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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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忖了忖,“左不过这十天半个月,节前办了好过年。还有一桩,太后说东西六宫要进人口,五品上官员家适龄的姑娘都得参选。另特意提起南苑宇文家,大有存心联姻的意思。”

“宇文家?”梁遇恍然大悟,“也是,那些外姓藩王家,鲜少有进宫为妃的姑娘。太后娘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想尽了办法为皇上拉拢藩王,稳固朝纲呢。”

所以说,太后像一夕变了个人似的,梦见先帝爷哭是假,梦见先帝爷说她再唱反调,要带她下去才是真吧!张恒囫囵笑了笑,复又寒暄了两句,往南边朝房里去了。

一路行来,积雪沾染上袍角,梁遇捏着一道竖褶抖了抖,淡声道:“那些异性藩王,是早前跟随太祖打过江山的,虽说世袭罔替到了今儿,朝廷也还得以礼相待。”

杨愚鲁道个是,“崇宗皇帝那时候有过先例,不等接进宫再封妃,就是各家赏个封号,藩王们再推举出合适的女孩儿,算是宫里的恩典。到时候朝廷得派人过去接应,要是开春下旨意,明年六七月里事儿才能办完。”

梁遇嗯了声,“等着吧,等皇后人选大定,就该给各藩颁布旨意了。打今儿起,外头动静不许往慈宁宫走漏半分,太后要是闹起来,慈宁宫伺候的一干人就别活了。至于封妃的事儿,还得听皇上示下,到时候司礼监、东厂、锦衣卫都得抽调人手过去接应……傅西洲,这程子学得怎么样?”

杨愚鲁道:“回老祖宗话,那小子机灵能干,冯坦说是个好苗子。只要仔细调理,三年五载之后,必是东厂拔尖儿的人物。”

梁遇没再说话,虽说他对那野小子没什么好感,但瞧着月徊的面子,能成才也是好事。

从夹道往北,前面就是揽胜门,这时候月徊应该还在咸若馆里。今天的差事承办完了,可以回家呆上两天,皇帝虽急于让她进宫,但也得容他把一切安顿好。到底御前忽然多出个人来,身份不安排妥当,底细经不起推敲。皇帝跟前他没有隐瞒月徊的身份,但于外头还是遮掩一下的好,这是他和皇帝达成的共识。

手上要事再多,他得先把月徊接回来,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匆匆赶到咸若馆时,皇帝居然也在。

年轻的帝王,站在日光下自有一段风流蕴藉,那飞扬的凤眼和沉沉的鬓发,将这少年模样勾勒出了别样的精美。

他立在台阶前,正回首等里头人出来。月徊换下太后惯穿的那条裙子,穿回她的葵花圆领袍,皇帝叫她一声,她嗳地答应了,边扣着腰带边说“来了来了”,那样松泛的相处,像梁家还未遭难时候,他和私塾里同窗同进同出的样子。

慈宁宫花园和慈宁宫离得太近,长信门对面就是慈宁门,因此往北这条道儿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揽胜门出去进迎禧门,穿过司礼监经厂直房,绕开慈宁宫走。

他们过来了,梁遇略顿了下,闪身让到了含清斋山墙后,听着他们有说有笑穿过角门走远了。杨愚鲁觑了他一眼,“老祖宗,看样子万岁爷很喜欢姑娘。”

梁遇慢慢颔首,帝王的感情确实复杂而分裂,筹划立后选妃的同时,不妨碍他少年人情窦初开般接近喜欢的姑娘。这皇权天下本就如此,只要喜欢便有后话,何况还有他这个亲哥哥在,就算月徊从女官做起,他也能将她送到后位上。

好事儿……是好事儿……梁遇拧起眉,示意杨愚鲁招人过来问话。

很快领命掌班的曾鲸到了跟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祖宗。

司礼监里人才济济,去了一个骆承良,底下司房就能升上来。这曾鲸一向闷葫芦似的,但办事稳妥,梁遇冷眼看了他三年,他的机敏,并不在杨愚鲁或秦九安之下。

梁遇问:“皇上来了多久?是才到,还是早来了?”

