐宿及老太夫人, 复转身搀扶皇后。宫里设宴和民间不同, 即便就要成为一家子了,依旧君是君臣是臣,至多口头上客套几句, 没有同桌吃席的规矩。

一番虚礼过后,各自都落了座, 皇帝这才打量徐家姑娘,不算多美的容色,但胜在端庄大方。徐姑娘的五官长相,硬要夸一句,大概就是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她也很善于控制自己的言行,一直垂着眼,那模样,像庙里普度众生的菩萨。

面对菩萨是断乎爱不起来的,只有敬仰。

皇帝抬手举杯,和声道:“今儿的宴,本当是太后主持,但太后违和,朕也不忍心叫她老人家强撑病体支应。横竖没有外人,诸位都随意些儿。来,朕敬诸位一杯,年三十民间讲究个团圆,立后的诏书既下了,大家也不要见外,只当是自家吃团圆饭吧。”

于是众人站起谢恩回敬,说到根儿上这场赐宴是借机相看,看过了心里有了根底,要是意兴阑珊,那么接下去周旋起来便无趣得很了。

然而气氛是不能冷落下来的,梁遇向皇帝回禀,说:“教坊司排了新曲新舞,除了旧有的,又添《金陵曲》和《八蛮献宝舞》。那些乐工和舞姬都是南苑人,骨子里头很有江南的典雅意味,这会子就传上来,给主子及娘娘助兴。”

皇帝求之不得,毕竟一个时辰很难熬,大眼瞪着小眼不是方儿。

于是殿上乐声大起,俏丽的南人身段柔软,水袖扬起来,赤足在栽绒地衣上旋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舞者身上,彼此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乐声掩盖下,皇帝偏头问梁遇:“大伴觉得皇后如何?”

梁遇掖手道:“皇后矜重,将来必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

皇帝嗯了声,“徐家的家教很严,朕知道不会出第二个江太后,也就放心了。皇父当年多累的,前朝有党政,外头有鞑靼人作乱,回来还要安抚使性子的皇后,虽贵为皇帝,实则活得很艰难。”

梁遇道:“先帝爷还是太重情义了,念着江家祖辈的功绩,才一再容忍太后。如今朝野上下只等着主子亲政,臣瞧着,也没有哪个臣工效法江家故事,主子治下倒比先帝爷时期更安稳。”

皇帝端着酒盏长出了口气,这一切都赖于有人替他平衡朝纲,梁遇功不可没,他当然知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宴毕之后和月徊的约定。月徊多少有些怕梁遇这个哥哥,提起要上北海子去,瞻前顾后的,不敢向梁遇开口。

虽说他心里也有些忌惮大伴,但这种事儿,还是得由他主动些才好。

皇帝犹豫着,叫了声大伴,“朕和月徊说定了,今晚上要去北海子。她原说她来和你告假的,朕想着既然你在这里,不如由朕知会你一声的好。”

梁遇听了,面上如常,只是微微呵了腰道:“这会子正宴请皇后娘娘一家子呢,主子是预备宴后就去么?”

其实一位帝王,这么毛脚鸡似的笼络姑娘,真是一件跌份子的事儿。梁遇的前半句话在提点他知分寸,皇帝暗暗是有些亏心,毕竟那个要成为他皇后的人就在下边坐着,他却去惦记别的姑娘,实在不赏皇后面子。但情之所起,也不那么容易控制。他现在满脑子的月徊,因为在皇后面前他是帝王,一言一行必须合乎帝王的标准,而在月徊面前,他不过是个滑冰的时候会大笑,会站在宫门上迎接她,和她一起养蝈蝈的少年人。

皇帝端起酒盏贴在唇上,尴尬道:“宴罢了就去,朕早就和她约好了。”

约好了……梁遇笑了笑,谁不是约好的呢,她也曾说要陪他吃团圆饭,陪他看烟花的。然而计划有变,这丫头如今长能耐了,两头约人,一头议定了就爽另一头的约,谁能把她怎么样?

