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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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爹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你找个归宿啊。”
谢宝珠道:“谁先死不一定呢。”
寿王:“呸!”
谢宝珠道:“我寿数有限,不值当为他离开家人。”
寿王:“唉。”
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做不到,只在愿不愿意,值不值当。
李固收拾了云京旧党,重整了京城的格局,朝堂事上都颇顺意,不顺意的全是身边人的事。
他来替李卫风说话,与谢玉璋道:“与你姐姐说说吧。”
谢玉璋道:“这种事要怎么说?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难道能靠说的?”
她道:“二哥哥的事我便后悔。我后来想,我其实也不是不知道林氏心里是没有二哥哥的。只我总想着,二哥哥什么都好,嫁给他日子总不会差的。我却忘了她是怎样一个人,她自己不动心,便铁打的一样。若平平安安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只一有契机,便分崩裂坏,再修补不回来。我姐姐与她性子一般的冷清,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只这等事,还是别强求的好。”
说别人的心铁打的似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李固早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亦不敢强求。
谢玉璋道:“莫师是不是想推行科举?”
李固道:“你消息倒灵通。”
谢玉璋道:“坊间都在传呢。”
谢玉璋道:“科举这个事,从我祖父的时候便试着推行了,只每次都不尽人意,录上来的人一生绿袍,被打压得很厉害。到最后这个事便无疾而终。父亲当年十分礼遇莫师,数度延请,莫师只不肯出山。想来是觉得我父亲尚不及祖父,没有这份魄力实现他的抱负。”
李固道:“是,老师毕生之志,便是打破世家治世的局面,以才取士。”
谢玉璋笑道:“莫师遇到你才正合适,你这个人就便杀杀杀,倒给他开道了。”
李固握着茶杯问:“玉璋,我这样的人,你会怕吗?”
谢玉璋答道:“你用你的刀扫清沉疴积弊,令世间气象一新,只有那些因循守旧,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松手的人才会怕你。”
李固这次又屠灭高氏,一灭便是一整个姓氏。虽然跟随他的世家也都分得利益,但有识之士亦暗暗心惊。这皇帝的刀面对世家时不免太过锋利。
便是后宫里,崔氏、邓婉亦婉转劝过他少造杀业。
李固听了谢玉璋的话,破颜一笑。
十月底,莫师拜相后,果然朝廷昭告天下,将于来年春试行科举。
世家一片哗然。东市的酒楼、茶楼里,常见许多世家子弟聚集一堂,群情激奋地抨击科举。
这些年轻的世家子常常占据大堂,高谈阔论。许多女郎趁这机会在楼上悄悄围观。两边人都彼此心知肚明,于是楼下的人愈发衣冠鲜艳,慷慨激昂。
楼上的人便衣袖遮着面孔,悄悄议论,某某家的某某郎君,看起来不错。
只这一日,郎君们正激昂,忽有一个空谷黄鹂般的声音在上面道:“锦罗,我们走吧,这些世家子实令人失望,没什么好看。”
青年郎君们正是孔雀开屏的时候,先怔住,再大怒。纷纷抬头,想看看是哪家的女娘这般目中无人。
只抬起头,便说不出话来。
一个花信年华的女郎轻提裙摆,正从楼上走下来。她光润玉颜,转眄流精,似轻云蔽月,回风流雪。
她以这年纪,依然击败许多十六七的女郎,数年来都高居美人榜榜首之位,没有人不服气。
这所谓的美人榜,正是这些世家郎君们代代炮制出来的,他们如何会不识得这美人,正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有人回过神来,不服气,叉手道:“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走下楼梯,道:“郎君可知,西市的店里,一支笔多少钱?一刀纸又是几何?”
那世家子一呆,果真答不上来。他们含着金匙出生,何曾操心过这等纸笔文墨、柴米油盐的事。
“郎君自然是不知的,因郎君出身富贵,有读不完的书,用不完的纸墨。”谢玉璋道,“只我可以告诉郎君,一支笔是十五文,一刀粗纸三十五文,细纸更贵些,六十文。只这些纸,大约于郎君,都是家中账房记账所用的。郎君所用,大约是澄心纸、竹光纸这些。只郎君又肯定不知道这些纸到底价值几何,更不知道平民之家,一年辛苦赚得的,大约比不过郎君几刀作画的纸。”
“我在楼上听得郎君们嘲笑平民子弟字丑。只我想,若平民子弟如郎君一般有用不完的澄心纸、松烟墨,现在被嘲笑字丑的,大概就是郎君了。”
“平民家养一读书人,何其之艰难。然郎君炊金馔玉,从小长在墨香中,却竟怯于与他们同堂比试吗?实在令我失望。”
有人大声道:“某非胆怯,某是不屑。这些人不配。”
谢玉璋微笑:“既郎君如此有自信,便以才学让他们知道他们不配啊。还是郎君只不过是个嘴上强的,腹中只有草包?左右推脱,只为遮掩自己的不敢。”
围观者哄笑。众郎君气愤,纷纷道:“我等才不是不敢!”