曾鲸道:“回老祖宗话,皇上比张首辅来得还早,里头才换衣裳,怹老人家就到了。”

梁遇沉默下来,才知道这事打从一开始,皇帝就在月徊边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是预备自己在边上陪着的,没想到外邦使节忽然进宫,打乱了他的计划。因昨儿该说的话他都仔细交代月徊了,今天又指派了曾鲸掌事,就算她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他甚至很愿意让她自己处理这件事,虽说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孩子糊弄当朝首辅,说起来像个笑谈,但只要他还掌管着司礼监,多大的风险都可以是历练,了不起鱼死网破么,再坏的事他也有后招儿应对。

只是没想到皇帝会来,有他亲自坐镇,万一张恒发现帘后坐的不是太后,那么这件事就由皇帝挡在头里了。

说来也怪,平常走道儿都要计较先迈左腿还是右腿的人,竟有这样的魄力,看来这份喜欢已经足够深刻了。他负着手,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想好的事,一旦成真了竟又有些不满,觉得一切来得太快了。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眼下他又有了新的惆怅,惆怅月徊才刚回来,也许很快,她的心就要向着别人了。

月徊那头不懂得哥哥的忧思,她在庆幸这么要紧的差事她办下来了,皇帝就算再忌惮她这条嗓子,对大伴也会心存感激。

她跟在皇帝身后进了乾清门,皇帝没回暖阁,带她一直往后去。坤宁宫就在乾清宫之后,中间隔着一座孤零零的交泰殿,皇帝指了指那个黄琉璃瓦四角攒尖顶的大屋子,“朕的宝玺全存放在那里,虽然近在咫尺,却由内阁掌握,朕每天就这么看着,看得着够不着,得等坤宁宫里住了人,朕才能随意开启那扇殿门。”

月徊点了点头,“所以咱们今天干的事儿,就是为了皇上能娶上好媳妇儿。民间也是这样,家业兴不兴旺,全看当家媳妇能不能干。我们掌印说,徐家小姐一肚子学问,将来一定能好好辅佐皇上。”

“一肚子学问?书装得太满也不好,爱较真,芝麻大的事儿也能争上半天。”皇帝浅浅一笑,“世人都说做皇帝好,可做了皇帝不自由,像这样天气,连跑一跑都不能够。”

月徊啧了声,“不能跑不能跳,到了三十往后该发福了。我认识一个盐商,不爱走路,上漕船都要人抬着,躺着比站着还高。”仔细审视他一回,想象不出他胖了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眼皮子上也长了横肉丝儿,漂亮的丹凤眼变成肿眼泡,那可太让人难过了。

皇帝这辈子,从没有人担心过他将来发福,这种新奇的论调让他觉得有趣,认真琢磨了下,他一本正经道:“我们祖上十几朝皇帝,没一个是胖子。政务那么多,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哪里还能长肉。”

“所以享得滔天富贵,就要受得无边劳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月徊难得想出这么有学问的话来,简直有点骄傲,“现如今您还没成家,缺了几个和您贴着心的人。等明年,这东西六宫都住进了人,坤宁宫也有了主,那么多人潜心为您一个,您心里就踏实了。”

皇帝听着那些向光向暖的话,并没有感觉受到安慰。

外人不明白,他们以为皇帝是天下之主,后宫的女人个个都会抢着爱他,其实并不是的。他从小长在宫里,先帝的那些后妃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可以爱花爱草爱吃喝,皇帝翻了牌子她们按分伺候,伺候完了各归各位等着怀孩子。怀上了那可太好了,进宫的使命完成了一半;怀不上也不要紧,继续的领月俸侍寝,循环往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爱?没有,偶尔碰一回头,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比朝中大臣还不如。至于皇帝呢,人太多爱不过来,难得一两个上点儿心,其他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毕竟帝王家讲究排场,少了不像话。

皇帝问她:“月徊,你有青梅竹马的玩伴没有?”

