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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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策身上好像不该出现“认输”这种情绪。可她又想是自己小题大做,色盲的人有许多,也不是什么大病,偏在他身上让人难过。

后一日,沈策再次行踪不明。

吃饭时,连沈叔叔都会奇怪问沈衍,沈策最近在做什么,让昭昭听得诧异。按理说,他要是应酬的话,沈叔叔最该清楚。

晚上她在姐姐房里待着,是想分心想点儿别的,比方说,未来大学生活?

在要睡觉的时间,敲门声打断了两姐妹的闲聊。

“谁啊?”姐姐问。

“我,沈衍。找小姨。”

昭昭翻身下床。

门外,走廊的灯光下的沈衍勉强对自己笑着,压低声音:“小姨方便的话,找个借口,跟我去楼下?”

按理说,沈衍不知他们的情|事。

但昭昭看他眼中的恳请,猜到:很急,是为了沈策。

昭昭立刻高声说:“好,马上。”

昭昭穿着棉布的带扣短袖、短裤睡衣,来不及换,找了条用来防晒的大丝巾,裹上自己。跟沈衍到进电梯,沈衍才说:“上回就是小姨劝下来的,这次也只想到找你。你也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婚宴了,他又是伴郎……”

“他又打拳了?”昭昭心惊。

沈衍皱着眉头:“看那样子,伴郎是不可能了。小姨先劝下来再说,都是我叫去的人在那,不敢让楼里人知道。”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不知道。”沈衍是真不知道。

电梯门一开,昭昭就跑出去。

确实地下一楼的电梯外,就守着几个陌生男人,倒都认出昭昭是谁,没拦着。她跑进健身房,就听到拳腿到肉的闷声。他和那个拳师在台上的身影早就分不出彼此,拳腿都极快,她跑向拳台,没来得及辨出哪个是他,先喊:“沈策!”

完全没人听到似的,她终于跑到近前,手抓着软绳找到他。

手上的麻绳上都是血,两人都是,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浸透着血水,沈策突然一拳把对方砸到连退两步,继而又是一个回踢。

“你听到没有?!沈策!”

那拳师摔到绳索上,双眼通红,再次扑向沈策。

她满眼都是两人的拳和腿,仿佛能看到血横飞的画面。这不是发狠,这已经是“撕咬”下对方皮肉的阵势。但再放任他们打下去,必有人重伤。

昭昭踢掉拖鞋,太着急上去,险些摔下来。对身后刚跑到的沈衍大声说:“帮我一把!”

沈衍一把拉住她:“那泰拳师听不懂中文!拳脚无眼!你不能上去,太危险了!”

“让你帮我!不是让你拉我!”昭昭不容置疑,回头盯了沈衍一眼。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抓软绳,攀上了拳台。

脚底下不停有震颤,是激烈打斗的效果。

她毫不犹豫,从软绳下钻过去:“再不停我就过去了。”拳脚带出的风已经刮到了她的面上,皮肤上。

她将眼一闭,往前走,没有半秒迟疑。

“小舅!”沈衍眼看着昭昭光着脚走近,倒抽一口冷气。

昭昭在黑暗里突然手臂一紧,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还没等睁眼,隔着面前身体,有一股重力撞到他,是拳师的一拳。但也起了作用,拳师也看清了沈策在抱着昭昭,努力往后倒退着,终止了进攻。

这一下隔着他的身体撞向她,昭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震。

她眼睛一霎就红了,睁开:“非要这样,你才肯停?”

环抱她的人一动不动,她闻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汗混着血的腥气,喉头哽着,因为情绪剧烈的起伏而喘着气。他的脸慢慢摩擦而过她的脸,昭昭呼吸凝住,直到看到他的整张脸,在自己的眼前。

额头,眼角,还有嘴角都是血痕,发乌的青。

那双眼里没有人,没有倒影,连她也没有。过于暗沉的双眸,是能把活着的东西都吸进去的暗沉。

昭昭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好像不是沈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沈策?”她轻轻叫他。

他头微微一偏,在听着身后的动静,似还想扑身回去。

昭昭赶紧拉住他的手,顾不上沈策满身汗液混杂着血,抱住他:“你冷静冷静。”沈策腹部的肌肉,还有胸肌都在一阵阵紧缩着,是还在方才的肉搏状态里。

“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吗?”她轻声问,“我们先下去好不好?”