谢玉璋拂拂袖子,悠然道:“既如此,永宁翘首以待,等着郎君们明年大放光彩。”
这事很快传遍云京,莫相得知,微微一笑,提笔作了一篇《美人赋》。
古人早有云,美人画皮难画骨。可我见到一个美人,她的美不在皮,也不在骨,在她的魂。
当家国需要她的时候,她不曾退缩,和亲塞外,以身报国。
当她的百姓需要她的时候,她不曾退缩,她知稼穑,能骑善射。
当她的国都亡了之时,她不曾退缩,她心系着中原的百姓,她牺牲自己,从胡俗而二嫁。
这美人回来的那一日,全城的人都去看。他们都说她美丽,却不知道她到底美在哪里。我写这篇文告诉困惑的百姓,这美人美在她的魂啊。
她魂精魄贵,她生来是公主,归来亦公主。
这美丽的公主经历了苦难,归来依然活力充沛,还像年少的女郎那样喜欢如圭如璧的郎君。
可是郎君们却让她失望了。这些生来便抓着笔、便嗅着墨香的郎君们,竟胆怯得不敢与平民家的儿郎比试心中的锦绣文章。
这是多么让人惋惜,有这样的美人在世,竟没有同样耀眼的郎君来匹配她。让我这样看遍了世间悲欢离合的老人,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篇美人赋很快被众人传遍。时人写赋,多写骈赋,对于李固这样的武夫,身边的侍读便翻成这样直白的文字读与他。
李固越过那些华丽辞藻,绝伦文采,直接看到这篇赋的核心,
莫相借着咏美人,嘲讽世家子怯战。可这篇赋,也的的确确真地咏了美人。
那魂精魄贵的美人,自此深入人心。
皇帝微微而笑。
十二月,林斐产下一子,他姓了林。
林谘打算待这孩子五岁后立住了,便过继给林大郎。到时再从亲族旁支中寻个孩子,过继给林二郎。这样,兄长们便都香火有继。
林斐再外面再养两年,便让她“病愈”回到云京。
这些事都安排计划好了,也告知了谢玉璋。
林斐生的是儿子,谢玉璋便向李固报备。谢玉璋道:“这孩子姓林,以后舅舅也是叔叔,会亲自教他。他生来就是江东林氏子弟。”
李固道:“我这一生杀人何其多,灭门何止几家。这些被我灭了门的,从来才不是真的一人不留,哪家都有血脉遗留于世。他们自恨我惧我,只要有能力,也自可以来杀我报仇。没什么可怕,不必担心。”
谢玉璋放下心来。
眼看着便是小年了,谢玉璋便为年节准备来。谢家村诸户、杨家诸表姐妹、杨侍中府、广平伯和平日往来的一些人家,都得走礼。
只这日正看礼单,袁聿来报:“殿下,陛下今日罢朝,宫门紧闭。”
谢玉璋怔住。
☆、第 167 章
李固罢朝三日。
丞相们当然不干,叩阙要求见皇帝。拦住他们的是内卫统领胡进。
莫相发难:“胡进, 你敢隔绝中外!”
这么大的罪名胡进担不起, 他额上都是冷汗,道:“相公们别误会, 陛下真的有事!”
丞相们质问到底何事。胡进不敢说。
丞相们发怒了,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硬闯宫阙。这哪一个都不能随便碰,胡进不敢拦,老头子们闯进紫宸殿,终于见到了皇帝。
一个时辰之后,丞相们出了宫。人人脸色皆阴沉。
很快, 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皇子夭了。
谢玉璋得到消息的时候,怔了许久, 问:“怎么夭的?”
袁聿才打听消息回来,道:“不知道,宫里没消息。”
谢玉璋沉默许久, 说:“我去趟杨府。”
杨长源见了她也不意外, 道:“你也听说了?”
谢玉璋问:“舅舅, 大皇子是怎么夭的?”