月徊说有,“我有个穷哥们儿,大名傅西洲,我们插香拜了把子,他认我做姐姐。”

那是江湖式的豪迈,离皇帝很远,他有些怅惘,“朕没有。”

月徊心想做了皇帝还要什么朋友,快别矫情了。可是她不敢说,想了想道:“没朋友不要紧,您有我们这些伺候您、为您卖命的人,像我哥哥,还有我,还有傅西洲。”

皇帝发笑,这是个不会弯弯绕的姑娘,表起忠心来毫不含糊。袖袋里的盒子捂得发热,他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来递给了她。

“今儿你立了奇功,这是赏你的。”

月徊很意外,虽说那盒子看上去就很名贵,可她为了表示客气,还是摆手说不要,“给皇上办差是我的福气,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呢。”

皇帝的赏赐从来没人推辞过,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道上很尴尬,脸上因急躁泛起一层红,又往前递了递道:“你拿着……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要是不接,就是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这下月徊终于“勉为其难”收下了,一面说“您太客气了”,一面揭开了盒盖。

盒子里装着一支鎏金点翠小金鱼发簪,金丝编成的大脑门上,一左一右镶着两粒红色的玛瑙鱼眼。她有点不明白,“您怎么送我这个呀?”

皇帝是头回送姑娘这么寒酸的小礼,寻常赏赉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觉得越少越精才越有深意。

可惜月徊糊涂,她没有那么细致,皇帝本以为她会惊叹一声,欢天喜地向他道谢的,谁知她压根儿没这根筋。他倒有些难堪了,又不便说得太透彻,只好含糊敷衍,“这鱼长了双大眼睛,像你。”

第24章

像她?月徊笑得讪讪,碍于他是皇帝, 不好唱反调, 于是拿手指头在那双眼睛上摸了下,赏脸地说:“可不嘛, 长得实在太像我了。”

皇帝见她高兴,自己也很喜欢,颇有些邀功似的说:“朕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太华贵的首饰不称你, 朕觉得这小金鱼就很好。等你换上姑娘的衣裳就能戴了, 这簪子灵动, 你戴最相宜。”

可是她更喜欢华贵的,俗气的人并不在乎款儿好不好,只要值钱就是美。可惜彼此不够相熟, 她的心里话不能说, 皇帝也不了解她。要是换了小四, 一定挑赤金镶宝的大牡丹, 那插在头发上,才叫一个富贵无双。

无论如何, 皇帝亲自挑选是大面子,她得领他这份情。月徊捧着盒子冲他呵了呵腰, “谢谢万岁爷,我可太喜欢这个了,回去我就戴上。”

皇帝赧然笑了笑,“还有一桩事, 朕想问问你,朕要迎娶皇后了,很快后宫里头还会有各路妃嫔,你觉得这样合适么?男人妻妾太多,是不是让人觉得不正派?”

那还用说嘛,当时梁遇教她说那些选妃的话时,她就担心皇帝贪多嚼不烂。一个人一辈子,哪儿来那么大的气力应付那么多女人。何况皇帝身子还弱,要是胡来,闹得不好要出大事的。

月徊这人没别的好,就是待人实心,她先是宽解了皇帝一回,“您是什么人呢,世上哪儿来皇帝后宫多就不正派的道理。世人都知道帝王家要开枝散叶,没有后宫哪儿来的孩子,您把六宫装得满满当当是应该的。不过您也得爱惜您自己个儿的身子,您不能看着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喜欢,那就坏事了。像做饭烧柴禾似的,得匀着点儿来,火头太大饭该糊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皇帝眨了下眼睛,可见是听明白了。

有时候她说话真算不得雅致,但粗鄙里头又带着通透,他爱听她一针见血的高见。既然她能理解帝王家的无奈,那么对他这个人也未见得失望吧,于是试探着问她:“你将来,对挑选夫家有什么要求么?”

