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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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一直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秦朗倏地开口将树下的人吓得一个趔趄,但他竟然没有下意识地回头朝秦朗看去,而是头也不回地拔足便向外狂奔而去,像是要就地甩开秦朗似的。

然而就算是楼苍这等高手,也未必能在夜间甩开秦朗,更不要提这么个脚步虚浮、不通武艺的普通人了。

秦朗在对方打开门之前就揪住他的后领将他制住,“盒子里的东西和你有关?”

他边说着,边轻松地卸了对方的两条手臂。

还没来得及刺向秦朗胸膛的锐物随着对方手臂的失力叮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想要在秦朗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偷袭他成功的人世上也没几个,至少眼前这位不是其中一人。

秦朗这才将要逃跑的人翻过身来,扯下对方脸上蒙住脸的黑布。

他盯着这夜间访客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真不想见到是你。”

他顿了一顿,皱着眉不悦地道,“……这会让她很难过。”

闻言,来人干巴巴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干脆地说,“我也没想到会被你捉住,你明明应该被人引到了另一头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可以完结正文了!搓手。

☆、第 127 章

在真的拦住来鬼鬼祟祟来到此处的人之前, 秦朗脑中对于此人的身份猜想其实不止一个。

他虽然多疑, 但心中真正怀疑的人还是从最可疑到有些可疑从上到下有一条名单的。

沈其昌在其中实在算不上最前列的, 甚至他都没排到前三之位。

但真的见到沈其昌的脸时, 秦朗又倏然想通了许多从前并未完全解释得通的细节,让一切看起来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许多。

譬如那封将顾南衣骗出汴京的信为何有和沈其昌一模一样、真假不辨的字迹;又譬如肖忠为何知道那么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再譬如沈其昌这次为什么非要赶来汴京、强硬建议封城。

沈其昌虽然致仕多年,但弟子桃李却是满步天下的, 他想要办什么事情, 只需找一个弟子便能办到。

同沈其昌对视的几个呼吸间, 秦朗已想了许多许多。

他和沈其昌就见过这么半生不熟的几次面,当然不在意对方究竟有什么难处、为何要犯错、以后又会怎么样,可顾南衣不一样——沈其昌是她如今仍然念着旧情的人之一。

因着手中已经握着最重要的证据铁盒,秦朗甚至都不需要从沈其昌口中问出什么, 一切想必都能在这小小的盒子里获得答案。

但秦朗终归是要将沈其昌带回去对质的, 他不愿去想顾南衣若是知道此事,心中会是什么想法。

“我若是说我今日同你一样是来寻找证据的, 你会信吗?”沈其昌问。

他显然知道自己问的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问题, 脸上表情十分平淡。

“你的意思是, 我打开这个铁盒以后, 里面的东西不会和你有关?”秦朗反问。

沈其昌淡然道, “这可以是肖忠陷害我的,我才不想被别人找到。”

“你真这么无辜,就不要人代你去和肖忠见面、杀了他,又蓄意引走我了。”秦朗道。

如果不是顾川正好出现,秦朗大概率会追着杀人凶手而去, 自然就没有机会和时间一发回马枪将沈其昌堵个正着。

偏偏顾川出来得正巧,秦朗被肖忠拦了一下,得知他藏匿了关键证据,才正好阴差阳错地逮住了沈其昌。

“被你发现也就罢了,”沈其昌沉吟了片刻,居然坦然地摇了摇头,道,“这次来汴京,我本就没想能瞒到最后,我只想看到最后罢了。”

“什么的最后?”秦朗皱眉,“肖忠已经死了,你也想顾南衣死?”

“自然不是。”沈其昌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是我的半个学生,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我怎么会希望她死?”