“唉。”杨长源叹气, 道, “陛下不说,只说是意外。宫里这几天,一直往外运尸体。”
宫闱里哪有什么“意外”呢?大皇子是皇帝的头生子,多么宠爱, 金玉似的,怎么就能让他出“意外”呢?只能是人祸。
谢玉璋想到李固三日不朝,心里只觉得难受。
“珠珠……”杨长源欲言又止。
谢玉璋明白他想说什么,她也同时为两种情绪缠绕着——因李固生出的心疼,和这么多年来养成的理性。
最终,理性获胜。
她说:“宫闱事不好说,我们最好都别沾。”
她自己作出了选择,杨长源便松了一口气。
谢玉璋回到自己府中,也闭门谢客。
倘大皇子这次如二皇子那样是病夭的,她这回一定会进宫去看看李固。只大皇子的事三日了,宫中还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可见其中有事。她是绝不会掺和进去的。
只是倚着隐囊,靠在榻上,熏炉温暖,滴了精油的水从水火炉里散逸成水汽飘出来,湿润的香气令人心脾舒适,谢玉璋却心浮气躁。
想着李固这样自律的人,竟罢朝三日,不见朝臣。谢玉璋默默,成日都没说话。
第四日,宫里正式对外公布了大皇子夭折的消息,大皇子入葬皇子陵。
这几天里,宫里就没有停止过往外抬尸体。不知道波及的面有多大。
没有人愿意去沾这个事,都怕弄不好反沾上一身腥臊,坏了名声。
谢玉璋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如此对待李固,李固会不会彻底对她死了心。
他原想从她这里要的,便是一处安心之地。
只他到她这里要可以,他想把她带进他那个不成样子的后宫,她是决不肯的。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谢玉璋想,这样下去,或许李固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但李固还是来了。
他在傍晚时来到了永宁公主府。他眼下青黑,眼睛里有血丝,一看便是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谢玉璋凝视他片刻,屈膝行礼。
李固盯着她。
“我不来,你便不会去。”他的声音很冷,“你就和林氏一样,自私凉薄。你们的心,是一样的硬。”
谢玉璋并不去跟一个失去了最爱的儿子的男人争辩。
她只垂首,轻声道:“是。”
李固盯了她许久,恨得咬牙。一拂袖,从她身边走过去,直入了内室。
谢玉璋的内室他曾经进来过两次,都是逍遥侯府覆灭之后,一次是将昏倒的她抱回来,第二次是第二日来看她。
那之后,他再来公主府,谢玉璋都在正堂招待他。
只现在,他问也不问,不经她允许,径直便入了她的内室。
侍女们都不敢抬头。
谢玉璋顿了顿,跟着进入了内室。
李固已经走到窗下的榻旁,转身坐在了榻沿上。他并不看谢玉璋,只说:“茶!”
侍女们忙过去,李固暴喝一声:“下去!”
皇帝从来没有在公主的面前这样发怒过,且他的样子看起来想杀人。
侍女们惶惶,飞快地退下。内室里只剩下李固和谢玉璋两个人。
李固道:“茶!”
谢玉璋只得捻住袖子,过去亲自动手。
站在榻旁用长柄勺给炉上添了水,才放下勺子,李固手臂伸出,抄住了她的腰,将她抄进了自己的怀里。
谢玉璋跌坐在李固的腿上,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像是要将她勒断一样。
谢玉璋屏住了呼吸。
李固将脸埋在谢玉璋后颈,许久,他说:“玉璋,青雀没了。”
谢玉璋默默覆住自己腰间李固的手,轻轻拍了拍。
杀人如麻的皇帝,此时此刻无比脆弱。他的脆弱,只能在她面前展露。
“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他长得很像我。”他说,“你不知道,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样,说不出的欢喜。”
“大家都说,一个孩子过了五岁便立住了。所以他平安地过五岁的生辰时,我很高兴,很想给他大办一场。”
“我,我万料不到……我以为只有女人的地方,纵有些争夺,也不至于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我以为……”
他声音喑哑,说不下去了。
谢玉璋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的手覆着他的手。
李固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语言的安慰吗?身体的慰藉吗?
想让她告诉他,这都不是他的错吗?
谢玉璋不是不能温柔地抚慰他。但她想,李固该醒来了。
“宫闱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她说,“你是皇帝。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丈夫,才是父亲。你的后宅,注定了不是普通的后宅。宠爱之争,太子之争,大位之争,从你第一个儿子降生,从你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李固把她箍得更紧:“谢玉璋!”
谢玉璋垂下眼眸。
“你到我这里来,是因为没地方可去了吧?对后宫的女人都失去了信任吗?”
她问:“是谁做的?”
但李固沉默地没有回答她。
谢玉璋道:“你把她们看作妻和妾,看作家人。可你得明白,后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想当皇后,然后当太后。”
她听到李固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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