“要求?”月徊想了想,“没有,只要像哥哥那样待我好就成了。您也知道我擎小儿苦,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没那么多娇娇儿的要求。”

皇帝一听,心头便隐隐震动。偏过头看她,她站在朗朗日光下,含着笑望着远处的坤宁宫,没有艳羡也没有敬畏。其实在她眼里,坤宁宫也好,乾清宫也罢,就是大得没边没沿的大屋子,别无其他。

皇帝意有所指,旁敲侧击着说:“民间但凡结亲也都有章程,必是熟人托熟人……婚事上头还是相熟的更靠得住。”

月徊说对,“万一将来打起来,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说得皇帝噎住了。

月徊想得不那么多,她回头看了皇帝一眼,“今儿奴婢得出宫回家,等掌印那头安排完了,奴婢就进来伺候您。”

皇帝点了点头,“想是要不了几日的,朕等着你进来。”

月徊又问:“宫外的东西,您有什么想要的吗?我进来的时候给您捎上一两样,比让太监出去采买方便。”

就是这种家常的味道,你缺什么短什么,我给你带来。她不拿他当天下万物尽在吾手的皇帝,他也不拿她当奴才秧子。因为中间有梁遇,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皇帝还记得狂风暴雨的夜里,大伴把他搂在怀里的情景。月徊在没走丢的时候,也是这样全身心地依赖梁遇,背靠过同一棵大树,自然如同盟般亲厚。

皇帝说什么都不要,就盼她早早进宫,月徊嘴上应着,其实她更愿意外头天地广阔。

可是没法子,到了这个份儿上板上钉钉,也不用再动旁的脑筋了。好在她是个在哪儿都能活的人,这深宫无聊,她也可以在这方天地间找出新的乐子来。

月徊辞过皇帝,对插着袖子从东二长街上往北走,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没有温度,是发白的,照得夹道南北白惨惨一片。她抬手扶扶帽子,内侍的暖帽挡不住风,丝丝缕缕的凉气儿从乌纱缝隙里透过来,吹得她头顶着凉。

她加紧步子进了贞顺门,司礼监衙门有四面宫墙遮挡,这院落里反而能咂出点儿暖意来。哥哥在不在衙门里,不知道,横竖她打起门上帘子一头钻了进去。屋里拢着炭盆子,博山炉里熏了满室羯布罗香,她看了一圈,没见着人,想是还在前朝忙着吧!她从袖子里抽出了那个小匣子,摘了帽子抿抿头,把那支点翠金鱼簪插在了头顶的发髻上。

晃晃脑袋,原来这鱼眼睛有玄妙之处,底下按着小小的螺形机簧,脑袋一动,一双眼睛乱窜。

“这眼珠子……像我?”她长吁短叹,看来那位爷眼神不怎么好。不过俏皮倒是极俏皮,插在发间,连人也显得机灵。就是好好的簪子衬着男人的发式,看上去不伦不类,不那么美观。

她这头正照镜子,镜面倒影出门帘掀动,有人从外头迈了进来。身后的人一眼就看见她搔首弄姿的模样,也没说什么,负手站着,就那么淡淡看着她。

月徊转过身来,嬉皮笑脸叫了声哥哥,“您瞧我这个,好看么?”

梁遇凉凉一瞥,“直眉瞪眼的,和你挺像。”

月徊窒了下,直眉瞪眼?这可不是夸她!不过他和皇帝的说法倒一致,她又扭身打量了两眼,这回越看越像了,简直是照着她的模样做的。

好东西得好好收起来,她拔下发钗装进盒子里,“您不问问是哪儿得来的?”