秦朗冷冷道,“你助力肖忠,肖忠想杀她。”

沈其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道,“不如先召集所有人再说吧,也省得同样的话我还需要说上好几遍。”

他说这话时已经没了狡辩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居然异常平静。

就仿佛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过瞒到最后似的。

秦朗也不怕沈其昌耍什么花招,将铁盒收起后便一手提起两条手臂还软绵绵用不上劲儿的沈其昌,往长安巷的方向而去。

要通知其他人,根本不必特地跑去那些人家里。

只要秦朗回到长安巷的时候稍稍刻意地多弄出些声响来就可以了,自然会有他们安排下的人跑腿通传。

这回长安巷的路对于秦朗来说是烂熟于心,可临到了长安巷面前的时候,他却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一眼被他制在手中的沈其昌。

察觉到秦朗的目光,沈其昌淡然道,“你若怕殿下伤心便大可不必了,她经历过比今日更不可置信的背叛谋逆。”

秦朗拧起了眉,他对沈其昌的态度很不喜。

“她经历多了,不代表就会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他说,“哪怕一次也不该多受。”

沈其昌骤然沉默,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从前总想为何你生着这张脸却能被殿下留在身边近前,现在我明白了。”

说完后,他也没等秦朗的回应,而是直接上前便用肩膀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道,“可一来长痛不如短痛,二来……你焉知殿下心中对我的身份没有数?”

扔下这句话后,沈其昌郑重地正了自己的衣领,又脱下黑色外袍,才迈步跨入了门里。

秦朗观沈其昌不急不忙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被抓了个现行的犯人,跟上去时眉宇不由得皱得更紧。

沈其昌入院后率先在院中坐了下来——虽然碍于手臂不好使唤,他的动作有些滑稽,但到底是稳稳地坐下了,表情看起来甚至算得上平和,“时间尚早,在人到齐之前,不如让殿下再多睡上一会儿。”

既然沈其昌没有逃跑的意思,秦朗也没将他五花大绑或者吊起来,只一言不发地坐到沈其昌对面,将自己身上配着以防万一的各种暗器以及多备了一份的麻药都取了出来。

这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日常习惯,动作时很轻灵熟悉,各类暗器都分门别类地摆到一起,方便下次继续取用就。

沈其昌饶有趣味地在旁看他动作,不插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任谁被卸了肩膀又跟袋米似的被扛过半个汴京城,恐怕都会面无人色,更何况沈其昌也不年轻了。

但秦朗丝毫没有尊老的意思,他低垂着眼将自己的暗器兵器挨个检查完毕收好,期间除非沈其昌突然移动身体,他一次头也没抬起过,好像对沈其昌一点也不好奇似的。

沈其昌知道那能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铁盒就被秦朗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中央,可秦朗却全然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乃至于沈其昌几度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比低着头的秦朗率先碰到铁盒了。

但沈其昌从肖忠口中听过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清楚地知道这“我能抢先”的念头只是个错觉。

半夜三更秦朗扛着个人返回长安巷的举动实在算得上是大张旗鼓,长安巷数路人马均被惊动,不肖一个时辰的功夫,沈其昌要等的人便大致到齐了。

看起来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秦北渊李承淮自是最先到,紧跟其后的是杜云铮和随意将头发挽起未施粉黛的苏妩。

不过薛振到底没有亲至,他派了一个福林、还有一个显然刚刚从家里被拽出来的梁院判一同前来。

梁院判强忍倦色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一旁,边把哈欠吞到肚子里边古怪地打量着沈其昌。

——别人看不出来,他一个大夫难道还能看不出来?显然沈其昌的两条手臂是被人干脆利落地卸了关节,现在动弹不得、痛不欲生呢。

而这怎么看,怎么都只可能是秦朗干的了。

梁院判觉得自己今日肩上责任有些沉重,好似不仅仅是要将沈老太傅的两边手臂接上去那么简单。

“其实最好是陛下亲至的,不过有福公公转述也可。”众人都坐定后,沈其昌才开口道,“请秦小公子去唤殿下起身吧?”

秦朗扫了一眼众人,起身时将桌上的铁盒抄起带走了。

——他可以不看,但他要保证在顾南衣首肯前没人先看到里面的内容。

这动作实在毫不掩饰,苏妩和杜云铮低低咬了一阵耳朵也没猜到脏兮兮铁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南衣出来得很快,只简单地劈了外袍,头发都没来得及束,显然是骤然起身。

她先于秦朗走出门,步伐比平时快上两分,走了几步后抬眼,视线在满院子的人中选中了沈其昌。

同沈其昌对上目光后,顾南衣便倏地停住了脚步。

怔忡片刻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居然是您。”

