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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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不离开自己院子的孟老夫人就站在门外,她拄着拐杖,面上带着两分强自按捺住的焦急。
在孟老夫人的身边站着寥寥几人,都是孟府里的主子,没有外人下人,显然是被驱散了。
盛卿卿的视线迅速在众人身上都绕了一圈,才低声给孟老夫人请了安,“外祖母。”
孟老夫人的心思都挂在院里,闻言快速扫了盛卿卿一眼,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便转开视线,“你怎么来了?”
盛卿卿才刚张嘴,将她一路带来此处的壮汉便道,“我请盛姑娘来的。”
孟老夫人这才回过了头,她仿佛第一次见到盛卿卿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对壮汉道,“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刚到汴京。”
壮汉略一点头,诚恳地低头拱手行礼,“恳请老夫人同意盛姑娘一试。”
这两人来往说话的功夫,盛卿卿便察觉到周围人复杂的视线陆续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庆幸,这些人里甚至有的已经悄悄将通往院里的路给她让了出来。
盛卿卿轻轻出了口气,遥遥越过院门往里看了一眼。
屋门紧闭,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悄无声息得叫人害怕。
盛卿卿不是没脑子,她自己也是怕的。
可那是将江陵从东蜀军铁蹄下硬生生救出来的孟珩,承人之恩的盛卿卿能在他平安无事时对他敬而远之,可孟珩若遇到危机,她却没办法就这么隔岸观火。
更何况他明明是众人趋之若鹜想要讨好的对象,犯了病时却人人恨不得就立刻同他拉开三十丈远,多少叫盛卿卿心中有点不忍。
孟老夫人沉吟了半晌,有些游移不定。
孟珩这是老毛病,过会儿便自己会好转;而盛卿卿虽说同她不算亲近,但也是孟老夫人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的唯一血脉,孟老夫人不愿让她这般随意地去冒险。
——别的不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孟珩在这时惹不得、靠近不得,那都是因为有过前车之鉴的。
谁愿意真拿性命去赌?
“卿卿,你若不愿,外祖母不会逼你。”孟老夫人慢慢地说。
盛卿卿扭头看向孟老夫人,同她对视一眼后,牵起嘴角笑了,“谢外祖母关心,我就进去探上一探,若不行,再退出来。”
壮汉如蒙大赦,低头朝盛卿卿一揖,“谢盛姑娘!”
盛卿卿看了看他,想自己确实受得起这一礼,但还是礼貌地错开步子,才朝院门口跨出了第一步。
她一开始走得极慢,一步步仿佛如履薄冰,可等到靠近屋门的时候,盛卿卿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平静了下来。
说到底,孟珩同她见过两次面,虽总是凶巴巴冷冰冰的,但到底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她没什么可怕他的。
想到这里,盛卿卿伸手将面前紧闭的屋门推开了一边,立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试探地轻唤,“大将军,我进来了。”
屋里无人应声,盛卿卿顿了顿,还是抬足迈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仿佛将盛卿卿窈窕的身影一口吞没在了里头。
屋里头窗也没开一扇,即便是青天大白日的也显得有些阴沉,盛卿卿走了两步才摸索出道路,边走边寻找着里头孟珩的人影。
她见孟珩两次,对方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今日若也如此,倒是有点难找。
外屋很快扫过一遍,盛卿卿轻吸口气,看向了静悄悄的内屋,举步靠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打起竹帘时,里头终于传来一声响动。
盛卿卿脚步一顿,她是经历过战乱的人,知道那是兵器出鞘时的声音。
“谁?”孟珩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阴鸷冰冷,能叫人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我是……”盛卿卿停了停,用最轻柔无害的声音唤他,“大将军,我是盛卿卿。”
孟珩没再说话,盛卿卿也没再动,她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才听见孟珩再度开口。
“进来。”他说。
这两个字似乎比先前更低沉了。
盛卿卿向里走去,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打着珠帘的手举得都有些酸痛。
她只走了几步,就看见正坐在桌边、将长刀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的孟珩微微抬了脸,长刀在他手腕轻动间映出一道弧形的冷冷寒光。
孟珩沉沉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孟珩确实同前两次见到的不太一样,盛卿卿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巧妙地道,“我来看看你。”
孟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冷笑一声,“那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孟珩是不是将她当成了其他人,说话时不得不小心了又小心,免得激怒到刀已出鞘的孟珩,“我已经……尽快了。”
孟珩不置可否地将手中刀刃又翻了一下。
盛卿卿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到了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刀身上。
“过来。”孟珩说。
盛卿卿依言朝他走了半步,注意力不敢从孟珩身上离开半分,“……大将军能将刀先放到一旁吗?我胆子小,有些害怕。”
她问得轻轻软软像是撒娇,孟珩只是稍一停顿,就将刀身入鞘放到一旁,而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盛卿卿,意思很是明了。
见孟珩还能好好和人说话,盛卿卿才放心不少,她缓步朝孟珩走去,十步的距离慢慢缩短。
三步时,盛卿卿将手指按在了桌上。
一步时,她停在了离孟珩最近的凳子旁,问他,“我能不能坐下?”