梁遇坐在案后,随手翻了翻题本,“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他今天口气不好,看样子不大高兴,司礼监每天要经办各类大事小情,八成又遇上哪个不长眼的了。

月徊咽了口唾沫,“这是皇上赏的,说我今儿差事办得好……哥哥,我没出什么岔子,把张首辅给唬住了。”

梁遇当然知道,张恒从园子里出去就碰上他,一通言之凿凿,半点没有怀疑咸若馆里召见他的另有其人。她有能耐,这条嗓子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皇帝待见她……

“只赏了这么一支簪子?”他的视线从题本上抬起来,幽幽落在那只盒子上。

月徊说是啊,“我也觉得皇上怪小气的,我替他办了那么大的事儿呢,好歹赏我块金砖,我可以自己打全套头面。”

她就知道钱,却不明白越稀少越珍贵的道理。皇帝富有天下,别说金砖,就是金山也赏得起,为什么只挑了这么一支小小的簪子,除了道谢,恐怕也有以此诉情的意思。

然而月徊是个傻子,她那颗榆木脑袋里除了钱色,再也没有旁的了,皇帝的心思,她看清了么?他原该提醒她一下的,可现在又打消了念头,只垂眼道:“你假传懿旨的事,早晚要穿帮的,从现在起处处留神吧。我虽掌管司礼监,也没法子做到人人宾服,你记好了,别抢阳斗胜,别出头冒尖,太后收拾不了我,却收拾得了你。要是引得慈宁宫注意,事儿出起来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我就算肋下生翅,也救不得你。”

他说这段话,不知怎么带着负气的味道,把月徊吓得不轻。

“那我岂不是没活路了?太后要办我,我找谁哭去?”她咧着嘴,过来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您不能把我撂在御前不管,咱们可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梁遇乜了她一眼,“你如今不是投靠皇上了吗,等你到了御前,他自然保你。”

月徊眨巴着眼,觉得他这话很不负责任,“我和人隔着一道呢,您才是我亲哥哥。既然上御前没人管我,那我可不去了,宁愿在家里跟着嬷嬷学规矩,我也不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可是定下的事儿,皇帝跟前都说定了,哪里容得她反悔。她没法子,搂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您别吓唬我,是因为今儿我做错了事吗?我没等您来,就逞能见了张首辅,您生我的气了?”

梁遇被她摇得骨头散架,却也不理会她,凉声道:“张恒来的时候,皇上也在,我不担心你会因穿帮掉了脑袋。况且咱们头一天就议定的,以你的聪明,也不会把话说岔了。”

“那您在恼什么?我办妥了差事您不夸我,还要任我自生自灭,早知道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帮您这个忙了。太后和皇上闹家务,又不和我相干,我蹚这趟浑水,图什么?就图一根发簪?”

她赖在他身边,这种赶都赶不走的粘缠,却让他慢慢心生满足起来。他叹了口气,扭头打量她,“月徊,皇上要广纳后宫了,你有什么想头?你心里喜欢的人,将来可以三妻四妾吗?你愿意埋没在人堆儿里,等着他想起你吗?”

月徊蹲着,尖尖的下巴杵在他臂弯上,那双眼睛清澈得泉水一样,想了想启唇道:“我这会儿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觉得埋在女人堆儿里也挺好,我爱看美人。将来可就不好说了,我喜欢的人三妻四妾,我又想不开,天天以泪洗面怎么办?”

梁遇竟被她说得怔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唯一的好办法,可能就是不要爱上任何人,但她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怕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天底下要是有第二个像您一样的人就好了。”月徊喃喃说,“太监八成很专情,找个做伴的人不容易,不会今儿你明儿他。”

梁遇听了,牵起唇角一哂,“太监原本也是男人,去了势照旧拿自己当男人。这宫里混出名堂的太监没几个,宫女子却遍地都是,有时候一个太监和几个宫女来往,这种事多了去了,你竟相信太监?这类人是天底下最叫人信不实的,千万不要招惹。”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月徊能听得出来。她倒也不是拍马屁,就是很实心地佩服他,“您和他们就不一样,延庆殿王老娘娘这么勾搭您,您都瞧不上她,其他宫女子更不用说了。所以我才说您难得,将来遇上一个,一准儿死心塌地,比王宝钏还王宝钏。”

她说话就是这样,前几句能听,后头就渐渐走偏,拽都拽不回来了。梁遇看着她,觉得脑仁儿疼,“这世上有人配我这么死心塌地?”