沈其昌站起身来,朝她深深鞠了一躬,两条无力的手臂摇摇晃晃坠在身体两旁,“草民一意孤行,不求殿下的原谅。”

顾南衣定定地看了沈其昌半晌,脸上的神情让人几乎瞧不出什么喜怒之色来。

半晌后,她拢住两边衣襟,轻声道,“我来了,您说吧。”

秦朗正好从顾南衣身后走出来,他不由分说地在顾南衣头顶按了一下,动作略显粗鲁又像是安慰,“我来说。”

扔下这三个字后,他在众目睽睽下拉着顾南衣往桌边走,将她按在了唯一的空位上。

苏妩牙痒痒地看着秦朗好似理所当然地做这一切,一幅想开口又强行忍住了的模样。

将顾南衣安置好后,秦朗直接将铁盒拿出来让桌上一放,他言简意赅、骇人听闻地飞快用几句话将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概括了个全,“肖忠今晚和人暗中碰面,被会面之人所杀,临时前告诉我一处他藏物证地点,我去将寻物证时,碰见了沈先生。”

说到物证两个字时,秦朗用指节敲了两下桌上铁盒,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沈……”苏妩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面无异色的沈其昌,她摇头喃喃道,“不可能是沈太傅,他将殿下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怎么会协助肖忠去害殿下?”

“我确实不欲害长公主性命,”沈其昌开口道,“更甚者,我这是在救长公主。”

李承淮在这之后几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北渊亦从沈其昌的话中得到了结果,他下了定论道,“你的目的是解蛊。”

“不错,”沈其昌居然笑了一下,他转脸对顾南衣道,“我给殿下不远千里带来的梅酒,殿下想必已经喝了吧?”

顾南衣颔首,道,“味道清冽,我确实很喜欢。”

“那就更好不过了,”沈其昌的笑容逐渐变得古怪起来,“近日殿下身体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第 128 章

顾南衣闻言仍是叹息, 她摇了摇头, 轻声道, “我很好。”

沈其昌笑意不减, 他笃定地说,“都到此时了,殿下实在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顾南衣再度摇头, 这次却缄默不语。

她虽然不说话, 她面色尚算得上红润, 整个人被养得容光焕发,只是肤色比常人更为白上两分,那也不过是她常年不出门的结果,众人早就看惯了。

哪怕在场的是最关心顾南衣身体的苏妩, 也没有觉得顾南衣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异常的模样。

沈其昌见状只得暂时放下了针对顾南衣的话题, 他有技巧地转而看向了福林,低头行礼道, “福总管。”

福林几乎是跳起来侧开身让了沈其昌的这一礼——和先帝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人, 这一礼他一个太监总管怎么敢受?

“这礼是给先帝的。”无法活动双手的沈其昌行了这个半礼, 他平静地道, “福总管记得将我的这句话带给陛下听。”

福林绷紧了脸没有立刻应下。

实在是沈其昌的这句话听起来太过古怪了。

给先帝行礼也就行礼了, 并不是什么特别需要福林去转告薛振一声的大事。

果不其然,福林没有立刻应答,沈其昌紧接着便坐正了上半身,而后道,“对今上的一礼, 这次沈某便不行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地道,“这是给我儿贺之的。”

这个名字一出口,在场的人或多或少神情都发生了变化。

苏妩甚至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

沈贺之死时苏妩才十岁光景,但她懂事得早,脑子又聪明,那时候已经足够明白很多事情了。

譬如,她很清楚沈贺之是为什么死、又是死在了谁手中的。

苏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圈坐在院中的众人,借着月光和秦北渊心腹手中并不明亮的灯笼将所有人的表情扫了个遍。

大半的人都是一脸恍然,苏妩自己也不例外。

她忍不住低头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沈其昌明明是有这条动机的啊!

“先生致仕离开汴京时除了悲痛欲绝并无异常,”秦北渊开口说,“就连我也被您骗了过去。”

即便在这种涉及死者的敏感时刻骤然开口,秦北渊的声音语调也丝毫没有柔和的趋势。

沈其昌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杀了我的儿子,我却不能让他一命还一命,只因他是君我是臣,我儿子便这般白白枉死了——那年长公主让今上去皇陵跪三天三夜,我知道长公主的意思,那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是让今上跪着对我道歉,可哪怕这双无上尊贵的膝盖跪碎,我的妻儿也回不来了!”