在诡异的静默中,昭昭发现他根本不理会自己。

她抬头,沈策正在微垂眼,似乎是想认出她到底是谁。

昭昭被他看得心窒,柔声说:“不下去也行,怎么都好。”

沈策仍旧没有回应,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昭昭再次抱住他。

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抱住他了,他不会有事了……

这一幕毫无美感,沈策满身伤,眼聚戾气,手上缠绕的绳全是血。可也有着诡异的画面感。沈衍像看到一个已经咬住猎物喉咙,一块块撕肉下来的恶虎,被一个女孩子抱住。咬食的虎,还在辨认面前是不是能撕碎的猎物,女孩子已经把脸贴过去,挨着他的颈部,在柔声相认。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是跳芭蕾舞出身的,又生得如此美,沈衍起先见以为她是温婉流派的。后来接触多了,渐认同梁锦华的话,她是浓雾里的大片妖娆红花。今夜更有了颠覆的认知,想走近那摄魂的浓艳,要当心脚下缠绕的荆棘丛。

她是红花藏刺,白玉挂血。

那个拳师也渐渐平静了,躺在绳索上重重喘着气。今晚沈策是动了真格的,根本不能停,因为沈策在搏命,稍有不慎就中杀招。当初沈策重金请出这个老拳师重新出山,要的就是这种九死一生的打法,要的最原始的对打方式,台上无生死。

昭昭感觉自己颈下被他的手指碰到,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突然想哭,能感知到他在和什么抗争着,虽然这种直觉很荒谬,毫无依据,但还是很想哭。想和他说,哥你快点认出我,抱抱我,不要一直这样。

☆、第十五章 情意无杂色(3)

昭昭抱着他,在拳台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

沈衍让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陪着他们。到深夜,沈衍帮他用热毛巾擦干净,头发和双脚也用热水仔细冲过了,全上了药。沈衍临走前,在屏风外低声问她:“这两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吗?”

原来那是止疼片:“是哪里疼?”

“说是头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边,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绕到屏风后。

估计是沈衍想让他能睡一会儿,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绪,连灯都没给他开,在一旁点了最暗的、那种蒙在磨砂玻璃杯内的蜡烛。他应该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来时一样,托着头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势。上一回不觉得,今夜在烛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墙壁上,给她一种走入时光洪流中的错觉。

尤其这里有木雕的屏风,有香炉,还有烧着的水,在沈策身前冒着淡淡的白雾。

“烧水,是想要喝茶吗?”昭昭尽量放轻声,“我帮你泡?”

昭昭到他身边坐下,沈策像习惯性地将手臂抬了,昭昭钻到他怀里。

“想我陪着你说话,还是这么呆着?”她想陪着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声说,“陪你说不了几句话。”

声音很平稳,昭昭更安了心:“那没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里,搂着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诉她,你看我们眼前,横着斜着,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腿也迈不动。你看这里的这个,十四岁。那里的,白发老兵,也许是把自己卖了一贯钱给孙儿吃几天饱饭,才被送来这修罗战场……

沈策终于明白,为什么照顾自己的老僧曾讲过:为将者,不可妄记前尘。

过去的将军需要守护疆土和族人,需要守护同袍,需要在战场上让自己活下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现在这些杀敌的理由全没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头……全部的手感,触感,嗅觉都回来了。

一切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刚发生的。

……

沈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心,那上边有液体,灰黄色的,满手都是。手一动会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见红。

不管戴上矫正眼镜,还是拿下,都见不到别人描述的那种惊艳。医生甚至说过他这一种色盲就是精神障碍,完全无解。

这是老天的慈悲意。对于一个被现代文明洗礼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来说,如果能见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疯了。

突如其来的割喉手感,再次击中他,迎面的热血都淋在他脸上。

昭昭感觉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下。

“手疼吗?”她想拉过来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伤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让她碰。他沉默着,揉搓着那几根手指,像上边有什么粘腻的东西。昭昭还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开:“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叶,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壶里,将茶叶涮过一回,倒入盛废水的木桶。再添水,给他倒了杯,递过来。

他没动。

昭昭对杯口吹了吹,压到他的唇边,眼见他一口饮尽,她着急了:“还烫呢。”

沈策将茶杯拿走。

“回去睡觉。”他控不住声音,目光又开始抖动。

但很快压下眼睫,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渐渐失常。

“你刚刚,怎么突然……不高兴?”她想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没理由,”沈策动着双唇,将茶杯握着,尽量让自己能多说两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让她误会生气,“小时候……被绑架过,受过刺激,有时是这样。”

昭昭想到沈家恒说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这个有关?”

“是小问题,”他微微做着吞咽的动作,嘴里发干,被血腥气冲的睁不开眼,“神经头疼,偶尔有。”

沈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经睁不开眼:“你不信,让沈衍找我去年的体检报告给你。没什么要紧。”

他托着脸的手,以用手指盖住眼皮,再次低声催促:“去睡觉。”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其后再说什么,唤沈衍进来,送她上楼,都已经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带走了这里仅剩的阳气。

***

那夜昭昭睡不着,将表哥所说的绑架事件细想了几遍。六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被折磨到差点死掉,确实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严重心理创伤。

天亮前,她房间里座机响过一回,正是她将睡未睡时,昭昭被吵醒,惊醒于数秒后。“喂?”她往床头靠。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嘟嘟音,没接前,对方就挂断了。

她料想到,沈策脸上的伤是没法做伴郎了,必然会找到一个借口推托。但没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门的最后一面。