“那可不一定呐。”月徊笑了笑,笑完嘶嘶吸起凉气儿来,蹲麻了腿,站起来单脚蹦回了南炕上。

那个首饰盒子还在镜前搁着,他轻慢地挪开了视线,“预备预备,过会子让人送你回去。”

月徊哦了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您今儿夜里回来么?”

题本摞得很高,他还有一大套的事儿要做,信口应了声:“说不准。”

月徊有她自己的打算,他要是公务忙,不回来也成啊。她兀自嘀咕着:“回头我得瞧瞧小四去,他才进东厂我就给薅到宫里来了,往后怕是不得见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混得怎么样。”

梁遇听完,搁下手里的笔道:“今儿差事不多,交给底下人办就成了。我也好几天没着家了,抽个空回去清洗清洗,换身衣裳。”

月徊挠了挠头,觉得哥哥一会儿一个说法,有点摸不准他的路数。她也不管那些个,戴好了帽子说:“您这就打发人送我出宫吧,我先去趟东厂,问小四夜里回不回来吃饭。”

梁遇略沉默了下,重新牵袖蘸笔,扬声唤“来人”。

门外曾鲸进来听令,垂袖道:“老祖宗什么吩咐?”

梁遇道:“送她出宫,顺道去趟东厂。里头番子混账,你要看顾着点儿,别叫人冲撞了。”

曾鲸应个是,退身出门预备车轿,月徊正要跟出去,却听哥哥让等等。

她站住脚回头,等着他发话,梁遇道:“那个地方不干净,别进门,在门外见一回就够了。也别逗留太久,人前少点眼,免得节外生枝。”

反正就是不要和小四多接触,月徊心里其实不愿意,可又不得不听,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这会儿看看,认回哥哥百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哥哥还拿她当孩子。“别在外头野,别见不该见的人,早早儿回家,早早睡下”……和幼年家道还兴隆时候一样,哥哥就像第二个娘。

唉,都是这吃人世道糟践的,月徊摇了摇脑袋。但无论如何,能见小四挺让她高兴,曾鲸亲自驾车送她,过了东安门没多远就是东厂胡同。以前她也曾经过这里,但每回都是远远绕开不敢靠近,老觉得那地方是皇城根儿下最可怕的去处,喘口气都能品出血腥气。

如今走近了看,气派的大门内原来还立着个牌坊,上头写的四个大字儿她勉强识得——流芳百世。

第25章

这牌坊写的,越欠缺什么就越爱标榜什么。月徊敢笑不敢言, 从车上跳下来, 等曾鲸进去叫小四出来说话。

街市上行人稀少,早上赶过一轮集, 积攒下的那些积雪被踩踏后,成了道旁黑色的泥沼。月徊拢着暖袖茫然看着,忽然生出些有钱人的闲愁来, 感慨雪沫子从天而降时多纯净柔软, 落到地上, 竟成了任人践踏的模样。其实梁遇也好, 皇帝也好,看着风光无限,去了那层光辉的外壳, 同残雪一样。发迹前狠吃过一段苦, 到如今千疮百孔, 却装进了金罐子里, 化成水,插上了春天初绽的一支梅。

东厂胡同口, 是一片宽坦的空地,东西两头没什么遮挡。她站在风口里寒浸浸的, 官靴踩着脚下青砖,砖铺得不够严实,微一踮脚,砖缝间便冒出泥浆来。她挪开了小半步, 因一时贪玩,鞋面上溅得芝麻粒儿似的,真是人不愁吃喝了,开始学着糟蹋东西。要是换了早年,宁肯自己光脚,也得把这双皂靴留给小四啊。

衙门口终于有人出来了,曾鲸把小四送到门上,自己并未跟出来。这就是司礼监随堂的眼力劲儿,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不等吩咐自己识趣儿避开了。

小四一脸笑模样,快步到了她跟前,一瞧她,又开始贫嘴,“几天没见,您净身啦?”