沈其昌原先态度还算温和,越说语气越是激动,到最后几乎是怒声质问。

“我心中恨他,难道有错!?我一个做臣子的,难道不得有人之常情!?”

被直直瞪着当面质问的福林默默地低下了头,安静地代替薛振当了这个杵在原地的靶子。

“若是太傅当年便把话说出来,也不至于到如今。”李承淮温声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柔和语气感染了沈其昌,后者低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之后,看起来平静不少。

——笑容渐渐地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不,先帝走时将今上嘱托给我,本就有托孤之意——身为臣子,我一家人为今上死了都是应当的。”沈其昌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南衣听到这里蹙起了眉。

“我虽无法再为今上尽忠,但也不能对他有不利之心。”沈其昌感慨地说,“因而我只是辞官回了通宝。”

“……只因你知道你还有另一次机会,在不违背忠义的情况下得到你所要的东西。”李承淮说。

沈其昌微微一笑,“不错。明明选了长公主当作今上渡劫之器的人是宣阁,他亲手动了手,却又因为舍不得而远赴一趟南疆,把性命都赔上之后,得了这一个能让长公主留得一线生机的办法。……若殿下问我,我觉得这也是宣阁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软弱之时了。”

“怎么软弱?”杜云铮忍不住道,“他可是把命都赔上了。”

“今上和长公主之间两者只可选其一,这宣阁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却踌躇不决、左右逢源,他一死了之,却将真正的难题抛给了后人来解决。”沈其昌居然相当耐心地解释了杜云铮的疑问,“宣阁决定不了究竟让谁活下去,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如今的诸位。”

——薛振死,还是顾南衣死,这是摆在了众人面前无可避免的问题。

“这便是我想见到的了。”沈其昌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道,“七年前长公主死讯传出后我就知道,下一次长公主再出现时,今上一定愿意把性命豁出去作为交换她能安然无恙!”

沈其昌一段一段接着说下来,条理分明,却总显得字句闪烁模糊。

到了这里时,秦朗出声冷酷地替沈其昌的长篇大论做了个总结。

“你要薛振死,还是心甘情愿地死。”他说,“所以才一等这么多年。”

沈其昌看了秦朗一眼,并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而是坦率地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我想要的。”

院中又恢复了鸦雀无声。

不知道多久以后,顾南衣缓声道,“我想喝口水。”

秦朗没动,苏妩踩了一脚杜云铮,杜云铮又将视线转向了福林。

——不是没人不愿意去倒这杯茶,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桌边,漏听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福林抽了抽嘴角,硬是装傻充愣当作没看见杜云铮的眼神。

他虽是个当太监的,可这会儿是来替薛振当耳朵,哪能擅离职守?万一不小心错过了什么对话怎么办?

为了一杯茶而被打板子、甚至掉脑袋,福林可不乐意。

一杯茶这点事儿居然叫一众人僵持住了。

几息功夫过后,梁院判无奈地准备自告奋勇时,顾南衣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她轻声道,“我去就是。”

秦朗立刻便要跟上去,被顾南衣回头一个眼神制住了。

“让我静一静。”她说。

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人顿时也被钉在了原地。

顾南衣转身往灶房走去,她的步伐很慢,似乎又恢复到了往日里的那般波澜不惊。

秦朗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追着顾南衣的背影去了。

苏妩却没他这反抗的勇气,气得在桌子底下跺了跺脚,“我不管这些从前的旧账,沈太傅说的梅酒是怎么回事?”

虽然顾南衣给予了否认,不从沈其昌这礼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苏妩却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的。

“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我的目的,那就该猜得到我要做什么。”沈其昌转头注视着顾南衣的背影,他喃喃道,“苏妩丫头,你尽管放心,这一次长公主不会有事。”

“我丢了殿下六年,你说我怎么能放心!”苏妩怒道。

沈其昌像是看顽皮后辈似的无奈地望了苏妩一眼,摇摇头,“梅酒中我放了肖忠提炼的药,对人体本是无害的,但若饮酒之人身上带着母蛊,这蛊虫便会反常地活跃起来。”

李承淮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散去,他喃喃道,“你在逼陛下尽快解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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