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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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振没有回话,他恍然地抬头看向眼前皇宫, 一眼根本望不见尽头。
福林顿了顿, 大着胆子问,“那是否去长安巷看一看?”
像是突然被长安巷三个字唤醒, 薛振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 他转头唤道, “韩校尉。”
韩校尉应声上前了几步。
“笛子带回来了吗?”薛振问。
韩校尉迟疑道, “虫笛在打斗中落地断成三截, 臣只带回了其中的两段。”
他说罢,不用薛振吩咐就将那两段断笛呈给了薛振看。
薛振垂眼仔细地抚摸了一阵,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福林,唤擅笛的乐师来。”
福林轻声应了, 又犹豫着请示道,“陛下不如先回寝宫?一会儿若是还要出宫,也得换一身衣服。”
他心中不由得想,经历了今日这么多事,恐怕只有顾南衣能安抚陛下了。
薛振仿佛被这话说动,握着断笛恍然地走了两步,又疲惫地停下对韩校尉道,“今日之事你完成得很好,是朕……”
他没能将话说完,只摆了摆手示意韩校尉离开,而后便慢慢地朝着寝宫方向走去。
韩校尉疑惑地看了福林一眼,只得了对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福林道,“陛下今日……我也不太清楚,改日得空再说,我还得先办陛下吩咐的差事。”
韩校尉点头,心想发生了什么事,他出去找今日祭天的同僚问上一声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而福林同韩校尉分开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吩咐人去准备马车,自己又火急火燎地去唤了宫廷乐师中擅长吹笛的人见薛振。
这短短的时间里薛振只来得及换了一身衣服,他指着断笛问宫廷乐师,“这笛子还能不能补好?”
乐师不安地抬头观察了一会儿那显然碎片都没拾全的怪异长笛,低头思索了半晌,才保守地道,“若是将碎片都找回来,再让能工巧匠来修复,应当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不近看是见不到裂痕的。”
“作用呢?”薛振问。
乐师不太明白笛子能有什么作用,遂理解为吹奏的效果,答道,“还能吹响,只是乐器毕竟精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恐怕音色会与从前有些不同。”
“……不同。”薛振低声重复,“那便不是同一根笛子了。”
乐师低头没敢接话。
薛振沉默了半晌,道,“下去吧。”
等宫廷乐师松了口气退出去,薛振便珍惜地将两截断笛放到了一个刚令人翻找出来的盒中,接着又站了起来。
福林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薛振的脚步,见他才迈了两步到桌子边上便停了步,便跟着安分地将视线垂向地面。
没过几息的时间,薛振又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福林。”他唤道。
“陛下。”
薛振顿了顿,低声问,“朕看起来如何?”
福林不明所以,他抬头小心地扫了一眼薛振,又垂首道,“陛下贵为天子,自然是……”
“朕看起来精神吗?”薛振道,“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福林悚然一惊——这问题哪里是他一个太监总管该回答的?别说是他,满朝上下有几个人敢当着薛振的面回答后头那个问题?
“若是皇姐还活着,朕能这样去见她吗?”薛振又接着问。
福林冒出了冷汗,强自镇定道,“长公主定然是什么时候都愿意见陛下的。”
薛振又不说话了,看不出他对这答案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殿中安静了许久之后,薛振才哑声道,“出宫。”
福林心中稍稍一松,应了一声是。
可这松懈也只是一两分,每次去长安巷时福林都能得到意外的惊喜,不由得叫他怀疑起今日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马车再度直奔长安巷,驾车的御林军已经颇有点轻车熟路的架势。
实在是他替皇帝驾车从来只来回走同一条路,几趟下来闭着眼睛都快能认路了。
他却不知道坐在马车中的薛振几度忍不住想要开口改命令,不去长安巷,转而直接回皇宫。
但又一次次被薛振自己给咬着嘴唇咽了回去。
眼看着轩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黑沉下去,薛振想长安巷应该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紧张地舒展了一下一路攥紧的拳头。
这一舒张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因为绷紧得太久而有些麻木僵硬,好像几年没有活动过一般。
薛振失神地低头看向自己发白的的手掌,微微蜷了一下手指。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福林的声音在车外道,“陛下,到了。”
薛振肩膀一抖,猛地再度握紧拳头,“扶朕下车。”
福林应了是,随即车帘便被打了起来。
薛振直觉自己有些腿软,扶着福林的手下车时,冰冷的手将福林冻了一个激灵。
那温度简直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吓得福林赶紧使眼色让小太监将刚才带出宫的狐裘抖开披到了薛振肩上。
薛振毫无察觉,他抬头看向面前仅三五步距离的院门,觉得这几步距离比天堑还要难以迈过。
他太过害怕恐惧打开这扇门后要面对的事情,以致于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看见门底下薄薄的积雪似乎颜色有些不太对劲。
——纯白的雪从底部氤氲出了一点腥红色来。
薛振瞳仁一缩,飞快上前两步蹲下身去抹了一把,果然雪下真的有一小滩鲜红的血色。
薛振顿了顿还是探到鼻下嗅了一口,闻到血腥味的瞬间便脑中嗡地一震,匆匆忙忙站起身便去推门。
一下没推开,薛振拍了拍门板,“皇……顾姑娘!”