月徊“去”了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先前吃了上顿没下顿,脸上欠油水。如今到了东厂,别不是人肉就馒头吧,才几天光景就吃得头光面滑的。

她伸手,替他提溜了下耷拉的领口,“我这几天没在家,进宫去了,看样子往后得在宫里扎根儿,今天放我回来休整休整,估摸要不了多久又得进去。”

小四怔了怔,“怎么让您进宫呐?您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大邺这是没人了,让您进去倒夜壶吗?”

月徊受他挤兑,瞪眼道:“你不能说两句好话?就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不也进东厂做干事了吗!我进宫不倒夜壶,我伺候皇上。满世界都是有学问的人,不缺我一个,皇上就相中我老实厚道,你管得着吗!”

两个人是磨着嘴皮子长大的,见了面不斗上两句,心里不舒坦。可斗完了,又觉得很不舍,小四哀致地看着她说:“月姐,皇上是不是要提拔您当妃子?您这么大年纪了,进了宫还有出来的时候吗?这一去,我再想见您可就难了,您能不能别去?等我挣了钱,我养活着您,您何必给人当碎催呢。”

月徊被他说得鼻子发酸,孩子大了,知道心疼她养活她了,有这几句话也不枉拉扯他一场。可人到了一定时候就身不由己,不像以前光杆儿,有口粥吃就高兴。如今是好吃好喝养刁了嘴,下顿两菜一汤还嫌不够,得维持住福气体面,还要使金碗象牙筷子。

再说进宫又不是杀头,大可不必这么悲悲戚戚,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儿,“凭我的本事,你等着吧,回头我当个太后让你瞧瞧。你放心,苟富贵勿相忘,今晚回不回来吃饭?”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小四早习惯了,仔细算了算差事,没什么太要紧的,便道:“我眼下学徒呢,有我没我都一样。回头我和师父告个假,不拘怎么都得再陪您吃顿饭。”

月徊说“得嘞”,“我先回去预备,你好好当差。晚上早点儿回来,我让人给你预备好吃的,啊?”

小四点了点头,见她冲曾鲸招手,那个东厂番子见了都得毕恭毕敬的随堂太监很快来了,脸上带着微微的笑,轻声细语道:“姑娘交代完了,那我这就送您家去。”

月徊颔首,“还得劳您驾。”

曾鲸搀她上了车,自己坐在车辕上驾马甩鞭子。小四目送马车缓缓走远,隐约感觉失去了些什么。以前懊恼吃不饱穿不暖,现在什么都不愁了,却又慢慢和相依为命的人走散了。也不知道她认回那个哥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太监过分精于算计,恐怕那位督主得了个妹妹,并不单纯把她当做妹妹。打着族亲的幌子,不从她身上榨出二两油来,对不起人家头上那顶乌纱帽。

月徊那头呢,由曾鲸送回了提督府。到家曹甸生和她院儿里的丫头全迎了出来,忙伺候她洗漱换衣裳。外面天太冷,走了一圈脚趾头都冻住了,泡进热水里才逐渐活过来。她后脑勺枕着木桶边沿,打了手巾把子敷在额头上,闭眼感慨还是家里头好啊,宫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方便,这两天到处将就,从头到脚都出馊味儿了。

绿绮捧着干净衣裳过来,小声提醒:“姑娘可别睡着了,没的着凉。洗会子就起来吧,干净衣裳预备下了,等擦干了头发,您再眯瞪会子。”

月徊泡得身子发红,手指头上的皮都起了褶子,这才慢吞吞从桶里爬出来。丫头们给她擦身子,她还有些不好意思,闪躲着说自己来,玉振笑道:“可别,这活儿您干了,咱们干什么呢。伺候您是咱们的分内,您可不能和咱们抢。”