他让沈衍带话给她,有公事要办,日后联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临时走了。”妈妈也如此解释。

沈叔叔笑着说,也真是巧了,不过这个项目沈策很看重,算是他从家族里拿钱做的第一笔投资,投资海水淡化研究室,是利国利民的事,自然沈叔叔也不会多责备。

“他在做国产反渗透膜,这项技术过去一直被国外垄断,”沈叔叔对她解释,“差不多九十年代末,我们才有国产能力。你们祭祖那年,国内刚批量生产没多久。”

“投资眼光不错,少年老成,”妈妈说,“我十八岁才开始接触这些。”

“他早熟,”沈叔叔笑着说,“和一般孩子不同。”

其后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表外公很宠妈妈,也专程来了澳门,两个沈家再次碰头,这回比上回还要郑重。因为是两家长辈真正碰面,而那年祭祖只有沈策一人代表这边。

婚宴那天,沈家恒还问沈衍,怎么沈策说走就走,也不留句话:“该不是躲什么情债吧。”男人们间开玩笑,接的都快,沈衍笑着说:“谁知道呢。”

沈衍代替他成了伴郎,两人身材差不多,衣服稍改尺寸就好。

昭昭那天全程和沈衍一起,始终魂不守舍,想到本该是沈策在这里,就不免要去想,为什么他不辞而别,之后也不联系自己。

婚宴后一星期,大家陆续都走了。

昭昭也没理由再留,订了回去的机票。沈衍得知她要走,还特地从内地赶回来,亲自送她去机场。

昭昭出关前,忍不住问:“他没手机吗?”

“没给过你吗?”沈衍反问,连沈家恒都有。

她摇头。两人从见面就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手机,也就没想着要号码。

沈衍为难:“不过他之前的号作废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他说这些时,也觉得怎么这么巧呢,跟说假话似的。

“那算了,”昭昭笑,“你帮我转告他,注意身体。”

“你们又不是见不到,寒暑假多来玩。”

昭昭勉强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偶:“我这两天自己逛澳门买的,买给你儿子的。有空带他来蒙特利尔,我招待。”

“好。”沈衍笑着接过。

其实沈衍也摸不准沈策和这个妹妹的关系,亲密吧,也不见多亲密,可真能在拳台上拉住沈策也只有她。可沈策对她又过于不近人情,在一起时看着很谈得来,说走就走,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留。

作为男人,沈衍甚至不厚道地猜测,自己这位外形极佳的小舅该不是在情感上过于开放,在私底下对人家做了什么?可细想,还是认为不会,沈策对家里人极有分寸。

进入大学后,她忙于学业,没再去港澳那边。沈叔叔还为此给她电话,让她寒暑假能多过去。昭昭总是找借口推脱,妈妈过来时常想和她讲澳门的沈家,她也都避让开了。

后来连姐姐都偷偷问她:“妈问我,你是不是对那边有意见?都不愿意回去?”

“没有,”她回说,“妈一嫁人就多想,怕冷落我。”

大学四年级的万圣节,昭昭在家里准备糖果,预备给上门讨要的小孩子们。照顾她起居生活的人,给她烧好壁炉就先走了。

桌旁,手机响起,她猜是妈妈,开了免提。

“在包糖果?”

“嗯。”

“妈妈今年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还想出去玩呢。”

妈妈在笑,对身边的人说:“和昭昭说两句。”

昭昭以为是沈叔叔,每次都是这样,先妈妈说,再沈叔叔。

电话那边额外闹,有笑声,不少人在说话,估计是在澳门,人多。

昭昭剥开一粒糖自己自己尝了尝,还在想,沈叔叔做什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她奇怪问。

“没有。”

她的心脏重重一缩。

三年多过去,从高中毕业到即将完成大学学业,她以为已经长大了,也以为不在乎了。昭昭无意识剥开一块软糖,咬在齿间,牙齿完全都用不上力,和人一样在抖。

“在包糖果?”这是他的第二句。

昭昭在想,当初那两星期是不是幻觉,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么坦然。她很庆幸这里没有外人,偏过脸去看壁炉里的火,眼睛被火光照的酸胀。

她想挂断。

“昭昭。”他叫她。

她低头,竟发现自己没法挂断这个电话。

电话里的杂音和吵闹都消失了,不知他走到了哪里,昭昭能从听筒里,听到细微的、略带压抑的气息起伏。

“和我说句话。”他说。

昭昭静了许久,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第十六章 一叩复相见(1)

她剥开了一颗又一颗糖,软的硬的,吃到齿根丝丝疼。

那年从澳门走时,在飞机上也是这样拆了一包在机场买的糖,一颗颗吃,从一个时区跨到另一个时区。这里的时差和澳门近乎日夜颠倒,刚回来那个月,她总倒不过来时差,白天睡晚上醒,也不出门……

过去这么久,有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是最清晰的。她初到香港机场,被拉住手推车,回头望到他的一眼。

昭昭把糖纸攥到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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