他才拍了两下,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出现在仓皇的薛振面前的,却是秦北渊心腹的脸,他沉声朝薛振道,“见过陛下。”
薛振回京之后脑中一团糟,早就将秦北渊忘到脑后,更是没想到几乎和秦北渊形影不离的这个人会还在长安巷中。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秦北渊在这里?”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飞快地往院里走去,心腹也没拦他,而是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开了路。
薛振几乎是冲进去的,但在院中只见到了坐着的秦北渊,立时眸色一沉,质问,“皇姐呢?”
“陛下不喊顾姑娘了吗?”秦北渊起身行礼,姿态做足,话语却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你我都不是傻子!”薛振怒道,“今日所见,你我都知道顾南衣就是皇姐!”
秦北渊淡淡地说,“可陛下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薛振倏地失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声音也低沉两分,“将断笛重新拼回去,或许还能修复。”
“驭蛊之术精妙,虫笛既毁,恐怕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
“不试怎么知道?”薛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是后话,你将皇姐带到了什么地方去?门口为什么有血迹?”
秦北渊平静地看了薛振一眼,问,“陛下不是不想长公主回来吗?为何如此紧张顾南衣的下落?”
“皇姐没死!”薛振几乎是咆哮着说,“她不是要虚无缥缈地起死回生,她根本就没死!”
“于陛下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若是没死,朕就没有杀她;”薛振道,“她若是没死,朕就不能杀了她!”
这话实在有些拗口,但秦北渊听明白了。
或者说,不用激薛振说出口,秦北渊也早就明白。
若是昭阳已死,薛振甘愿沉溺于这个事实,便不愿意见到任何的改变;可若是昭阳一直活着,那薛振若是做了什么错事——譬如毁去虫笛,那才是真正杀了昭阳的举动。
这个念头在秦北渊脑中只转了一圈,他便平静地说,“陛下觉得如今算不算杀了她?”
薛振猛地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之后才用力睁开,“朕不和你废话,立刻告诉我皇姐她究竟被你带——”
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院内的一闪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顾南衣懒洋洋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别问了,我就在这里。”
薛振倏地扭过脸去,眼底还带着震怒的血丝,他张了张嘴,可怜地低声唤道,“……皇姐?”
“不必这么喊我,”顾南衣倚在门口道,“陛下早就不需要昭阳了。”
“不,皇姐!”薛振不自觉地抬高音量,又强自镇定地压低几分,他紧张得几乎想转身就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句,“朕知错了,朕不该……”
“几年前的事情何必再提,”顾南衣无所谓地打断了薛振的话,“陛下忘了,那碗药汤还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薛振的身体颤了一下,将惊恐又哀求的视线投向了顾南衣,“皇姐,我……”
“陛下后悔了?”顾南衣问。
“朕……”薛振咬了咬嘴唇,到底闭眼向自己足足六年多的后悔屈服,“朕后悔了。”
若说那后悔之情一开始只是一根羽毛的重量,一日比一日沉重起来之后,便逐渐成了压在薛振背上的断罪石,令他每每想起便被镇得喘不过气来。
但后悔无济于事——这一点薛振被昭阳提点过无数次,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于是他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让自己忘却这份追悔莫及的心情,也日复一日地对自己重复“朕不后悔”的观念。
可到底嘴硬是比不过心中真正所想的。
薛振对自己死不投降了近七年,好不容易在心底建起一座坚固的堡垒,却在见到皇陵内那口空棺的瞬间便灰飞烟灭。
——他根本就后悔得恨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将昭阳换回来。
对秦北渊说的什么“弑君”之词都是做戏,若是时光倒流,再听到宋太后提起“陛下和昭阳之间只能活一人”,薛振必会眼也不眨地做出一个相反的决定来。
这几年薛振反复警告自己“昭阳已死”,才将理智之弦绷紧。
而今日,这根弦已经被他亲手扯断了。
☆、第 74 章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 金口玉言,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怎么能后悔呢?”顾南衣蹙眉道。
薛振从她口中听过许多次类似的教导, 哪次也没有这次一样令他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地疼痛过。
可想到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昭阳,从那刀割之痛中却又生出一丝令薛振恍惚的甜美醉意来。
“更何况,那也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决定。”顾南衣又道, “陛下如今不是也将国家打理得很好么?”