“今儿是年三十,主子晚间还有些礼要过呢。”梁遇斟酌了下道,“守岁至半夜,明儿一早要开笔,又要宴请百官馈岁……臣怕您夜里出去太劳累。”

皇帝说不碍的,“那些礼数是做给太后看,如今太后有也争如没有,就省了好些事儿。至于馈岁,是后儿的事,也不着急。”

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法子更改了。也罢,至少在今天看来,皇帝重视月徊胜过重视皇后,当然不算坏事。

梁遇忖了忖道:“那臣回头就去安排车辇……”

“不用排场,预备一辆车,让毕云随行就成了。”皇帝交代的时候,视线和下首的皇后不期而遇,他温和地报以微笑,皇后羞赧地低下了头。

梁遇的唇角微一捺,心说小小年纪,真算得风月场上的积年,心有所属,却两头不落下,这就是帝王。

殿上歌舞升平,殿外高高矗立起了天灯和万寿灯,几丈高的灯身洒下一地光瀑,他眯着眼睛思量,子时之前他们能回来么?黑灯瞎火的去西苑,皇帝会不会对月徊起歪心思?

如果爹还活着,大概听说闺女要跟着男人夜里出去,也会这样担心。父母都不在后,他这个哥哥替代了爹娘,开始百样操心。有些话不好叮嘱,他没法子告诫她提防男人哄骗占便宜,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西海子当差的留神,万一事出紧急,就算点了两间屋子,也不能让皇帝得逞。

一场天地大宴,在祥和气氛中落幕,皇帝到最后才和皇后说上两句话。

勾不起兴致,却会成为嫡妻的姑娘,寒暄起来应当是什么内容?皇帝思量了再三才道:“节下天凉,皇后要仔细身子,千万别受了寒。”

徐皇后对皇帝至少没什么不满,皇帝的身份已在青云直上,且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一派干净的少年模样。这样的婚事是天字第一号的婚事,是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婚事,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徐皇后向皇帝行礼,“多谢皇上体恤,岁暮天寒,也请皇上保重龙体。”那么干巴巴的对话,却依旧让徐家人很欣慰,帝后的首次会面,至少已经算是十分圆满的了。

皇帝在丹陛上送别徐太傅和皇后,其情依依,甚至人走出去老远还在目送。可当人一出左翼门,他就忙着唤毕云,问一切预备好没有,月徊人在哪里。

其实月徊这会儿一点都不想上西海子去了,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劝解哥哥,就像上回不答应哥哥和王娘娘来往一样,这次的皇后也得让他远着。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未必惦记别人,却容易引起别人的惦记。在月徊眼里哥哥最漂亮,有梁遇珠玉在前,徐皇后再看见皇帝,还能澎湃得起来吗――虽然小皇帝也长了一双勾魂的眼睛。

皇帝是心无旁骛的,因能暂且逃离这牢笼,觉得十分高兴。他独个儿跳上车,打起帘子探出了半个身子。车棚两角挂的灯笼照着他的笑脸,他难掩欢喜地冲月徊伸出手,“快上来。”

月徊恋恋不舍朝神武门内看看,“我们掌印呢?”

皇帝道:“他还要代朕送别皇后一家子,来不及送咱们了,眼下人在东华门上呢。”

也就是一个南一个北,看来是真赶不过来了。月徊没法儿,摸了摸脑门说:“咱们逛两圈就回来,我怕挨罚的病症没好利索,回头又要吐啦。”

皇帝是一心想去的,那双飞扬的凤眼瞧起人来含情脉脉,“你要是觉得发晕就告诉朕,或者现在就靠着朕也成。”

说实话,月徊希望他能发恩旨容后滑冰,可她没能盼来,最后只得伸出手,让他把自己拽上了车。

不过登车后她又快活起来,那股子媒婆似的瘾儿一下子就发足了,眯觑着眼和皇帝探听,“您瞧皇后娘娘可好不好?您喜欢她吗?”

皇帝很警觉地望着她,“你不是躲在墙根儿上偷瞧呢吗,你觉得怎么样?”

月徊说:“我觉得挺好,就是那种大家小姐的做派,又端稳,又有气度,和我们穷家子出来的不一样。”

可是皇帝却更喜欢穷孩子的活泛,那些书香门第的小姐和宗室女孩儿一样,都是模子里头长出来的范子货,什么地方该圆,什么地方该方,有她们自己的一套章程,他见得太多了,压根儿不稀罕。

月徊问他:“那您呢?您喜欢皇后娘娘吗?”