孟珩正微微抬头看着她,下颌绷紧,双眸幽深得不见底,好似要将她也拉入那深渊底处一般。
没有孟珩首肯,盛卿卿也不敢乱动,只站着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太慢了。”孟珩突然道,“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是我的错,”盛卿卿轻声应下,又讨饶,“可这已经是最快啦,大将军能不能原谅我?”
孟珩不作声地又看了会儿,才朝盛卿卿伸出了一只手。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主意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小心地落在了孟珩的掌心里,再度被他紧紧握住。
同上一次不一样,孟珩瞬间将手指从她的指缝间挤了进去,亲密无间地交握在了一起。
这人手本来就比她大出一圈,突如其来地这一下,盛卿卿的手几乎叫他整个包裹住、无处可逃。
孟珩低头盯了片刻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加重了力道,显得有些烦躁,“不够。”
盛卿卿不得不轻声告诉他,“疼。”
而后,她似乎听见孟珩冷笑一声,“就是要你疼。”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就放开了。
下一刻,孟珩朝她张开了手臂。
盛卿卿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孟珩想要什么。
孟珩等了半晌,显而易见地变得更为不耐烦和易怒,“过来。”
盛卿卿迟疑着往前踏了半步,见孟珩视线跟钉在她身上似的移,其余地方却稳稳地一动不动,不由得咬了咬嘴唇。
——小时候,父亲倒是常常这么张开手臂,等她笑嘻嘻地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时,便会一下子被举起来、高高抛到空中,那是盛卿卿最爱玩的游戏之一。
可孟珩虽然比她大了许多,到底跟父兄还是不一样。
一向镇定的盛卿卿也忍不住红了脸,“我不……”
“快点。”孟珩打断了她。
他浑身都透露着无处发散的焦躁气息,像只困兽,却不知为何坐在那儿毫不动弹,只催促她赶紧上前。
……简直就好像是非要等她主动触碰,才能算数似的。
盛卿卿蜗牛似的又往前蹭了蹭,到底没能自己主动上前倚靠到成年男子怀里,而是轻轻俯下身去,在孟珩的注视中伏在了他膝边,像是对长辈撒娇那般,将头枕在了他膝上。
饶是盛卿卿没用多大力道,孟珩也觉得膝头一沉。
——恍惚间靠上来的不是盛卿卿,而是什么将他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上的重量。
孟珩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最后慢慢放下,一手迟疑犹豫着落到盛卿卿的发间,十分珍惜地抚了一下,像是怕她一碰就会化作泡沫破碎似的。
“你应该早点出现。”他喃喃地说着,将五指没入她的发丝里,指尖将一枚松松的发饰顶了出去。
盛卿卿乖顺地靠在他的膝盖上,不厌其烦地应答,“我知道,叫你白白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孟珩指间都是她凉丝丝的黑发,他几乎想泄愤似的揪上一把,微微蜷起指节时到底还是不忍心地松了力道。
“我等了你十年,”孟珩不管自己这话讲不讲道理,“你却到现在才出现。”
盛卿卿软软地嗯了声。
“……你还什么都不记得。”孟珩松开手指,理智从黑暗中缓缓悉数收回脑中,他低声道,“你以前从不怕我。”
第 10 章
盛卿卿心道我现在也不怕你,但这话到底是不敢在这关头说出口,只眨了眨眼,又安抚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也许是她百依百顺的态度平息了孟珩的怒气,在发间穿梭的手指动作越发轻柔,早起的盛卿卿被抚弄得有些犯困,眼皮子也跟着打架起来。
孟珩不再说话,注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也不再那般充斥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盛卿卿渐渐放松下来,心想孟珩其实也不难安抚,怎么整个汴京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迷迷糊糊之间,盛卿卿听见门被人悄悄敲响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想睁眼,却叫一只手盖了眼睛。
盛卿卿眨了眨眼,睫毛尖从对方的掌心里唰唰地扫了几下,“大将军?”
孟珩没回答,门外的人也没进来。
盛卿卿逐渐清醒过来,有些诧异于自己在这情况下也能犯困,迟疑地抬手,只碰了碰蒙在自己眼上的手背,“怎么了?”
孟珩没敢松手,有苦难言。
就算昏暗的屋内看不真切——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同往日大不一样。
窘迫?羞恼?
孟珩拿不准。
可盛卿卿已经醒了过来,他没法一直将她留住,只好深吸口气,道,“起来。”
盛卿卿哦了一声,听话地伸手往旁边探了两下,按住了一只凳子,而后一撑便站起了身。
孟珩跟着站起,还没来得及松手,盛卿卿轻轻呀了声,身子一晃。
孟珩下意识地去扶,这下捂着盛卿卿双眼的手就松开了。
重见了光明的盛卿卿赶紧扶着桌子站稳脚跟,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左腿,嘴上道,“大将军没事了?那就好,外祖母担心得紧。”
孟珩紧闭嘴唇不应她的话,不想自己一开口就露馅。
盛卿卿活动了两下腿脚很快适应起来,她远离两步孟珩,领会了孟珩缄默不语的意思,“您别在意,我这便离开。”
她说着福身行礼,而后便跟个没事人地往外走去,孟珩张了张嘴都没找到能留她的理由。
——他难道要将长达十年的荒谬梦境说给她听?