刚说完这句, 顾南衣背后就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 声音里含着不满,“别忘了他今天做的事情。”
薛振往顾南衣背后看去,这才见到秦朗就像个影子似的立在顾南衣身后阴影里,想到这人的身份、行为, 又想到秦朗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和顾南衣住在一起, 顿时皱了一下眉。
他若是早知道……一定毫不手软、尽倾巢之力将秦朗杀了。
光是想一想能有人和皇姐这样亲密、这般受着皇姐的偏爱……
秦朗对上薛振阴鸷的目光,冷冷笑了一下, 一分也不让地用视线瞪了回去。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顾南衣目前最大希望的虫笛被薛振的人捣碎, 秦朗眼下对薛振的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简直快能将汴京城给烧成废墟残壁, 根本不下于薛振那点暴怒。
——这个几乎要了顾南衣两次命的家伙还有资格摆脸色给谁看?
“……”顾南衣偏了一下头, 她带着点无可奈何地对秦朗说, “别从我身后冷不丁开口。”
薛振心脏猛地一缩。
他太了解皇姐了,这不是训斥,而是纵容。
果然,秦朗闻言只是冷哼了声,不仅没应答反而还将手中深色外袍抖开压在了顾南衣的肩膀上, 然后才上前两步走到了月光里,比顾南衣的位置还前半步。
薛振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肯定是秦朗自己的衣服,搭在顾南衣的肩膀上后因为过长,在地上堆了三寸有余。
“她说今天不让我动手,”秦朗说这话时手还扶在腰间匕首上,他的视线依次从薛振扫到秦北渊,“……但你们再不滚,就没这么容易了。”
福林这时候本该开口斥责的,可他也叫眼前的状况砸了个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皇姐!”薛振立刻道,“你听我解释。”
顾南衣看了薛振一眼,眼神很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路上行人,“陛下是九五之尊,无需解释什么。”
薛振心神大震,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追问,“皇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朕的?”
顾南衣漫不经心地道,“一开始。”
——一开始。
难怪她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对他不假辞色。
想明白这一点,薛振整个人都晃了一下,靠着身旁福林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打击之下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喃喃地问,“皇姐还是怪朕?”
“不。”顾南衣道。
薛振垂死的双眼中还没来得及绽放出光华,顾南衣便接着道,“陛下如今于我而言不过是国君,谈何恨与不恨之分?”
“皇姐的意思是,”薛振头疼欲裂,他艰难地抬头盯着顾南衣的脸道,“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顾南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启唇道,“陛下从来都是先帝的独子。”
这话一出,接连受到打击的薛振闭了闭眼,微微低下头去,皱眉按住胸口,弯腰时竟然直接呕了一口鲜血出去。
福林吓得一声尖叫,“陛下!”
这哇的一口鲜血吐得实在吓人,顾南衣也皱了皱眉,“还不快送回宫唤御医。”
福林整个人也恍如梦中,听了刚才这么一出的他下意识应道,“是,殿下。”
薛振却不肯顺着福林的力气走,他死死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甩开福林的搀扶后,居然用摇摇晃晃的身子直接朝着顾南衣跪了下去。
一国之君的膝盖重重磕在雪地里,砰地一声将在场人都惊了一跳。
“皇姐不能不要我,”薛振跪在地上偏执地说,“我跪着给皇姐赔罪,直到你消气为止。”
顾南衣冷下了脸色,她盯着面色惨白嘴角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的薛振,转脸将矛头对准了秦北渊,“你就是这样当丞相的?六七年过去,你让他长成了这样?”
一直没说话隔岸观火的秦北渊:“……”
他上前两步,说不上多诚恳地劝道,“陛下这是在为难长公主,身为天子,实不该对人下跪。”
薛振充耳不闻。
“福林!”顾南衣又冷声斥道,“手断了?随行的御林军呢?”
被吓懵了的福林连声应是,跑出去喊了个御林军进来,两人合力去拽跪在地上的当朝皇帝,硬是没拉动。
“七年前我做的事情无从辩解,”薛振强硬道,“但今日发生的事情,求皇姐听我好好解释。”
“堂堂一国之君,谁教你随意对人下跪?”顾南衣不理会薛振的请求,她冷然地问,“你登基之后,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对任何人低头弯腰?”
薛振扯了扯嘴角,“皇姐放心,我只跪你。”
秦朗看到这里,忍不住不放心地扭头看了顾南衣一眼。
他实在觉得薛振这惨卖得挺像样,皇帝之身居然就这么跪下了,连他当时也吓了一跳,说不定顾南衣想着是自己多年抚养过的小皇帝,就心软了也说不定呢。
顾南衣没有注意到秦朗的目光,她沉着脸举步向外走去,长长的外袍在身后拖出一道阴影。
秦朗一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如果秦北渊和薛振这时候抢人,又是一场恶战,他不敢离顾南衣太远。
顾南衣最终停步在薛振面前,她隔了一步的距离低头同薛振对视,冷漠地无视了对方眼瞳里的祈求,一字一顿道,“起来。”
薛振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艾艾地唤,“皇姐……”
“我让你起来。”顾南衣冰冷地重复了一遍。
薛振不敢再顶嘴,他已经是二十岁的当朝皇帝,可此刻却仿佛一朝梦回到了才几岁时的孩童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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