皇帝想了想,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道:“朕只要她够格让朕敬重,就成了。”

所以皇后就是摆在那里约束后宫的,月徊忽然悟出个道理来,所谓的正宫娘娘,明明应该叫“镇宫娘娘”才对啊。

皇帝和月徊的马车离宫有会儿了,梁遇才匆匆从南边赶来。

雪已经停了,天上星辰璀璨,夹道里的积雪来不及清理,沉甸甸堆积在爽朗月色下,隐约发出一点蓝。有风吹过,浮雪翻滚,在袍角涌动成浪。梁遇挑着灯笼,站在横街向北张望,神武门上宫门紧闭,巨大的门洞里黑黢黢的,看样子他来晚了。

曾鲸伴在一旁,望了眼道:“老祖宗,车已经出宫了。小的打发人提早上西苑报了信儿,那头的人都预备起来了。”

梁遇有些讥嘲地一哂,“咱们万岁爷,这回像个愣头青。”

曾鲸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极有耐性地磋磨了好几年,没有给他平步青云的机会,就是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地爬,才慢慢升到这个位置。受过打磨的人懂得察言观色,驯服后也极其忠心,听了梁遇的话,含蓄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怕是不得圣心,这么着也好,有人震慑后宫,有人椒房独宠,将来那些眼红的不至于盯着一个靶子打。”

梁遇没有说话,那双深邃的眼微微眯起来,仍是远望着神武门。

曾鲸觑了觑他,“老祖宗,天儿冷,咱回吧。”

梁遇脚下略站了会儿,便转身往东佯佯而去。司礼监离北宫门很近,过了东一长街就是,远远看见衙门两掖悬挂着及地的红灯笼,今儿年三十,和平时反而不一样,平时那些少监们都会出宫回府,但今天没有商量的余地,个个必须镇守在职上。

隐约听见里头传出喝酒猜拳的声响,这是历年特许的,年三十可以没大没小,摆着流水席,一吃好几个时辰。有差事的出去一趟,回来仍是菜热酒暖。

曾鲸朝茶坊方向看了看,笑道:“老祖宗也上那儿热闹热闹吧!”

梁遇却摇头,“人多气味难闻,我就不去了。你知会他们一声儿,别喝满了,防着主子们有急召。”吩咐完,自己负着手,缓步沿抄手游廊回值房去了。

值房里空无一人,其实冷清惯了倒不觉得什么,有过人又走了,屋子就凉下来,缺了一段人气儿。

可惜,今年的年三十,还是孤身一人。他进门落下垂帘,往里间去。从螺钿柜里取出个小匣子。那匣子只有人手掌大小,初看普通,底下却有榫头,找准了退下来,便是两个小小的牌位。

他把那两个牌位放在高案上,各斟了一杯酒用作祭奠,喃喃道:“原想今儿能一家子吃个年夜饭的,不巧月徊有差事,出宫去了,还是我来陪二老喝一杯。”

那耸肩长嘴的酒壶里倾倒出细细的一线,把酒杯斟满,他抬手举杯,向爹娘的牌位敬了敬,然后仰脖儿,一口把酒饮尽了。

他不常喝酒,冬天里的烧刀子劲儿很大,顺着喉头往下,一路灼烧进胃里,几乎点燃整个胸怀。他喝酒并不急,面前两个小菜也没动,就是慢慢地独饮,脑子里装满了事儿,心里却空空的。

宫里历年都是子时放烟花,要是子时前能回来最好,要是回不来,恐怕就坏事了,明儿什么都得放一放,先替她预备晋位事宜。

女孩子那么轻易地交代了自己,是犯糊涂啊,他呷了口酒沉沉叹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就算爹娘在世也未必管得住她,他只是做哥哥的,适时的提点尚可以,管头管脚,只怕她未必宾服。

看看座钟,快要亥时了,还有一个时辰。院子那头传来粗豪的笑声,他轻蹙了下眉,莫名觉得烦躁,酒也一口接着一口,渐渐有些急切起来。

屋里烧了地龙子,加上酒气上头,颧骨上变得潮热。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解开领扣和鸾带,正要脱曳撒,忽然听见门上有人叫了声哥哥。

他微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了眼,发现月徊居然真的出现在门上。

他吃了一惊,忙掩上衣襟,正了正脸色才转身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41章

月徊说不算快, “我们还在那儿滑了两圈呢,北海子的冰真好,没被人糟蹋过, 那么大一整块, 上面落了雪,踩上去像踩在栽绒毯上似的。”

“然后呢?”他边束鸾带边问, “怎么没留在那儿看烟火?”