盛卿卿信不信是另说,那梦里的她可是已经死了!
盛卿卿行至门口,发现原先将她带来那壮汉就站在门口,方知之前的敲门声她没听错。
“不负所托。”她笑着同壮汉点点头,在对方欲言又止的注视中缓步出了门。
这十年下来,孟珩身边知道他常做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的也就那么几个心腹兄弟,知道那叫盛卿卿的就更少了。
不必多猜,孟珩就知道盛卿卿刚才会到他身边来,是谁的主意。
“进来。”他冷声令道。
两三息后,壮汉大步从门外迈入,神情有点恍惚,“大人,我是方才混乱之中听孟二姑娘提到‘盛卿卿’三个字,才死马当作活马医去跑了一趟,谁知——大人既然找到了她,为何不……”
“我和她说什么?”孟珩打断了属下的话,他握了长刀起身,自嘲似地冷哼,“记得的只有我。”
*
这日孟府里的风波并未传得太广,反倒人人三缄其口,盛卿卿的存在更是被从中抹去无人知晓,倒叫她轻松不少。
第二日孟娉婷倒是来同盛卿卿讲了前日发生的事情。
“我原是想装作有贼人闯入孟府想偷盗钱财却被撞见、仓皇逃跑。”孟娉婷顿了顿,“你别笑,我知道这乍一听漏洞百出,可要的正是如此。若是人足够冷静,事情发生当下便该想到不妥当之处加以应对,而不是当个事后孔明。”
盛卿卿忍着笑点头,“好,二姐姐接着说。”
“所以等人都齐了,我便打暗号叫人出来,装贼的装贼,捉贼的捉贼,这祖母都是知道的。”孟娉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大将军他不知道。”
盛卿卿支着脸想了想,“那大将军一人大发神威将小贼都拿下了?”
孟娉婷摇了摇头,眼里仍有些惧怕,“他……他险些将扮贼的下人杀了。”
盛卿卿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昨日前头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
“虽他最后认了出来,也没戳穿是我叫下人演的一场戏,但还是一阵兵荒马乱。”孟娉婷回忆着昨日的种种,慢慢地道,“我只看见大将军收刀时身上气势特别吓人,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也吓得浑身发抖,然后他突然掉头就走,祖母便让我们都散了。”
盛卿卿撑着自己的下巴想,也不知孟珩是不是征战太久,反倒太平日子过不了了?
因而稍有刀光剑影,他便好像一瞬被拉回到了尸山血海之中,不得安宁。
“倒是苦了你了,”孟娉婷转而道,“我听说后来是你去同大将军说话、安抚了他?”
盛卿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摆手,“我也没做什么,我去时,大将军看着已经清醒不少,也挺好说话的。”
孟娉婷听罢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大将军那时换个不是你的人也安抚得下来?”
盛卿卿没答话,但孟娉婷看了眼她的表情,便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他有时连祖母都不认得,有次险些闹出事来,才搬出孟府去住了。”孟娉婷说得小声,“能在那时同他说话到他醒转的人还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只听过你一个。”
盛卿卿转念一想也是。若真有这么个人,孟珩少不得日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孟老夫人昨日也不该那般手足无措。
可问题就出在,盛卿卿觉得自己昨日除了耐心些,也实在是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前两次见孟珩,不也都是这般恭恭敬敬的听话态度?
“大伯母这几日不在孟府,等她回来知道了这事,一定会来找你的。”孟娉婷提醒道。
盛卿卿歪了歪头,“可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呀,万一下次,我就不顶用了呢?”她回想一番,对孟娉婷道,“我心里觉着大将军指不定是将我错认成谁了,对我态度可熟稔,还说他等了我好久,可我才刚到汴京呀。”
更别提孟珩清醒之后,看她的眼神又回到了前两次那样生人勿近,盛卿卿才立刻识趣地告了退,免得遭人嫌。
孟娉婷听罢蹙眉沉思了会儿,她道,“可能将你认错,或许证明你同那人极像,那也是少不了日后帮忙的。”
盛卿卿眨眨眼,心道也是。
孟珩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也不敢谈起,对孟府来说也必然是心中的一根刺。
盛卿卿扪心自问,若她是孟珩身边亲近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丝来得莫名其妙的机会。
“可我……”盛卿卿叹了口气,“我原是来汴京准备嫁人的呀。”
孟娉婷抿了口茶,她面不改色地道,“指不定还能亲上加亲呢。”
话一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僵了脸色。
“我的错我的错,这玩笑我不该开的,自个儿都汗毛倒立。”孟娉婷率先道歉。
盛卿卿也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提壶给孟娉婷续了热茶,“这玩笑你以后是开不得,叫别人听见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来汴京,可没这么大野心。”
她也给孟娉婷刚才那话激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孟珩的玩笑哪里能随意开?
别的不说,光想想孟珩那双眼睛,盛卿卿便想不到谁能同他过一辈子。
许是个也纵横沙场、气势不下于他的女将军吧?她天马行空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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