是啊,各有各的差事,譬如往后她进了宫,也得伺候皇帝吃喝拉撒。于是安然了,就站在那里让她们摆弄,从上到下扑一层香粉,然后给她换一身好看的新衣裳,姜黄色蜀锦褙子底下配了条葱绿八幅裙,脖子上围个暖脖儿,还往她手腕上戴了一副金镶多宝的手镯。

秋籁捻着她的耳垂算计:“姑娘小时候扎的耳朵眼儿都长实啦,等明儿咱们预备起来,再给您扎一回。”吓得她捂住了耳朵。

松风往窗口能照见光的地方般躺椅,午后着实是犯困了,她瘫在椅子里,一觉睡到申时。等醒了起身,问夜里菜色准备好了没有,绿绮说:“厨上该蒸的该烤的,都收拾妥当了,姑娘不必操心。”

月徊点了点头,“督主回来没有呀?”

绿绮说没有,“曹管事的在巷口上候着呢,回来了自会通禀姑娘的。”

月徊哦了声,哥哥弟弟都不在,她觉得挺无聊,就上案后练字去。案上还放着那天写完的名字,她抽出两张来搁在一起,日裴月徊,看着心生感动,兄妹俩连名字都透着血脉相连的味儿。

她和哥哥的名字笔顺不多,就琢磨傅西洲该怎么写。结果绿绮翻书给她瞧,她一看两眼直发晕,原想写上一写的,这回直接把书合了起来——该是小四自己学着写才对,她就免于凑热闹了。

她在书房里蹉跎,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太阳很快就偏西了。奇怪他们都不回来,她着急上火,站在门前嘀咕:“脖子都盼长了,还是上外头等着去吧……”

结果走到院门上,迎面遇见松风进来,问姑娘干什么去。月徊说上巷子口接督主,松风咦了声,“督主回来有会子了,外头人没报进来?”

月徊说没有,咧嘴笑了笑,“八成忘了这府里多了个人儿啊。”一面说,一面往哥哥院子里去。

梁遇的住处是这提督府的核心,那份开阔,那份气派,十分合乎他的身份。月徊还是头回上这儿来,被番子带回府那天起就天降大雪,她想逛逛也被风雪裹住了手脚,如今是乾清宫和坤宁宫都转悠过,却唯独没来过哥哥的院子。

梁遇是个雅致人,院落里头引泉眼,做出个小小的曲水流觞来,边上栽着一棵黄山松。别人的盆景养在盆儿里,他散养,但修剪绝对精心,两个人那么高的树身,也雕琢得冠偃如盖,苍劲俊逸。

只是梁遇孤高,在司礼监前呼后拥被人老祖宗叫得山响,回来就不爱有人近身伺候。月徊进来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西边院墙顶上照进一缕余晖,打在树顶的松针上,没来得及化开的积雪颤巍巍,欲落不落。

她朝上房看了看,一点动静也没有,倒像是没人在。她提着裙角登上台阶,站在门前大声喊“哥哥”,“您在里头不在?”

等了等,门内没有回音,不由有些泄气,别不是宫里临时有事,又把他给招回去了吧!

给人办差就是这宗不好,没白日没黑夜的。月徊叹了口气,抬手拍门,“哥哥,您是没回来,还是睡着了?老爷儿还在天上呢,您要是睡了可不应该啊。”

其实她也是胡诹,料着他不在里头,正打算离开,却听见门内人应了,那样淡漠的声气儿,说:“没睡,进来吧。”

月徊高兴了,忙推门进去,明间里着实没人,西边的隔扇门后有水声传来,她探头探脑,捏着嗓子道:“厂臣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瞧着有客到,不出来迎接倒罢了,还当人面儿洗上澡了,可见是没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没把大邺的规矩体统放在眼里啊。”

她学太后的声调语气,学得半丝不走样,要不是知道她的能耐,真要被她吓慌了神。

里头人低低斥了声,“别胡闹。”

月徊不管他,站在门前调笑,“厂臣,里头有人伺候没有?要不我进来,给你搓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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