月徊道:“烟火不是在紫禁城里放吗, 北海子看得不真切。我要瞧明白, 火星子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连着能放两盏茶的烟火,它的底座大不大。”

其实月徊没好说,她到了北海子, 真是一心惦记着回来,什么冰床冰刀, 按在她身上, 她都觉得没多大意思。

不过皇帝确实花了心思, 那块冰面上,被他妆点得元宵赛花灯似的。月徊也不傻,她懂得一个男人这么殷勤待你是什么道理,横竖小皇帝喜欢她。

一个寡淡了十八年的姑娘,要不就没人喜欢, 要被人喜欢, 那人就是皇帝,这成就不可谓不大。月徊起先还觉得自己不配,后来想想, 什么配不配的,皇帝不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感情这种事儿得讲究你情我愿, 许皇帝喜欢她,反正她也挺喜欢皇帝。喜欢了就得慢慢进一层,皇帝拉着她在冰面上滑行,温暖的掌心,诱惑的眼神,当时满天星辰啊……她看见他慢慢靠过来,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微微眯着,一线天光里有金芒闪烁。她那时候脑子有点儿糊涂,连气都忘了喘,可她知道他要干嘛,他想亲她。

结果就是那么煞风景,她头一件想到的不是娇羞,也不是欲拒还迎,她说:“万岁爷,我没擦牙。”

皇帝愣住了,她看见那双丹凤眼里布满大大的疑惑,然后他扶着她的肩,笑弯了腰。

天底下不解风情者,梁月徊敢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皇帝的理解是她害臊了,可她心里明白,还真不是害臊,她扶着脑袋说:“我头晕,咱们回宫去吧。”

本来就是,大晚上的来西海子,美则美矣,也挨饿受冻。她一说头晕,皇帝就没法子了,这趟西海子之行还不如什刹海那回,草草地收了场。皇帝在回来的路上握着她的手,很郑重地对她说,“月徊,朕喜欢你。”

月徊早就知道了,所以他说出口,她也没觉得有多震惊,十分赏脸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皇帝发现她的反应和预期的完全不一样,眼巴巴看着她,“那你呢?”

月徊连想都没想,“我当然也喜欢您呀,您看我们在一块儿,玩儿得多自在。今天怪我自己不长进,要是不闹头晕,咱们能玩儿到子时。”

就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敷衍着皇帝,又记挂着回来开导哥哥。

进门见哥哥喝酒喝得小脸儿酡红,她愈发觉得事情紧急了。可是不能慌张,不能单刀直入,得讲究手法。她挨过去,仰头瞧瞧他,“哥哥,您一个人也能喝得这么高兴?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梁遇说没有,“是屋里太热了。”可神思确实有些恍惚,他酒量不太好,略喝了几杯,就容易上头。

月徊觉得他有点儿见外,“热您就脱啊,见我回来又穿回去干嘛,我又不是外人。”

确实有些审慎过头了,梁遇哦了声,重新解开领扣,只是没有再脱曳撒,拈了三支香点上,让她向爹娘牌位磕头祭拜。

月徊磕得很虔诚,那小小的两块板子写上人名,代表的就是一生。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爹娘的长相在她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有时候还能想起老家的宅子,雨天里滴答落下雨水的瓦檐,或是轻快走过的某个身影,但是父母的脸,却已经记不起来了。

叩拜之后站起身,她问梁遇,“您是想爹娘了,上半晌才拉着我照镜子的吧?其实要是心里难过,您就和我说道说道,谁也不是神仙,活着就有七情六欲。”她一本正经地开解他,“有不痛快,不能憋着,憋得时候长了,憋坏了,就开始胡思乱想。”

梁遇微微别过脸,说没有,“什么憋坏了,满嘴胡说八道。”领口下的那截脖子裸露在灯火中,说话的时候喉结缠绵地滚动,透出一种无辜式的美好。

不是擎小儿入宫,长成了再入宫,外貌看上去和正经男人没什么两样。也正因为如此,才引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垂涎。

月徊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站着说话显得不自然,她瞥了酒菜一眼,“咱们坐下,边吃边聊。”

梁遇对她提前回来还是很称意的,他原先心里油煎般撕扯,她一露面就药到病除,这会子也没有别的渴求了。便让她坐下,吩咐外头上热菜,一面替她斟了一小杯,让她慢慢嘬着喝。

她没回来的时候,他想了好些训诫的话,恨不得当场把她提溜到跟前。眼下她回来了,赶在了子时之前,那些话就变得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让她多吃,然后把预备好的压岁钱给她。

一个巴掌大的福寿双全锦囊,里头装了小金饼,小银元宝,一串五颜六色的碧玺手串,和一把成色最好最大的南珠。月徊倒出来的时候,两眼放光,“瞧瞧这个!太富贵,太吉祥了!”

所谓的富贵吉祥就是指值钱,说钱流俗,这才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儿。梁遇道:“你今年十八,里头有十八颗。将来每年过年,哥哥都送你一颗,等你老了,把那些珠子穿成一串,传给你的后世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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